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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塵閣

作者:海的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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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噬魂珠 第五章 長命鎖

第一卷 噬魂珠

第五章 長命鎖

「那人說,鐵牛這個癲癇,是小時不小心丟了魂,魂魄不全所致,他有一枚開過光的長命鎖,可以低價賣給我們,保孩子長命百歲。我們當時也實在是走投無路,聽他這麼說,花了三兩銀子買了下來。那時候鐵牛還是乖巧懂事的,看了這個銀鎖十分喜歡,當即便戴上了。」
小矬子眼底突然閃現一絲恐懼道:「這個東西……」看到公蠣一臉鄙視的樣子,收住了話頭,不服道:「我這頂多是貪財,哪裡就犯了法了?去官府我也不怕。」
公蠣嘴硬道:「明明是擔心他自己。」不過覺得心情舒暢了些,一溜小跑追上了畢岸。
畢岸若有所思。
畢岸慢條斯理道:「要是有人或者有東西帶他來呢?」
今天一早,一個女子洗衣服時,看到水面飄著一件衣服,後來發現竟然是一具死屍,忙叫了人來打撈。
眾人掩了口鼻議論紛紛,說了半日也沒辨出是誰家的。早有好事者報了官,不一會兒,兩個身著仵作官服的男子來了,年老的仵作上前查看了一番,叫道:「死者男性,年齡不超過二十歲,身上無致命傷口,口中有泥沙,系溺水身亡。」命年輕仵作記下。旁邊候著的兩個小捕快用一領草席裹上屍體,放在簡易擔架便要抬走。
胖頭反應慢,並不理會兩人講什麼,插嘴道:「這裏陰森森的,大白天都不見有人來,張鐵牛一個殘疾人,半夜三更的來這裏做什麼?」
公蠣自己雖為異類,但對鬼神之事向來敬而遠之,所以一次也不曾來過鷹嘴潭。胖頭十分好奇,皺眉瞪眼,竭力想看清湖底深處的景象:「你說,真有水鬼嗎?水鬼長什麼樣?」
游得興起,不知不覺到了潭心。公蠣探出頭來叫道:「看我的,我給你來個海底撈月!」一語未了,忽然一陣恍惚,腦袋熱熱的,十分舒服,但渾身軟綿綿的一點力氣也沒有。
※※※
畢岸轉過頭,正視著公蠣:「剛才你突然沉入水底,是不是頭疼?」
胖頭笨拙地從石頭上翻將下來,一邊自行按壓圓鼓鼓的肚皮,一邊嘿嘿傻笑:「多謝老大。幸虧你水性好。」公蠣本想否認,想想又算了,附和這胖頭嘿嘿乾笑了兩聲,對著潭心的一汪碧水發獃。
畢岸抱著長劍,在石頭上坐了下來:「不追查怎麼辦?等死么?」
可是日子總要過下去。第二日一早,公蠣還在沒滋沒味地喝著一碗綠豆粥,畢岸已經收拾停當,正要出門。
七月下旬,早已過了立秋,「秋老虎」肆虐,天氣依然炎熱。當鋪的生意日趨穩定,一日多則十幾單,少則三五單,汪三財一人足能應付,不用公蠣幫手。
張妻驚慌失措,眼神凌亂,狂叫道:「你不要亂說……兒子他只是犯病的時候才會不認得我……」
畢岸道:「我看到死者脖子上一個印痕,死前應該帶有首飾,可找到了?」
公蠣覺得十分莫名其妙:「管我什麼事?我不去!」
「到了鷹嘴岩,我卻後悔了……他畢竟是我養了十三年的親生兒子啊……我說我們回家吧,他扭過頭惡狠狠地瞪著我,要我滾……然後他跛著腳,在石頭上手舞足蹈,好像是在跳一種極其怪異的舞蹈。這個我從來沒見過,他腿腳不好,很少跑跳,也不知道他跟誰學的。」
公蠣只想早早離開這裏,埋怨道:「你怎麼知道其他地方沒有鬼面蘚?說不定張鐵牛就是晚上熱得睡不著了,去河裡沖涼,一不小心掉水裡淹死了。你別想當然啦。」
公蠣後悔的腸子都青了。想當日撿到血珍珠,還高興的什麼似的,沒想到起因竟然是因為它。
公蠣一下傻了眼。再一看,阿隼早不是往日小廝打扮,一身墨綠色龜甲綾緊袖袍服,腰間系了一條銀垮環扣腰帶,頭上戴的硬翅幞頭額上還鑲嵌著一顆綠松石,分明就是朝廷命官的裝扮。
公蠣一骨碌爬起來。活動了下手腳,發現渾身上下完好無缺,並無任何不適,若不是身上的短褲還是濕的,真懷疑自己有沒有下水。

第三節

小矬子哭喪著臉叫道:「我不要了!麻煩你們轉交官府或者還給張家。」猛然將到手的十兩銀子拋給汪三財,趁阿隼注意力被轉移,如泥鰍一般哧溜一下逃了出去。待公蠣和胖頭追出,他已經不見了蹤影。
胖頭戰戰兢兢睜開眼睛。
畢岸道:「若是知道了,還會站在這裏么。」
畢岸搖搖頭:「很難說。他自己失足落水也不是不可能。」
畢岸點點頭。阿隼咳了一聲,威嚴道:「各位嫂子大娘請避讓一下,官爺有話要問。」幾位婦人哪裡顧上查驗身份,忙不迭地退出。
公蠣忙道:「那個神醫,是不是姓薛?」
胸口痛的位置,恰好便在佩戴虎面玉佩的地方。這玉佩是從畢岸身上偷來的,公蠣自然不敢公開佩戴,唯恐畢岸要了去,便用五色線穿了系在脖子里。這當兒竟然如同長了刺一般,扎得他捂著胸口跳腳。
公蠣趁機落井下石,搶白道:「不是你殺的,死者的銀鎖怎麼會在你手裡?」巴不得將他送到官府里吃幾天癟。
畢岸不語,走到屍體旁邊,翻開草席,先用鑷子翻看了死者的眼睛和牙齒,又在滑膩的屍體上捏按了一番,沉聲道:「死者十三到十五歲,腰椎側彎,頭部朝右側歪斜,左腳微跛,家境中等,死前頸部佩戴雙魚長命鎖。」
張發見他們不停追問銀鎖,覺得有些奇怪,仔細想了想,道:「當時我聽說城東有個神醫,包治百病,就帶了鐵牛去看。但那家診金極貴,看一次就要十兩銀子,藥費另算。我手頭滿打滿算只有九兩,差了一兩,便被人趕了出來……」
畢岸將手一揚,公蠣的腦袋又一陣針扎般疼痛。畢岸冷冷道:「隨你。」轉身而去。
半月前薛家醫館被封,幾個醫童被羈押,經秘密調查,醫童們並不知道巫琇身份,也未參与血珍珠事件。本來這兩天便要放了他們的,沒想到這個胖子竟然死了。
公蠣和胖頭回到當鋪,見畢岸坐在後園梧桐樹下,正在悠閑地喝茶。公蠣繞著他走了幾圈,忍不住問道:「你這本事,跟誰學的?」
螭吻佩下,一圈若隱若現的黑點隱藏在皮膚底下,雖然比起畢岸手臂上的要淺很多,但依稀可分辨出,是一個個骷髏面具般的鬼面蘚。
畢岸道:「去鷹嘴岩,是你的意思還是他的意思?」
胖頭認真一看,果然,一片折斷的指甲嵌在縫隙中,還帶著一絲血肉。
畢岸在一旁背著手看著,突然道:「所以你兩夫婦合謀,殺了你兒子!」
公蠣跟過來,以為背後有什麼驚心動魄的詭異故事,本希望能找到關於鬼面蘚種植者的線索,沒想到,事情背後竟然如此簡單,卻如此讓人震驚。
