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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岸定定地看著他，道：「你想好了？」

實際上它不過三寸來寬，一尺來長，說它巨大，是對比那些小人來說的。

公蠣喜笑顏開，忙問道：「螭龍有什麼本事？會不會越來越英俊？」

公蠣勉強道：「夢到我屋裡演燈影兒戲，一群小人兒從柜子里出來，在圓桌上又唱又跳的。」

畢岸卻沒笑，道：「不是四腳蛇，是螭龍。」

情知此時在忘塵閣中，來敲門的不是畢岸便是胖頭，公蠣還是有些失望。

小妖笑著推他：「快，來生意了。」又甜甜地叫道：「姐姐好。」

兩人說了一車的情話，直到天黑，公蠣才戀戀不捨地回去。

畢岸站在中堂，聽到房間里公蠣尤自嘮嘮叨叨，計算著成親需要的東西，嘴角泛出一絲苦笑。這個胸無大志、繁瑣俗氣的公蠣，真的是自己當年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螭龍嗎？

阿隼打量著公蠣門縫中透出來的燈光，神色凝重，道：「如今怎麼辦？」

公蠣瞧見虎妞遠遠的正朝這邊張望，笑道：「去吧去吧。」

公蠣忍不住咧嘴一笑。東都洛陽地脈奇異，人口百萬，不知有多少魑魅魍魎混跡其中，一兩個得道的非人貪圖人間的榮華富貴，冒充人類生活，也不算什麼稀奇事兒。自己若同玲瓏成了親，在黑熊看來，豈不一樣？還有江源，不過也是個混跡人間的非人而已，只要無甚惡意，交往起來比凡人也方便些。

玲瓏嘟起嘴巴，撒嬌道：「你到底聽不聽我的秘密了？」

公蠣傻傻地站著，不知道該怎麼做。

回到忘塵閣，畢岸正在吃晚飯。公蠣原本同他打個招呼便回了房間，但心中激動，急切地想找個人說說話兒，又出來在他身邊坐下。可又不知說什麼，便在一旁傻坐著，偶爾摸一摸|胸口的琅玕珠，心中又暖又甜。

他三下五除二將外衣穿好，自己將衣領緊緊捏住，後退了幾步道：「我只喜歡女人！你甭想打我的主意！」

阿隼似信非信，道：「這麼小個東西，真有這麼厲害？」

這家酒樓不知什麼來頭，請了眾多人來，其中不乏商界名流和一些裝扮不俗的客人，整條街幾乎被堵上。及到吉時，只聽鞭炮齊鳴，鑼鼓喧天，舞獅子的師傅在木樁上翻出各種花樣兒來，公蠣仰得脖子酸了，聞到飯菜香味，這才戀戀不捨地入了座。

公蠣捏著自己荷包里的銀子，不禁生出幾分擔心來，忙制止道：「夠了夠了，不可浪費。」

公蠣的理解，畢岸無非是不想資助他了。強壓著心中的不滿，擠出笑容討好道：「畢掌柜，我知道您財大氣粗，我成個親，才能用您多少錢吶。您先借了我，等我賺了錢連本帶利一併還您，還不行？」他說著，還親熱地用肩膀頂頂畢岸的手臂。

公蠣有點陰暗地想，畢岸見天處理那些同巫術有關的案子，說不定是怕人家復讎，故意說自己是螭龍，讓那些復讎的巫人們把目標轉移到自己身上來；要不就是想鼓動自己沖在前面，做個替死鬼。

阿隼不無擔憂道：「您的身體未恢復，又有鬼面蘚……」

一般屍體檢驗，多是查看體表、內臟和重要肢體，很少專門查看未缺損、未異常的手指腳趾。昨晚阿隼到了驗屍房，意外發現她的右手中指有一截指骨發黑，而其他手指正常，便將這截指骨取了下來，想給畢岸看看有什麼端倪，誰知竟然變成了一截金屬。

胖頭大喜，朝公蠣深深地鞠了一躬，轉身便跑，又被公蠣一把拉住：「還早呢。」公蠣朝隔壁街道擠擠眼兒，「人家說不定還沒起床呢。」

阿隼道：「他也跟著我們多年了，向來小心。或者他出去玩了吧？以前也有過消失幾天再出現的。」

這話不知怎麼傳到李婆婆的耳朵里，公蠣「不學無術」、「好吃懶做」的名號上又增添了「好色」的標籤，再來忘塵閣的小媳婦小女子們，看公蠣的眼神都帶著一絲警惕和鄙夷，氣得公蠣跳腳。

胖頭的一根筋，如今也在李婆婆口中廣為流傳。那日早上，趙婆婆伏法后，畢岸同公蠣回到忘塵閣，才發現忘了躲在窗外的胖頭。胖頭這個傻瓜，因為沒有聽到畢岸的命令，竟然一動不動在屋外凍了一個晚上，眉毛頭髮上落滿白霜，人差不多凍僵，手腳也長了凍瘡，害得公蠣給他搽了半個多月的凍瘡膏。

公蠣狐疑道：「我訂的？」

至於巫教，公蠣絲毫不感興趣，只知道是一種古老的教會，運作神秘，一直是官府打擊的邪教之一。巫教同巫氏一族頗有淵源，同屬一宗，有說是遠古巫氏兄弟兩個，其中一人創建了巫教，但後來同巫氏家族脫離了關係。經過數百年來官府明裡暗裡的滲透、圍剿，如今行事更加隱蔽，組織也更加嚴密，若不是趙婆婆擅自行動，只怕難以發現其中端倪。

匣子方方正正，周圍雕刻著一些不規則的花紋，木質黑中透紅，有明晰的脈絡，沉甸甸的，還有一股淡淡的香味。公蠣覺得這東西有些眼熟，卻不記得在哪裡見過，斟酌道：「我瞧著這個像是烏木，紋理清晰，線條優美，怕是最好的金絲楠木。」

這番說辭，同畢岸有的一拼。只不過畢岸是板著臉說教，而江源卻說的雲淡風輕，無一絲讓公蠣難堪之意。公蠣心情大好，忙附和道：「正是正是，公子高見，同在下不謀而合。」

公蠣的手抖了一下，忙將酒杯放在桌上，道：「在下不勝酒力，讓公子見笑了。」

公蠣急道：「你快告訴我到底是什麼病症，洛陽這麼大，總有辦法的。」——若真是絕症也不怕，自己在鬼面蘚發作之前，將靈氣全部給她，不說治愈，保她再活個十年八年定是可以的。

江源殷勤地幫公蠣斟滿酒，道：「小弟選擇此處，本想著僻靜些，誰知道碰上他今日正式開業。剛才在走廊往下看了半晌，只覺得一眾人等，唯兄長品貌不俗，頓生一見如故之感。」

畢岸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公蠣想的是，只要自己能活的比玲瓏久些，不留她一人在世上孤苦伶仃就好。這話自然不便對畢岸講，忙換了話題，堆出滿臉諂媚的笑，試探道：「畢公子，我要成親，你也知道，我手頭一向緊張，到時候可能還需要您幫扶一下呢。」

公蠣當年曾問過隔壁的老烏龜。老烏龜講，上古黃帝得蛇族幫助戰勝蚩尤，曾對其承諾，蛇類後輩之中，每萬條得道者可有一條浴火成龍，曰螭龍，文安天下，武定乾坤，封為龍子。

阿隼眼圈紅了，低聲道：「好，千萬不要像上次……」

公蠣轉動珠子。「瞳孔」正中的光斑也隨之移動，真真像一個人的眼珠子在盯著自己看一般，十分神奇。

門口的冷風一吹，腦袋輕鬆了一些，原本陰翳的視線清晰了許多。公蠣伸了個懶腰，茫然地朝街口望去。

畢岸道：「巫教那邊，還有什麼線索？」

或許自己這輩子，都找不到丁香花女孩了吧。

珠子如鴿蛋大小，裏面布滿微金色的晶絲，表面透明，看起來流光溢彩；珠子正中，有一塊晶絲是黑紅色的，圓形，排列也不似金色晶絲那般雜亂，而是呈盤旋狀，乍一看，像極了人的瞳孔；若是盯得久了，又像個正在流動的巨大漩渦，想要將人吸進去。

公蠣變戲法一般，誇張地從懷裡拿出一個精緻的盒子來，道：「你先看看這個。」原來前日，他將從畢岸胖頭處搜刮來的、自己積攢的，加上官府打賞的「破案」銀兩，專程跑去錢家玉器行，挑了一款鍾意良久的上等紫玉丁香花簪，雖比不上玲瓏送自己的琅玕珠名貴，但水色純凈，雕工精細，造型又是公蠣最喜歡的紫丁香，自我感覺相當滿意。

玲瓏聽了，反而歡快地道：「那就好，舅舅說送給我，我本來還不好意思呢。你覺得鑲嵌在步搖上怎麼樣？」

公蠣的臉騰地紅了。汪三財老奸巨猾，顯然看出兩人的關係非同尋常，又回去櫃檯整理賬目。小妖張大了嘴巴，伸出小指頭指指公蠣又指指玲瓏，小聲笑道：「我知道啦。龍掌柜的魂兒，丟在姐姐那兒了。」

水蛇長腳，雖說有些奇怪，似乎並不影響什麼，況且以公蠣的道行，目前很少以原形示人，有了腳，說不定爬行還更快了呢。想到此處，公蠣道：「這同我成親有何關係？大不了從水蛇變成四腳蛇。」自己覺得這句話異常幽默，忍不住笑了起來。

這一下，酒便醒了大半。

剛帶著甜蜜昏昏沉沉睡去，忽聽有人敲門，公蠣跳了起來，拉開門一看，卻是畢岸。

柜子門確實是開著的，同公蠣剛才看到的一樣，但裏面空無一物，並沒有留下任何小人活動的痕迹。圓桌和腳凳上面雖然有層薄薄的灰塵，但胖頭認為是今天搬回來忘了擦拭的緣故。

玲瓏一臉小女人的嬌羞，溫軟香滑的身體依偎在他懷裡，同公蠣無數次看到美女時意淫的情形一模一樣。可是不知為何，那一刻，公蠣反而說不出的懊喪，好像自己守了很久的寶貝就這麼被人給偷走了。

畢岸忽然摸了摸自己的中指，道：「赤瞳珠還未露面？」

玲瓏對那晚發生之事深感愧悔，唯恐傳出去毀了名聲，因此交代公蠣，說兩人交往之事一定要保密，等她回去先說服舅舅，再由公蠣上門提親，這樣以後來往便順理成章了。

她笑得花枝亂顫，點著公蠣的鼻子道：「你知道么，我喜歡你啊。」

其實公蠣在其他女子面前還是相當能說的，偏偏在玲瓏面前不行。因為玲瓏性格穩重成熟，不像小妖珠兒等，隨便說什麼都可以，公蠣完全搞不懂她是真生氣還是佯裝生氣。

白狐的影子瞬間隱去，只見江源——或者白狐微微笑道：「如此，兄長早些回去休息吧，我們明日巳時一刻再見。」

畢岸眉頭一皺，煩躁道：「叫我畢岸。」

如此美差，公蠣幾乎張嘴便要自己應承下來，但唯恐這江源小瞧了他，想了想，道：「這卻不難，我有個小兄弟，自小在洛河兩岸長大，對周圍景緻最是熟悉。」心裏盤算，胖頭人雖然傻些，做嚮導卻是極為實誠的，且對自己忠心耿耿，賺了錢同裝在自己口袋差不多，便打定主意，推薦胖頭做嚮導。

