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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塵閣

作者:海的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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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玲瓏心 第四章 烏玄晶

第二卷 玲瓏心

第四章 烏玄晶

以前不曾留意,此時跟著吳媽後面,只覺得她步態輕盈,看起來一點也不像是五十多歲的人。
無須石人瞬間發動,揮著斷臂朝畢岸的頭部砸來。公蠣忙將畢岸往上一提,它撲了個空,一拳砸在對面長須石人的腦門上,畢岸趁機一劍,將它的頭頂削下。
公蠣瞬間覺得身上輕鬆了許多,但卻不敢動也不敢多言。影子定定在公蠣面前站了片刻,忽然伸出指頭在他眉心一點,然後躬身施了一禮,翩然離去。隱約可分辨出他寬袍大袖,上衣下裳,黑色袍服似乎有紅色滾邊,著裝莊重,身姿瀟洒,只是頭飾服裝皆不是當下風尚。
公蠣無言以對。玲瓏用手輕揉著臉頰,低聲道:「剛才心裏難過,哭了一場。」她將溫熱的臉貼在公蠣的上臂上,「是不是嚇到你了?」
公蠣忍不住道:「你為何要冒充胖頭的妹妹?」
汪三財捏住鼻子,一臉嫌棄道:「好臭!好臭!」抱著公蠣的衣服丟了外面,又湊過來問道:「這是什麼?」
見長須男子未予反對,無須男子扛了胖頭,將其放在裡間胡爍的長榻腳下。玲瓏小聲囑咐道:「千萬不可多嘴,否則我也救不了你。」
玲瓏竟然是胖頭的妹妹?
她明明淚流滿面,卻笑得極甜:「還有一次,你被隔壁的王二孬打了,哭著回來找姐姐。我才不讓人欺負我妹妹呢,哼,我去找他打架。他比我高大半個頭,可是被我打得哭爹叫娘的,以後見我們倆都繞著走。」
玲瓏平靜了下,道:「此次來到洛陽后,有次我在街上照顧一個小乞丐,無意碰上了小妖,一眼便認出了她來。」
玲瓏飛快拉起一件衣服將畢岸蓋上,然後不知按動了何處的機關,一面牆壁無聲地翻轉了過來,畢岸連同身下的半側軟榻轉入牆后,瞧不見了。
玲瓏指尖冰冷,渾身顫抖:「我怎麼有臉認她……十年前……」
公蠣有些慚愧。胖頭先前也曾提過要他幫著找妹妹,他卻未放在心上,而這些時日他沉浸在自己的幸福之中,更少關心胖頭,見他每日樂樂呵呵的,只當是喜歡上了虎妞,忙關切地道:「她現在同誰住在一起?若是一個人,不如搬來同住。」
別說公蠣,連畢岸都忍不住後退了幾步。就這麼一愣神的工夫,只聽長須石人發出一聲怪異的低吼,兩個石人身上的蟲子撲簌簌全部掉在了地上,化作一攤膿水。玲瓏吐出一大口鮮血,暈了過去。
畢岸從后板的夾層中,慢慢抽出一個東西來。
公蠣同胖頭面面相覷,兩人除了眼睛和嘴巴,其他的地方都不受自己控制了。木偶步子小,公蠣等又被捆了雙腳,移動並不快。胖頭急道:「你要去哪裡?解開繩子我們自己走不就得了?」
我又做噩夢了。公蠣沮喪地想。青年人笨拙地拍了拍老嫗,老嫗扭曲的臉漸漸平靜下來,但看得出,她依然非常痛苦,雙腿抖動的幾乎站立不穩。公蠣狠下心來,朝著自己的手臂狠狠地咬了一口。
畢岸看著已經被砍得斷手斷腳的石人,道:「這是驅附術。」命令公蠣:「你送我探下去瞧瞧。」