幾乎花光家裡全部積蓄,張鐵牛的病也不見好轉。到了這兩年,癲癇發作更加頻繁不說,鐵牛的脾氣越來越怪異了,像變了一個人似的,不論是否發病,說打便打說罵就罵。半年前,他竟然踢斷她娘的一根肋骨,害得她兩個月起不了床。
兩人深一腳淺一腳,跟著畢岸離開了鷹嘴潭,順著磁河來到花溪村。
其中一個獄卒扭頭看了他一眼。
潭水十分清冽,稍淺些的地方可一眼看到底,連剛才胖頭站立的石頭都十分清晰,不過後面即是深水區。兩人以前經常在水裡玩做迷藏的遊戲,公蠣也不以為意,一頭扎進水裡,用腳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朝潭水深處游去。
阿隼道:「當銀鎖的那個小矬子昨天傍晚抓到了,帶他指認了現場,並找了物證旁證,確定他未撒謊,昨晚打了二十大板已經放了。」
畢岸陰沉著臉,道:「當時在張鐵牛落水現場的,不是她,是張發。」
這個倒不是公蠣杜撰的。鷹嘴潭下地形複雜,每年都會發生游泳者溺斃事件。洛陽傳說,溺死之人不能投胎,除非找到另一個人溺死來替他,即所謂「淹死鬼找替身」一說,因此附近村民談之色變,嚴格限制那些半大的小子來此游泳,原本離城極近的鷹嘴潭幾乎與世隔絕。
張發疑惑地看了一眼不怒自威的阿隼,小心翼翼道:「小的……不敢信口胡說。」
果然同畢岸判定的一樣,公蠣暗暗佩服。阿隼繼續道:「張發五日前去了鄉下販賣糧食,只有母子二人在家。據張妻說,大前日晚上天氣悶熱,她幫助張鐵牛在河邊搭了乘涼的竹床,第二天一早不見了他,這兩日正瘋狂尋找,正準備今日報官。」
圍觀者嘰嘰喳喳議論起來。有一個婦人叫道:「會不會是劉禿子家的瘸兒子?」一個老漢反駁道:「不會,劉禿子媳婦看護的緊著呢。」有熱心人馬上跑去劉禿子家送信打探。
但畢岸的氣勢不容她不回答。張妻低聲道:「他七歲那年五月,孩子他爹趕著牛在場里碾麥子,鐵牛他調皮,拿石頭丟牛。牛受了驚,帶著石碾撞翻了他,就這麼傷到了腳。」
花溪村就在鷹嘴岩下方。張發家正對著磁河,離安喜門不足一里,交通便利,人流量大。小院前面臨街兩間店鋪,中間凌亂地擺賣著犁、鈀、鋤頭、鐮刀等農用具,一邊擺著鍋碗瓢盆、布頭針線,一邊是些大豆小米等糧食,還有些油膩膩的點心和蔫了的瓜果菜乾。畢岸隨意打量了幾眼,來到後面上房。
公蠣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見門口有兩個獄卒把守,過去搭訕道:「兩位官爺,縣尉大人去哪裡了?」
畢岸道:「張發怎麼樣?」
張妻驚https://www.hetubook.com.com慌地抬頭看了一眼畢岸,道:「不……不……我兒子乖的很,他聰明伶俐,五歲就能背誦詩經……」
畢岸忽然伸出手來,掌心托著幾片指甲,道:「你兒子落水之後,因腿腳不便不能游泳,只有用力在石壁上划拉,他的指甲生生折斷,竟然嵌在了石壁上。」
這塊石頭前低后高,頂端部分向水面伸出,下面便是深水區,若是游泳扎猛子,再好不過,當然,若是想害人,這裏也是推人入水的最佳位置。
公蠣聽到響動,故意穿上最好的衣服,大搖大擺地走了出來。小矬子眉開眼笑,討好道:「哎呀,龍掌柜大喜!」
張發一怔,道:「是一件白色府綢小褂。」
公蠣回到當鋪,見畢岸、阿隼、汪三財正圍著銀鎖研究,陰陽怪氣道:「好手段好手段!一兩銀子沒出,白白得了銀鎖!小心張家淹死的兒子死不瞑目,夜半回來找你,哈!哈!」
三人又是一愣。阿隼道:「張發外出,並未在家。」
畢岸道:「一會兒工夫,足以淹死一個人。」
公蠣得意異常,指著在水裡撲騰的胖頭哈哈大笑。胖頭的水性還是不錯的,待到看清方向,手腳並用,飛快游到淺水處,捧起一瓢水朝公蠣潑來。公蠣一邊躲,一邊道:「死胖子,讓你見識見識什麼是老大!」彎腰將鞋襪脫去,放在一塊石頭上,三下五除二去了衣服,將螭吻佩也摘了藏在衣服下面,擺出一個要扎猛子的姿勢,叫道:「我來了!」
圍觀者恍然大悟,讚美之聲不絕於耳,有誇畢岸明察秋毫的,有贊畢岸相貌英俊的。
這銀鎖正面浮雕四個字「長命百歲」,背面鐫刻「聰明伶俐」,一看便知是孩童佩戴的長命鎖,上面兩條躍起的魚兒栩栩如生,花紋流暢,刀法古樸,表面陰刻處略有發黑,手感厚重,算是個傳家古物。不過右側上下各有一排凹印子十分明顯,有些影響觀瞻。
畢岸和公蠣手忙腳亂地將胖頭拉了上來。胖頭腦袋充血,臉漲得像個紅燒過的豬頭,一屁股坐到地上,懵了一會兒,將斷指甲交給畢岸,心有餘悸道:「那些鬼面蘚,我以前怎麼沒見到?」
畢岸冷冰冰道:「我只想查出真相。」
小矬子惱火道:「你什麼意思?我這是……祖傳的!」
唯一的線索又斷了。
公蠣心想,與其在家裡窩著等死,還不如跟著畢岸出去走走,看看美女。忙三口兩口喝完,追上畢岸,討好道:「畢掌柜去哪裡?」
小矬子遲疑了下,回價道:「九兩!」
公蠣忙退了回來,心裏暗罵這兩個獄卒狗眼看人低。胖頭還沉浸在張發的故事里,見公蠣表情不悅,小聲道:「不會把我們倆關在這裏吧?」
阿隼等幾個婦人出了門,將大門關了,返回房間。張妻虛弱地睜開看了看,又閉上了眼。
畢岸道:「家屬怎麼樣?」
公蠣等人面面相覷。
張發拉起袖口抹了抹眼睛,大聲道:「你不要為難我娘子,我跟你們走。」他將臉貼在渾身顫抖的妻子額頭上,道:「我們養的孽障,我親自除掉,免得他禍害他人,也算是功德一件。就算是見了閻王爺,我也這麼說。我只放心不下你啊。」
小矬子從門縫裡擠了進來,滿不在乎道:「幹什麼呀?開了個當鋪,連老朋友都不認識了?」
胖頭撓頭道:「這個可有什麼妨礙沒?」
水面靜悄悄的,胖頭也不知跑哪裡去了。公蠣估計他偷偷躲在哪個大石頭後面,更加想要賣弄,肆意地變化著姿勢,游得又快又好,若不是忌諱畢岸,恨不得化為原形游個痛快。
有圍觀者叫道:「這麼快就查驗完了?」
公蠣深恨小矬子那次痛打自己,本不想接他的生意,但汪三財卻勸說,開門迎客,自然來者不拒,接過了銀鎖問道:「客官要價多少?當期如何?」

第二節

畢岸看也不看他一眼,繼續道:「財叔,請客官先簽了非贓物保票,兌換銀子吧。」汪三財回過神來,忙去櫃檯辦理典當手續。小矬子歡天喜地拿了銀子,還不忘斜睨公蠣一眼,公蠣氣得說不出話來。
畢岸道:「牢獄。」
張妻仍然昏迷。
張妻徹底崩潰,嚎啕大哭。
畢岸忽然拉過她的右手,道:「你手怎麼了?」她的虎口部位,有一溜點狀的破損痕迹,像是被人用力地咬住不放留下的牙印。
公蠣哆嗦著嘴巴道:「什麼死於非命?」
公蠣有心討好阿隼,不倫不類地插了一句話:「阿隼……縣尉考慮的真周全。」
畢岸的小臂上,斑斑點點,竟然長滿了這種鬼面蘚!