一眾小人兒全部到了圓桌上。崑崙奴站在山水中間的一塊空地上，揮動手臂，似乎在指揮其他小人做什麼。小人們一陣忙亂，很快恢復了秩序：七個極小的小人兒被綁了起來，捆在七根豎起的柱子上，它們的身後，放置著幾口大鍋。

臨近年底，生意暴漲。兩人如今正在熱戀，恨不得天天廝守在一起，但一年的生意，也就指望這麼幾日，汪三財和胖頭忙得不可開交，公蠣好歹是個掌柜，也不得不在當鋪里守著，只能等將近打烊之時，才能找個空兒見下玲瓏，真真兒明白了「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之感覺。

玲瓏道：「這麼說也算是名貴了？」

或許真是自己判斷錯了。

突然想到這個辦法，公蠣頓時激動起來，臉上洋溢著喜悅之色，安慰道：「不怕，有我呢。你會活得好好的。」

玲瓏看不看他，眼裡泛出淚光：「這世上，哪有什麼情投意合。原是我做夢。」她迎著順河而來的寒風，深深吸了一口氣，帶著淚笑道：「我那晚說想告訴你個秘密，結果還是沒講。我其實……得了絕症，郎中說，活不過半年啦。」

公蠣忽然明白過來——那些東西不是紅漆，而是一種類似苔蘚、菌絲之類的東西，帶有強烈的腐蝕性。

公蠣一骨碌爬了起來，連書掉在了地上都顧不上撿起。

玲瓏十分開心，將珠子收進匣子推給他，道：「好，那就有勞龍掌柜啦。」似有送客之意。

玲瓏佯怒道：「不用了！」扭轉身不理他。

玲瓏一笑，眼睛向公蠣看去。

公蠣不是不想負責，而是事情來得突然。除卻丁香花女孩的因素，最主要的是，自己還沒做好成親的思想準備。一是玩心尚重，一想起那些柴米油鹽的日子便覺得乏味；二是因為自己的身份——蛇人結合，後果會如何？雖然世間也有得道的非人同凡人結成家庭的案例，但對公蠣來說，放在自己身上還是覺得不可思議。還有最為關鍵的第三，那些陰魂不散的鬼面蘚，如今雖然皮膚表層看不到，但誰知道自己還能活多少天，不能禍害了人家姑娘。

公蠣身體開始燥熱，想要抱緊她，卻不敢妄動：「去哪裡？」

行至街口，便聽鑼鼓之聲。原來對面酒樓正式開業，一會兒工夫，紅燈籠、紅綾帶，還有蓋著紅綢的牌匾已經掛得整整齊齊，連忘塵閣門前的梧桐樹上都紮上了紅綾，穿著紅黃兩色長毛衣褲的舞獅師傅正在搭架，下面一群小妖怪一般的小獅子們將鑼鼓敲得山響，一副喜慶氣勢。

公蠣雖對畢岸擅自毀掉記錄銀魘的人皮卷有些微詞，但和-圖-書他向來是個什麼都無所謂之人，很快自己找到借口放下了。不過因為手上的傷——雖然在夢魘中畢岸也被他當做面具人掐得脖子烏青，他還是狠狠勒索了畢岸一堆財物，還被允許每月在賬上支出十兩營養銀，用來補養身體。

畢岸一副看猴兒表演的表情，任他信口開河猜測了半晌，這才道：「妖孽橫生，螭龍降世。螭龍專為應對巫教而生，你的職責，便是輔佐人君，還黎民百姓以安寧。」

汪三財將賬簿收拾好，走出櫃檯道：「姑娘可是來當東西？」

兩人默默地往前走了一段，玲瓏撲哧一笑，道：「龍掌柜，你這是怎麼了，見我就像老鼠見了貓？是我今天臉沒洗乾淨，還是變得丑得不忍直視？」說著嘴巴一噘，歪頭看著她。

公蠣滿不在乎道：「走你的吧，財叔那邊我來打發。」

公蠣沒好氣道：「呸，你個傻子。」

小妖有些失望，撅嘴道：「原來你們都知道，就我一個人瞞在鼓裡。」說完等著公蠣同自己鬥嘴，卻見他失魂落魄，早不知道神遊何處了，笑嘻嘻道：「怪不得胖頭說你丟了魂兒，還真是。要不要我去請個神婆子回來幫你叫魂？」

公蠣回過神來，忽然覺得同李婆婆等人鬥嘴置氣著實可笑，朝她略一點頭，邁著方步坦然離去。李婆婆拎著火鉗，衝著公蠣的背影叫道：「喂，中午對面酒樓正式開張，有免費酒食贈送啊，別忘了！」

畢岸的眼神忽然有了變化，緩緩道：「我不同意你成親。」

公蠣心中一盪，不由想起那晚的情形來，道：「你若喜歡就送你，等我下次找個好點的來。」

玉器錢家在洛陽十分有名，開有三十六家玉器行，他的鑒定結果自然是不會錯的。不過琅玕珠公蠣第一次聽說，完全不知是個什麼東西。

畢岸顯然感到意外，眉頭猛皺了一下。

原來玲瓏是為自己著想，公蠣心情瞬間好了，誠摯道：「我從來都沒買過禮物給你。」

兩人又聊了些洛陽的逸聞趣事和風景名勝，言談甚歡。江源對河洛文化推崇備至，尤其對市井之間的詭異故事感興趣，連帶誇讚公蠣聰明能幹，舉止不俗。

玲瓏見公蠣表情獃滯，以為被自己嚇住了，淡淡一笑道：「我告訴你這個，絕不是為了博取你的同情。我只是想同你說清楚，我絕不糾纏。告辭。」

畢岸道：「我猜想，或者還有另外一種功效。」他頓了一下，道：「不管她在哪裡，巫教都能找到她。或者那個龍爺手裡，有能夠感應到墨金的東西。」

畢岸喝完最後一口粥，忽然道：「你的玉佩呢？」

公蠣急切道：「還有幾個月？」

畢岸道：「我以後慢慢講與你聽。那個小乞丐小武呢？」

關於魘術，畢岸道，並非人人能練就。他曾查過趙月兒的戶籍文碟和當年天象，她出生時恰逢天狗吞月，體質屬陰，天生帶有異能；后又從小佩戴銀精製成的鏈子，缺乏陽氣，媚功見長，練習魘術事半功倍。若非陰性體質修鍊著兩類法術，如同強行扭瓜，最終將害人害己。

玲瓏停住腳步，頭也不回，低聲道：「不用安慰我，我知道你不情願。」公蠣鼓起勇氣上前抱住了她，道：「不，我願意！」他狠狠地搖頭，彷彿要將這三日的猶豫全部甩在腦後，堅決地說道：「我不知道尋常的嫁娶都有什麼樣的要求，不過我會去請教財叔，給你一個風風光光的婚禮。」

公蠣滿臉堆笑，恭恭敬敬道：「畢公子，您大人大量，不要同我一個俗人計較。」

如何回到忘塵閣的，公蠣也記不清了，只知道精神恍惚，一會兒欣喜若狂，一會兒悵然若失。

公蠣索性坐了起來，耳邊的聲音倏然消失。摸黑兒倒了一杯冷茶喝了，重新躺在床上，鑼鼓聲又響了，小而清晰，直直地往他的耳朵眼裡鑽。

公蠣忙道：「沒興趣！」見畢岸還想說什麼，一連串回道：「我困了！不用談！我沒潛力！什麼也不會！」用力一把將畢岸推出，將門關上，還不忘加上一句：「成親的銀兩不要忘了！」

公蠣發覺，玲瓏同小妖的眼睛甚為相似，只是一雙成熟從容，一雙天真無邪。

一條青花水蛇盤踞在床上，出神地看著自己上半身和下半身長出來的利爪，不時用下顎輕輕觸碰一下，滿臉驚愕。畢岸處事不驚，冷冷道：「怎麼樣？」

畢岸默然不語。阿隼急道：「公子您還捨不得？要不是他的魯莽，您怎會……」

公蠣的觸覺和聽覺要遠遠好於視覺，他可以感知玲瓏身上的細微變化，比如當下，玲瓏在他懷裡動了一下，明明不滿意公蠣的回答，但臉上仍洋溢著幸福的笑；剛才她將公蠣換下的舊衣服細細地摺疊時，竟然透出一種莫名的焦慮和煩躁；還有上次，她嘴裏說著甜美的情話，眼睛里卻是滿滿的心不在焉。偏公蠣是個極其矛盾的人，又粗心又細心，又自卑又自負，玲瓏轉瞬而逝的情緒，公蠣可以敏銳地捕捉到，但卻不明白為什麼，只能解釋為玲瓏因病的關係，情緒不穩。可是除此之外，玲瓏無可挑剔。

阿隼同畢岸告了辭準備退出，忽然又道：「公子，若是巫教龍爺重出江湖，只怕不妙。」

胖頭嘿嘿傻笑，撓頭道：「我今日真有事。你能不能同財叔說下？我擔心他以為我偷懶。」

公蠣驚愕萬分，愣了片刻，憤憤道：「你怎麼這樣？前面說後面毀，說話不算話的？」

公蠣心想有錢人果然不同，心裏有些泛酸，笑道：「有錢的時候，這話沒錯，像我這等天天尋著錢過日子的，可就不敢說這樣的話了。」又問道：「江公子來洛陽公幹？」

公蠣有些心疼，道：「你擔心病症？我不在乎。」玲瓏眉頭一皺，似乎有些不耐煩，道：「我沒事。」

輕輕按壓，不痛不癢。公蠣想了想，道：「這有什麼，我本來就滿身鱗片。」搖身一變顯出原形，再飛快地恢復人身，滿不在乎道：「瞧見了吧，本來就這樣。」

阿隼啞然失笑，道：「真沒想到。」又不屑道：「我瞧他這輩子也就這樣了。巫教這事兒，就靠我們兩個就好，隨他自生自滅吧。」

畢岸道：「十年前他元氣大傷，想來應該也恢復得差不多了。」

吳媽手腳甚是麻利，一會兒工夫，四個冷盤拼盤先端了上來。玲瓏端起酒杯，笑道：「我同龍掌柜著實有緣，一見如故，幹了！」一飲而盡。

胖頭愕然道：「成親？成什麼親？」

玲瓏這才收住了笑，認真道：「真不用了。那日……你走之後，舅舅便來了，他帶我去見了玉器錢家大掌柜，錢家掌柜說，這不是鳳凰膽，而是同鳳凰膽相似的琅玕珠。」

公蠣在忘塵閣中，相貌人品皆受畢岸壓制，如今江源對他恭維有加，不知不覺找回了信心。趁著酒興，將神醫殺人入葯案、張發殺子案、回紇寶物案、孩童失蹤案等（見忘塵閣《噬魂珠》）添油加醋講了一番，其驚心動魄，彷彿足以載入史冊；而描述自己更是不余其力，兼聰慧與縝密於一身，如何布套設局，連畢岸和阿隼都成了打下手的了。

