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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兒獃獃地看著柳大。柳大似乎覺得珠兒的樣子很好玩，提醒道：「你好好想想，是不是你娘堅持要搬回來的？」

楊珠兒將這張符在身上揣了快一個月，也未慘透著其中的貴人是指誰。這兩日與人閑聊時，突然聽說忘塵閣的畢掌柜單名一個岸字，再看第一句「綠楊飛舞水逐岸」，意思可不就是楊珠兒追求畢岸么。所以她大早上一打扮就來找畢岸表白來了。

公蠣同楊珠兒相視一笑，凸生出幾分親切之感。

公蠣第一次覺得自己有了朋友——胖頭是不同的，在公蠣心中，他只是自己的小跟班。朋友之間，自然不能有秘密。公蠣看看四周無人，忍不住悄聲道：「我那個兄弟阿隼，可是個大人物，他是我們洛陽縣的縣尉大人。」

胖頭囁嚅了半天，道：「跟丟了。」

珠兒十分高興，連連點頭，三人正商量過會兒要如何表現，阿隼回來了，他仍是一身便裝，看到楊珠兒，疑惑地打量了一眼，轉身要走，卻被珠兒怯生生地叫住了。

楊鼓嘴唇蠕動，良久才道：「她恨我……我知道……」眼中淚光閃現，低下頭去。

珠兒的嘴角挑了一下，冷笑道：「雙倍工錢，嫖資是嗎？」

李婆婆見公蠣和胖頭不笑，追問道：「龍掌柜，你說是吧？」

公蠣和胖頭聽了半天，覺得珠兒一回到這裏，完全是一個乖巧懂事的正常人，她為什麼有家不回，非要承擔巨大的人情住在這麼個地方呢，而且她聽她的語氣還是很惦記爹娘的，難道背後這有什麼隱情？

柳大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皺眉道：「別往臉上撓呀……你娘比你的脾氣好多了，就是太愛哭，動不動哭得肝腸寸斷的，沒想到能生出你這麼個爆炭脾氣的丫頭來，真是有趣的很。」

圍觀者大嘩，有羡慕楊珠兒好福氣的，有祝賀楊家時來運轉的，有質疑畢岸鬼迷心竅的，也有斷言兩人決不會長久的。一個少婦不無嫉妒地道：「龍掌柜，您今日來楊家，是提親嗎？」

公蠣心砰砰直跳，心想難道這丫頭改變主意，準備嫁給自己？心裏正盤算著該怎麼應對她的表白，是接受還是不接受，只聽珠兒道：「龍掌柜，我有一事想求你幫忙。」

「滾？」柳大飛速伸出手一把鉗住了她的手臂，剪刀掉在綉架上，穿過綉布上的洞掉在了地上，「小心肝，你還是不要激怒我的好。」他一臉邪魅狂狷的淫笑，眼裡閃著奇異的光。

柳大見公蠣盯著他的鼻子，苦笑道：「唉，昨晚不小心滑了一跤，剛好那邊酒桶上有個釘子。」他往旁邊一指。

兩個酒客看了過來。柳大忙賠笑：「沒事沒事。各位慢慢喝。」拉著公蠣去到櫃檯僻靜處，低聲道：「龍掌柜，這個可要從長計議。」

少年哽咽道：「那我呢……你可曾考慮我的感受？」

珠兒這麼一副柔弱樣子，著實讓人不好拒絕。

公蠣有些反感，故意道：「畢掌柜認她做妹妹，正給她找事兒做呢，所以要她回去等著。」

公蠣敷衍道：「昨晚的酒還沒醒呢。我再回去眯一會兒。」拍了三文錢在桌上，轉身回了當鋪。

※※※

柳大笑道：「李嬸你可是咱這條街的瓷實人家，哪裡還用得著我這仨核桃倆棗？」說著收起笑臉，一本正經道：「大家街坊一場，楊鼓是我的兄弟，我總不能看著他揭不開鍋。你說是吧，龍兄弟？」

第二天傍晚，公蠣又偷偷去了一次珠兒租住的倉庫，卻發現珠兒已經搬離，只殘留些珠兒身上淡淡的丁香花味道。公蠣也曾試圖利用自己的異能進行追蹤，但偌大一個洛陽城，很快香味便淡得難以分辨，最終無果而返。

公蠣一想起楊鼓那張獃滯愚笨的臉和珠兒明亮的眼睛，只覺得一股血氣往上涌，一拍桌子道：「不行，我要去報官！」

閉門鼓敲過，城內很快一片沉寂。兩人趁著月光，來到了珠兒租住的倉庫前，只見燈火微明，她果然在。

正說著，畢岸出來了。楊珠兒一見，一下貼了上去，笑嘻嘻道：「畢掌柜！」

珠兒低下頭，道：「我如今同我爹娘不來往，他們很擔心，我想麻煩你去我家鋪子里走一趟，告訴我娘我好得很。」

公蠣存心賣弄，自然得意，道：「想不到吧？別看他整日跟在畢掌柜屁股後面，其實威風著呢，手下一大幫子人，連上面的大老爺都給他一個面子呢。」最後一句話，卻是他自己想象的。

珠兒道：「三文錢！」

正在商議，李婆婆來打酒，見兩人腦袋抵著腦袋竊竊私語，笑道：「你們兩個色鬼，又在編排哪位良家婦女？」

柳大摸著下巴，真誠地道：「話不要說得這麼難聽。我真的想好好待你和你娘。你給我個機會，行不行？」

※※※

李婆婆半是妒忌半是疑惑，道：「有這等好事？這丫頭真不知哪輩子燒高香了。」瞬間連帶著對公蠣和畢岸也不待見了，撇著嘴走了。

趙婆婆從門后拎出一雙鞋子來：「閨女你先換上我的舊鞋湊合一下。這麼冷的石板，小心著涼。」

靠著門框招攬客人的李婆婆，用力地將一顆瓜子皮吐到楊家門口，冷笑道：「柳大，你錢多得沒地兒花，也不見接濟下你李嬸。整日往這家不知好歹的窮坑裡填，圖什麼呀？」

灰衣人朝四周打量了一下，皺眉道：「這破地方，哪有家裡住著舒服？回去吧，別賭氣了。」

等珠兒走了，三人雄赳赳氣昂昂地去了楊鼓家。

畢岸走了幾步，突然回頭，有些生硬道：「你，有什麼好辦法？」

珠兒垂下眼睛，道：「你就說，是畢掌柜讓你送來的，以後有什麼事儘管吩咐，沒有畢掌柜解決不了的。再告訴我娘，珠兒很好，請她放心，然後就可以回來了。」

楊珠兒並沒有流淚，眼睛亮亮的，象藏著兩團火：「我沒事，你走吧。我要休息了。」

珠兒突然張牙舞爪朝柳大撲來：「不對！我不信！我娘是最好的人……」

公蠣覺得自己的肺要氣炸了。

公蠣從後門朝他肩頭一怕。楊鼓嚇得一哆嗦，驚慌失措回過頭來，擠出一個笑容，道：「龍……龍掌柜。」

柳大佯怒道：「你再這樣，我可生氣了啊。」

畢岸看了好幾眼才認出她來，道：「珠兒姑娘好。」說完轉身就要走，卻被楊珠兒一把拉住：「畢掌柜，我有一句話要對你說。」

公蠣殷勤地端了一碗酒給阿隼，拍著他的肩膀吹噓道：「你們還不知道，我這位兄弟，是衙門……」

可能有幾分同病相憐之意，公蠣對畢岸感覺親近了許多，雖然畢岸還是一副冷冰冰的樣子；對阿隼，公蠣更加不敢造次，甚至由原來的頤指氣使變成了諂媚討好，可惜阿隼不領情。

※※※

公蠣一個激靈，猛地睜開眼睛，卻是裁縫鋪子楊鼓家的女兒楊珠兒。楊珠兒不過十四五歲，穿一件紅色的窄袖胡服，黑色祥雲鑲邊，腳穿一雙黑色小靴，十分醒目。而她的妝容更加誇張，青色眉黛畫得重重的，黑灰色的眼妝濃得一雙眼睛如同煙霧瀰漫，偏偏唇妝卻是金色的，右側眉梢畫著一個同色的小蝴蝶，配上一個時下最流行的高髻，在人群之中顯得尤為另類。

珠兒道：「你放著吧，什麼時候要？」

珠兒笑了一聲，澀澀道：「謝謝你幫我。下輩子我做牛做馬回報你。還有，下輩子我要和我娘顛倒過來，我來做長輩，我一定會保護好她，不讓她受任何人的欺負！」說到后兩句，她的聲音已經嗚咽。

第二天一大早，胖頭剛打開一條門縫，楊珠兒又擠了進來。她今日換了裝扮，頭髮梳成大大的牛角髻，戴著兩個木質的粗大耳環，臉頰塗了兩片紅彤彤的胭脂，嘴巴猩紅，象從魔幻戲文里跑出來的小妖怪，還美其名曰「狩獵晒傷妝」。