當日騙人未成功,公蠣答應分給小矬子的一兩銀子自然難以兌現,兩人交情本就不深,這小矬子是個愣頭青,討不到錢竟然將公蠣和胖頭痛揍了一頓,搶了他們的燒餅和僅有的四文錢,三人徹底鬧掰。
公蠣搶白道:「你一個當鋪的掌柜,整日說的好像自己是正義衛士一樣。真相又如何?法律不外乎人情。我看張發罪不至死。」
※※※
不僅如此,張鐵牛一事,也給了公蠣極大震撼。原來人世間不僅有美食美女,還有這些迫不得已而為之的慘劇,從蘇青慘死到張發殺子,這些事件背後的無奈,皆是公蠣混跡洛陽之前從未想過的。
畢岸道:「意外。」
張發渾身顫抖,牙齒咔咔直響:「他簡直不是個人,是個魔鬼……」
眾人一片唏噓,讓出一條路來。

第一節

畢岸等她平靜了幾分,道:「有無這種可能,他是被人推下水的?」
畢岸突然嘆了口氣,收起長劍,拉起衣袖,將手臂伸到兩人的面前。
張發不知道兩人說什麼,茫然道:「這銀鎖,難道是被人偷了不成?」
畢岸舉起銀鎖,道:「我查驗死者時發現,他有顆上齒缺了一塊。而他的頭歪向右側,要是他用力咬銀鎖的話,定會留下如此痕迹。」胖頭顛兒顛兒地跑去看,叫道:「是噢,鎖上面的牙印有一個淺些。」
畢岸雙唇緊閉,一言不發。公蠣嘀嘀咕咕道:「有什麼了不起,哼!」穿上衣服,偷偷將螭吻佩帶好,扭頭便走,胖頭趔趔趄趄跟著後面。
院外圍觀的人竊竊私語起來。張妻頭髮凌亂,表情獃滯,腦袋隨著他的推搡無意識地晃動,如同傻了一般。
公蠣忍不住道:「笨蛋,偷了東西好歹避避風頭,一夜還沒過呢就拿出來當,活該被識破……」見阿隼針一樣的眼光射過來,頓覺失言,忙閉上了嘴。
畢岸點點頭。阿隼今日倒沒有冷嘲熱諷,丟給胖頭幾個燒餅,領著三人來到了張發家。
張發尚未回來,只有張妻一人在家,面色蠟黃,口唇乾裂,正躺在床上閉目垂淚,幾個日常一起做夥計的婦人在旁邊勸解。
阿隼大怒,情緒激動地將張妻從床上拎起來,推搡著出了門,大聲嚷嚷道:「原來你殺了張鐵牛!為人父母,製造如此人倫悲劇,你還有人性嗎?」
公蠣呆立在一旁,早已轉了千百個念頭。萬萬沒想到,面孔英俊的畢岸身上竟然長著這種鬼東西,幸虧自己功力不足,沒能附在他身上,要不然去了暗香館,一脫衣服,豈不嚇壞了佳人?……怪不得他不管天氣多熱,總是一身長衫,還以為他斯文有禮呢……剛才自己催胖頭收拾離開,確實是做給畢岸看的,但如今看來,真要趕緊這個詭異的當鋪遠遠的,做掌柜雖然不錯,但還是性命要緊。
畢岸打斷道:「他不是在附近落水,是在鷹嘴潭。」
畢岸答非所問,問道:「那個男子長什麼樣兒,你還有印象嗎?」
胖頭開門一看,卻是以前曾幫著公蠣一起騙人的小矬子,馬上側身警惕道:「你來做什麼?」
張發嘆道:「剛戴上那會兒,不知是心理作用還是什麼,鐵牛還真有半月未發病。可是脾氣變得大了,說起狠話來象換了一個人似的,一點都不像個十一歲的孩子……到後來簡直分不清他到底是癲癇犯了還是藉機發脾氣……我想著,這就是個普通的銀鎖,什麼開光聚魂,都是騙人的……」
胖頭懵懵懂懂爬起來,看看公蠣看看畢岸,不知道公蠣是說說而已還是玩真的。
原來小矬子又去了其他家的當鋪,但壓價厲害,繞了一圈,還是回到這裏。
倒是胖頭問道:「是不是被人推入水的?」
小矬子哎哎叫著,見公蠣胖頭頭也不回,臉色頓時陰沉下來。
阿隼低聲道:「因天氣尚且炎熱,官府唯恐引發瘟疫,剛已經找人將張鐵牛的屍體掩埋。」
一個瘦弱農夫從窗下的一堆柴火中鑽了出來,快步跑到張妻身邊緊緊抱住她,淚流滿面:「不是她,鐵牛是我推入河中的!」
這隻銀鎖正反面各有一對高高躍起的鯉魚,兩條鯉魚噴射的水花連接,自然形成鎖扣,周圍及底端以陰刻鏤空手法刻有水波紋,造型別緻,花紋流暢,若不是那兩排牙印,只怕二十兩也不算多。
張發看起來同公蠣胖頭一樣迷惘:「不,他喜歡白色,一見紅色就暴躁。而且男娃子,長得又壯,不能再像小孩子那樣打扮。」
公蠣的臉抽搐了起來,一把捂住胸口的螭吻佩,想要哭又哭不出來,心思煩亂至極,傻獃獃不知如何是好。
張發捧住臉,雙肩聳動:「我還好些,有些力氣,可是我娘子她……她如今渾身是傷,他死命咬她,踢打她,我在家還好,可是一家子總是要吃飯看病的,我哪能www.hetubook.com.com天天守在家裡?」
從始自終,他的表情自然而平淡,哪怕是說起生死也如同講一件於己無關的事情一樣。而公蠣哪怕被針扎一下,都要跳起來嚎叫半天,同他的態度一比,高下立判。
畢岸實在看不過眼,起身道:「你們倆在這裏哭吧。我先走了。」走了一步,又回頭道:「螭吻佩最好不要離身。」
畢岸看也不看他,道:「天賦。」
阿隼道:「昨日已經招了。不過為了不讓他受其他囚犯干擾,昨晚單獨囚禁在七號牢房。」
可是一個隱藏的病患讓這個家庭又一次墜入深淵。張鐵牛小時偶爾會有癲癇的癥狀,但十分輕微,加上張妻悉心照料,九歲之前一直很少犯病。十歲那年,他的癲癇突然加重,幾乎每一個月都要犯一到兩次,發病時牙關緊咬,渾身抽搐,張發夫婦心疼不已,卻礙於面子從不聲張,偷偷帶著鐵牛去城裡看病。
三人來到洛陽縣獄,一個穿著禁卒服飾的男子帶他們來到一處偏門處候著。等了良久,才見阿隼過來,身後跟著兩個捕快模樣的男子。公蠣不耐煩道:「阿隼你做什麼呢?等的我脖子都長了!」
阿隼似乎得了意,不顧公蠣和胖頭的勸阻,咆哮道:「殺人抵命!親生母親如此歹毒,殘害身有殘疾的兒子,實在天理不容!」
看著張發跪在地上悲聲慟哭,四人心情皆十分沉重。
小矬子的眼底透出深深的恨意,甩開公蠣,梗著脖子道:「一個銀鎖,我犯得著殺人么!」
若不是自己身體有問題,就一定是這潭水有古怪。游水本來如同走路吃飯一般稀鬆平常,怎麼會突然出現幻覺,手腳無力沉入水底呢?