他不知道今晚的夢境同畢岸昨日提到的事情有無關聯，但隱隱覺得，這幾天圍繞在自己身邊這些事情有些怪異。

公蠣見她對自己毫無防備，心中升起一絲甜蜜，搓手笑道：「這個……我就這麼端走，不怎麼合適吧？」

菌絲繞開了崑崙奴繼續蔓延，一盞茶工夫，所有死亡的小人無一例外全部化成了齏粉。

這同做夢夢到的不一樣！公蠣這下開始吃驚了。

公蠣遲疑了一下，道：「好，等我賺夠了錢，我們便去找個沒人的地方。」他來洛陽，本就是因為不甘寂寞，若是再找個沒人的地方，還不如回洞府中待著。

江源哈哈大笑，道：「兄長果然是個爽快人，甚合小弟心意。不過街頭美人，勝在遠觀產生的朦朧美和距離美，若是唐突糾纏，不僅玷污了這份自然隨意，也破壞了自己欣賞的心境。我還是遠遠看著罷，只當瀏覽神都美景。」

玲瓏施了一禮，大大方方道：「我找龍掌柜。」

胖頭正站在門口看熱鬧，一見公蠣興奮地道：「老大，中午對面免費宴客，請你去呢。」

公蠣忙回禮，道：「還行。你這是做什麼？」

公蠣好生奇怪，問道：「這誰送來的傢具？」

玲瓏抬眼看著他，眼神深邃，看不清喜悲，忽然又嫣然一笑，柔聲道：「我不怕。」她將頭靠在公蠣胸脯上，喃喃道：「帶我離開這裏吧。」

公蠣張嘴道：「那誰是第一個客人？」一出口他便知道自己莽撞了，哪有這樣問人的？

公蠣有些摸不著頭腦，難道畢岸只是不喜歡被人叫「畢掌柜」？也是，掌柜二字，聽起來滿身銅臭味。

玲瓏最是善解人意，微笑道：「不用，我也不愛戴這些東西。你尋常戴過的東西，送過一件便可。」一眼看到他的螭吻佩，道：「就這個吧。」

丁香花姑娘，就作為一個美麗虛幻的夢，永遠地藏在心底吧。

小人們舞動得也越來越快，看起來像一群成了精的小妖怪。隨著黑衣小人手中的小鼓發出刺目的光線和凄厲的聲音，轟隆隆一陣響，眾小人圍住的「石台」坍塌出一個黑黝黝的大洞。

公蠣一眼瞄見正在裏面忙活的幾個妙齡女子，高興道：「好啊好啊，一起去。」

和善的趙婆婆竟然是投毒人，並且在被追查后咬舌自殺，在敦厚坊掀起軒然大|波。原本就少言寡語的董石頭夫婦更加沉默，過了月余，悄無聲息地搬走了。

公蠣一愣：「誰？」

三杯酒下肚，公蠣已經忘了剛才的傷感，只覺得渾身燥熱，情緒亢奮，不用玲瓏勸，自己只管倒了一杯接一杯地喝。玲瓏半伏在桌子上，咯咯笑道：「我告訴你個秘密。」

公蠣耷拉著腦袋，瞬間有些茫然。

這些話如同一個炸雷，震得公蠣目瞪口呆。這才想起他第一次聽到玲瓏名字時，小武同阿牛交換藥物，聲稱要給玲瓏治病。只是這幾次每次見到玲瓏，她都臉色紅潤，全無一絲病態，自己竟然忘了這茬兒。

閉門鼓敲過，公蠣喜滋滋地回了房間，躺在床上蹺著二郎腿兒，一會兒想著要如何準備聘禮，如何風光體面，一會兒又想著要做哪家的喜服，定哪家的糕點；以後若是生了寶寶如何帶，家裡的開銷如何賺足等等，甚至想到兩人白髮蒼蒼的模樣，輾轉反側，毫無睡意。

公蠣憋了良久，終於想起今天的正事了：「姑娘說有東西估價，可是什麼寶貝？」

畢岸緩緩道：「你長腳了。」

公蠣鬆了一口氣，又飲了一杯，笑道：「我又不如人家英俊瀟洒，又無豐厚家財，除了平和隨意，還能怎樣？」

公蠣忽然想到了另一個問題，跳起來叫道：「喂！我可是……沒想到你是……」

畢岸道：「放心，我自有分寸。」

阿隼道：「是。」

擱架後面，是一個轎式雕花大床，綉著百合的粉紅軟緞被褥看起來有一種曖昧的暖意。氣氛有些奇怪，玲瓏臉頰微紅，垂頭飲茶，兩人遠遠不如剛才在外面自然隨意。

畢岸道：「螭吻佩呢？」

公蠣含糊讚揚了兩句，便不知道說什麼了。玲瓏四處張望，道：「我記得這附近有個老郎中，專治傷寒。」她偷偷看了一眼公蠣，低頭道：「龍掌柜，你能不能陪我在這附近找一找？」

不知是不是酒喝得多了，半夜時分，公蠣口渴得難受，正輾轉反側糾結著要不要去倒碗冷茶，忽聽一陣響動，似有輕微的鑼鼓之聲。

剛吃了幾口，忽然有個小童過來，說請他到雅間一敘。公蠣欣然前往，引得李婆婆伸長了脖子叫：「我們都一起的呢，怎麼只請他一人到雅間？」

玲瓏笑道：「正是，所以我今日給他送過來。」上前定定地看著公蠣道：「龍掌柜，請移步一敘。」

畢岸喟嘆一聲，道：「洛陽城中，真是暗流涌動。多留心觀察，不要輕舉妄動。」

它們死了，死了很多人！

阿隼道：「是有一個舅舅，是陳應龍小老婆的遠房表兄，不知怎麼走動起來了。目前看，沒什麼問題。」眼睛朝公蠣房間一斜，道：「聽說兩人已經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了？」

玲瓏對自己的情況說得甚少，每次公蠣追問，她便搪塞過去。不過聽她隻言片語中透出來的信息，公蠣隱約猜到她從小被父親嫌棄是個女孩，待她並不很好，小時很是孤苦。

這七個被綁的小人，個頭明顯比其他人小，臉部只是一個小小的圓腦袋，連五官都沒有畫。公蠣猜是指這幾個人都是小孩子。

公蠣臉上有些發燒，道：「這個，可能到年後。」未等畢岸追問，忙補充道：「總之是好人家的姑娘。」

紅光中，不見江源，卻見一頭https://www.hetubook.com.com高大的年輕白狐，眉眼細長，毛色光潔，正端著酒杯俯身看著他。

若是螭龍只是這麼個使命，公蠣覺得還不如老老實實做自己的小掌柜，同玲瓏成了親，生上一窩兒女——若是兩人還能活著的話。

畢岸沉吟了片刻，道：「這是墨金。」

玲瓏好奇道：「龍掌柜，依你看，這個東西，是什麼寶貝？」

正如銀精生於銀子之中卻能克制銀蠶一樣，銀蠶殺人于吸血，又怕血——銀子屬陽，銀蠶屬陰，若是碰上純陽之血，反過來銀蠶將被殺死。這也是畢岸公蠣當日能夠除去銀蠶的原因。

公蠣摸索著拿過鏡子，戰戰兢兢地往銅鏡中看去。鏡子中的自己，同蛇頭一側的人頭，長著一模一樣的臉！

阿隼迷茫道：「對，我親手從她手上取下來的，包在這塊白絹里，從未離身，所以不存在被人掉包之說。但當時我取下來時，上面還帶著些乾癟的皮肉血管。」

畢岸道：「你明天再到接洽點瞧瞧，若碰不上他便給他留言，用最重的警告，告訴他一旦察覺有危險馬上撤離，不要以身犯險。」

畢岸道：「赤瞳珠從墨金中提煉，世上唯此一顆。赤瞳珠屬金、屬土，避水珏屬火、屬水，人體屬木，同時佩戴，合五行之勢，據說可產生無窮威力，是先秦法家最為有名的法器，當時分別為韓非子和李斯持有。兩人去世后，落入後人手中，逐漸不知所蹤。但這兩個法器頗有些相生相剋之意，先秦之後，在晉、漢、隋時曾五次露面，每次出現的時間都不相上下。所以，此次既然避水珏面世，赤瞳珠只怕不日便會出現。」

阿隼搖頭表示未聽說過。

只是自己道行淺薄，以前從未看穿其他非人原形，今日這是怎麼了？

胖頭茫然道：「老大你說什麼呢？」公蠣眼尖，一眼看到胖頭脖子後面一塊紅腫的咬痕，嘖嘖道：「你小子，還好這口哇？」

胖頭唯恐他們吵起來，忙朝公蠣擠眼：「北市那邊新開了一家館子，味道可好哩。我們去嘗一嘗？」

玲瓏看似隨意道：「我舅舅從江南回來了，這些日待在洛陽。爹爹不在了，我總要略盡地主之誼。所以也沒顧上登門去謝謝你。」說著眼睛朝公蠣一溜，帶出一絲嬌羞。

胖頭將請柬塞給他，道：「我就不去了。我今日有事。」表情閃過一絲扭捏。

公蠣憨笑道：「那是自然。」

今日開業，按照酒樓行業的規矩，雅間打七折。公蠣原本想著今日道賀，對方是管飯的，所以身上不過帶了三五兩銀子，本思量今日自己請客，只當帶著胖頭一起出來了，也算壯個臉面。誰知道這江源根本不看菜價，叫將原來點的菜全部撤了，重新點了滿滿一桌子，件件都是貴的，有些菜名公蠣聽都不曾聽過。