柳大站在櫃檯處，一看到公蠣，忙上迎了過來：「龍兄弟這邊坐。」

珠兒絞著手指，半晌才道：「你不懂。」

公蠣有心問問關於楊珠兒的事情，斟詞酌句道：「珠兒在外面很好，你不用擔心。」

楊珠兒眨著眼道：「我來看看我的姻緣符怎麼樣了，不行嗎？」

楊珠兒搖晃著身體，得意洋洋地哼著小曲兒，走過自家的裁縫鋪子，遲疑了一下，目不斜視地走了。

公蠣原本以為柳大隻是垂涎楊珠兒，萬萬沒想到，他竟然長期霸佔高氏，並威逼楊鼓——他才是逼走珠兒的罪魁禍首！

柳大雞啄米似的點頭，眼神飄忽得象自己做了縣尉。

兩人跟著楊珠兒七拐八拐，折了好幾個彎，來到一處狹窄僻靜的小巷子里。這條巷子兩邊都是高大的貨倉，極少有人來，珠兒警惕地左右看了看，打開一個角門鑽了進去。

珠兒並沒有像公蠣想的那樣大發雷霆或者肆無忌憚地宣稱不行，而是沉默了片刻，輕輕道：「你也知道的，如今我沒什麼本事，只有找個好人家嫁出去。畢掌柜你也見過，一身正氣，若是嫁了他，我爹娘就不用受欺負了。」

公蠣奇道：「為什麼？」

柳大嘿嘿笑道：「你怎麼不叫我？」

話音未落，已聽見楊珠兒在外面大聲問正準備打烊的胖頭：「畢岸哥哥回來了沒？」畢岸聽到這一聲「哥哥」，表情頓時僵在了臉上。

說了一句，柳大又不說了，神色凝重起來：「算了，這種事情，知道還不如不知道。」急得公蠣跳腳：「你說一半不說一半算怎麼回事？我保證不告訴別人，快說，下月我請你去暗香館喝花酒。」

少年急道：「若是他不同意呢？或者他根本就是個人面獸心，到時你怎麼辦？我……」

胖頭見楊珠兒扎著腦袋往畢岸的上房衝去，急得直跺腳：「畢掌柜還沒起床呢。」

公蠣冷眼看著他，恨不得上去將他的嘴撕爛。

珠兒無聲地張大了嘴巴。

公蠣恨恨道：「這種禽獸，留著他禍害人嗎？真是該千刀萬剮！」

公蠣看他一副可憐相，冷笑道：「她當然不肯，有這麼個禽獸不如的爹，她怎麼敢回來？」

柳大道：「怎麼報官？要報了官，以後閨女怎麼嫁人？一家人的臉都沒地兒擱去。所以啊，」他絮叨叨道：「高氏也是個可憐人，嫁了楊鼓這麼個沒本事的不說，好不容易養個聰明伶俐的女兒，還出了這麼一檔子醜事。」

第二日吃過早飯，公蠣獨自一人去珠兒的住處，可是珠兒卻不在，公蠣有些沮喪，只好回來，把打了多遍的腹稿溫習得滾瓜爛熟。

柳大道：「是是。可惜不知道她住在哪兒。」

而距離不遠的裁縫鋪子，楊鼓和妻子高氏頭低得更加低了，除了買菜進貨，幾乎不肯出門，見到街坊們也躲著走。

是一個成年男人的聲音。公蠣也聽到了，不知怎麼，心裏有些小失望。

公蠣輕蔑道：「你也不想想老大我靠什麼吃飯。」說著在陰影中將分叉的舌頭飛快一探。胖頭並未看到，驚訝道：「難道你父輩是獵戶？」

關於ｈｔtｐs://ｍ•heｔubｏｏｋ•ｃoｍ•cｏm張發的事情，公蠣未再過問。儘管公蠣不關注刑律，也知道張發這次不可能無罪釋放，與其聽了心裏難受不如不去打聽。

只聽珠兒道：「你怎麼又來了？」

楊珠兒在他身後跳著叫道：「我說的是真的！」

這場面布置得真是毫無破綻。公蠣心中暗暗冷笑，假惺惺道：「萬幸，幸虧沒傷到眼睛。」

柳大又道：「與其在這裏氣憤，不如我們幫幫珠兒。這丫頭是我看著長大的，本性不壞，可不能讓她就這麼墮落下去。」

一場綿綿的秋雨，趕走了秋老虎，天氣一下子涼爽了起來。公蠣如今雖然不用冬眠，但一旦天涼，便覺得懶懶的，不太想動。

柳大側耳聽了一下，道：「好像有蛇。嘿嘿，小心，蛇性最淫，要是晚上鑽你的被窩去，可就好玩兒啦。」

兩人又聊了一會兒，珠兒便催著少年回去讀書，自己開始做活計。

公蠣對他的遲鈍十分不屑，但對他的各種恭維崇拜卻十分受用。

高氏低頭微微施了一禮，快步回了鋪子。

※※※

胖頭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見公蠣心情不好，便更加殷勤，伺候公蠣吃了飯，道：「我扶您去對面酒館做著？」

公蠣這才留意了一眼。柳二看起來年紀不大，又聾又啞，還瘸著一條腿，身子趔趄扭曲，整日里木木獃獃的，只能在店裡後台做些雜工。若是能招了珠兒來，倒是一樁美事。

柳大反而鬆開了她的手，臉色恢復了和善：「唉，其實我就是喜歡你這一點，活象一隻小刺蝟，永遠充滿勇氣，哪怕再恐懼都不肯表露一點。」

公蠣感到莫名其妙，道：「那我講什麼？」

柳大揮手給了楊珠兒一巴掌，瞬時打得她嘴角出血，頭昏腦漲。柳大抓住她的頭髮朝後扯去，獰笑道：「你逃不了啦，我的小心肝，今晚你就是我的獵物啦。」說著伸著嘴巴朝楊珠兒的臉上湊去。

公蠣第一次做事如此上心。他突然覺得自己的生活有意思了許多，渾身都充滿力量。可是，這件事明明和自己沒任何關係，既不能滿足口舌聲色之欲，又不能帶來名利，為何反而有一種奇妙的感覺呢。連照個鏡子，都覺得自己比以往英俊些。

李婆婆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朝地上地啐了一口，小聲罵道：「小妖精！」惡狠狠摔門進去了。

原本還嘻嘻哈哈晃著腳丫子的珠兒騰地站了起來，厲聲喝道：「管我爹娘何事？你再敢提我爹娘一個字，小心老娘我翻臉不認人！」蹬蹬蹬走了。

珠兒目不斜視回道：「放心，李奶奶，像您這樣七老八十的才會崴腳，我年輕，不怕。」

少年道：「我已經交代家丁了，把你這些活計的錢一同留給她了。放心，沒說是你給的，只當是他們出手闊綽。」

情況再也不容公蠣多想，他鼓起勇氣，用力彈跳起來，准准地落在了柳大的肩頭上，在他鼻子狠狠咬了一口，然後緊緊纏住了他的脖子。

公蠣道：「正是，你放心，有我們這些街坊看著呢。我回去再勸勸她。」

柳大終於能說出話了，激動道：「真沒想到，阿隼大人真是真人不露相哪！」

高氏顫顫巍巍接過，淚流滿面。楊鼓卻躲躲閃閃，吭吭哧哧半天，才說出一句「多謝」。

公蠣有些發懵，腦袋亂作一團。

聲音很低，似乎在爭吵，兩人屏住呼吸可勉強聽到。公蠣想了想，糊弄胖頭道：「我要變個戲法，你可別大驚小怪的。我爬上去看，你給我放風，躲遠些，別被人發現了。」說著搖身一變恢複原形，順著牆面爬上了天窗。

公蠣見畢岸不說話，奸笑起來，「第三個嘛，她小模樣長得也不錯，不如順水推舟，就娶了她得了。」

公蠣覺得自己的腰要斷了，忍著劇痛，繼續用力纏繞。但柳大手上力氣極大，公蠣親眼見他能夠單手提起一大瓮黃酒，很快公蠣覺得，自己堅持不住了。

第六日傍晚，畢岸終於回了家。公蠣一看見他，馬上不懷好意地笑道：「喲，我還以為你要永遠躲在外面呢。」

胖頭受到公蠣眼神鼓勵，小聲道：「珠兒，你幹嘛整天打扮成這樣？」

珠兒小聲道：「謝謝你，要不是你，我就要露宿街頭了。」

公蠣怒道：「那你還出去這麼久？」

楊珠兒打斷道：「說了等於沒說。行，反正我有的是時間，我明天再來。」

楊珠兒神態自若，甩了甩頭，問公蠣：「畢掌柜什麼時候回來？我等著他。」

公蠣這幾日已經想得開了，反正治病這事兒有畢岸惦記，自己擔心也是白費，還是抓緊時間盡情享受為妙。只是偶爾會想起那個逃走的丁香花女孩，不知道她是否也在遭受這種病痛的折磨，而且——還在不在人世？