畢岸突然道:「那晚你兒子穿的什麼衣服?」
公蠣哂道:「你有人格嗎?在哪兒,給我看看?」繞著他轉了一圈,拍著肚皮哈哈大笑。
張發道:「微胖,稀稀拉拉留著些小鬍子,同我的年紀差不多。」
張發道:「我站在旁邊,心中翻騰得厲害。可是最終還是下了狠心……」
汪三財絮絮叨叨道:「這是雙魚長命鎖,寓意孩子長命百歲、一生平安,上次給你看的祥雲盤龍鎖,鐫刻狀元及第之類,是求孩子出人頭地、光宗耀祖的……」說著突然「咦」了一聲,看著銀鎖上的花紋皺起了眉。
張妻閉眼回道:「不在,孩他爹外出做生意,還不知道此事。」阿隼低聲道:「已經託人捎信了。」
公蠣厲聲喝道:「胖頭你不聽我話了是吧?」胖頭眨巴著眼睛,點頭道:「是,老大,我們回去收拾了就走。」
畢岸也不理他,徑自走了。
公蠣拍了拍腦袋,滿不在乎道:「沒事,也就一會兒工夫。」
原來昨晚,小矬子半夜去磁河摸王八,突然摸到一個滑膩膩的東西,打開火摺子一看,竟然是個死人,頓覺晦氣,本想撒手拋開,見屍體脖子上掛著一個銀鎖相當精緻,便見財起意,把銀鎖扯了下來據為己有,將屍體重新推入河中。
三人出了安喜門,很快到了鷹嘴潭。鷹嘴潭因旁邊有空凌空而立的巨石形似鷹嘴而得名,遠遠聽到水瀑飛濺之聲,走進一看,三丈白練自空中飛流而下,一彎潭水幽深翠綠,如同翡翠,石壁上紅葉如霞,倒影生輝,大大小小的石頭隨意橫陳,周圍樹木環抱,根須盤曲,若是炎炎夏日過來,定可暑氣盡消。
阿隼對著畢岸叫了聲「公子」,回頭吩咐道:「安排提審張發。」兩個捕快齊聲回道:「是,縣尉大人。」
張妻一愣,哭著道:「我們家裡不富裕,又沒得罪過人,誰會做這種缺德事?是我命苦,兒子他的壽限到了……」
※※※
畢岸收起銀鎖道:「阿隼,你再去走訪看看,張鐵牛死前有什麼古怪。我同公蠣胖頭去下鷹嘴潭。」
張妻見他一個人失魂落魄地回來,馬上便猜到結果,夫婦兩人抱頭痛哭。張發又趁著午夜,將小竹床和竹席子擺放在家門口的柳樹下,造成張鐵牛在河邊乘涼失足落水的假象,然後在地窖中躲了起來。
張發搓著雙手,表情極其惶恐:「我想趁他不注意,推他入水,反正他也不會游泳,可是我剛一伸手,他突然轉過了頭,朝我呲牙……」
胖頭卻仍然昏迷不醒。公蠣毫不客氣,一腳踩在他后心上。胖頭哼了一聲,呱呱吐出一大灘水來,有氣無力地睜開一隻眼看了看,又閉上了:「我這是做了淹死鬼了?」
張妻捶著床板嚎啕起來:「我可怎麼跟孩子他爹交代……」她身材單薄,哭得撕心裂肺,聽者無不動容。
胖頭嘔得臉色蒼白,一張肥臉皺著像個苦瓜,嘖嘖道:「怪不得沒人來這裏游泳,原來真有水鬼!我剛才,就這麼一下子,就被拉進去了!」
公蠣再一次受到了打擊。
畢岸拿出銀鎖出來,問道:「有人說,你兒子有個一模一樣的銀鎖?」
胖頭聽得入了迷,追問道:「然後呢?」
死者個子不高,衣服臟污得分辨不出顏色,渾身上下如同吹了氣的糖人兒浮腫厲害,將身上的紅色小褂撐得圓滾滾的,臉部更是變形嚴重,鼻子眼睛都分辨不出,歪斜的嘴巴不停地流水,並伴隨著一股令人作嘔的腐臭味。
公蠣腿腳一軟跌坐在了石頭上。胖頭忙上去攙扶,嘴裏念叨著:「老大你別難過,這不還沒長出來嗎,我們再想辦法……」公蠣在胸口那塊又掐又擠,直掐它紅腫一片,那片鬼面蘚不僅沒消失,反而更加清晰。公蠣狠下心來,奪過畢岸的長劍,朝著自己胸口刺來。
胖頭鼻涕眼淚糊了一臉,抱著畢岸的腿哭道:「畢掌柜,你肯定有辦法,是不是?求你救救我老大。」

第五節

公蠣看著小矬子陰沉的臉,心中暗爽,道:「我是掌柜,你若不願意,另尋別人家典當便是。」說著將銀鎖遞給小矬子。
張妻嗚咽道:「到了中午,還不見他回來,我便去尋找。可是天黑了也找不到。我想他一直想進城玩,可能是貪玩跟著早上賣菜的鄉鄰進了城……沒想到,他竟然失足落水……」
胖頭一聲嚎叫,擋在劍前抱住了他的手臂:「老大你千萬要想開點,能活一天是一天……」哭得涕淚橫流,傷心至極。
圍觀者已有人叫出聲來:「張發!你不是收糧食去了么?」
汪三財又搖頭。兩人正在還價,胖頭插嘴道:「財叔,這個叫做什麼鎖?」
※※※
張發失望至極,眼淚又流下來,嘴裏喃喃道:「求你們……讓我見下我家娘子……我實在放不下她……」
一直潛行了有兩三丈,仍然深不見底。公蠣心想,胖頭不可能游這麼深,便折身返回,冒出頭來,笑罵道:「有種你別躲啊胖頭,我們倆比賽,只要你能抓到我,我中午請你吃紅燒肘子。」
畢岸忽然道:「快去!」同阿隼一同衝出,折過小徑不見了蹤影。
公蠣忍不住問道:「剛才你和阿隼……縣尉大人去了哪裡?」
胖頭費勁地蹲下,揉他的腳脖子,嘟囔道:「你看你看,不是水鬼抓的是什麼?」果然他的右腳腳踝處一個淺淺的環形壓痕,像是被捆綁了之後留下的痕迹,以手觸之,還有一些滑膩膩的感覺。
畢岸絲毫不受干擾,重新仔細看了片刻,又道:「死亡時間在二十五和二十六個時辰之間,也就是前日凌晨。」
公蠣瞬間明白過來,一把揪住小矬子,喝道:「你謀財害命,見人家的銀鎖名貴,晚上去偷他的銀鎖被發現了,所以將他推到了河裡,是不是?」
公蠣早一屁股坐在門檻上,目光獃滯,臉色比張妻強不了多少。胖頭手裡拿著燒餅,肚子咕咕直叫,卻不好意思吃,只好陪著公蠣發獃。
畢岸漠然道:「這是官府之事,與我何干?」
汪三財似乎有些神色不寧,未回答胖頭的話,卻對小矬子道:「客官這銀鎖從哪裡來的?」
張家院子里晾曬的也有這種高粱。
老仵作揮手叫道:「如此明顯的特徵,定是貪涼游泳溺水而亡,趕緊通知鄰里,清點下自家人數,兩個時辰內認領屍體。天氣炎熱,若到中午還找不到家屬,便按無名屍體處理。」
畢岸小心地用劍刮下陰暗處的鬼面蘚,同指甲一起包在手絹里,道:「這種蘚,長在陰寒之地,常見於墳冢的棺材板上,見不得陽氣。能長在這裏,要不是此處的風水有了問題,便是有人施了法術。」
阿隼答應結案之後讓張發同妻子見面,又去忙其他事務,畢岸三人離開了牢房。
張發看了一眼,道:「是……這是兩年前,他娘為了治好他癲癇,從城中一個道長那裡求來的。」
畢岸點頭道:「聽鄰居說,他性格乖巧,聽話懂事,非常有禮貌。」張妻低頭稱是。不料畢岸話鋒一轉,道:「可是他在家裡極其蠻橫不講理,是不是?」