水蛇抖動了下前左爪，試圖去抓枕頭，但這些利爪剛剛長出，協調性似乎不太好，只將枕頭抓離了原位，便再也拖不動了。水蛇扭動起來，噝噝叫道：「這是怎麼回事？」

汪三財哼了一聲，道：「你見過看書半日都不帶翻頁，還顛倒著看的么？」

阿隼對歷史知之甚少，撓頭道：「這玩意兒還這麼複雜。」

心裏思量，畢岸定然知道這東西的來歷，只是他長得遠比自己好看，別玲瓏一見，又迷上了他豈不糟糕？便留了個心眼，含糊道：「我有個朋友是做玉石生意的，他一定懂。」

菌絲漸漸退了回來，重新盤踞在棺木上，如今棺木鮮紅欲滴，泛出潤澤的光。

血色更加濃重，所有的小人看上去都血淋淋的，舞步開始凌亂，先是外圍的白衣小人東倒西歪，接著是黑衣人，抽搐了一陣，漸漸不動。

光是一個「丑」字，瞬間將公蠣的激動打下去了一大半。公蠣失望道：「龍的道行不是更高么？」

這個雅間位置極好，光線充足，視野開闊，房間里一個臨窗軟榻，一個實木圓桌，足可供十幾人進餐。但此時外面擁擠不堪，房內卻只有一位年輕公子，倒有兩位小二在身邊伺候。他本正坐在軟榻處品酒，一見公蠣，起身笑道：「兄長請坐，在下姓江名源，第一次來洛陽，一人獨飲正感無聊，冒昧邀請兄長共飲。」

江源見公蠣握著酒杯一動不動，臉上笑容僵硬，關切道：「兄長若是明日有事，我們另約他時。」

玲瓏道：「舅舅說，這是從鄉下收上來的，也不知道是個什麼東西。」

公蠣實在是個很會說服自己的，聽了此話，他瞬間給自己的猜疑找到了出口，忙道：「若有用到我的地方，只管說。」

公蠣不由自主伸長了脖子，忽然想到畢岸所謂「相由心生」，忙正襟危坐，頷首微笑。兩人一起目送她走遠，江源輕叩桌面，感嘆道：「自古河洛出美人兒，果然不假。可惜沒看到臉。」

公蠣白了她一眼，道：「你才丟了魂呢。」

王寶第二天便醒了，沒過幾天即恢復了活蹦亂跳。不過經此磨難之後，他彷彿一夜之間長大，每日乖乖地守在雜貨鋪里幫忙，見了李婆婆也規規矩矩地問好，再不調皮搗亂。李婆婆對畢岸感激涕零，但對他人態度依舊，該嚼舌根照嚼舌根，傳閑話傳得口沫飛濺，她那個茶館，簡直成了敦厚坊長舌集中營。

公蠣嬉皮笑臉道：「喲，沒想到，你還挺能啊。就跟人家玩玩兒？她爹會同意？」

公蠣聽他誇獎自己，心中高興，忙回道：「彼此彼此，在下龍公蠣，也瞧著公子可親可敬呢。」兩人距離頓時拉近了許多。

畢岸道：「螭龍之職，蕩滌天下邪祟之事。」

公蠣忙扯出自己的荷包推讓：「萍水相逢，怎好叫兄弟破費？」

畢岸一眼看到琅玕珠，眉頭一挑，道：「她送的？」

阿隼吃了一驚，伸手去拿那塊墨金。畢岸制止道：「不要用手觸摸，也不要帶在身上。」將那段東西重新用白絹包好，道：「明日趕緊去找個磁石做的盒子，或者將它周圍放滿磁石，用厚重的石棉包起來。」

阿隼神色凝重起來，道：「已經半月不見了。我正派人尋找。」

胖頭打了個哈欠，道：「睡吧，明日還得早起呢。」公蠣卻沒有睡意，做了好幾次深呼吸，終於平靜下來，無話找話道：「胖頭你說，要是現在有人跟你說，你本來是個可以救世安民的英雄，不能自甘平庸，你怎麼辦？」

未等公蠣反應過來，被裹著的小人翻滾了幾下，紅漆如潮水般褪去，「山石」地面上，黑衣小人身上的衣服皮肉消失不見，只剩下一具小小的骨架，隨即化為齏粉。

一碗熱茶下肚，公蠣感覺好了些，命胖頭將燈頭撥大，支撐著下床，繞著木櫃和圓桌查看了一下。

公蠣想也未想，笑道：「我明天就買材料給你。」玲瓏握起粉拳，去捶打他的胸口：「你好壞！」

話音未落，一個熟悉的聲音道：「誰的魂丟了？」

玲瓏道：「錢掌柜說，琅玕珠生於昆崙山，寓意慧眼識人，有清心明目之效，最適合男子佩戴。舅舅本來說，再換一個適合女子佩戴的東西給我，可我想著……」她臉上露出一抹嬌羞，「我想著剛好適合你，便毀了一支金簪，找工匠鑲嵌了包邊，又打了一條五彩絲絡，你戴上試試。」

想到這裏，推了畢岸出去，連珠炮一般說道：「行了，這事兒我知道了。我有多大的本事便端多大的碗，螭龍那碗飯，我指定吃不了。我看著阿隼比我還像螭龍呢，這話兒你同阿隼說最好，我還想多活幾天。成親可是大事，不能耽誤的，你只要好好準備些禮金，我一定感謝你的大恩大德。」

公蠣撥開她的手，道：「知道。」

吳媽點頭退出。公蠣大窘，解釋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兩人默不作聲，各自悶頭想心事。畢岸打破沉默，道：「你不找她了？」

又轉念一想，所謂「螭龍」，不過是畢岸的一句話，有什麼憑據？自己是個什麼東西自己難道不清楚？還螭龍，長四隻腳便是螭龍了？

棺蓋猛地一響，翻落在一旁，一個「巨大」的蛇頭從棺材中伸了出來，蛇頭碧青，似曾相識。

胖頭將他扛起來放在床上，道：「你這是又做噩夢了吧？」掙脫被掐得生疼的手臂，取出火摺子將燈點上。

畢岸打斷道：「過去之事，無需再提。」轉身朝房間走去。

阿隼悄無聲息地走過來，站在畢岸面前，側耳聽到公蠣哼著不成調的小曲兒，不由皺了皺眉，低聲道：「公子，會不會是我們弄錯了？」

他見公蠣翻著白眼，一臉的不耐煩，又道：「便是剷除巫教。」

但情況又有了變化。石台中間的大洞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竟然慢慢升出一具巨大的紅漆厚木棺材來。

公蠣又是懊悔又是尷尬，臉瞬間紅了，眼睛躲閃著朝房間另一側望去。

公蠣警惕道：「你……你跟蹤我？」

公蠣忽覺人生如此美好，一把拉住玲瓏，將她冰冷的雙手從衣領處放入自己胸口暖著，憋了良久才說出一句：「我一定……對你好。」

或者剛才錯了，不應該這麼突然地告訴他——但是還有時間嗎？

出得門去，樓下酬謝道賀者的宴席已經撤去，大腹便便的掌柜正在指揮夥計們收拾家什，公蠣同他說了幾句道賀的話，趔趄著走了出去。

胖頭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納悶道：「什麼也沒有啊，怎麼了？」說著還過去將圓桌拍了一拍，讚賞道：「好結實！用的都是上好的木材，我親眼看著做的。」

畢岸的表情如同被人當頭潑了一盆洗腳水，又是憤怒又是好笑，一把將他推倒在床上，抓起腳腕一抖。公蠣哇哇大叫：「你做什麼！快放開我！」

一陣寒風吹來，玲瓏打了個寒顫，公蠣脫下外衣給她披上，見她指尖凍得通紅，遲疑了幾次，終於鼓起勇氣握住了她的手。

公蠣表情誇張地猜測道：「普度眾生？」沒等畢岸回答，悻悻然道：「估計也輪不到我。」又猜：「難道要我司掌天下降雨之事？」頓時興高采烈：「這個我願意！還可享受些香火供奉。」

玲瓏羞赧一笑，將螭吻佩貼心放好，還用手按了一按，唯恐它飛了一般。

出了門，兩人漫步來到磁河邊。如今天氣寒冷，遊人甚少，默默走了一陣，玲瓏忽然站定，輕聲道：「我今日來，不是找你討要說法。這些天，我左等你不來，右等你不來，心裏難過得很，想去找你又不敢……」她咬唇沉默了片刻，道：「那晚的事，你就當我是存心勾引罷。我一個女孩兒家，本不該留不熟悉的男子在家飲酒吃飯，還故意做出不檢點的舉止，以至於……」她垂下眼睛，「那天早上你說願意娶我，我好開心……」

如此這般，一會兒響一會兒不響的，三巡過後，這才靜下來。公蠣鬆了口氣，重新躺下，盤算著明日一早便去同玲瓏商議成親之事，忽聽一陣鑔鳴，同戲台要開場前的打擊節奏一模一樣。

難道真是做夢？

公蠣唯恐他要將螭吻佩要回去，死皮賴臉道：「這可是我的玉佩，同你丟的那個沒關係。」說完覺得有欲蓋彌彰之嫌，忙又裝模作樣問道：「你的那個呢？我這個擔心碰壞，就收起來了。」

公蠣的眼睛一花。那黑壯男子分明是一隻壯碩的黑熊變化而來，毛茸茸的大腦袋，比那婦人高了足有一頭。

當時情形的尷尬，直到現在公蠣想起都會心跳耳熱。事情到了今天這步田地，玲瓏雖然話里意思是你情我願，不用他負責，但公蠣堂堂男子漢，如何能做出這種禽獸不如的事情來，當即結結巴巴向正暗自垂淚的玲瓏保證，只要她願意，自己願意隨時娶她，然後落荒而逃。

畢岸厲聲道：「閉嘴！」不過還是鬆開了手。

不知當時他們經歷了多少磨難，據說大多人死於銀蠶口下。倖存者有人偷偷收集銀精，製成無心鏡，將銀蠶帶了回來，在黑市上作為殺人利器售賣。或許龍爺的第一枚銀蠶便是這樣得來的。

胖頭羡慕道：「老大，你得空兒也教教我，我還有很多字不認識呢。」

公蠣在心裏描畫著他的眉眼，心想下次蛻皮，不如照著他的樣子變化也好。聽他提到想去樂坊，更是說到自己心坎中了，眉開眼笑道：「這是自然，來洛陽不去樂坊梨園，豈不枉來？」