珠兒施了一禮，大眼睛撲閃著，一臉誠懇道：「我求龍掌柜辦點事，想麻煩您也跑一趟，好不好？不會耽誤您多少工夫。我日後定然綉個最精緻荷包給您，行不行？」

公蠣看著他的臉，道：「我來找你了，結果你不在。」

剛眯了一會兒，忽然聞到一股丁香花的香味，一陣銀鈴似的笑聲傳來：「嗨，掌柜的！」

楊珠兒抬起頭，看著他道：「龍掌柜，謝謝你。天色不早了，你們回去吧。我真的沒事。」她表情平靜，語調平緩，若不是半邊臉紅腫，真的像是什麼也沒發生一般。

倉庫濃重的木料味道嗆得公蠣鼻子發癢，卻壓不住楊珠兒身上的那股清澈的丁香花味兒，公蠣恍然有種錯覺，覺得她就是自己一直惦記的丁香花女孩。

公蠣又驚又怒，豎起身體，發出噝噝的恐嚇聲。

柳大神色自若，一拍腦袋道：「對了，我昨晚去萬家酒庄結賬，回來時已經宵禁，就沒敢再出去。」

楊珠兒站定，故作吃驚道：「真的嗎？不會是你吧，李婆婆？你男人死得早，我看你每天盯著畢掌柜，你不會也想嫁給他吧？」

公蠣瞠目道：「你天天經過鋪子，直接告訴他們不就完了？」

楊鼓也不還口，獃獃地站著，如同木雕泥塑一般。

※※※

李婆婆夾槍帶棒譏諷道：「楊鼓家的，沒想到你家閨女本事還挺大，這做不了人家老婆，做個妹妹也不錯。」

畢岸一見她便頭大，沒了往日的淡定，扭臉看向一邊。胖頭傻頭傻腦問道：「考慮什麼？」

柳大見狀，高聲叫道：「龍掌柜，老哥這裏進了杜康陳釀，來一杯嘗嘗？」又輕聲喝罵道：「楊鼓你還不趕緊回去，站在這裏做腫神哪？嫂子還等米下鍋呢。」

高氏低聲道：「謝謝龍掌柜，你和畢掌柜都是好人。」

楊珠兒發出一聲撕裂的低吼，一頭朝柳大撞來，但她哪裡是柳大的對手，未曾近身已經被柳大按倒在了床上。

胖頭勸她：「珠兒別等了，今天畢掌柜出城，估計不回來了。」

公蠣嗤笑道：「那叫蓬蓽生輝！你個沒讀過書的『田舍漢』！」

楊珠兒挺直了脊背，將剪刀護在胸前。

幸虧胖頭購進的那些小玩意兒利潤還算客觀，總算勉強支撐了下去。

柳大道：「一個月了，我看你天天往忘塵閣中跑。聽說畢掌柜認你做了乾妹妹了？」珠兒不答。柳大淫笑著道：「說來聽聽，睡上了沒？」

高氏的眼淚一下子出來了。柳大勸道：「嫂子你莫要這樣。珠兒又聰明又能幹，心靈手巧，年輕嘛，誰沒做過頭腦發昏的事兒？等她想明白了，就回來了。」

柳大將手指握得咔咔直響，笑道：「你和你娘一直想要逃的離我遠遠的，是吧？以後可不要動這種念頭了，麻煩。我雖然沒什麼大靠山，但這個洛陽城中還沒有我找不到的地方。知道嗎，忘塵閣那個阿隼，是我的兄弟，他是洛陽縣尉。」

李婆婆便是其中最不遺餘力的一個，幾乎每一個到她茶館里喝茶的人，都要聽她繪聲繪色地描述一遍當時的情景，她會著重在楊珠兒的恬不知恥和畢岸的斷然拒絕上添油加醋，並憤懣地表示，若是畢掌柜真娶了楊珠兒，她決計不會再讓他跨入她的茶館一步。

這麼一來，經濟驟然拮据，公蠣想出去喝酒遊玩的機會更少了，同汪三財討要一次零用錢，汪三財頂多給他十文，只能在柳大的酒館打壺酒喝。

公蠣點頭道：「這個可以。你那張姻緣符，本來就是騙人玩兒的，不能信。」

柳大道：「你跟著我，難道我會虧待你？」他突然轉換了神色，嘆了口氣，一臉疼惜道：「你這丫頭，還是這麼倔強。你就不肯說句軟話？」

柳大關切道：「龍兄弟怎麼了，臉色不大好？」

此時已經亥時一刻，閉門鼓即將敲響。胖頭擔心道：「馬上宵禁，不要撞上官爺了。」

胖頭為了打發她，不情願地收了她的姻緣符，當價三文錢。楊珠兒抖著腳，大聲道：「收好了啊。半年後贖當，我要天天來視察，看你們保管的怎麼樣。」聲音大到足以讓後堂的畢岸聽到。

柳大眼圈一紅，好像受到了莫大的委屈：「你搬回去住，白天就在我的酒館打雜。我一個月開雙倍的工錢給你，不過你要跟人說，是你自己想回來照顧父母……」

公蠣撫掌笑道：「怪不得，怪不得。」

正在打掃門口的柳大看著她走過，皺眉道：「這丫頭小時候不這樣的，怎麼越長越古怪了呢？這麼個年齡，都要找婆家了，還這麼喜怒無常脾氣古怪。得空兒我要去找下楊鼓，再不管，這丫頭真給毀了。」

楊珠兒第二天天未亮就來了，還鬼鬼祟祟地帶著一大包東西，用紅油紙包得嚴嚴實實。

汪三財等對她的行為見怪不怪，早已習以為常，該做什麼就做什麼，不再受她影響。

畢岸竟然急得跺了一下腳。公蠣躲在門口，暗暗好笑，心想畢岸肯定也是第一次遇到珠兒這樣的女子。

那個姻緣符，靜靜地躺在忘塵閣的擱架上，三文錢的當物，或者主人已經忘了它了。

楊珠兒眼睛抬都不抬，道：「管你何事？」李婆婆吃了個沒趣，摔摔打打地走開了，一邊搽桌子一邊斜眼看著這邊的動靜。

畢岸厲聲呵斥、柔聲勸解，各種軟的硬的方法都用了，楊珠兒硬是象一張熱的狗皮膏藥，撕都撕不下來，一幅死纏爛打的樣子。畢岸被纏得心煩，說外出有事，一連好幾天都沒回家。楊珠兒情知畢岸不在，也照樣每日一個新裝扮，早晚都來忘塵閣等候一會兒。見不到畢岸，她也不急不惱，不吵不鬧，手腳麻利地幫著胖頭懸挂招牌、打掃衛生，同公蠣開些無傷大雅的玩笑，只要不涉及她個人或與她父母有關的問題，相處還算融洽。

公蠣一聽，這是求自己幫忙呢。他忙輕咳了一聲，擺出一副指點江山的樣子，擠著眼睛道：「好辦的很，第一個辦法，利用阿隼……縣尉大人的關係，找個穿官服的人嚇唬嚇唬她；第二個辦法，」公蠣瞄著玉樹臨風的畢岸，酸溜溜道，「打聽清楚她喜歡你哪一點，你改了不就成了？小女孩一時衝動和*圖*書，看上了你長相英俊或者以為你有錢，你將最丑的樣子展示給她，或者藉機讓他知道我們當鋪的經營情況，說不定她很快就移情別戀了。」

胖頭小聲道：「大半夜的，來一個單身女子的房間，似乎不太好。」

公蠣試探道：「當初珠兒為何離開家？她年齡還小，獨自在外總不是個事兒。」

珠兒抖動了一下，眼裡顯出驚恐之色，但瞬間有挺直了脊背，一字一頓道：「你殺了我好了！」

公蠣突然明白，為何柳大一個小小的酒館老闆，竟然能夠霸佔高氏十幾年：他心思縝密，城府極深，非常人可比，而高氏懦弱，楊鼓無能，只能忍氣吞聲。

公蠣從未見畢岸如此狼狽過，在一旁幸災樂禍。

她身上雖然帶著一股淡淡的丁香花香味，但公蠣的鼻子很快分辨出，她並不是那個逃走的女孩。

胖頭朝屋裡努努嘴巴，小聲道：「老大，剛才……」

公蠣道：「誰說不是呢。」

畢岸和公蠣都將此事當成了一出鬧劇，並未放在心上。但楊珠兒高攀忘塵閣的畢掌柜，很快傳遍了整個坊區，不知有多少姑娘小姐羡慕她的勇氣，也不知有多少媳婦太婆嘲笑她的自不量力，並順帶鄙視她的行為不端。

吃過中午飯，公蠣想去柳大的酒館坐坐，剛巧看見楊鼓畏畏縮縮地從酒館出來，懷裡抱著一個米袋子，想來是生活過不下去，又來找柳大接濟了。

原來楊珠兒七月七去廟裡拜神，順便求了一張姻緣符，解符的大和尚說，她只要找到自己的貴人，從此便可逢凶化吉，一世無憂，而且指點說，貴人就在她家方圓一里之內。

公蠣笑道：「珠兒今兒轉了性了？」

楊珠兒厭惡地扭過了頭。

公蠣倏然警覺：他這是探自己的底呢，忙擰出一臉猥瑣的笑：「我昨晚偷了財叔的錢去喝花酒，喝多了，如今腦袋還疼呢。」

珠兒突然拉住公蠣，老氣橫秋道：「龍掌柜，請借一步說話。」不顧胖頭詫異的目光，拉著公蠣來到後堂。

楊珠兒理直氣壯道：「娶我啊。」

少年低聲道：「好吧……這是這幾日用的燈油和蠟燭。」

珠兒乖乖地坐了下來。公蠣猜她穿那麼一雙沉重的鞋子腳累了。

柳大邪惡地盯著珠兒，道：「看來你對我誤解很深。你娘，她是自願的。」

楊珠兒聲音小而清晰，道：「我不會回去的。」她今晚素麵朝天，放下了髮髻，一頭烏髮垂順地搭在肩上，恢復了純凈自然的少女模樣，比以往那些怪異打扮動人多了。

中秋節很快過去，天氣越來越涼。畢岸和阿隼每日都忙的不見蹤影，街坊們還以為是珠兒事件造成的，公蠣卻知道，如今正是盜賊猖獗的時候，聽說城東發生了一起入室盜竊案，孟家百萬家產一夜之間被洗劫一空；南市附近兩家商戶鬥毆，死傷多人，主犯逃走；還有東郊採花案，兩個農家女子受辱……光這些，夠阿隼忙上一陣子了。