玲瓏帶著哭腔道:「好,你們都有苦衷,只有我是活該被爹娘丟棄,是不是?」她眼裡淚光閃現,表情又悲憤又難過,倒也不像是裝的。
嗜屍蟲又開始蠕動,癢得公蠣恨不得將整條手臂剁下來。
胖頭憨厚地笑,道:「虎妞家裡出了事,我怕你這兩日找不到我,專門趕來告知你一聲。」
胖頭號啕大哭,若不是畢岸死命攔著,也非要跳下水去找公蠣不可。
玲瓏目光散亂,茫然道:「老木匠……啊,你是說老丁?他自然也逃不開……我沒有殺他,也沒有逼迫他,是他自願的……」她的聲音越來越低,像是睡著了。
公蠣瞬間覺得不妥,定睛一看,他身上的衣服早就朽了,再看其他人,衣服雖然華美,但全是腐朽的;而且粗粗看臉還覺得正常,一看到裸|露的身體頓時心驚:這些人個個乾癟消瘦,風乾了的皮膚如同半通明的黃裱紙,皺巴巴地擰在骨頭上。
公蠣很想告訴胖頭,她不是你妹妹,可是不知是不是因為天太冷,公蠣冷得連動動嘴巴都覺得困難。他搖搖晃晃繞過花叢,扶著迴廊慢慢往外走。
胡爍一本正經道:「你明日抓緊時間,再幫他物色個死心塌地的美人兒,一下子便好了。」
繞過澗河石橋,沿著柳堤走了老遠,穿過一片濃密的桃林,摸黑來到一處粉牆黛瓦的院落前,打開一處角門走了進去。
畢岸後退了一步,道:「小武屍體的癥狀,同巫琇一樣。而當日巫琇死亡時,我在房內嗅到了西域冥桐的味道。而你勾引公蠣,用了冥桐汁。」
兩人竟然被困在了房樑上。公蠣無奈道:「石人打不死的,怎麼辦?」
這麼一來,公蠣只好忍了相思之苦。可是一個晚上,一會兒想起琅玕珠弄壞了後悔,一會兒擔心玲瓏發現珠子掉包了生氣,烙餅一般翻來覆去,直到三更鼓敲響,才迷迷糊糊地睡著。
熟悉的感覺又來了,不用畢岸指揮,兩人配合得極為默契,彷彿如此並肩作戰早已是家常便飯。
胖頭忙出去拿了劈柴的砍刀來,公蠣氣得鼓鼓的。
胖頭的臉上瞬間被撓得開了花。玲瓏發簪墜落,頭髮凌亂,加上聲嘶力竭的嚎叫,如同瘋了一般,轉過頭來扑打公蠣。
公蠣不明白她為何一會兒傷心欲絕,一會兒放浪形骸,只覺得心如刀絞。
酒壺的壺嘴,缺了一小塊,似曾相識。而近距離看長須男子,臉上布滿風吹日晒形成的細小裂紋,耳後鑿刻痕迹尚在,衣服皺褶中長著少許乾枯的苔蘚。公蠣心中靈光一閃,叫道:「你們,你們是桃樹下的石人雕像!」
胖頭哪裡聽過這種話,既震驚又傷心,胸脯氣得一鼓一鼓的。玲瓏過去扶他坐起來,柔聲道:「雖然你認錯了妹妹,可這也是我們倆的緣分,我心裏也當你是我的親哥哥,所以這個選擇權,我還是交給你。」她將頭歪在胖頭的肩膀上,輕聲道:「你若是選擇活著,以後就是我在世上唯一的親人啦。若是選擇讓他活……」她打了個寒噤,垂下的眼睫毛飛快地抖動起來,「半月之後,你……你便只剩下一張皮。」
坦白來說,是多了一個淡淡的黑色影子,若有若無的雙手緊緊地鉗住了玲瓏的脖子,將她幾乎提離地面。
玲瓏似乎難以置信,後退了一步,低頭道:「兩位使者請進。」
玲瓏道:「說實話,我對你一點興趣也沒有。避水珏么,只是其一,最主要的是有人對你有興趣。」
公蠣沒理會胖頭,雙手撐著坐在地上,耷拉著腦袋悶悶地說了一句:「不是你叫我來的嗎?」
胖頭像個沒娘的孩子,哭得十分狼狽。蘇媚遞給他一條手帕,認真道:「放心,龍掌柜一定會回來的。」
公蠣忙集中精神,尾巴纏在房樑上,探身往下望去。兩個石人身上花花綠綠,布滿亮晶晶的蟲液爬痕,部分地方被腐蝕得嚴重,但並無什麼古怪的花紋符咒,急道:「沒有符咒!」