小矬子和汪三財同時怔住。說來也怪,公蠣的胸口突然不疼了,直著嗓子叫道:「你會不會做生意的?不是說好生意方面由我負責的嗎?」
張發認真思索了一陣,道:「好像是叫什麼薛家醫館。這些年找各種所謂的名醫、神醫多了去了,記得不是很清楚。」
張妻流淚道:「話是這麼說,可畢竟是我身上掉下的肉……」
畢岸和阿隼一聽到這個假道士的特徵,馬上便想到了巫琇身邊那個醫童(醫童是對醫館中學徒或者打雜人員的統稱,並非是指年齡小)。兩人來到關押他的牢房,進去一看,他已經氣絕身亡,而同牢的其他囚犯以及獄和_圖_書卒還以為他在閉目打坐,並無發覺。
公蠣有些心驚,臉上卻若無其事,嘲笑道:「自己笨就承認好了,別賴水鬼。」
公蠣的眼皮沉重的抬不起來,不過本能卻告訴他絕不能在水裡面睡著,便奮力擺動身體,竭力想擺脫水流的捲動。掙扎之際,那個大漩渦之中突然伸出無數只白骨森森的手,拉扯他的尾巴,掐他的身體。公蠣腦袋的突然針刺一般疼痛,手腳抽搐,猶如一片落葉悠悠跌落潭心深處。
一抬頭,卻不見了胖頭,他的位置只有一個未來得及平靜的漩渦,還有一串串的泡泡和蕩漾的波紋。
阿隼道:「你先將那日謀殺張鐵牛的情形詳細講述一遍。」
公蠣咂摸下這話,馬上明白過來,畢岸也感染了這種東西,或者說,他也被選作了珠母。公蠣猶如抓到救命稻草一般,拉住畢岸的褲腳,乞求道:「畢公子,畢掌柜,你有辦法是不是?」
畢岸繞著潭周四處查看。胖頭人虛多汗,順著微斜的石坡走到水邊,脫了鞋子踩在水裡,樂滋滋道:「好舒服!早知道有這麼個所在,夏天就不用怕熱了。」
她哭得累了,斜靠在床上默默發怔。公蠣見她比自己還要可憐,偷偷拉畢岸道:「別再刺|激她,我們走吧。」
畢岸又道:「你兒子鐵牛的腳,是怎麼傷的?」
公蠣心亂如麻,聽到胖頭在一旁嚎哭更覺煩躁,喝道:「我還沒死呢!嚎什麼喪!」胖頭嚇得忙止住哭,公蠣自己卻嘴巴一撇哭了起來。
胖頭道:「畢掌柜,你怎麼知道是張發殺了兒子?」
公蠣討了個無趣,轉身走開,小聲嘟囔道:「還匡扶正義呢,我呸!」
公蠣懊悔不已。阿隼身手矯健,手下眾多,早該想到他非一般人物,只是一開始見他是畢岸的小跟班,有了思維定式,便沒有往這方面想,真是暈了頭了。
畢岸冷靜道:「那你的腰傷和手上的牙印是怎麼回事?」
汪三財不虧是生意老手,一下子便壓下一半價格,公蠣暗暗對他伸出一個大拇指,還故意道:「這個破玩意兒,哪裡值六兩?我看頂多三兩。」說著抓過銀鎖,上下掂量,又對著光線照來照去,看起來好像十分在行的樣子。
畢岸接了銀鎖,在旁邊的茶几旁坐下。
畢岸微微點頭。阿隼道:「明日屍體掩埋,還有些手續要處理,我先去了。」
張發擤了一把鼻涕,慘笑道:「如今我也算解脫了,好歹家裡還有那個雜貨鋪,我娘子可以勉強度日。這牢獄里雖然不好過,卻不用擔驚受怕。」
兩個捕快剛要抬上,忽聽人群後有人高聲叫道:「慢著!」畢岸從人叢中擠了過來,走到老仵作身邊,順手接過他的工具包,道:「借用一下」。
公蠣換了個姿勢,臉朝下漂浮在水面上。忽覺身下水流異動,原來潭心的水正在旋轉,慢慢形成一個水桶粗的漩渦,旁邊還有兩個深而細的小漩渦,一眼看上去,像是一個張著大嘴巴的巨大骷髏,想要把他吞噬。
洛水河道,公蠣最熟悉不過。磁河是洛河的一條小支流,源頭為城外邙山溪水,從敦厚坊穿流而過,水流不大,但水勢湍急,將河床沖刷得溝壑遍布。到了敦厚坊南部,因此處河床下有巨大岩石,直衝過來的河水在此微微打旋兒轉向另一側河道,所以形成一個相對平靜的水面,常有婦人女子在此浣紗洗菜。
胖頭的傻相又來了:「整個永徽律你都能背下來?」
阿隼遲疑了下,道:「磁河死者已經查明,不是劉家的,是城郊花溪村張發之子,叫張鐵牛,剛過了十三歲生日。身體有些畸形,頭部歪向右側,左腳在七八歲時不慎被砸到,有些跛。」
胖頭氣喘吁吁地追了上來,道:「咦,畢掌柜呢。我早上聽他同阿隼說,今天去調查鬼面蘚,他怕你捱不下去。」
張發臉上突然顯出害怕的神色,道:「他這些日,不管犯不犯病,總是亂七八糟說些胡話。那天晚上,他非要去鷹嘴岩。他說有人在叫他。」
他又落下淚來:「我兒子他……他明明很乖的,他之前雖然任性,卻不是這樣的……」
小矬子賠笑道:「那是那是。我這可是正當得來的。」說著從懷裡拿出一個沉甸甸的銀鎖來。
胖頭湊過來,虛心求教:「怎麼判斷當物價值?」
畢岸微微搖頭道:「不知道,不過看到這些鬼面蘚,我想同我們正在調查的血珍珠一案有些關係。」
公蠣一聽到血珍珠,頭都大了,糾正道:「注意,是你們,不是我們!調查血珍珠一事,同我和胖頭沒一點關係!」他拉起正在乾嘔的胖頭:「走走走,我們可不想蹚這趟渾水。回去就收拾行李,這個掌柜的我做不起,胖頭我們繼續去南市那邊賣我們的大力丸……」
公蠣小聲道:「謀殺親子,要受什麼刑罰?」
這日一大早,當鋪還未開張,便聽到有人拍門。
阿隼押了張發去官府,圍觀的鄉鄰也散了。胖頭紅著眼睛嘟囔道:「早知道這樣個結果,還不如就按照官府判定的失足落水算了。」
「他的鼻子嘴巴里,」畢岸用劍尖挑起石頭距離水面較近部位的灰黑色苔蘚,「都有這種蘚。而這種蘚,只有這塊石頭上有。」原來這種蘚是黑蘚的一種,叫做鬼面蘚,放大了看,葉面頂部一大兩小三個黑點,一端有白色齒狀,形似骷髏,十分少見。
公蠣裝腔作勢道:「本當鋪正當經營,坑蒙拐騙、偷盜搶劫之贓物一概不收。」
公蠣暫時忘了自己的難過,同胖頭一起安慰她。
周圍響起一陣喝彩聲。站在人群中看熱鬧的公蠣見他大出風頭,心裏妒忌萬分,捏住鼻子走了過去,站在畢岸身後左看右看,可是看來看去就是一句普通的屍體,並不能辨別出任何有用的信息。
張妻慌忙縮手,道:「不小心掛在門釘上。」
七八歲大,正是性格形成的關鍵時期。張發夫婦的無限度寵溺,竟然養成了張鐵牛極其乖張的性格。他本是個非常聰明的孩子,最會識人臉色,因此見了外人便笑容滿面,禮貌有加,但在家裡對待父母卻驕橫跋扈,說一不二。即便如此,張發夫婦仍然捨不得說他一個不字,對外仍舊只是誇獎兒子懂事,背地裡卻相擁垂淚。
公蠣莫名其妙地打了個寒戰。畢岸突然以腳尖點擊地面:「張鐵牛是從這裏入水的。」
畢岸看向阿隼。