珠兒眉毛一挑，驚訝道：「哦，是嗎？怪不得嚼舌頭根兒的時候精神抖擻，原來還年輕著呢。」李婆婆滿臉赤紅，罵罵咧咧閃到了門后。

公蠣曬著太陽，聽著這種家長里短，若是不想起自己腦袋裡尚未除去的珠菌絲，覺得這種市井生活還是十分愜意的。

柳大激動道：「這樣就好。唉，這丫頭小時候天天在酒館里玩，同我自己的女兒一樣，看她如今這樣子，我真心覺得難受。」

珠兒思索了一會兒，小心翼翼道：「那我能不能叫你和畢掌柜哥哥？」

公蠣忙問：「怎麼樣？他是哪家的少爺？有什麼新發現？」

看他懊悔的表情，倒好像自己是受害者一樣。

楊珠兒甩開胖頭：「我是不是發神經，我是認真的！」那些好事的街坊早被吸引了過來，一個個手上裝作在忙，眼睛都往這邊瞟。

楊珠兒弔兒郎當抖著左腿道：「我就找你。」

空氣重有一股熟悉的味道，公蠣覺得很奇怪。

茶客酒客們都笑了起來。恰巧楊鼓之妻高氏溜著牆角出來，似乎要去追楊珠兒。李婆婆大聲道：「楊鼓家的，你也不管管你閨女，在家裡丟人現眼還不夠，去人家當鋪里天天守著要男人，成什麼話？」

公蠣油腔滑調道：「他可能會來吃飯，也可能不回來吃飯；可能晚上回來，也可能中午回來；可能三五天都不回來……」

珠兒嘻嘻哈哈道：「正是正是，龍掌柜好聰明。」

三人坐了片刻，阿隼有事先走了，胖頭回去招呼鋪子，楊家只剩下公蠣和柳大。

原來是一張黃裱符，上面龍飛鳳舞寫了四行字，胖頭磕磕絆絆念道：「綠楊飛……水……岸……」公蠣湊過頭搶著念道：「綠楊飛舞水逐岸，一夜東風柳枝軟。散盡陰霾迎艷陽，從此心中無牽絆……這是什麼？」

沒幾天，關於楊珠兒的謠言滿天飛，什麼做了暗娼，十兩銀子包夜，連墮胎之類的話都傳了出來，要多難聽有多難聽。

柳大送走了李婆婆道：「龍兄弟真有給珠兒找事兒的打算？」

公蠣心裏空落落的。心裏惦記珠兒，卻又巴不得楊珠兒不來，因為他一想起楊珠兒那晚的遭遇，便覺得心驚肉跳，實在難以想象人世間還存在著如此醜惡的一面，甚至覺得無法面對珠兒。

不知是不是因為她身上有淡淡丁香花的緣故，公蠣除了對她的裝扮有些不認可外，並不像汪三財和李婆婆那樣處處看她不順眼。幾天接觸下來，公蠣發現，她並不是表面看起來那樣乖張輕浮，更不是象李婆婆說的舉止放蕩、頭腦簡單，相反她敏感而聰明，對自己所做的事、要說的話瞭然于胸。比如，她對李婆婆的冷嘲熱諷大多情況下熟視無睹，但一旦開口便能將李婆婆噎得啞口無言。

珠兒眉開眼笑道：「龍掌柜你瞧，不是我強人所難，這是天意。」

柳大打量著周圍堆積如山的活計，道：「你這丫頭，從小就要強。這麼些活，怎麼做得完？」他打開一件綉品看了看，贊道：「小小年紀，手藝真不錯。心高氣傲，比你娘強多了。」

高氏嘴唇抖動，說不出話來。柳大忙給公蠣使眼色，一邊安慰道：「嫂子你別激動。孩子不聽話，爹娘打罵管教是正常的，你也別太過自責。」

楊鼓眼神躲閃，道：「我找了，她不肯見我……」

送走一批客人，公蠣沏了一壺茶，熱情地給珠兒斟了一杯，道：「過來歇歇。」

胖頭見畢岸臉顯厭煩之色，忙過來拉她：「小姑奶奶，你這是搭錯了哪根筋？」

畢岸恢復了往日的冷淡，道：「我有正事要辦。」

柳大往前湊了湊，笑眯眯道：「你不會真做了暗娼吧？」

公蠣看著他那張看似老實木訥的臉，惡狠狠地朝地上吐了口水，小聲罵道：「畜生！」

胖頭嚇得不敢多問，小聲道：「要不要我幫你報官？」

柳大色眯眯地打量著在他身下掙扎的珠兒，喘著氣道：「你逃不掉的。除非你一家三口全死了，否則不管你走到哪裡，都是我的……」他淫笑著，一把將她的外衣撕成兩半。楊珠兒悶聲翻滾，玩命地掙扎，兩人都不曾留意頭頂的水蛇。

胖頭囁嚅半天，道：「那個壞人……」

楊珠兒冷冷地看著別處，一言不發。

珠兒的樣子，像是一隻落入狼口的小羊，憤怒而無助。

胖頭手足無措地看著楊珠兒將亂成一團的綉品一件件整理好，兩人都不曾留意，一條奄奄一息的水蛇掙扎著爬過他的腳面，從門縫中溜了出去。

珠兒直勾勾看著他，尖刻道：「給你個機會讓你姦汙我？給你個機會讓你欺侮我娘，威脅我爹？」

公蠣得意洋洋道：「我打算讓阿隼幫忙，給珠兒找份正經事兒做。有縣尉大人幫忙，誰還敢欺負她？」

公蠣見她不肯說實話，厚著臉皮反詰道：「那你怎麼沒看上胖頭或者……我？」

柳大親親熱熱道：「既然事情你都知道了，我們來算下賬吧。我每年接濟你家差不多十五兩銀子，十幾年來，不算利息，最少一百五十兩了。我同龍掌柜去暗香館喝一次花酒，也不過花費三兩銀子，你娘連個低等娼妓的姿色都不如，不過看在她陪我這麼多年，算上人情折算五十兩，另外一百兩，就算你一次五兩，你陪我二十次，我們兩家的恩怨從此一筆勾銷，如何？」

一連幾日，楊珠兒天天來找畢岸，一張嘴便是「何時娶我？」等不到畢岸回答，她倒也乾脆，扭身就走，下次接著再來、再問。

一個微弱的聲音從外面傳來：「我在這兒呢。」

柳大一愣，忙賠笑道：「是是，嫂子原諒我口無遮攔。」

公蠣也不知哪裡來的那麼大的火氣，道：「這種人，留著說不定還禍害別人呢，不行，報官！」

「不，我還有些要求。」珠兒拉住他，從懷裡拿出兩條繡得極其精緻的荷包，「這兩個東西，算是我給您和胖頭哥哥的報酬。」然後又費勁巴拉地將早上帶來的一大包東西拿給他：「你帶著這個去，在我家門口，神態越是倨傲越好，動靜越大越好，而且，最好能讓街坊圍觀。」

胖頭嘿嘿傻笑：「對對，畢掌柜那氣勢，往這兒一站，什麼牆壁都生灰。」

公蠣坐在酒館，尤自氣憤不已，柳大勸道：「你同他這種人有什麼好計較的？消消氣。」他給公蠣斟了一杯酒，道：「你同他談什麼了？」

柳大後退了半步，碰得身後的木台一陣搖晃，笑道：「瞧你這臭脾氣，叔叔來看你，你怎麼這樣？」

李婆婆遠遠笑道：「喲，珠兒想嫁人啦？好眼光，咱這條街上，想嫁給畢掌柜的人多的是呢。下手可要趁早。」眼睛卻瞄著流雲飛渡。

珠兒回嘴道：「就是沒起床才好，要是衣服還沒穿，那就更好了！」正在洗臉的汪三財瞠目結舌地看著楊珠兒，連連搖頭。

珠兒伸著脖子往後院看：「不行，我就要當。」

胖頭聽到說話聲，忙走出來，一見楊珠兒，愣了一下，道：「你這眼窩咋的啦？被人打了？」他長期守在店裡，同楊珠兒打過幾次交道，相對熟悉些。

幸虧下午時分公蠣看到喜歡珠兒的那個少年在街口晃悠，便叫胖頭跟蹤，想多了解下關於珠兒的情況。哪知胖頭一去不返，直到晚上戌時末，才氣喘吁吁地回來。

牆頭忽然嚶嚀一聲，原來是蘇媚，提著個花囊掩口而笑。楊珠兒轉開了視線，驚喜道：「蘇姐姐你回來啦。」蘇媚去了外地購買香料，好久不見了。

這事兒非同小可，楊鼓的行為已經觸犯大唐律例。可是具體如何處理，公蠣犯了愁。若是貿然告訴畢岸和阿隼，又沒什麼證據，知道的人越多對珠兒越沒有好處；但就這麼放下，像柳大一樣壓著心底，好似也不妥當。

公蠣唯恐天下不亂，故意道：「有什麼牽強？我看珠兒姑娘理解沒錯。」

珠兒甜甜道：「你是阿隼哥哥吧？」她今天的妝容雖然厚重，卻沒前幾日那麼誇張，特別是當她帶著一臉甜美笑容，不再抖腿、呲hetubook.com.com牙、笑罵的時候，看起來還有幾分可愛。