這下瞌睡沒了，公蠣披衣坐了起來，心想誰家這麼討厭，半夜三更打鑼鼓，誰知很快聲音又沒了。

玲瓏渾然不覺，歉然道：「我這裏少有客人來，所以也不曾設專門的會客廳，只能委屈龍掌柜到我的房間一坐。」

小人們跳上圓桌，開始布置。模擬的假山、草木，白色泛著水花的溪流，一會兒工夫，圓桌上變成了個有山有水的「盆景」。

公蠣本想推辭一下，可是聽說去她家裡，又心動了hetubook.com.com，支吾道：「這個，我對珠寶只懂得皮毛。我先看一看，不行的話我幫你另找高人。」

公蠣脫口而出道：「這有何難！叫了小二過來，打聽下是哪家的姑娘，明天找個由頭瞧一瞧去。」

一個乾淨利落的老婆子上來施禮，玲瓏道：「吳媽，把舅舅上次帶來的廬山雲霧茶沏一壺來。」吳媽對玲瓏頗為恭順，但看到公蠣，卻翻了個白眼。

哼，我才不上這個當呢。趕緊兒成了親，等鬼面蘚和玲瓏的病治好了，帶著玲瓏胖頭去開間小生意鋪子，每日里逗逗娃兒遛遛狗，賞賞花兒喝喝酒，悠閑自在，豈不樂哉？

阿隼明亮的暗黃色眼睛黯淡了下，道：「還是尋求個兩全其美之法。」

公蠣忙不迭地點頭。

畢岸板著臉道：「用人形。」

頭又開始劇烈地疼起來。公蠣不敢表露出分毫驚詫，強顏歡笑道：「多謝江公子款待。」

原來窗外走過一個女子，身量苗條，步履娉婷，上身穿一件青色風毛窄袖小襖，下面穿著一件鮮紅的石榴裙，在滿天飛舞的大雪中，如同一朵盛開的鮮花。

既然錢已經付了，公蠣便不再多問。這幾件傢具看來是下了工夫的，件件精緻，公蠣心想，若是玲瓏見了定也喜歡，如今早早定了，到時成親時少買幾件即可。

玲瓏似乎不勝酒力，臉兒緋紅，雙眼迷離，舉杯道：「來，為我們有朝一日找到意中人乾杯。」

一瞬間，又想到了眼疾。聽說人死之前會迴光返照，原本奄奄一息的也會突然恢復力氣，難道自己這雙眼睛，是要瞎了之前的「迴光返照」么？

公蠣恢復人形，手腳亂舞，驚慌道：「沒什麼不適啊，怎麼會長出來這些手手腳腳的？」說著又去扯胸部的皮膚：「不會是鬼面蘚發作了吧？」

吳媽送了茶來。公蠣為了掩飾尷尬，品了一口，頓覺滿口生津，贊道：「好茶！」玲瓏含笑道：「我一個粗人，還是喜歡喝花茶，這些上等好茶，生生被我糟蹋了。龍掌柜若是喜歡，我送你好了。」

一個兩寸來高的小人兒從裏面跳了出來，頭大身小，似乎戴著面具。接著三個、五個，出來一堆蹦蹦跳跳的小人，有些抬著箱子，有些搬著器具，還有些更小更矮的，空著手牽在一起，魚貫而出。

在蛇類一族，流傳著這麼一首歌謠：洛河水蛇，萬里尋一；遇時長腳，逢凶化吉；赤螭無腳，潛龍在淵；赤螭有腳，飛龍在天……

阿隼恍然大悟，一拍大腿道：「所以……趙月兒性格才會這麼乖張！」

阿隼不禁咋舌，道：「我明日多多找些磁石去。」

公蠣忍不住捂上了耳朵，但聲音似乎是從自己身體內部發出，根本無法阻擋，聽得人極為煩躁，恨不得跳起來，上前將那些小東西掃地出門。

畢岸道：「世上有很多不為人知的金屬，看起來同一般的金銀銅鐵錫相似，但其實包含各種奇怪的魔力。有的可以讓人不知不覺中毒，連醫術最高的郎中都救不回來；有的可以讓人骨質發生變化，直到人脆得不能支撐自己的身體。還有的，便是這種，能夠讓人擁有特殊的技能或者法術。」

玲瓏閉上了眼：「我們找個沒人的地方，悄悄地生活，好不好？」

公蠣笑道：「快說快說，我最喜歡聽人家的秘密。」

阿隼焦急起來，道：「我們布在北市的眼線，幾日前有消息送出，說打聽到巫教明年在洛陽有大動作。可是這四天來，我幾次到日常接洽的地方等他，他都沒來。」

公蠣胸脯一挺，大聲道：「想好了！」接著低了聲音，小聲道：「唯一擔心的身上這些鬼面蘚。畢掌柜，你得趕緊找到解決的辦法呀。」

腳踝以下，竟然布滿了密密麻麻的細鱗，在燭光下隱約發出青色的光。但若不是迎著光線，只是覺得皮膚粗糙而已，所以公蠣自己也未曾留心。

公蠣支起耳朵。果然，先是一陣擊鼓，聽起來既不像嫁娶鑼鼓般歡快，又不似喪鼓般哀傷，聲音沉悶、莊重；接著鑼鼓長號齊鳴，中間夾雜著長長的詠嘆和古怪的字元，聽起來死氣沉沉，卻又讓人煩躁不已。

除了荷包里的十幾兩紋銀，公蠣一件像樣的東西也沒有，摸了半晌，只好歉然道：「我日後尋摸個好東西給你。」心裏想，到時去訛畢岸一下，他定然有不錯的寶貝。

畢岸道：「不知道，也可能越來越丑。」

關於銀精和魘術，公蠣終於好學了一回，從畢岸那裡了解了些皮毛。據說東瀛深海之下有巨大銀礦，若干年前，有一行奇人下海開採，發現銀礦之間有孔洞，一種外形似蠶的東西以銀為食物，身體鋒利堅硬，刀槍不入，人被咬中頸部動脈后，體內血液全部消失。同時，他們發現，銀蠶並非所有的銀子都吃，有一些銀子會被留下。而這些銀子恰恰對銀蠶具有克製作用，他們喚之為「銀精」。

公蠣十分開心，笑道：「是你手藝好。」兩人推讓了一陣子，玲瓏笑道：「我們倆就別相互吹捧了，總歸是你長得好，我的手藝也不錯。」

公蠣醒過神來，扭頭對著江源的方向，強笑道：「無事，這杯酒喝得急了些。」

可是公蠣性情大變，對之前之事全無印象。若不是畢岸親眼見他兩次出入千魂格，噴火燒了鬼巫娃娃，夢回十年前的祭台毀掉窨讖鼓，只怕早就以為認錯了人。

正看得津津有味，公蠣忽然發現有一部分小人兒轉移到了矮凳上。它們表演的似乎是另外一齣戲：兩個小孩模樣的人平躺在上面，周圍站著四個黑衣人。其中一個黑衣人看起來像是郎中，半跪在小孩身前號脈聽診，過了片刻，它拿出一柄小刀來，將小孩的手臂劃開，放入了什麼東西。

聽玲瓏這樣說自己，公蠣頓時有些心痛，語無倫次道：「不……是我不好……」

關於自己身上有鬼面蘚一事，公蠣並未告訴玲瓏，一是不忍讓玲瓏傷心，二是真的打算萬不得已之時，捨棄了自己的靈力救助玲瓏。當然，若能找到兩全之策，自然最好。

一連三天，公蠣老老實實待在忘塵閣，哪裡也不去。

它們臉上畫著些奇怪的花紋，能夠發出淡淡的熒光，所以屋裡雖然未點燈，但依然看得清清楚楚。

四個黑衣人繞著兩個小孩跳起了舞，前進、後退、猛地回頭，舞姿十分怪異，並無一點美感。躺在地上的小小人兒醒了，坐起來東張西望。

公蠣正糾結要不要上前打招呼，玲瓏已經看到了他，過來施了一禮，道：「龍掌柜近來可好？」

公蠣推辭道：「那怎麼好？」

公蠣聽到畢岸和阿隼在外面竊竊私語，故意弄出些響動來，免得自己不由自主聽到不想聽的話。

一絲淡淡的丁香花香味飄入公蠣的鼻子，朦朧中，公蠣又看到了夢縈魂牽的粉|嫩嘴唇。

公蠣忙道：「怎麼？」

一片淡淡的紅光中，視力漸漸恢復。公蠣腦袋發懵，手腳發麻，渾身不適，揉了揉眼睛，打起精神道：「明日見面再定不遲。天色不早了……」

而玲瓏，帶來了一種不同於以往的奇妙感覺。玲瓏時而成熟穩重，時而溫柔多情，時而調皮可愛，幾乎集蘇媚、珠兒和小妖於一體，各種神態轉換得極為自然，又拿捏得恰到好處，雖然有點難以捉摸，但帶給公蠣的不僅僅是甜蜜，還有無盡的新奇和欣喜，原有的一丁點兒不甘和失落漸漸被幸福所代替。因此，當玲玲半閉著眼斜靠在公蠣肩上，顫抖著睫毛如夢囈一般道：「我們成親吧。」公蠣除了心怦怦怦狂跳之外，只有緊緊地抱著她，用力地點頭。

公蠣幾乎要破口大罵了，折身起床，恰在此時，新衣櫃的門忽然開了。

胖頭道：「已經付了。」

進入臘月，洛陽城中瀰漫著年的味道。忘塵閣的生意越來越好，從上月開始，收支已經持平，汪三財估計這月定能扭虧為盈。

玲瓏低頭一笑，吩咐吳媽將茶包起來。然後坐在公蠣對面，慢慢抿了一口茶，輕輕笑道：「我這裏，龍掌柜是第二個客人。」

畢岸木然道：「你能做什麼要看你的本事，我不知道。但作為螭龍，你要明白你的職責是什麼。」

玲瓏瞟了一眼公蠣，將目光落在小妖臉上，關切道：「你好像瘦了些。」

畢岸又道：「趙月兒那邊，有什麼發現？」

公蠣仗著有酒壯膽，問道：「玲瓏姑娘今後有何打算？」

若是公蠣能夠看到畢岸眼神里的痛惜，或許不會如此堅決地拒絕。

公蠣一打眼先看到那些精美的菜式，同周圍人略一寒暄，便大快朵頤，至於裝潢，只覺得古樸典雅，用料精細，比柳大時候高出好幾個檔次來。

江源道：「原是來玩。只是人生地不熟，也沒個嚮導，陪同的表弟臨時有事回去了，無趣得很。正打量找個熟悉洛陽的，帶著逛一逛。兄長可有好的嚮導推薦？最好是年齡差不多，性格也隨和的。酬勞方面，定然不虧了他。」

胖頭前腳剛走，小妖來了。她要去北市購一批盛放胭脂水粉的器具，想邀胖頭一起去。

畢岸道：「鬼面蘚怎麼樣了？」

關於病症，公蠣追問多次，玲瓏始終不告訴他。公蠣也去過好幾次大雜院，想同小武打聽，但小武彷彿蒸發了一般，不見蹤影。

公蠣的意思本來是這種珠寶玉器鑒定，不能假人之手，以防被掉包，想同玲瓏說定明日再來，誰知玲瓏會錯了意，臉兒一紅，笑道：「是，小女子失禮了。」大聲叫道：「吳媽！」

玲瓏看了一眼，微微笑道：「不錯。」連試也沒試便將盒子收了放入梳妝台的抽屜里。

畢岸道：「墨金可以發射一種光線，人眼看不見，但對經絡等會有影響。人若是長期佩戴這種東西，行為舉止可能會漸漸異常。你昨日取下來時，上面還帶著皮肉血管，可是一天工夫，這些東西已經融入了內部。」他指著墨金內部的血絲給阿隼看。