上次調查巫琇,公蠣越想越后怕,深恨自己莫名其妙捲入此事。今日覺得好玩來了鷹嘴岩,竟然還同血珍珠案有關,頓時急了。
畢岸道:「阿隼,你扶大嫂坐起來。」阿隼依言上前,張妻慌忙道:「我自己能起。」折身坐起,卻似乎動作猛了閃了腰,咬著唇托著后腰小聲呻|吟了一聲,一看到畢岸探詢的眼神,忙坐直了,垂頭道:「官爺有什麼要問的?」
畢岸彷彿知道他想什麼,微微一笑道:「離開了當鋪,頭只怕疼的更厲害。還有胸口。」
公蠣忙看向自己。奇怪,自己的腳脖子好好的,一點痕迹也沒有:「你這個,是水草吧?」
小矬子頓時語塞,瞪著畢岸擺出一副要打鬥的姿勢:「老子不當了行不行?」
正說著,畢岸同阿隼回來了。阿隼臉色鐵青,衝著獄卒吼道:「昨晚值守的是誰?把他即刻給我叫來!」
畢岸淡然道:「若是你在北市碼頭騙人錢財的當日交出血珍珠,便還來得及,可惜你不肯。我的玉佩,只能勉強壓住你頭部的珠菌絲不再成長,卻無法根除。」。
獄卒目不斜視,晃了晃手中的刀。
公蠣心裏愈發不安,小聲道:「什麼?」
汪三財反覆看了良久,最終下定決心道:「最高六兩,當期半年,三分利。」
不知為什麼,公蠣總覺得這個銀鎖有些怪異,不情願地跟著去了。
公蠣斜眼一看,道:「偷來的吧?」其實公蠣和胖頭都知道小矬子是有一隻祖傳的銀鎖,不過從未細看過,不知是不是這隻,說這話完全是為了報被揍之仇。
張發大驚,閉眼推了一把扭頭便跑,躲在遠處一塊石頭后,聽著撲通撲通的翻滾聲漸漸沉息,這才慌裡慌張地回了家。
畢岸不理,只管對胖頭道:「將指甲取出,再看看下面還有什麼?」
畢岸道:「他平時喜歡穿紅色衣服嗎?」
阿隼脫口而出:「永徽律第十九卷賊盜卷第一十七條,盜死屍器物者,以凡盜論;侮辱屍體、盜竊屍體佩戴財物者,杖責五十。」
阿隼道:「張妻得知兒子淹死的消息,已經哭得昏死過去。官府剛將發現屍體者、張發以及平時同張家有矛盾的幾家都審過了,最終還是判定系張鐵牛不小心溺水身亡。」
兩人抱頭痛哭,圍觀者無不動容。胖頭更是哭得凄慘,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張發夫婦的另一個兒子。
畢岸若無其事道:「感染在血液里,你便是將那塊肉割下來,也沒用。」公蠣手中的長劍噹啷一聲掉在地面上,瞪著鬼面蘚怔怔發了一陣呆,然後癱倒在地,上下牙齒咔咔響著,勉強擠出一句話來:「我……我怎麼得的這個?」
畢岸表情冷酷,道:「我的頭疼起來更甚。」
※※※
張發老實本分,利用交通便利家裡開著雜貨店,還趁著時節倒賣點其他時鮮生意,家境還算不錯。雖然兒子生下來略有殘疾,但頭腦靈活,張發盤算將來子承父業,養活自己應該沒問題,雖然後來兒子又不小心傷了腳,張發自責心痛好久,但對未來生活還是相對樂觀的。
胖頭肥厚的下唇伸出來老和圖書長,哭喪著臉道:「這做娘的也真是可憐。」
張發拿起認真瞧了瞧,肯定地道:「沒錯,就是這一隻。鐵牛發病時愛朝著一邊咬,這上面還有他的牙印。不過,」他遲疑了下,「你們從哪裡找到的?已經丟了半個月了。」
胖頭毫無防備,嚇得哇哇亂叫,腳底一滑,進了潭水深處,聲音仍在水面上回蕩「就是我——就是我——」
從張妻斷斷續續的描述中,公蠣等人了解到,張鐵牛生下來便有脊柱側彎之疾,同時還伴有輕微的癲癇。張發夫婦愛子心切,關於癲癇對外從未透漏過一個字。傷了腳后,兩人心裏愧疚,對鐵牛更加寵溺。
張發一愣,道:「是他提出的。他如今說一不二,我和他娘從來不敢反抗。」
公蠣突然暴怒,跳起來叫道:「那你告訴我做什麼?還巴巴地拉我做了當鋪的半個掌柜,我又幫不到你,還不如讓我不知不覺死了算了!」
公蠣看小矬子同自己一樣害怕阿隼,心裏頓時感到一陣痛快,幸災樂禍道:「這些話你留著給官府講吧。胖頭,找根繩子來,將他押解官府!」
公蠣吃了一驚,後退了一步道:「這東西,還能長人身上?」胖頭伸手要去摸,被公蠣一把打開:「別摸,誰知道傳染不傳染。」
此時又有幾個街坊走過,一邊走一邊議論,有人比劃著「頭這麼大」、「身上都腫了」等,小矬子聽到,突然神色慌張,一把奪過銀鎖,支吾道:「哎呀,我還有事……不當了。」轉身朝反方向跑了。
圍觀的人群等了一會兒,不見家屬哭喊著來認領屍體,有人受不了那股腐屍的臭味,便慢慢散了。
公蠣和胖頭上前阻攔,被他推得一個趔趄,眼看阿隼鐵掌一樣的巴掌便要落在她臉上,身後一個聲音扯破了嗓子叫道:「住手!」
阿隼道:「當時求這銀鎖時,是一個什麼樣的情形?」
阿隼早在村口張望,見公蠣面若死灰,胖頭失魂落魄如喪考妣,低聲道:「全都知道了?」
但石頭上並無任何蛛絲馬跡。公蠣不明所以,想問又覺得丟面子,索性裝出一副深沉的樣子。
阿隼板著臉道:「但說無妨,只是不要透漏給他人。」
阿隼充耳不聞,帶領三人東繞西繞,來到一個相對偏僻的牢房。
公蠣看著因為太深而呈現暗綠色的潭水,陰險道:「下面有水鬼。」
這一次,畢岸卻沒有擺出那種事不關己的高姿態來,三人都陷入了沉默。
畢岸道:「當時他可有什麼異常?」
畢岸道:「後來呢?」
眾人皆驚。張妻更是驚愕萬分,顫抖著嘴唇道:「不是,沒有……」
一夜未見,張發幾乎老了十歲,原本就瘦小的身子更加顯得單薄。他蜷縮在角落裡,眼睛微閉,見有人來,顫顫巍巍地站起來,喃喃道:「懇求官爺,讓我見我家娘子一面。」
畢岸道:「上次巫琇一案的中年老醫童,剛好羈押在洛陽縣獄。」
公蠣調整氣息,周身運轉了一遍,確定身體無礙,這才放下心來,朝周圍看了看,疑惑道:「畢岸呢?」
畢岸很少笑,一笑起來眼神柔和明亮,嘴角上揚,形成一個優美的弧度,煞是動人。可如今公蠣早顧不得這個了,聽到畢岸提起頭痛、胸口痛,愣了一愣,抖抖索索解開衣服。
石頭上除了胖頭剛撓的印子,還有數條深深的撓痕,有長有短,自上而下延伸至水面以下,露出苔蘚下灰黃的石頭。畢岸沉聲道:「上面縫隙里有他的指甲,你留意一下。」
身為得道的非人,早已不想關於壽命之事了。無病無災,即使變老,也比常人長壽許多。沒料想,人世間的繁華還未享盡,洛陽的美食還未嘗遍,竟然身不由己捲入如此莫名詭異的事件之中。若真就此被人開顱採珠,豈不枉在洛水中修鍊了幾百年?