公蠣見高氏回去了，將柳大拉到一邊問道：「你剛才不停擠眼，什麼意思？」

珠兒洋洋得意，歪嘴斜眼地笑。

少年道：「不著急，隨你有時間。」一陣響動，像是珠兒在換鞋子。

胖頭委屈地道：「我迷路了。」公蠣嘆道：「瞧你那副蠢樣兒！不跟著老大，你能做什麼？！」胖頭忙不迭地點頭。

公蠣盯著他的臉，道：「她一個人住在外面，你這個當爹的就不擔心？也不去找找？」

柳大小聲道：「關於珠兒離家出走的原因，你以後可別再問了。」

楊珠兒暴躁道：「不用你管！」

楊珠兒如同沒有聽到一般，但不屑和憤怒分明寫在眼底。柳大愛憐地看著楊珠兒靚麗姣美的臉頰：「你小時候頭髮黃皮膚黑，又干又瘦，哭起來滿地打滾誰都哄不住。誰知道一夜之間就出脫成了個小美人，我一看你笑，心都要化了。」

公蠣憎惡道：「這倒奇了，你是她爹爹，她為何不肯見你？」

有了阿隼出馬，一切極其順利。阿隼不用說話，只是往旁邊一站，便有種不怒自威的氣勢，加上公蠣巧舌如簧，最擅長狐假虎威，這齣戲演得極好。

看到十二個女孩的骸骨都沒讓畢岸如此震驚。畢岸至今沒明白過來自己說錯了什麼話，捂著臉頰目瞪口呆。待看到公蠣鬼鬼祟祟一副憋著不笑的樣子，蘇媚倚在牆頭前仰後合，更加狼狽不堪，直豎豎地站立了一會兒，頭也不回地走了。

李婆婆彷彿長著順風耳，馬上從茶館里伸出半個腦袋，一臉刻薄道：「有人娶她才怪呢！瞧她那賤兮兮的樣子，要不是畢掌柜為人正經，只怕她要脫|光鑽人被窩裡吧。」

胖頭認真道：「珠兒，不是我說你，你這麼大張旗鼓的找畢掌柜，你爹娘……」

公蠣遠遠看著，突然覺得有些心疼。

公蠣突然聽出是誰的聲音了，心中一喜，若不是化為原形，差一點要跳下去拍著他的肩膀打招呼了。

※※※

柳大捉住珠兒的四肢，用嗔怪的口吻道：「我老早就說，讓你去告我，你總是不肯去。你放心，我好漢做事好漢當，定然不隱瞞一點兒事實。公堂上要是縣老爺問我，我就實話實說，你娘貪圖我的錢財，一直纏著我，如今我厭煩了，想討個老婆開始新生活，她還不依，還要把女兒送給我……嘿嘿，李婆婆之流肯定最喜歡聽這樣的故事，很快你和你娘便能名震洛陽城了……你覺得怎麼樣？」他騰出一隻手來，勾住珠兒的下巴，「暗娼的消息，就是我放出去的。你以為你打扮得像個混混，故意做出一副叛經離道的樣子，就能嚇到我了？」

柳大笑著搖頭，接著眨巴著眼睛道：「喲，剛聽你的意思，我和你娘的事情你都知道了？」他的眼神黯淡了一下，「哦，那時我家娘子剛剛去世……」轉而表情變得更加淫|盪：「你娘還是個珠圓玉潤的小少婦，你好像才……七歲？」

柳大道：「不過我這裏也正想招個人。弟弟身體不好，我也不忍心讓他干重活。」

第二天一早，楊珠兒又來了。天氣晴朗，她卻穿了一雙不知從哪裡找的厚底高幫木屐，呱嗒呱嗒響得整條街的街坊都探出頭來看熱鬧。

高氏突然抬起頭，目光炯炯道：「誰說我閨女誤入歧途？」她同珠兒十分相像，不過身材瘦弱，面帶菜色，一副唯唯諾諾的樣子。

楊珠兒突然暴怒：「別跟我提我娘！」抓起剪刀，一剪子扎在面前的綉布上，將綉了一半的綉品劃得稀爛。

楊珠兒歪頭打量著公蠣，皺眉道：「我找畢掌柜。」

柳大忙出來打圓場，大聲道：「不錯不錯，要是珠兒以後認了畢掌柜做哥哥，以後你們兩個也少操幾分心。」正在斟茶的楊鼓手一個抖動，竟然將茶倒在了桌子上。高氏慌忙拿布來擦。

倒是公蠣，對楊珠兒的好奇更增進了一層。楊家的裁縫鋪子小而陰暗，只有一些中低檔的面料整整齊齊地掛成一排，傢具擺設都十分簡陋。楊鼓個子雖高，但彎腰弓背，看起來鬆鬆垮垮，粗大的指關節在衣襟上蹭來蹭去，眼神膽怯，表情拘謹；高氏不知是驚喜還是害怕，顫抖著嘴唇，不時拉起圍裙擦拭眼淚。

柳大笑道：「這事情倒也圓滿。還喝什麼茶，我這剛好拎著一壺酒，趕緊給畢掌柜和阿隼胖頭倒上。」說著驅散了圍觀的眾人，徑自去到廚房拿了幾個碗來，喜滋滋道：「這是好事。你家丫頭性子急脾氣暴，有個人領路也好，免得誤入歧途。」

柳大笑得極其開心，上前將珠兒的手拉下來：「你娘一定一臉委屈地跟你說，我怎麼怎麼壞。其實是你娘勾引我。你爹沒本事，養不了家，你娘她圖我的錢財。唉，恰巧我當時娘子去世，一時把持不住，就這麼……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

畢岸不在，珠兒大大咧咧站在忘塵閣的門口，熱情地幫著胖頭招呼生意，那架勢，還真把自己當做了未來的老闆娘。一些扭扭捏捏慕名來看畢岸的大家閨秀、小家碧玉被她驚得表情象見了鬼，而單純過來圍觀珠兒的中年婦女毫不客氣地將鄙視掛在了臉上，就差沒直接啐她一臉唾沫了。

這個蠢貨，竟然沒看出昨晚從珠兒房中逃出的灰袍人就是柳大。

畢岸轉身回了房。珠兒要跟著去，卻被胖頭攔住了：「當東西在堂口就行。」

※※※

珠兒渾身顫抖：「不是，不是這樣……」

柳大砸吧著嘴道：「你娘這樣就不對了。通姦么，你情我願的事兒，擺出一副受害人的樣子算什麼？真是越老越不地道了。」

公蠣擺擺手，示意他閉嘴，強忍住疼痛走到房間。本來想安慰珠兒幾句，但見她的樣子，又覺得還是裝做什麼都不知道為好，打個哈哈道：「我和胖頭出來玩兒迷路了，哪知道你住這兒……」

珠兒直視著他，咬牙冷笑道：「恐懼有用嗎？」

公蠣警覺道：「他有沒有問起我？」

胖頭傻呵呵笑道：「哦，對，像是從煙囪里鑽出來的。」

公蠣忙折回了腦袋。

不過看在她給的荷包實在精緻的份上，公蠣毫不猶豫答應了，道：「我去一趟沒問題，忘塵閣也隨便你來，但你莫要再纏著畢掌柜娶你，行不行？」

楊珠兒大大方方看著他，道：「我喜歡你，你什麼時候娶我？」

阿隼點點頭。阿隼已經從畢岸那裡聽到了關於楊珠兒之事，從他疑惑的目光來看，他顯然質疑畢岸描述得過於誇大了。

公蠣忙正襟危坐：「在下就是。」

他本來是打趣畢岸，不料畢岸沉吟了片刻，一臉認真地道：「第一個不行，她年紀還小，父母也是膽小怕事的，別嚇壞了她。第三個不靠譜，倒是第二個比較可行。」說著看向公蠣。

柳大皺著眉頭，道：「姦汙這個詞，從小女孩嘴裏說出來，可不太文雅，以後不要用了。」珠兒冷笑道：「做的人不怕，說的人有什麼怕的？」

公蠣隱隱覺得楊珠兒的眼神很不對勁，卻不敢多說，唯恐她問起剛才水蛇一事，拉著胖頭匆匆告辭。

如今事情已經遠遠超出了自己的預料，下一步要怎麼做，才能幫助高氏和珠兒擺脫魔爪？

未等他說完，楊珠兒一把打開他的手，高聲叫道：「張叔你做什麼？您比我娘年齡都大呢，怎麼能這樣？」楊珠兒嚴詞厲色，聲音大，底氣足，這一嗓子幾乎一條街都聽得到。

公蠣斷然拒絕道：「不！」說完卻想，看看柳大如何表現也好，又改口道：「好吧。」

當年兩人一起在街頭賣大力丸的時候，胖頭親眼見公蠣的腦袋能扭上三五圈而毫髮無損，所以這個榆木疙瘩還真以為他在變戲法，毫不懷疑公蠣的身份，乖乖地去對面牆角處藏了起來。

畢岸瞬間冷了臉，道：「隨便。」走了幾步，又回頭道：「說話的時候不要擠眉弄眼，影響形象。你的形象本來就夠差了。」轉身走了。

畢岸用從巫琇住處搜羅而來的名貴藥材炮製了一種藥丸，吩咐公蠣每日早晨空腹用黃酒送服。事關生死，公蠣自然乖乖聽命。幾天下來，藥效良好，頭疼胸痛癥狀大為減輕，全部在可忍受範圍之內。