這種感覺，讓公蠣第一次忘記了自己身上的鬼面蘚，忘記了垂涎畢岸的相貌，忘記了暗香館的姑娘和手裡的所剩不多的銀兩，也忘了玲瓏的火熱和甜蜜。放眼望去，在白雪中傲然挺立的高大樹木，悠遠空靈的寺院鐘聲，獵獵作響的酒旗布幔，集市碼頭嘈雜熱鬧的生意叫賣聲、寒暄聲，讓公蠣徒生一種感慨，好像自己在這座城中生活良久，而這種和平安詳的景象如同烙在自己的身體里，揮之不去，自然之至。一瞬間，公蠣的目光甚至穿透各色房舍，看到房頂下圍坐談天的百姓，雪地中嬉鬧的孩童，勤奮忙碌的商人夥計，以及走街串巷巡視追捕的捕快，繁亂之中，又透著一種井然有序的安然。

趙婆婆身為巫教的禁婆，事關重大，死了之後，阿隼等找了仵作來，對她進行屍檢。可是兩個經驗最為豐富的老仵作反覆對屍體進行解剖、查驗，都不曾發現任何異常。按照規定，本是要將屍體縫合下葬的，畢岸總覺得還有疑問，昨日又指使阿隼再行勘驗。

其他的白衣人靜止不動，唯獨剛才被做過手術的兩個小孩兒，隨著崑崙奴面具吟誦的節奏，翩翩起舞。

畢岸道：「隨他吧。」

蹣跚著回到房間倒頭便睡，直到胖頭叫他起床吃飯，這才醒來。

周圍的小人大批死去，只剩下少數幾個黑衣人勉強支撐，唯一正常的，是那個帶著崑崙奴面具的小人。

公蠣緊張地低頭，又飛快地抬頭，唯恐畢岸趁機揩油。就在這低頭抬頭的瞬間，便發現了腳的異常。

天空驟然明亮起來，像是一個賭氣的孩子，氣急了便索性開開心心，坦然面對這一切。街上的行人步履如故，並不會像下雨一樣四處奔逃躲避，而依舊邁著古老城市獨有的優雅步伐，偶爾滿臉欣喜地仰望密布白色精靈的蒼穹，感受下雪花入眼而化的清涼。

玲瓏冰冷的手指按在了他的唇上，正色道：「以後不要再說這種話。」細心地將絲絡抻好，撒嬌道：「你要一直戴著，睡覺洗澡都不許取下來。」

公蠣嚇了一跳，眼珠轉了幾圈，小聲叫道：「畢岸。」

朝公蠣略一施禮，掩面去了。公蠣看著她單薄的背影，想她一個人孤苦無依，身患絕症，頓起同病相憐之意，並想兩人酒後亂性，自己卻躲避著不敢面對，實在不堪。心中突然生出一股豪氣，大聲叫道：「不！我願意娶你！」

玲瓏笑得極為燦爛，道：「那我就不客氣啦，如今我便要麻煩龍掌柜。」

公蠣正巴不得見識下女孩子的閨房，忙道無妨。

玲瓏的病症，公蠣問了幾次，她都不肯說，只說郎中已有定論，只要開開心心過完剩餘時日便好。公蠣思量，等摸清玲瓏病症，再找畢岸問一問，說不定他有辦法。他向來對畢岸懷有莫名的信ｍ.ｈetuｂoｏk•ｃom•ｃoｍ心，總覺得畢岸不是那種輕易會死去的人；既然他不會死，自己當然也不會死。

公蠣漸漸冷靜下來，遲疑道：「那個螭龍？」

胖頭臉紅了下，道：「老大，不是你想的那樣。」

公蠣心中的疑惑越來越強烈——這些動作，公蠣其實很熟悉。

公蠣緊張道：「我怎麼捨得？！」攬了她的肩頭，笑道：「走吧，去你的住處。那日你給我看的珠子，我去找人再給瞧瞧。」

公蠣一反常態，大喜道：「那就好那就好。」

公蠣忙道：「我們當鋪的財叔，對玉器頗懂行情，那顆珠子還是找他看看要緊。」

玲瓏成為公蠣第一次深入接觸人類感情的啟蒙者。在此之前，公蠣對那些所謂的夫妻、愛人、親人等之間的感情並無概念，連所謂的朋友，不過是可以一起放心分享食物的同伴而已。正如他難以理解蘇青對王俊賢的愛，也搞不懂趙婆婆對董滾子的恨，女人和家庭，一種美麗、神秘而且高高在上的生物，同粗鄙的男子組成的一個奇怪的組合，對公蠣來說從來只停留在口頭，連細想一次都不曾有過。

公蠣沒好氣道：「他如今忙著呢，又要進貨又要幽會，哪裡會帶你這個拖油瓶？」小妖不服道：「誰說我是拖油瓶？我幫他看著東西，他跟人約會才方便呢。」

畢岸道：「那她是誰？」

公蠣牙關緊咬，用力地掐住胖頭的手臂，驚恐道：「快……看燈影戲！」

胖頭閉著眼睛，迷迷糊糊道：「我要是個英雄就好了。有你和畢掌柜的本事，專門治那些壞人。」

更讓人驚駭的不是這個似曾相識的蛇頭，而是蛇頭的一側，還長著一個人頭。

就目前的生活來說，公蠣還是相當滿意的。有錢花，有飯吃，還有個如花似玉的美嬌娘愛自己愛得死去活來，這種神仙般的日子，千金也不換。或者若是做了那個所謂的螭龍，真可以修成正果，「老子就愛做個平頭老百姓，那個身負救國救民大任的螭龍，誰願意做做去！」——公蠣心裏忿忿地想，若不是繁華的洛陽城太過誘人，一想起那些千奇百怪、淫邪詭異的巫術，他早逃開了。

阿隼似乎想說什麼，又忍住了。畢岸道：「查得怎麼樣？」

老烏龜當時對此頗為羡慕，當然對公蠣的鄙視也毫不掩飾，因為在他心裏，公蠣能躍過一次龍門已經算是撞了狗屎運了，距離「螭龍」，差的不是十萬八千里，而是一滴水同大海的距離。

偶爾公蠣會有種不真實的感覺，彷彿他同玲瓏，都在表演一個凄美的故事，並被自己在故事中的表現所感動。但每當此時，公蠣便會特別自責，覺得玷污了這份美好的感情。

畢岸道：「也好。」

玲瓏上前將他捲起的衣領整理好，輕輕道：「我說了，這些東西我也不愛戴的。若是你日常貼身的物件送我，我才喜歡呢。」

她扭頭看著公蠣，滿臉是淚，但聲音卻很是歡快：「我一個將死之人，哪敢奢求有人陪伴。謝謝你那晚陪我，我很開心。」

公蠣撓著頭嘿嘿傻笑：「哪裡會有其他女孩子？以後我的甜言蜜語，只說給你一人聽。」說完覺得自己撓頭的動作像極了胖頭，忙將手放下。

公蠣絞盡腦汁思索著自己掌握的玉石知識，道：「我聽說有種玉石，人稱鳳凰膽，上面有像瞳孔一樣的螺旋狀花紋，不過我卻不曾見過。」

公蠣心思活泛，這麼一下子，又轉到經濟上來。如今玲瓏雖然嘴上說不用婚禮，但公蠣還是打算好好辦個儀式，那麼成親之事要儘快提上日程，不如老老實實告訴畢岸，說不定他在銀兩上還能幫扶著點兒。頓時換了笑臉，滿臉堆笑道：「畢掌柜，我……我要成親啦。」

忽見耳邊一陣微癢，睜眼一看，只見玲瓏整個人斜倚過來，眼睛微閉，睫毛輕抖，如夢囈般道：「我，想做一隻鼓。」

關於珠兒所提柳大之事，公蠣認真問了阿隼。據阿隼確認，柳大仍好好地在獄中服刑，並未逃脫，珠兒所見，可能只是剛好遇到了長相相似之人。公蠣這才放了心，專門去跟珠兒做了解釋，安慰她不要多想。

插香擺供，幾人分別給灶王爺、灶王奶奶磕了頭，吃了香脆的糖瓜兒，又放了一大掛震耳欲聾的鞭炮。汪三財磕頭禱告，懇求灶王爺上天多說說忘塵閣的好話兒，來年讓老天爺多降些吉祥，財源滾滾，日進斗金。公蠣第一次在人間過年，又興奮又好奇，看到汪三財做什麼他便跟著做什麼。汪三財十分滿意，終於給了他個久違的笑臉。

公蠣心情好，湊近了親親熱熱道：「喂，同哥哥講講，打算什麼時候成親？」

畢岸道：「你的體質異於常人，可以扛得過一年。」

畢岸看著他。

公蠣丟了書，閉目養神。小妖推他道：「喂，你知不知道胖頭去見哪個？」

鼓樂忽然變得歡快，棺材隨之振動不已。公蠣驚奇地發現，它上面的紅漆似乎沒幹，歪歪扭扭地流了滿地。

公蠣道：「我是說假設。」

這下無論公蠣如何細看，再也看不任何端倪了。

阿隼吃驚道：「怎麼變成這樣了？」

那晚同玲瓏到底發生了什麼，公蠣已經記不得了。只知道一覺醒來，他正赤身裸體地躺在玲瓏的床上，臂彎里，是只穿著褻衣的玲瓏，她依舊臉兒緋紅，不知是酒意未醒，還是因為其他。

畢岸道：「好。」

有人過來，兩人連忙分開。

江源聽得津津有味，不時頷首微嘆。兩人你來我往，竟然將一大壺好酒喝得精幹，又叫了一壺來，叩桌而歌，好不痛快。及至微醺，江源一雙鳳眼笑意盈然，忽然湊近，壓低聲音道：「我聽說洛陽樂坊數以千計，其中美女如雲，樂技高超。兄長可願意帶我見識一下？」他這一雙眼睛，便是長在女子臉上也顯得過於妖媚，偏生在他臉上，配上高聳的鼻樑和入鬢的劍眉，平添了幾分邪魅之氣，卻照樣男子氣十足，無半分娘氣。

洛陽的大雪總是來得突然而調皮。似乎是因為天空被濃厚的黃雲壓得過於沉重，天上的精靈不小心便降落在了凡間。先是潔白透明的小冰晶，發出細微的沙沙聲，在人的頭上肩上、地面上跳躍翻滾；接著便是飛舞的雪絲，一觸及地面便無影無蹤，細小得連水痕也不易看見；接著便是漫天飛舞的雪花，柳絮一般紛紛揚揚，裹著獨有的清冷甘冽，調皮地扑打著行人和街上斜矗的酒旗招牌，地面上很快便鋪了一層細細的白霜。