張妻無力地看了畢岸一眼,道:「是。」
阿隼正要說話,畢岸打了個手勢制止,自行問道:「張發在家嗎?」
公蠣醒過來,發現自己躺在潭邊的大石頭上,也不知道什麼時候爬上來的。而那個倒霉的胖頭,面朝下趴在一塊石頭上,正一口一口地往外吐水。
胖頭唏噓道:「估計他已經傻了,哪裡留意這些!——親手殺兒子,這事兒放誰身上也受不了。」
怪不得他對這些案子如此上心,原來是主管治安的縣尉。
張妻撫弄著他消瘦的臉頰,淚如雨下:「你出來做什麼?我要你好好躲在地窖里,無論聽到什麼都不要現身,你怎麼不聽我的話?」
公蠣滿臉失望,道:「沒有辦法,你四處追查什麼?」
胖頭小聲道:「不是說這個是長在棺材板上的嗎,怎麼您身上……」
畢岸小聲在阿隼耳邊說了句什麼,轉身出去了。
畢岸道:「被砸死,淹死,被意外飛來的工具扎死。」公蠣忽然想起跟蹤畢岸之前那塊從天而降的磚頭,以及在胖頭肩上抖動的小叉子,當日只以為是巧合,原來是有人謀害:「誰……誰做的?」
汪三財文縐縐道:「銀鎖做工精良,但雕花磨損嚴重,且上下各有一排牙印,不值十兩。」
張發惶惑道:「是,半個月前,哦,就是他生日前後,發現銀鎖丟了,我們也不敢問他。」
張發顫抖著聲音道:「聚魂——續命鎖?聚誰的魂?續誰的命?」
公蠣本來站在他身後,突然將嘴巴裂開,脖子伸出,猛地伸到他面前:「水鬼就是我!」
公蠣素喜圍堆兒看熱鬧,聽說磁河淹死人,頓時顧不上里小矬子了,順手將銀鎖塞給正在掛招牌的汪三財,敷衍道:「交給財叔就行了。」拉起胖頭追著人群去了。
出事之地距離忘塵閣不過兩條街道,公蠣和胖頭隨著眾人來到出事的河邊,周圍已經圍了一群人,一個熱心男子正站在河邊用爪籬往水裡探。
小矬子正在簽署當票之際,阿隼滿頭大汗回來了。見畢岸坐在大堂,附耳說了句什麼。畢岸道:「不用,在這裏講便可。」
跟著公蠣一起過來的中年農夫憋了半天,好奇道:「怎麼看出來的?」
張妻腿腳一軟,癱倒在地上。阿隼卻不管不顧,狠命拖她起來,義憤填膺叫道:「你還裝死!如今證據確鑿,看你如何抵賴!」說著舉起手便朝她臉摑去。
張發惶惑望著畢岸。
畢岸道:「沾染了鬼面蘚,壽命不會超過六個月。便是以功力壓制,也活不過一年。所以,我只有十個月時間。」他表情輕鬆之極,彷彿說的不是自己一般。
畢岸待她平靜了片刻,道:「我想了解,你家兒子在這幾日可有什麼反常之處?」
阿隼搓著手,為難道:「老仵作說,那個印痕是屍體漂浮過程中碰巧將脖子里夾了一棵細長的草根形成的,屍體泡得厲害,難以判斷是否是銀鎖,張妻也一句話未說便昏迷了……」他疑惑地看了幾眼畢岸手裡的銀鎖,突然朝小矬子看過去。
畢岸道:「他死了。昨晚死的。」
畢岸攀著樹根,輕鬆地從鷹嘴岩上一躍而下。胖頭諂媚道:「畢掌柜,發現什麼了?」
公蠣哼了一聲,又問:「你說死者到底是溺水身亡還是被人謀殺的?」
張發捶著胸口,老淚縱橫:「若不是忍無可忍,我怎麼能親手殺了我養了十三年的親兒子……老天爺,我上輩子做了什麼孽啊,碰上這麼個孽障……」
公蠣吃驚道:「丟了?」
三人對視了一眼。
畢岸咄咄逼人道:「犯病?他還有什麼病?」
胖頭眨巴著眼睛看著公蠣的臉色,囁嚅道:「反正我們也沒什麼事,不如跟著畢掌柜走一趟,就當出城遊玩。」
阿隼道:「張家為人老實本分,同鄰里關係相處良好,經營著一個雜貨鋪,家境還算殷實。平時深居簡出,特別是唯一的兒子左腳受傷之後,更是悉心照顧兒子,少與人來往。鄰居說,他家兒子禮貌懂事,嘴巴又甜,這些天天氣熱,常見這孩子在河邊玩水。所以官府判斷,他是自己失足落水……」
阿隼示意張發繼續。張發道:「被趕出來后,娘子十分絕望,就坐在他家門口不肯走,一直在哭。天擦黑時,一個穿著道袍的人從他家裡出來了,看娘子傷心,就過來詢問。」
原來石面上小到難以分辨的鬼面蘚在水下長大了許多,有依附在石頭上的,有懸浮在水中的,一張張鬼臉清晰可見,配上周圍伸展的細小葉片,如一串骷髏拉著手在跳舞。但它們只長在陰影下,陽光照射到的地方一個都沒有。
張發哽咽道:「你身體不好,又有傷,我怎麼能讓你頂罪?」
公蠣忍不住嘀咕道:「你怎麼斷定他從這裏落水?」
小矬子大怒,瞪視了公蠣片刻,勉強擠出一絲笑容,硬生生咽下了這句搶白。公蠣十分得意,正想如何找個法子好好捉弄下他,忽聽外面一陣喧嘩,胖頭叫道:「磁河淹死人了!」
他猛地挽起袖子,撩起衣襟——他的身上比張妻好不了多少,一樣傷痕纍纍。
張發看著舉止怪異的兒子,越來越舉得陌生和恐怖,趁著他跳的全神貫注之際,偷偷溜到他身後。
張妻悠悠轉醒,面若死灰,任問她什麼,只喃喃重複「是我殺了兒子」。
小矬子悻悻地撿起銀鎖,發狠道:「不當就不當!走著瞧!」公蠣苦著一張臉,連連擺手催他趕緊滾。不料後堂門帘一打,畢岸走了出來,沉聲道:「客官留步。」盯著銀鎖看了幾眼,道:「財叔,依這位客官要求,十兩銀子,六個月,兩分利。」
胖頭又是掐人中,又是給張妻灌水,嘴裏念叨著:「和*圖*書大嫂子,這種孽子,死了活該,你也別太愧疚……」
阿隼將銀鎖遞給他:「這種銀鎖十分常見,你仔細看看,是不是你兒子那隻?」
一個獄卒飛快地跑著去了,嚇得公蠣不敢出聲相問。
走到前堂,看到小矬子又在門口探頭探腦,一見公蠣,馬上換了一副笑臉。
公蠣驚喜道:「他就是那個賣銀鎖給張發的人吧?我見過他假冒道長。」想起蘇青,心裏有一陣不舒服。
日上三竿,明亮的陽光透過窗欞落照在銀鎖上,公蠣突然覺得一陣眼花,好像上面的水波流動,兩條鯉魚突然動了一下,噴出的水柱帶著一股陰冷的白氣,左右兩邊的花紋陰影連在一起如同兩個骷髏一般,正張著黑洞洞的嘴巴獰笑。正待細看,忽覺胸口一陣刺痛,不由「啊」一聲丟了銀鎖。
胖頭吸溜著鼻涕,勸慰道:「大嫂子節哀,他去了,也算是給您減輕點負擔。」
畢岸將衣袖重新放下,輕輕鬆鬆道:「放心,不傳染。」
小矬子看著公蠣的臉色,賠笑道:「十兩銀子,當期六個月。」
畢岸似乎有些心不在焉,把玩著手中的銀鎖,聽說阿隼要走,又問:「他家裡情況如何?」
公蠣回想著張發說的細節,道:「那個……我明明記得發現屍體時,張鐵牛身上穿著一件鮮紅的小褂,張發怎麼說是白色小褂?」
畢岸道:「阿隼,永徽律。」
公蠣好奇道:「怎麼了?」畢岸面色冷淡,朝圍觀者略一抱拳,翩然而去。恰巧一輪紅日從江面升起,朝霞投照在畢岸修長的身影上,拖出長長的影子。周圍的人群,特別是女人們,上至頭髮花白的洗菜老嫗下至豆蔻年華的浣紗少女,一起尖叫起來,公蠣更是嫉妒得雙眼發紅,聽到胖頭跟著一起叫好,狠狠地踹了他一腳。
畢岸的手如同鉗子一般拉著緊緊的:「手臂上的呢?」說著將她的衣袖往上一拉。
張妻捂住了眼睛,渾身如篩糠一般:「我可憐的兒子……」她突然發出一聲尖叫,哭喊道:「是我……是我推他下去的,與我家夫君無關……我受不了他的打罵……」一口氣未背過來,暈了過去。