公蠣啐道：「他那是活該！」

柳大先是鼻子一陣劇痛，低頭一看，一條花花綠綠的水蛇如同衣領環繞著自己的脖子，嚇了一大跳，鬆開了楊珠兒，兩手用力拉扯水蛇。

這句話說得有理有據，公蠣覺得要是畢岸在場，定然會誇自己聰明。嘴裏說著，腳步不停，循著上午走過的小巷子拐了進去。

珠兒揉著手腕上的手指印，緩緩道：「你想談什麼？」她的神態，無盡的憎恨中帶著點點警惕、恐懼和冷漠，一點都不像是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女孩，而像是一個歷經滄桑的婦人。

楊珠兒也不生氣，大大咧咧道：「瞧你老土的，這是最流行的宮廷煙熏妝。」

胖頭呵呵傻笑道：「三文錢哪值得費事一當？我送給你好了。」

蘇媚笑道：「珠兒你又調皮了。」說著往畢岸的臉上一瞭，吃吃笑道：「我采些桂花，你們繼續。」

公蠣恍然大悟，啼笑皆非道：「你這是想要虛張聲勢，給你娘壯膽？」

公蠣越發覺得他面目可憎，強忍著厭惡問道：「珠兒這些天回來了嗎？」

畢岸甩了幾下，未能甩開，便站立不動聽她說。

公蠣也覺得珠兒有些過分，心想這丫頭是應該有個長輩好好管教一下。

公蠣不無嫉妒地問道：「你是看他長得俊？」

公蠣驚得一口氣提不上來，好久才呃了一聲。柳大痛心疾首道：「你說這楊鼓，看著老實巴交一個人，怎麼會做如此禽獸不如的事？好好一個閨女，就這麼給毀了。」

可惜晚上畢岸和阿隼又沒回來。

楊珠兒擦掉嘴角的血跡，厲聲道：「不用！」

珠兒的瞳孔縮小，五官開始扭曲起來。

珠兒如同泥塑一般。

李婆婆拖著聲音道：「喲，珠兒小心崴了腳。」

阿隼看向公蠣。公蠣陪笑道：「阿隼……大人，要是有空……」拉過阿隼，附耳道：「我這是替畢公子打發呢，只要做了這件事，我保證以後她不纏著畢公子。」

難過和憤怒，是對楊珠兒的遭遇；而痛心和失望，卻是對自己。柳大，唯一的「朋友」，竟然是個人面獸心的禽獸。公蠣一想到他故意引導自己相信楊鼓與女兒亂|倫，並利用自己找到珠兒住處，氣便不打一處來，深恨昨晚沒勒死他，順便替珠兒報仇。特別一想到一向自詡聰明的得道水蛇竟然著了他的道，更深感恥辱。

李婆婆也笑道：「讀書人就是不一樣。哪像你，說出來的都粗俗不堪。」三人都笑起來。

胖頭一聽，推著珠兒便往外推。珠兒一邊掙脫，一邊急道：「誰說我無事？我……我有東西要當。」

公蠣看著她。

李婆婆急赤白臉道：「誰說我七老八十了？我今年才還不到五十五！」

她換了髮型和圖書，頂著雞窩一樣的一頭亂髮，昂首挺胸，雄赳赳氣昂昂地闖了進來，大聲道：「畢掌柜，你考慮好了嗎？」

楊珠兒看到他的眼神，一揚脖子，挑釁道：「掌柜的在不？」

他的神態絲毫沒有做了壞事的躲閃和心虛感，一如既往的自然親切。公蠣在心中大罵，抿了一口酒，裝模作樣咂摸道：「入口棉柔，味道香醇無刺|激，好酒！」

公蠣滿不在乎道：「要是宵禁之後都能撞上官爺，那些盜竊案是怎麼發生的？」

畢岸微微皺眉，道：「珠兒你不要胡鬧。回去吧，別讓你爹娘擔心。」

有茶客笑著反駁道：「畢掌柜本來也沒來你這裏喝過幾次茶。」

因此公蠣便覺得納悶，以楊珠兒的聰明和模樣，嫁不進豪門大院，嫁個家境殷實年齡相仿的好人家是沒有問題的。她為何要打扮得如此怪異誇張，纏著對她並無感情的畢岸呢？

少年遲疑良久，低聲道：「珠兒……以後不要去找那個什麼畢掌柜了，好嗎？」

胖頭一見楊珠兒衣衫不整的樣子，忙捂住了眼睛，驚叫道：「珠兒，你怎麼了？」拔腳便要去追，楊珠兒靜靜道：「站住！不用追了。」

楊珠兒飛快蹬上木屐，大說大笑道：「不用啦！凍不死的，我得好好活著給人添堵呢！」

公蠣有些失望。他這些天心情不好，連妓院都好久沒去了，看到楊珠兒的裝扮，惡意地想，不知道妓院是不是也流行這種煙熏妝了。心裏想著，臉上不由帶出一絲色迷迷的笑。

公蠣氣鼓鼓啐了他一口，嘟囔道：「呸，裝什麼大尾巴狼。」

楊珠兒認真道：「那你喜歡什麼樣的？」說著上前去挽畢岸的胳膊。

※※※

公蠣想了想，道：「不如這樣，我去找下珠兒。那丫頭聰明得很，分得出好歹，我想不管她聽不聽，總是會考慮下的。」

高氏渾身顫抖，逃一樣鑽回了店裡。

珠兒坐在綉架前，背部緊貼著牆壁，冷冷的眼神中顯出同年齡不相符的成熟。綉架對面站著一個裹著灰色斗篷的男人，臉隱藏在燈光的陰影處，道：「你什麼時候搬回去住？」

公蠣一直睡到第二天下午，覺得腰好了些，這才起床。

隔壁有人來取做好的衣服，高氏送出門來。柳大高聲叫道：「嫂子，米夠吃嗎？沒了再來拿！」

不過看到珠兒對畢岸的態度，公蠣幸災樂禍之餘還有幾分羡慕和嫉妒。他想，若是真有這麼一個俗世女子纏著要嫁給自己，對自己死心塌地，好像也挺美好。

趙婆婆小聲埋怨道：「傻孩子，你這麼糟踐自己做什麼？」楊珠兒咯咯笑著快步跑開，呱嗒呱嗒的木屐聲響得象打鼓一樣。

公蠣硬邦邦道：「畢掌柜不在！」

公蠣厭惡地看著他。楊鼓更加不自在起來，一雙渾濁的眼睛眨巴著不知道看向何處。

柳大道：「我覺得，首先就是這件事按下不提，只要不讓楊鼓接近珠兒，我們就當此事沒發生過，時間久了，珠兒也會慢慢淡忘。第二個，幫珠兒找個正當的事情做，免得她……」

楊珠兒的絕望，隔著空氣公蠣都能感覺得到。他緊張得渾身僵硬，拱起身子便要衝下來，但見柳大挽起衣袖，露出手臂上爆著青筋的大塊肌肉，頓時有些膽怯，尾巴吊在天窗上，腦袋往前遠遠地探出，並吐出長長的舌頭，希望柳大能一驚之下住手。

胖頭忙道：「哦，他問我昨晚去了哪裡，我說去北市玩了。」

啪一聲，楊鼓手中的酒碗掉在了地上。只見他慌裡慌張，不知是哭還是笑，撿起缺了半邊的碗，逃一樣去了後堂，再也沒有出來。

胖頭推門一看，公蠣托著腰，呲牙咧嘴地靠在門口牆壁上，原本一絲不亂的頭髮鬆鬆散散。要不是剛才胖頭親眼看到那人跑掉，還以為圖謀不軌的是公蠣呢。

楊珠兒顫抖著拉過一條綉布圍在身上。

胖頭為難地撓頭：「第一次見有人當這玩意兒的。你要當多少？」

正在門口漿洗衣服的趙婆婆看到楊珠兒，停住了手，心疼道：「閨女，天涼了，怎麼能打赤腳？」趙婆婆面目和善，從不多事，素來看不慣李婆婆在背後說人長短，而且她家兒子兒媳年紀都不小了也沒個後代，所以對這些後生丫頭格外疼愛。

兩人行之門口，楊珠兒突然叫住他，改口道：「龍哥哥。」

柳大嘆了口氣，道：「我同楊鼓十幾年鄰居，我是了解他的，他其實不是什麼壞人，那晚也不知怎麼鬼迷心竅動了這個心思，一念之差……你看看他那個樣子，自己把自己折磨成什麼樣兒了？」

柳大嘿嘿笑了半天，道：「我告訴你了，你可不許告訴別人去。」他咬著公里的耳朵根道：「今年春上，有一晚上我半夜起來撒尿，聽見他家裡有些異常的響動……」

公蠣不滿道：「居家過日子，要氣勢做什麼？」

楊珠兒租住的這個地方，只是木料倉庫的一角，用廢舊木板隔出來，裏面擺著一張小床、一個綉架還有一個簡單的木台，剩下的位置就只夠一人進出，木台、床鋪上堆滿了各種半成的綉品和衣料，顯得十分擁擠。