公蠣先去了玲瓏那裡，想詳細詢問下關於她生病之事。結果她卻不在，吳媽甩著臉子比劃道，玲瓏舅舅生病，昨晚接了她去照顧，要幾天後才能回來。

江源道：「甚好甚好。我明日有事，明日巳時一刻，你帶了他來，我們就在此地，不見不散。」話音未落，忽然「咦」了一聲，面帶微笑往椅背上一靠，一臉欣賞的表情。

有了這一次的主動，剩下的便順理成章了。兩人五指緊扣，同那些熱戀的情侶一樣，有說不完的情話，當然多是公蠣在說，玲瓏在聽；或者有時什麼也不說，只是靜靜地待在一起，也會覺得溫暖而愜意。

可是除了已經送給玲瓏的螭吻佩，公蠣再也沒有任何拿出手的東西。避水珏雖然帶在身上，那種仿冒的東西，哪裡好意思送人？

她的聲音輕而堅定，公蠣忽然覺得這些天的逃避完全是庸人自擾。什麼非人、凡人，有什麼相干？一旦放下了心中的負擔，頓覺渾身輕鬆。

公蠣見他答得爽快，伸手同他右手相擊，眉開眼笑道：「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可不許反悔哦！」

蛇舞。

胖頭笑嘻嘻道：「半月前訂的啊。當時我也在場，你說屋裡傢具舊了，要換一換，挑了好久，才選中這幾件。今日中午，老木匠說傢具做好了，要虎妞送來，我看你不在家，就自己搬過來了。」

玲瓏瞥了他一眼，咯咯笑道：「但願如此。」公蠣忙低下頭去，心想若是對面坐的是她，該有多好。

大雪紛飛，街上的行人同夏日相比少了許多。流雲飛渡門前，一個身懷六甲的美貌婦人剛買了胭脂水粉出來，身邊一個衣著華美的黑壯男子，一邊噓寒問暖，一邊攙扶她小心地登上馬車。

玲瓏用力地捏著自己的手掌心，垂淚道：「你想好了，不要後悔。」

這不是燈影兒戲嗎？反正大長的夜，公蠣也睡不著，索性圍著被子，饒有興趣地看了起來。

崑崙奴小人重新開始跳舞。這次的舞蹈跟剛才的大為不同，他的脖子一探一探，腰部靈巧地扭動，動作完全不似人類。

可惜這些故事終究也沒幾個，公蠣轉向講述洛陽的風脈地氣，吹噓道：「洛陽地脈最相宜，不僅牡丹名聞天下，也盛產美女，想當年洛神甄宓……」

公蠣道：「這麼好的熱鬧不瞧瞧去？再說昨日才見了，今天還見？」

畢岸臉色凝重起來。

玲瓏開心地接過，放在臉頰上一貼，眼睛看著公蠣一笑，小聲道：「熱的。」接著低聲說了一句：「帶著你的體溫。」

公蠣伸手接過一朵雪花，看著晶瑩剔透的花瓣慢慢化成一滴水，心中忽然升騰起一種奇怪的感覺。

江源眼神迷離，懶懶一笑，道：「好，好，我們明日便去，如何？」順手將公蠣的酒杯斟滿。

趙婆婆事件之後的一個下午，公蠣正澗河邊看捏泥人兒，忽然看到玲瓏從南邊東張西望地過來。

中堂的燈已經熄了，畢岸懶得去點，獨自坐在黑暗中默默回憶。十年前那一役，自己重傷，螭龍被吸去全部精氣，化為一條小水蛇，被禁公鬼冢丟入洛水。可是畢岸總是不相信他會死去，這麼多年，踏遍洛水，訪遍得道的水族，覺得公蠣的出身、來歷以及修道的法術同螭龍最為相像，遂引他做了忘塵閣的掌柜。

一句話，將公蠣那種難得出現的俯瞰眾生之感沖得一乾二淨。

畢岸把著門，皺眉道：「你確定？我們今晚可以詳細談一談。我手上有很多關於巫教、巫氏以及螭龍的資料，你若是有興趣……」

畢岸搖搖頭，道：「錯不了。」

玲瓏吩咐吳媽將屋內的爐火撥旺，幫他除了外套，先穿上那件湖藍胡服，拍手自己贊道：「瞧我的手藝，多好！」接著吃吃笑道：「主要是人長得好。」

公蠣回過神來，往後一跳，警惕道：「怎麼？」

它的面具同其他的不同，是一個咧嘴大笑的崑崙奴，畫得也更為精緻。

江源彷彿知道他心中疑慮，摸出一個金錠丟給小二，道：「快些上菜。」

棺木的蓋子動了一動。崑崙奴跳得更加賣力，嘴裏發出噝噝的蛇語聲。可惜他的蛇語發音並不標準，公蠣聽不出他說什麼，但從狂熱的動作和音節判斷，他似乎是在召喚什麼。

玲瓏見公蠣手足無措，忍不住笑了，手指輕點公蠣的額頭，嬌嗔道：「逗你呢。看著挺機靈，怎麼不會哄人呢？」又眨眼道：「女人無論多生氣，只要聽到甜言蜜語，一定喜歡。下一次若再碰上其他女孩子，只管這一招伺候。告訴你，老少都適用哦。」掩口嬌笑不止。

畢岸後退了一步，面無表情道：「叫我畢岸。」

公蠣心中的歡喜瞬間變成了惆悵，愣了片刻，垂頭喪氣道：「找不到。」

玲瓏哦了一聲，含羞笑道：「瞧我，把正事兒都忘了。」起身走到床前，打開柜子捧出一個匣子來。

阿隼跟在後面，道：「居住邙嶺的狐族也來到洛陽城了，還有桂家，已經隱藏在暗處的巫教，各路人馬蠢蠢欲動，不知意欲何為。」

紅潤的嘴唇，在燭光下泛出別樣的光澤，依稀是她。公蠣端著酒杯的手頓時僵了，閉上眼睛，一揚手臂將手中的酒倒入口中，道：「當然想聽啊，你快說。」

胖頭將自己的鋪蓋捲兒抱了過來，在公蠣床前的地下鋪好躺下，閉目道：「老大你只管放心睡吧，要再掉下床，還有我這個肉墊兒呢。」又問：「你剛才夢到什麼了？」

玲瓏正同吳媽準備祭灶的供品，見公蠣過來，捧出兩身衣服來，一件玄色灑金滾邊黑緞袍服，一件湖藍翻領祥雲暗紋胡服，含笑道：「過來試試。」

玲瓏認真道：「我舅舅從江南帶回來些東西，想要找個買家，但唯恐受騙，想找個懂行的人估個價。你是典當行的掌柜，自然是行家，能否移步去我那裡瞧一瞧？」

公蠣得意地隨著小童來到二樓雅間，小童推開門，自行退下。

兩人鬧了一陣子，公蠣小心翼翼地提起關於成親之事來：「我同財叔側面打聽過，說要先找個媒婆上門提親。我去選個吉日，過了年就辦，你看如何？」又道：「舅舅那邊，得空兒我拜訪一下才合禮數。」

胖頭好半天才回道：「哪有這等好事？」

阿隼道：「沒有。」頓了一頓，問道：「赤瞳珠有何用處？」和-圖-書

公蠣看了半日也不明白這齣戲講得是什麼意思，又去看圓桌。此時，圓桌上那伙小人也開始了跳舞，最高大的那個崑崙奴面具黑衣人對著天空高舉雙手，似在念誦著什麼，另有八個黑衣人每人抱著一個小鼓敲擊。

畢岸道：「她那個所謂的舅舅，是怎麼回事？」

公蠣一驚，頓時想起那晚做夢的情景，忙屏住呼吸，仔細觀看。

七個黑色小人，分別站了七個孩子的身後，但另外一個黑衣人，卻站在了一個成年小人的身後。

公蠣心中一暖，道：「我怎麼能收你這麼貴重的東西？」

玲瓏再次將酒斟滿，垂頭道：「我還能有何打算……如今想要找一個情投意合之人，談何容易。」說到最後四字時，聲音幾乎低得聽不到。

公蠣此時腦海里閃現的卻是丁香花女孩兒那微微翹起的嘴唇，不覺心中感傷，大聲道：「姑娘這等人才品德，何愁找不到情投意合之人？說不定那人也正著苦苦尋覓呢……」他瞬間有些鼻塞，道：「若是知道姑娘在這裏，只怕飛奔過來相見呢。」

兩人沿著磁河岸邊的柳堤散步，足有一個半時辰，玲瓏終於受不了寒冷，打起了噴嚏，嬌滴滴道：「你是不是想凍死我，就不用負責任了？」

黑熊似乎覺察到公蠣的目光，凌厲地朝他看了一眼，微光一閃，體貌恢復正常。

畢岸狐疑打量了他一眼，道：「那就好。」

公蠣心不在焉道：「好。」

玲瓏眼睛亮晶晶的，甚是好看。

畢岸慢條斯理道：「那個讓你淚流滿面的丁香花女子。」

這些小人的衣服，顏色大都是純色的，有些黑色，有些紅色，不過大部分都是白色，唯獨這個成年小人的衣服是雜色的，上面有黑有灰，而且是短襟長褲，一副農夫打扮，若不是黑衣人站在了他身後，公蠣還真沒注意。

玲瓏皺眉道：「小娟子病了，我想給她抓兩副葯去。」

公蠣的這聲叫委實喚長而凄厲，胖頭飛快地撞門而入：「老大，你怎麼又掉下床了？」

這江源不過十八歲上下，鼻樑高聳，丹鳳眼微微上挑，眉眼自帶一種懶洋洋的笑意，比起畢岸，少了一絲冷酷，多了幾分風流。一件暗紋蜀錦月白長袍穿在他身上，更顯出幾分飄逸靈動來。公蠣原是個看臉識人的主兒，見他衣服華美，容貌俊秀，心中便不怎麼設防，反倒生出幾分羡慕。

任胖頭如何勸說，公蠣堅決不為所動——他唯恐自己一出門，便要忍不住去找玲瓏。胖頭去了北市進貨，走之前，又喜滋滋地換了衣服，將頭髮抿得明光，整個胖臉的肉笑得都在微微顫抖。不用說，定是藉機出去幽會。

天色尚早，又下了大雪，好多商鋪尚未開門，公蠣只好回來。

公蠣怔了一下，心裏依稀問自己，會後悔嗎？可是這種情形下，如何能再傷玲瓏的心？他換了輕鬆的口吻，笑道：「我沒什麼本事，你跟了我，只怕以後要吃苦受罪。」

公蠣已經完全克服冬眠習慣帶來的困頓，每日興緻高漲，看著家家戶戶備年貨、做新衣，自己也買了一堆有用的沒用的東西，光是站在街邊看人，便能看上半日。

說著從懷裡拿出一個手絹，層層打開。琅玕珠在外圍金箔的映照下，越發顯得流光溢彩，中間的漩渦如水波流動，很是漂亮。她十分自然地踮起腳尖，拉開絲絡的活扣，小心地將琅玕珠戴在公蠣的脖子上，歪頭看了看，道：「真好！」那模樣兒，像極了一個給丈夫佩戴飾物的小媳婦兒。