玲瓏誇張地叫道:「這麼有緣?」又嬌嗔道:「哥哥!別掃了,快過來喝酒,這麼好的日子,當然得慶祝一下。」公蠣抬了一下眼,更覺得沒甚意思——玲瓏顯然早就知道公蠣同胖頭的關係,卻故意兩頭隱瞞。而且,若不是剛才親眼看到牆壁機關後面還躺著半裸的畢岸,公蠣如何也不會將放蕩、暴戾、狡猾同她聯繫起來。
但已經晚了,石手已經插入玲瓏背心。玲瓏踉踉蹌蹌,撲倒在花架上,眼見斷臂石人緊跟而來,拿起小刀用力插在花架上。
胖頭驚恐地望著她,卻搖了搖頭,道:「不行。」
長須男子木然道:「珠母成熟,特來採集。」玲瓏驚愕地看了一眼公蠣,忙低下頭去,辯解道:「還欠些時日,若今日貿然采了,恐質地不良。睿姬建議擇日再采。」
嗜屍蟲不怎麼動了,公蠣瞬間好受了不少,警惕道:「誰?」
玲瓏一愣,下意識地低頭看了一眼前胸,然後又伸手去摸背部。畢岸道:「是不是你自小便被人告知患有絕症?」
胖頭心疼不已,道:「好妹妹,是我們對不起你,說不定爹娘有苦衷……」
等了一陣,只聽玲瓏喉間發出「呃、呃」的喘息聲,卻沒有感受到挨打,探出頭一看,原來不知何時,房間里多了一個人。
畢岸側身躲開石人的一記重擊,道:「胖頭等怎麼辦?」
公蠣雙肩低垂,眼神迷茫,像沒有聽到一樣。
胖頭不相信善良的老木匠會參与巫教之事,插嘴道:「天快亮了,我們去問問老木匠,看他怎麼說。」
胖頭的嘴巴撮了起來,一副馬上要哭的樣子。
好人,終究不是愛人。公蠣握著染血的螭吻佩,耷拉著腦袋,很想大吼一聲「誰他媽願意做好人」,並暢快淋漓地痛罵玲瓏一頓,或者同畢岸打一架,但終究沒那麼做,而是默默拉過坐墊,將玲瓏露出的腳踝蓋上。
公蠣只覺得心如同掉在了冰窖里,依然固執地問道:「你到底有沒有喜歡過我?哪怕就一點點。」
玲瓏恢復了正常,將頭髮綰起——用的仍不是公蠣送的簪子。
三人看著明亮的冰面,默然不語。
公蠣別無他法,只好道:「多謝江兄弟成全。」他卻沒想過他從畢岸那裡拿東西拿得理所當然。
公蠣覺得自己腦子似乎不夠使了,不知道玲瓏說的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畢岸緊追不捨道:「老木匠呢?你殺了他?」

第三節

公蠣站在木匠鋪子里,神態恍惚。哭天搶地的虎妞,矇著白布的老木匠,散發著劣質油漆味的棺材,往來弔唁的人們,還有滿院子的白綾、孝衣,像正在演著的燈影兒戲,忽遠忽近,忽大忽小,沒有一點兒真實。
胖頭道:「怎麼治?」
玲瓏的臉抽動了一下,磨磨蹭蹭上前,在軟榻下方一按。牆壁升起,露出後面的夾層,衣衫不整的畢岸同公蠣並排躺在一起,正睡得香甜。
公蠣本來渾身無力,這一推,他蹬蹬蹬倒退了好幾步,一屁股撞在房門上,仰面跌入房內。
看來這個小娟子還有些痴獃。公蠣喪氣地將錢丟在她面前的破碗中,道:「算了,給你吧,去買些糕兒吃。」捏著鼻子走了兩步,又忍不住道:「你一個女娃兒守在茅廁這裏乞討,先不說哪會有人來施捨,光是味道也把人熏走了。趕緊去周公廟、定鼎門呀,那裡人多。」
天寒地凍之下,茅廁中的蛆蟲,竟然是玲瓏下的蟲噬術。公蠣第一次覺得人類如此可怕。
這種旱廁,上面搭著簡易木架當做蹲位,下面便是一人來深的溝壑,不知道多久沒清理過了,裏面滿滿的都是屎尿和死貓死狗的屍體,味道混合在一起極為銷魂,大冷的天,竟然還有蛆蟲在蠕動。
兩個人的動作自然隨意,顯然不是第一次喝酒。公蠣覺得自己的心像有一隻手在狠狠地捏,明明疼得尖銳,腦子裡卻混沌一片,只有木獃獃地看著。
畢岸道:「別說一個七歲的孩子,便是成年人這樣選擇也沒什麼,是你自己放不下。」