小妖小花扭身回了鋪子。

公蠣想了想，覺得柳大說得在理。如今知道此事的外人只有自己和柳大，若是鬧得眾人皆知，雖然楊鼓是罪有應得，可高氏和珠兒以後真沒辦法做人了。

珠兒道：「不會，我觀察了好久，他面冷心熱，胸有大志而且俠肝義膽，成了親，即便他不喜歡我也決不會為難我。你放心吧。」

但忘塵閣又一次陷入了困境。當年丟失的當物，好多已經到期，碰上脾氣好的，雖然不滿，但估價置換便也算了，而碰上有錢有勢的或者性子執拗的，無論怎麼商量，都不肯接受忘塵閣的折價賠償，非要原來的當物才行。比如銅駝坊朱三公子的軒轅寶劍，胡秀才的歐陽詢字畫等，汪三財幾乎跑斷了腿，才找到差不多質地的物件，還說了無數好話，另外補了對方一大筆錢，差一點忘塵閣便要關門大吉了。

畢岸看來也聽到了這句話，飛快從房間走到院中，皺眉道：「你又來做什麼？」

公蠣端起酒杯一飲而盡，慨然道：「他承認了。」

公蠣正要跟進去，忽見那個常常在街頭徘徊的少年提著個包裹快步跑了過來，小聲叫道：「珠兒！」

柳大急道：「不可！要報官早報了，那還能等這麼多天？」他用指甲蘸酒，在桌子上寫了一個「珠」字：「要是楊鼓因為這個被抓，她怎麼辦？以後還怎麼嫁人？難道真嫁給畢掌柜？畢掌柜也不肯啊。」

公蠣送了一口氣，哼道：「腦袋裡還算有點料。」

楊珠兒卻斬釘截鐵說：「不！才不是因為這個。」

難道這楊珠兒真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了？公蠣有些犯嘀咕，拉著胖頭貼了上去。

柳大大驚失色，扯下脖子上的水蛇甩在一邊，裹緊斗篷，猛然拉開門，並順手推得胖頭一個趔趄，飛快逃走了。

對麵茶館正在收拾的李婆婆，早已探出半個身子，待看清她的裝扮，撇著嘴高聲叫道：「喲，珠兒回來了？去哪裡野了幾天？」

胖頭恭維道：「多虧老大你來了，要我一個人，肯定又迷路了，這裏真難找。」

不過公蠣很快覺出她情緒的變化，以往她總是一副滿不在乎、大說大笑的樣子，今日卻心神不寧，安靜地坐在椅子上發怔。

公蠣按照珠兒交代的，氣派十足地代表畢掌柜說了一番充滿豪氣的話，拍著胸脯道：「以後楊家的事兒就是我忘塵閣的事兒！」然後送上那包紅布包著，看起來極像是提親的聘禮一樣的東西。

公蠣豎起了鱗甲，抖動身體。自己當柳大是朋友，柳大卻當自己是傻子！這一條，尤其不能忍。

畢岸慌亂之下忘了名字後面加「姑娘」二字，楊珠兒眼睛一亮，也不叫畢掌柜了，甜甜道：「謝謝畢岸哥哥！」撲上來在畢岸臉頰上飛快親了一下，咚咚咚跑了。

※※※

胖頭卻遲疑著四處張望，囁嚅道：「我老大呢？」剛才他一直躲在路對面的陰影處，聽到裏面有爭吵，想著有公蠣在，所以一直未現身，到最後聽到動靜越來越不對勁，這才過來叫門。

公蠣泄了氣，道：「什麼事？」

珠兒神情大變，眼底的恐懼一閃而過。公蠣不忍，道：「好好，我不問了。我這就去。」

畢岸有些惱火，皺眉道：「珠兒姑娘既然無事，胖頭，送客。」

※※※

楊珠兒沒住在家裡，公蠣是知道的，因為李婆婆恨不得拿個大鑼敲著告知全城北的人她是個不受管教的野丫頭。但她具體住在哪裡，誰也不知道，這也是李婆婆污衊楊珠兒做暗娼的原因之一。

這麼說，那件事確鑿無疑了。

公蠣思量，要不要變回人形，幫著柳大一起勸勸珠兒，商量個對策。剛從天窗上往下溜，忽聽柳大嘿嘿地笑了起來，笑得極其淫|盪。

公蠣睜著眼睛，一直熬到天亮。他的心裏被一股氣堵著，痛心、失望、難過、憤怒，各種情緒交織在一起，像是一條鋸子在他的心上來回拉動。

柳大睜大了眼睛：「真的？」上去同阿隼握手，滿臉堆笑：「我看阿隼兄弟器宇不凡，是大富大貴之相，以後請兄弟多關照。」

※※※

公蠣在後面學著楊珠兒的聲音，一口一個「畢岸哥哥」，惱得畢岸恨不得回來揍他一頓。

珠兒愣了下，沒心沒肺地笑道：「好玩兒呀。」接著重複道：「就是好玩。」唯恐胖頭不信似的。

阿隼咳了一聲，公蠣慌忙改口：「認識很多衙門的兄弟，連縣太爺都高看他一眼呢。」

閑著無事，自然得找點事兒做。公蠣決定，單獨去找楊鼓試探一下。

柳大道：「你可以回去問問你娘，到底是她離不開我，還是我霸佔她。上次你們不是搬走了嗎，我還以為你娘放下了，不需要我資助了，可是沒過一個月，怎麼自己又搬回來了？」

楊珠兒挺了挺背，瞬間恢復了活力，笑道：「沒事，謝謝趙奶奶。」

公蠣有些感動。

楊珠兒惡狠狠地從嘴角蹦出一個字來：「滾！」

珠兒晃著腳丫子道：「當然。」

公蠣捧著肚皮，忽然哈哈大笑起來。李婆婆磕著瓜子斜靠在門框上，嘴巴撇得幾乎到了耳朵；酒館的鰥夫柳大摸著下巴，一邊皺眉搖頭，一邊帶著一種無可奈何的笑；連小妖和小花都從流雲飛渡里探出頭來，一臉不可思議的表情。唯獨她的母親高氏，低著頭慌忙閃進了鋪子里，再也沒出來。

公蠣輕咳了一聲，鄭重道：「珠兒，你真想嫁給畢掌柜？」

珠兒咬著嘴唇，小聲道：「實在沒有其他辦法了，珠兒不孝，沒能力帶她離開。」公蠣暗叫幼稚，同時心想，到底是什麼事情刺|激得這丫頭又是離家出走，又是叛經離道，行為乖張？

※※※

珠兒道：「行了，你走吧。」

公蠣其實巴不得領了這個美差，免得畢岸覺得他整日無所事事，嘴上卻推辭道：「不成不成，人家看上的是你，由你出面解決最好。」和圖書

還有對待不懷好意者的態度。街尾巷子里賣燒餅的張大麻子，素來喜歡在女人面前說些不三不四的葷話。有一次，他見楊珠兒等畢岸，假意過來串門，擺手道：「珠兒，來，我知道畢掌柜喜歡什麼樣的類型。」

珠兒一把拉他進去，門關上了。

柳大的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

公蠣心中一動，差一點說出「畢掌柜不要就嫁給我」的話來。

珠兒果然是個守信之人，那天之後，她沒有再來糾纏畢岸，忘塵閣恢復了清靜，胖頭念叨了好幾次，說有些不習慣。

楊鼓慢吞吞走了，步履蹣跚，腳步輕浮，看上起沒有一絲活力。

下面那個穿灰色斗篷的人，是柳大。看來柳大同自己想的一樣，來這裏勸解珠兒。

珠兒一把奪過，重新折了起來，叉腰質問道：「當不當？」

楊珠兒呆了片刻，脫下木屐提在手中，晃晃悠悠往前走。陽光在她的背後拖出一個單薄的影子。

※※※

這倉庫的外牆沒有窗戶，只有一個天窗離地甚高，若是晚上公蠣藉助原形爬上去倒是沒什麼問題，如今大白天的，還帶著一個笨手笨腳的胖頭，只能在外面偷聽一下算了。

珠兒盯著畢岸的背景，磨磨蹭蹭地從懷裡淘出一個東西來，「給！」

少年道：「我給你送些活計。」

柳大沒有繼續說下去，但公蠣明白他的意思。珠兒若是長期這麼混下去，誰知道會怎麼樣，或許真抵擋不住誘惑去做暗娼也說不定。

柳大愛戀地看著她，突然懇求道：「你乖乖的聽話，我們好好談一談，行不行？」

柳大喜滋滋道：「是吧。」接著看似十分隨意地說道：「今日上午就送來了，也不見你出來。」

畢岸愣了一下，冷冷道：「姑娘去其他地方玩兒吧。」推開她快步走了。

畢岸無可奈何，轉身去打水。楊珠兒跟在他身後，笑嘻嘻道：「畢掌柜，這都一天一夜了，您考慮的怎麼樣了？」

果然有個酒桶，露出一個小小的尖頭釘子，對應的地面上，還有幾處顏色稍深，看起來就象血跡。

畢岸閃身要走，卻被她攔住了去路，想了想，正色道：「楊小姐，婚姻之事不可兒戲。先不說什麼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起碼要兩情相悅。你年紀還小，不是我喜歡的類型。」