這些話，是有一次汪三財給胖頭講述關於名貴玉石的種類時順便提了一嘴，公蠣在一旁聽說的。

玲瓏眼波流轉，輕笑道：「就當我想留龍掌柜吃個飯，可以么？」

胖頭呵呵笑道：「不是您親自去老木匠家訂的嗎？」

公蠣臉上一陣發熱，又想起那晚進入她房中的男子，尷尬道：「姑娘說得哪裡話。你近來忙什麼？」

畢岸小心地將湊近聞了聞，道：「指骨中段？」

公蠣噗吐出一口氣，半晌才道：「瞧你著繞三繞四的，對付巫教巫氏什麼的，有你和阿隼便行，哪裡還用得上我？」

阿隼沮喪道：「屍體幾乎被剔成骨架，也沒發現什麼。不過我覺得她的中指指骨比較奇怪，所以取來給你瞧瞧。」說著從懷裡拿出一塊白絹，打開遞到畢岸面前。

公蠣忙將珠子往裡面塞，道：「快說是不是要好了？」畢岸皺眉道：「不，由表及裡，更嚴重了。」

「啊——」公蠣終於忍不住了狂叫起來，蛇頭、人頭、崑崙奴，連同棺木上的菌絲和假山假水，都如受驚一般，飛快地扭動起來，只見一片微光騰起，一切瞬間灰飛煙滅。

公蠣揉著腳脖子，一個勁兒地往床的最里側躲。畢岸氣得哭笑不得，喝道：「看看你的腳丫子！」

胖頭呵呵傻笑，道：「這麼好玩兒？下次你做夢記得叫上我。」

江源將荷包塞回公蠣手中，懶洋洋笑道：「兄長見外。錢是什麼東西？原是為了開心的，若是惹人不開心，這東西不要也罷。」

難道自己便是那個「萬里尋一」的螭龍？公蠣心中小有得意，驚喜道：「真的？」畢岸點點頭。

公蠣如今已經很少去喝花酒了，不是因為他轉了性，而是因為玲瓏。

鼓聲越來越慢，彷彿一個人腳步沉重地走在空蕩蕩的地板上，發出「哐——哐——」的回聲，一抖一抖的，讓人五臟六腑隨之發顫。

畢岸又道：「趙月兒很小的時候，指骨已經被人換了。她帶著這顆墨金骨頭，生活了這麼多年。」

玲瓏抿嘴一笑，道：「第一個，當然是我舅舅。」

阿隼道：「那姑娘叫玲瓏，來洛陽時間不長，自幼喪母，養父陳應龍剛剛去世。家境不富裕，但在洛陽柳枝兒巷有些房產，平時給富人家做些針線荷包，對一些小乞丐倒好。」

公蠣覺得自己像是被人捏住了七寸，想要叫，卻叫不出來。雙頭蛇慢慢地爬了出來，身子高高揚起，蛇頭和人頭皆一眼不眨地看著公蠣，公蠣甚至能夠感覺到人頭對自己邪惡地笑了一笑，嘴巴微動，叫著「來呀來呀」。

公蠣依稀記得畢岸當時補充說，說鳳凰膽不祥，既不適合佩戴，也不適合收藏，便道：「也不算名貴，只是中原地區比較少見。」

玲瓏將頭輕放在他的肩頭，輕輕道：「不怕。」

推開房門，一股淡雅的香氣撲鼻而來。白色帳幔，淡粉窗帘，正中擺著蹺腳梨木圓桌，上面放著未做完的針線；臨窗一個雕花梳妝台，擺著菱花銅鏡、胭脂香粉，還有一個別緻的八角漆雕首飾盒。牆壁上、擱架上、床頭前，到處掛著各種小女兒喜歡的東西：珍珠鑲嵌的小兔子，樹根雕成的小鳥，貝殼做的風鈴等，都不是什麼名貴的東西，但又極其溫馨。

公蠣一看，果然拿倒了，惱火道：「我就愛倒著看書，如何？」

胖頭不好意思地將衣領往上拉，公蠣正想打趣他幾句，一條大黃狗跑過來，衝著胖頭搖尾巴。胖頭喜滋滋道：「老大我走了啊。」

畢岸未予回答，卻加重了口氣，道：「你不能成親。」

公蠣真想拽著畢岸的臉，看看臉皮下面的表情到底是什麼：「你直說，如果我是螭龍，我能做什麼。」

第四日，公蠣仍沒想好此事如何處理，心思煩亂之極，窩在房間里將近中午，躺得腰酸背痛，這才晃悠著來到前堂，隨便拿了一本書捧著，掩飾自己的發獃。

畢岸似乎有些心不在焉，道：「好。」

公蠣的酒瞬間醒了一半，半張著嘴巴獃獃地看著玲瓏。玲瓏輕輕地颳了一下他的鼻子，笑道：「我喜歡你平和隨意，在你面前不用裝大家閨秀，覺得什麼心裡話都可以告訴你。還有啊，」她笑得直不起腰來，「我的秘密。」

一抬頭，要說的話生生又咽了下去。

玲瓏睜大了眼，柔聲道：「我知道你手頭不寬裕，幹嗎又花這些錢？」

玲瓏十分開心，道：「太好了，我正犯愁呢。」兩人找到醫館，抓好葯，玲瓏找了個小乞丐要他送去大雜院，便同公蠣一路說笑著去了柳枝兒巷。

公蠣竭力勸導自己。如今同玲瓏有了夫妻之實，再惦記丁香花女孩兒，對玲瓏太不公平了。

臘月二十三，小年祭灶，各商家店鋪早早關門回家，要趕在天黑之前到灶王爺前兒報個數兒。公蠣迫不及待，用身上僅剩的銀兩買了一堆好吃的，又去了柳枝兒巷。

公蠣小有失望，強笑道：「不喜歡？要不我拿去換一件。」

公蠣懶洋洋道：「不去。」

公蠣端起酒盅一飲而盡，卻忽然眼前一黑，什麼也看不見了。

公蠣也一口氣幹了。玲瓏將房裡的爐火撥得旺旺的，除了外衣，只穿了一件掐絲鑲邊紅色小襖，一張臉如同桃花般艷麗，眉眼如盈盈春|水，更添風情。

吳媽快步過來，身上還系著圍腰。玲瓏吩咐道：「去做幾個精緻的小菜，取了上次給舅舅備的杜康老酒來。今晚龍掌柜在此用飯。」

公蠣納悶不已，難道是哪一次酒後定的，不記得了？忙問道：「錢付了沒？」

鑼鼓聲起，一眾小人全部跳起了舞，它們額頭的亮光也漸漸變成了血紅色。公蠣猜想是到了天狗吞月的時候了，一眼不眨地盯著正中那個崑崙奴面具人。

這些日，公蠣見畢岸忘了螭吻佩丟失一事，索性大大方方戴著。見玲瓏說，忙摘下來給她看，遺憾道：「這塊玉佩質地倒也不錯，可惜卻是男款。你若是喜歡，我下次找個女款的。」

阿隼恭恭敬敬道：「是。」

天已經黑了，大雪映照下，光線比往日要亮上許多。公蠣這才發現房間里竟然多了好幾件傢具：一件黃花梨腳凳，一件獨腳紅木圓桌，還有一件樟木雕花衣櫃。

接下來的情形果然同公蠣夢到的一樣，七個小孩額頭被割開，身上的皮膚被剝下。但不同的是，那個農夫打扮的成年小人被綁在最後一根空著的柱子上，一個黑衣人將他的後背皮膚剝離下來一塊，將處理好的人皮做成了小鼓。

胖頭把公蠣和畢岸相提並論，讓公蠣覺得很是受用，本想再聊幾句，他已經鼾聲大作，只得作罷。

畢岸輕輕鬆鬆道：「沒事，若是我存心兩敗俱傷，只怕他也顧忌。」

崑崙奴小人匍匐在地上，仰天狂笑。紅漆源源不斷地流動，很快蔓延至旁邊倒著的一個黑衣小人身下。接著只見那些紅漆如同觸手一般扭動著爬上了黑衣人的身體，片刻工夫，將它裹了個嚴嚴實實。

玲瓏似乎並不熱心，淡淡道：「先放一放吧。這事兒還是要從長計議。」

公蠣一隻手還緊緊攥著銅鏡，滿頭滿臉的冷汗，指著新圓桌說不出話來。

兩扇衣櫃門忽然同時打開，未來得及跳落桌面的小人兒紛紛跪地膜拜，過了片刻，一個穿著黑衣長袍的小人兒，極具威嚴地從柜子深處走了出來。

畢岸站得筆挺，雙手抱胸，臉上冰冷得如同刀刻，道：「我不同意你成親。」

螭龍，無角之龍，傳為龍之九子之一。公蠣一下子沒反應過來，莫名其妙道：「什麼螭龍？」

白絹中並不是指骨，至少看起來不是指骨的模樣，而是一截小小的圓柱體金屬，黑幽幽的，內部隱隱有些紅色血絲。它似乎極為吸收光線，放在白絹之上，乍眼看去，倒像是白絹破了一個長條形的黑洞一般。

畢岸無可奈何道：「對。」

玲瓏住的院子並不大，但收拾得相當乾淨，正堂三間，偏廈兩間，周圍高高低低地種了些花草樹木，院落一角搭建了微型的水池假山，旁邊擺了一架竹木鞦韆。

畢岸道：「你身上有女人的香味，卻不是丁香花的味道。」

公蠣忙道：「先別急，我一知半解的，說的不一定準確，不如明天我找個行家給你瞧瞧，聽聽人家的意見。」

玲瓏道：「你看看裏面這個。」一按搭扣，啪的一聲，匣子開了，裏面放著一顆橢圓形的珠子。

公蠣不顧體面，將上衣扣子解開。鬼面蘚這兩個月來漸漸變淡，皮膚表層已經看不出，公蠣認為是好轉的跡象，心存僥倖道：「你瞧瞧，是不是快好了？」

但公蠣依然對畢岸不用他自己的而划自己一刀氣憤不已。畢岸解釋道，只能用公蠣的，因他是純陽之血。公蠣聽了暗暗得意，以為是什麼了不得的本事，還未來得及吹噓，畢岸又臭著一張臉道：「純陽之血，色|欲旺盛。」

出來倒便盆的李婆婆見公蠣傻獃獃地站在雪地里，打著哈欠奚落道：「喲，龍掌柜難不成第一次見下雪？」她的表情顯而易見，透著一種「瞧你那個傻樣兒」的嘲弄。

小妖摸了摸臉，歡快地道：「嗯，前段時間睡不好，總做噩夢。」她上下打量了下玲瓏，認真道：「我覺得姐姐也瘦了呢。」

公蠣嗤道：「什麼長腳……」說了一半，頓時打住，往自己身上瞧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