不料畢岸卻慢悠悠道:「我知道不是你殺的。」
公蠣壓住心底的恨意,擺出做出意外重逢的表情:「啊呀,原來是矬子兄弟。」張開雙臂作勢要抱,待小矬子也張開雙臂迎了上來,卻轉了一個方向抱住了胖頭的肩頭:「我和胖頭不過是運氣好些,不費吹灰之力就得了這麼當鋪,如今吃喝不愁,還真懷念當初我們一起混碼頭的日子。胖頭,看茶!」不待胖頭沖好茶,裝模作樣看了看天,道:「今日天現祥雲,預示著生意興隆哇。胖頭快去開門!將櫃檯擦了!看這門口髒的,趕緊掃一下,還有招牌,怎麼不早早掛了出來?」一時間將胖頭指揮得團團轉。
公蠣不耐煩道:「淹死鬼說了,他不喜歡長得丑的死胖子。」
畢岸隨手拿起桌上的一隻有些豁口的木碗,掃視了一眼無任何妝奩裝飾的屋子,道:「還是木碗耐摔打。」這話沒頭沒尾,阿隼也十分不解。
一隻腫脹發白的腳丫子先伸了出來,眾人一陣驚呼,男子將爪籬勾住屍體的上衣,慢慢拖了出來。
公蠣一下站住了腳步。
公蠣認為是水草,胖頭堅持稱是水鬼的手,但要重新下水去看,誰也沒這個膽量。兩人正在研究,只聽畢岸的聲音從頭頂傳來:「走吧。」
阿隼眯起眼,灰黃的瞳孔猛然縮小,亮得如同銀針的針尖,公蠣連忙將臉扭開,不敢看他的眼睛。小矬子再也撐不住了,抱頭蹲下道:「我根本不認識他,真不是我殺的……」
公蠣忙擺出自以為最英俊的笑容,謙卑之中帶著一點自得:「我是縣尉大人的朋友。」
阿隼威嚴道:「這位公子有話問你,你若是答了好了,我可安排你娘子來探監。」
小矬子一雙三角眼陰沉沉打量著公蠣,眼底透出一絲妒恨的光來。公蠣心底暗爽,道:「本掌柜今日還有要事,不好意思啦。」拍了拍衣襟便要揚長而去,卻被小矬子一把拉住:「我有東西要當。」
畢岸深吸了一口氣,抖著銀鎖道:「這個,不是長命鎖,正確的叫法,應該叫聚魂續命鎖。」
※※※
張妻撲簌簌落下淚來,眉間的一道疤十分顯眼:「前晚上悶熱,房間里熱得睡不著,他說要睡到河邊的桐樹下涼快涼快,我就給他拖了一個小竹床,鋪了一領席子。我自己回家裡睡了,第二天一早我去叫他,見他不在,我只當是他跑去玩了,也沒在意。」
畢岸伸開手掌,道:「我在鷹嘴潭的那塊石頭縫隙中,找到了這個。」公蠣一看,原來是兩粒帶殼的高粱。
畢岸淡淡道:「法律自有公斷,不勞我等掛懷。」
她的小臂上,深深淺淺的牙印形成的紅腫和用力掐擰形成的紫紅色斑塊觸目驚心。一塊咬得較深的地方,還往外滲著膿水。張妻異常緊張,驚慌失措看著畢岸。
老仵作自詡經驗豐富,對畢岸橫插一刀十分不情願,但看他器宇不凡,指責的手指又放了下來,嘟囔道:「還看什麼呀?」
小矬子正支著耳朵聽畢岸和阿隼的談話,被公蠣這麼一抓,嚇了一跳,辯道:「我這是祖傳的!我爺爺給我的呢!」
公蠣和胖頭還是第一次聽到這種蘚,爬在石頭上將腦袋探下去看。苔蘚很小,無花無葉,只能勉強辨出片狀的黑點。公蠣不服氣道:「這種蘚雖然少見,也不是沒有,怎麼就認定他是從這裏落水的?」
畢岸忽然抓住胖頭的腳脖子,將他頭朝下投入水中。胖頭毫無防備,嚇得哇哇亂叫。公蠣猛地跳開,擺出一個打鬥的姿勢。
小矬子一拍胸脯:「我以人格擔保,絕對不是贓物。」
畢岸面無表情,道:「從你撿了那棵血珍珠,就已經留下禍根了。你的體質,用來做珠母最好不過,不用藥引,只要隨身佩戴,便可令珠菌絲生長。」
公蠣提出異議:「他家離這裏不遠,很有可能是偷偷來玩耍失足落水的。」
「我謀劃了好幾日,連偽裝的地窖都挖好了,卻始終下不去手。我娘子見我神態有異,問我,我什麼也沒說。」他挺直腰板,一張乾瘦的臉顯出堅毅的神態來:「七八日前,他又瘋了一樣打他娘,將她腰裡打得烏青,兩天下不了床。我終於下定決心,對外放出風去,說要外出販賣糧食。到了那日,我本想趁著晚上動手,誰知天氣悶熱,他竟然沒睡,我便說背他去河邊乘涼。他剛發完一大通脾氣,竟然同意了。」
畢岸充耳不聞,從屍體鼻孔從鑷出了什麼東西,臉色突然一變。公蠣眼神不行,尚未看清鑷子上有什麼,畢岸已將鑷子擦拭乾凈,放回了工具包,走到老仵作跟前,俯身在他耳邊說了句什麼。老仵作本來正不自在,聽了這話滿臉厭煩,甩袖而去,只留下兩個小捕快看守。
胖頭依言,小心地取出指甲,凝神朝水下看了一眼,又是驚叫又是舞動雙手,帶得畢岸一個趔趄,不是公蠣上前幫忙,只怕兩人都要落水了。
畢岸不以為然道:「是,那樣的話,只怕如今你腦袋的珠子都能採集了。」他頓了一頓,道:「或者早就死於非命了。」
半月前,張鐵牛過十三歲生日,因張妻未將飯及時盛好,他竟然抓著碗砸了過去,將張妻的眉頭劃得鮮血直流。張發抬起頭,淚流滿面:「我若是不管,早晚我們夫婦要死在他手裡。可憐我娘子性格綿善,一生膽小謹慎,卻被自己生的兒子欺負成這樣,這日子還能過嗎?」
可惜禍不單行,兩年前,張鐵牛的癲癇突然加重。每每犯病,他橫衝直撞,就地打滾,抓住什麼咬什麼。而今他年紀漸長,身高體重與一個成人無疑,張發夫婦兩人都攔他不住。特別是這半年,他幾乎每天發病,一病起來便將屋裡的家什打得粉碎,並抓住母親暴打,張妻的腰傷、虎口的咬傷和眉間的傷疤,都是他造成的。
三人爬上堤岸,爬上一塊相對平坦的大石,不約而同向下望去。如今已經正午,太陽當空照射,明亮而刺眼,但鷹嘴潭依然冰冷冷的綠色,特別是潭心,深如墨色,透出一種不可預知的陰森感。
張妻瞬間淚眼婆娑,抽泣起來。公蠣覺得畢岸冷血到了極點,簡直就是往人傷口上撒鹽。
阿隼追問道:「戴上之後,是否有什麼異常?」
怪不得他對蘇青之死平靜面對,原來他自己也快要死了。
小矬子鬆了一口氣,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了出來。
張發咧開嘴,無聲地哭了起來。
胖頭的腦袋在距離水面一尺的地方停下了。畢岸喝道:「看看石壁上有什麼。」
畢岸道:「沒有辦法。」
畢岸神色不驚,依然氣定神閑地喝茶。阿隼走過來,抱胸而立,冷冷看著他,手臂連同胸部的肌肉隆起,將麻布汗衫撐得彷彿要裂開。小矬子聲音越來越低:「……是我撿來的……我在河灘撿的……」
阿隼辯道:「便是在鷹嘴潭,也不能斷定他是被人謀殺。他一個殘疾的孩子,也不是什麼大富大貴之家,誰會要害他?」
畢岸淡淡道:「脊柱側彎,一摸就知。衣服材質做工良好,手指指甲長而完整,自然是家境不錯的人家。」
可以想象,張鐵牛被推入潭該多麼絕望,用盡全身的力氣希望能抓住著力的東西,竟然將指甲生生折斷在石縫裡。

第四節

公蠣道:「真希望官府能考慮到他殺子情有可原,能夠從輕處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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