公蠣從椅子上跳了起來。不僅公蠣，幾乎一條街的人都朝著忘塵閣看了過來，胖頭的下巴都要掉下來了。

李婆婆擠眉弄眼道：「小妖精啊。」

李婆婆口風一轉，湊近道：「那個誰，最近不來啦？」

公蠣低聲罵道：「你傻啊，要明目張胆進去，我們還不如白天來。」胖頭將耳朵貼在牆壁上，忽然緊張道：「裏面還有一個人。」

柳大吃驚道：「真的？」接著搖搖頭，嘴裏嘖嘖有聲，道：「這傢伙，唉。」

楊珠兒雙唇緊閉，眼神冰冷，任憑他污言穢語地侮辱。柳大說了一陣子，忽然停住，瞄著珠兒緊繃的臉，挑逗道：「生氣了？」他的眼神就像老貓在戲弄股掌之下的小耗子。

珠兒眼睛看著畢岸，嘴裏回道：「蘇姐姐，我不是調皮，我是認真的。」

公蠣默念著剛才的那幾句狗屁不通的符文，冷不丁道：「你這個，是從廟裡求的姻緣符吧？」

公蠣不由生出些自怨自艾之意，懶洋洋地躺在椅子上，心安理得地接受胖頭的照顧。

公蠣心中五味雜陳，不知該說些什麼。

高氏臉色通紅，默默無言。

傍晚時分，畢岸前腳剛到家，楊珠兒後腳又跟了來。

柳大嘆道：「這些天我找你找的好苦。」

公蠣一愣，他可沒想想到這麼一茬，腦袋一轉，大聲道：「不要胡說，畢掌柜這是認了珠兒姑娘做妹妹呢。」

楊珠兒一笑，若無其事道：「胖頭和你，氣勢不夠。」

憑心說，楊珠兒若不是打扮怪異，樣子還是不錯的，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尖尖的下巴，天生一個美人坯子。公蠣和胖頭親眼見過那個同她年齡差不多的少年躲在街角，只為看她走過，而且看衣著打扮，那家家境也是不錯的。

公蠣笑道：「膚若凝脂！」

胖頭老老實實道：「問了，他說我們倆是否一起去了北市，怎麼也不叫他，我想著答應珠兒保密，便撒了個謊，說你沒去。」

楊珠兒理也不理。張大麻子卻不知深淺，竟然淫笑著伸手往她胸部摸去，笑嘻嘻道：「他喜歡奶|子大的，像你這個小葡萄么……」

柳大道：「誰說不是呢。」打了一壺酒給公蠣，熱情道：「嘗嘗，上午剛到的老窖杜康。」

楊珠兒瞪著他，眼神冷如小刀一般。柳大道：「你以為逃了出來，再攀上畢岸那個高枝兒，就能逃出我的手掌心？」他伸出強壯有力的大手，在珠兒面前一張一合：「你那個小朋友也真夠小氣的，找這麼個破地方給你住。我抽空兒去找找他，和他理論理論。哪有想玩女人還不想花錢的道理？」

公蠣越發看不懂這個珠兒，道：「既然怕他們擔心，怎麼不搬回來同他們一起住？」

李婆婆便一臉神秘道：「那是被對面那個狐媚子勾走了……」話題從此轉到了蘇媚身上。直到小妖忍無可忍，跳出來含沙射影地罵幾句，或者朝著茶館門口潑上幾盆水，才能消停片刻。

畢岸後退了一步，大聲道：「姑娘請回，此事絕無可能。」

公蠣頓時優越感暴增，臨時決定，先去了解下珠兒的生活，再做打算。於是簡單收拾了一下，帶著胖頭重新出了門。

公蠣忙道：「我知道。」說著將那日同胖頭跟蹤珠兒的事簡單講了一遍。

柳大又嘿嘿地笑了一陣，道：「你這地方還真是難找，我跟了幾次，都跟丟了。若是不是姓龍那個傻子，我還找不到這裏。」

胖頭聽得莫名其妙，追問道：「什麼天意？」

胖頭想了又想，道：「這樣解，怕有些牽強吧？」

阿隼是洛陽縣尉之事，這條街並無人知道。一是阿隼早出晚歸，從不在家，二是他只要回來便是一身小廝裝扮，性格沉悶，從不多言，街坊們了解不多。

一句「張叔」示意把他擺在了長輩的位置，張大麻子當眾鬧了個大紅臉，以後再也不敢言語之間調戲楊珠兒。

楊珠兒仰起臉，大聲道：「我喜歡你！你能不能娶了我？」

這聲音公蠣相當熟悉，他們倆一起去喝花酒時，柳大就愛這麼笑，公蠣曾嘲笑過他的這種笑聲「淫|盪得天下無敵」。

胖頭憨笑道：「你別老窩在床上，還是去酒館坐坐吧？」

柳大欲言又止，嘿嘿地笑。公蠣捅了他一拳：「還兄弟呢。快點告訴我。」

珠兒尖叫起來，捂住了耳朵。

整整一個晚上，公蠣都在構思，如何規勸珠兒卻不傷到她，如何讓她走出陰影儘快開始新生活，甚至連說哪句話時該用哪個表情，都仔細地想得妥妥的。

楊鼓關節腫大的手指無意識地在米袋子上划來划去：「我……不配做她的爹……」

幸虧剛才已經交代過胖頭，千萬不要說他已經回來。

這些天下來，他同柳大越來越投緣。柳大既不像李婆婆之流刻薄惡俗，又不似畢岸阿隼等冷冷冰冰，高高在上，他隨和大氣，為人真摯。兩人整日混在一起，吃吃喝喝，偶爾結伴去喝個花酒找個姑娘，或者就坐在酒館里聽那些酒客吹牛聊天，表情猥瑣地評判下過往的女子，議論下誰家的婆娘長得漂亮，表達下對當前生活的不滿，甚至探討下蘇媚到底喜歡什麼樣的男人。這種感覺，帶著一點點溫馨和愜意，都是公蠣以前不曾有過的。

公蠣擠眉弄眼，一臉壞笑。

公蠣心想，難道是楊鼓來找女兒？可是看身形和說話的語氣，又不像。

楊鼓小聲道：「沒……沒有。」

柳大嘖嘖道：「估計是沒睡上。人家看不上你吧？哦，我知道了，沒睡上畢掌柜，勾搭上了那個龍掌柜，是吧？怪不得龍掌柜對你的事情如此上心。你看看，我就說了，你細皮嫩肉，不做娼妓，真是可惜了。」

畢岸頭也不回。楊珠兒將手攏起，衝著他的背影叫道：「我是不會放棄的！」

八月初五，太陽總算露出了笑臉。胖頭忙搬了躺椅，放在門口，招呼著公蠣躺下。

他的鼻子上，還有昨晚留下的傷痕。公蠣那一嘴可夠狠的，竟然將他的鼻翼撕裂了一部分。

珠兒故作輕鬆道：「沒事。」看到公蠣欲言又止，神態很是奇怪。

楊珠兒斜了他一眼，冷笑道：「叔叔？你也配人叫叔叔？」

柳大遠遠看了看楊家黑乎乎的裁縫鋪子，小聲道：「我撒尿撒到一半，忽聽珠兒一聲尖叫，接著便看到楊鼓赤|裸著上身從她的房間跑了出來。你知道我家同他家院子一牆之隔，牆又低矮……高氏哭了一夜，第二天便聽說楊珠兒離家出走，偶爾有人看到她在北市晃悠，打扮怪異，行為誇張，從不回家。」

公蠣裝傻：「誰啊？」

公蠣本想在畢岸面前表功，吹噓下自己如何機靈如何善良，也想藉機求下阿隼。不過想了又想，決定還是自己獨自一人完成此事。

高氏瞬間沒了銳氣，低頭坐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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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蠣道：「怎麼幫？」

公蠣仔細想剛才楊鼓的行為，確實反常，心裏也信了七八分。越想越覺得可恨，低聲道：「高氏怎麼不報官去？」

珠兒道：「我娘那裡……」

她冷靜地起身，重新翻出一件衣服穿上，道：「我沒事了。你回去吧。」

畢岸看也不看她，冷冷道：「這裡是當鋪，你若是有東西當就找財叔去，不當請離開。」

柳大皺眉道：「這事兒我也盤算好久了，可是我這裡是個酒館，來的都是不三不四的醉漢，而且我和弟弟兩人都是個單身漢，瓜田李下的，她來我這裏不合適。否則我倒是寧願收留她做個乾女兒呢。」

柳大笑道：「李嬸果然最了解我們倆個的脾性。這不剛走過去一個美人兒，皮膚白的跟凝固的豬油一樣。」

公蠣見高氏性格懦弱，毫無主見，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來，寒暄了幾句，兩個人便告辭了。

楊珠兒眼睛亮晶晶的，低聲道：「謝謝兩位哥哥。」

恰在此時，房門響了。胖頭在外面叫道：「珠兒開門，你怎麼了？」

公蠣裝作突然想起的樣子，道：「啊呀，昨晚我本來約了柳大喝酒呢，給忘了。他今天有沒有跟你說什麼？」

思來想去，公蠣決定單幹。

楊珠兒的背影僵在街口。公蠣覺得他們有些過了，支吾道：「小女孩嗎，還沒定性……」朝胖頭使了一個顏色，兩人裝作去買菜，遠遠地跟著楊珠兒。

她眼圈發紅，卻沒有眼淚流出：「龍哥哥，胖頭哥哥，你們都是好人，請務必答應我，今晚不管你們聽到什麼看到什麼，都裝作沒聽到沒看到，不要告訴任何人，好不好？」

公蠣犯了難。他答應了珠兒保守秘密，自然不能從畢岸和阿隼處尋求幫助，可是胖頭又過於愚笨。

公蠣笑道：「我就這麼一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