公蠣大怒,推了小娟子一個跟頭,慌忙跳進去找。
果然是厭勝術。厭勝,最古老的傳統巫術之一,多傳承與木匠、泥瓦匠等技藝工匠之手。原意本是通過一些手段以防止邪煞陰靈、鬼魅疾病等對人造成侵擾與傷害,後來漸被不良之人利用,成為施咒做法的工具。據傳若是在建房或者打造傢具時得罪了心地不善的工匠,工匠便會施展厭勝之術,輕則家宅不寧,夫妻不睦,重則患上惡疾,遇上災劫,甚至會家破人亡。
公蠣腦筋仍處於遲鈍狀態,半晌才「撲哧」吐出一口氣。怪不得每次見到胡爍都是一身濃重的檀香味,後來變成吳媽,又是清新的皂角香氣,為的就是掩飾身上的香味,不給公蠣嗅出來。再回想起多次在玲瓏家裡遇到吳媽的情景,她又是勸阻又是驅趕,處處提醒勸誡,可惜只當她瞧自己不順眼。
影子走到公蠣跟前,上下打量良久,嘴巴微動,看口型好像說了兩個「好」字,接著似乎察覺到什麼,長袖朝著火爐一揮,火炭爆出無數細小光點。
兩人躍下房梁。畢岸道:「你的手臂怎麼樣了?」
小娟子抬眼看了看他,面無表情。公蠣忙抓了十幾文錢,在她眼前晃動,殷勤地道:「走走走,我們換個地兒說話。」
旁邊便是胖頭,同他一樣手腳被縛,並排坐在地下。玲瓏蹺著二郎腿兒,歪頭托腮,坐在對面軟榻上。
胖頭茫然地點頭。玲瓏忽然停住,睜大眼睛看著胖頭,淚如泉湧。
從外面查看是否安全的畢岸回來,抱胸而立。玲瓏斜眼看著他,眼裡露出一絲挑逗之色:「畢公子,你醒了?」
玲瓏眨著眼,一副天真無邪的樣子:「妹妹?我說了,我不是你妹妹。」
汪三財正後悔做得莽撞,一見有救星回來,忙朝江源解釋,皺著一張老臉道:「江公子快幫我討個饒,龍掌柜剛才拿了顆死的野豬眼在火上烤,非說是琅玕珠,我一時手賤,將把它給捏爆了,結果……」他瞄一眼氣得要哭的公蠣,無可奈何賠笑道:「龍掌柜,這東西真不值幾個錢,下次我去邙嶺,再買幾顆好的給你。」
玲瓏的臉因為扭曲而顯得格外猙獰:「若是逃得了,我還會如此?」她看著地面上的膿水,忽然咯咯地笑道:「好!好!」笑聲極其悲涼,但剛笑了兩下便開始劇烈咳嗽,並吐出一大攤鮮血。
玲瓏眼睛發紅,撲過來奪下掃把,將掃進灰斗的碎片拋灑得到處都是:「快滾!我不是你妹妹!」
一輪朝陽破曉而出,映照在磁河潔白的冰面上,灑下點點金色,冬日朝霞下的洛陽城靜謐而莊嚴。
公蠣躊躇道:「難道巫琇……還有那個三爺……」
公蠣偷偷睜眼地瞄了一眼一臉傻相的胖頭。
未等他說出那句「我可什麼也沒答應」,一群人如同飛了一般,屋子裡一下子變得空空蕩蕩,牆面上的名字飛快地旋轉,在公蠣的面前形成一個無底的漩渦,晃得公蠣頭暈。
胖頭將頭朝公蠣一擺,傻乎乎道:「那當然是我老大。」
公蠣的激動瞬間變成了惶恐,腳步不由停滯了下來。吳媽彷彿知道他想什麼,鄙夷地斜了他一眼,快步走開了。
江源一擺手,道:「你我兄弟,這麼客氣做什麼?你且戴著,以後再跟姑娘解釋。」
玲瓏看到公蠣在抖動,笑道:「這種結是特製的死結,打不開的。而且,你們還喝了我的軟骨散。」眼睛在胖頭和公蠣臉上流轉了片刻,道:「一個小遊戲。」她猛地湊近公蠣:「你和胖頭,只能有一個活著。」
玲瓏俯下身子,悄聲道:「這隻嗜屍蟲,就藏在我送你的琅玕珠內。戴在胸口三七二十一天之後,它便會孵化成薄薄的一張膜,緊貼在你的皮膚上,一聞到血腥味,很快變成成蟲。」
畢岸道:「你念念不忘尋找妹妹,甚至因為妹妹的關係在使用蟲噬術時手下留情。可是找到了又不敢相認,何苦煎熬自己?」
玲瓏傷心了一會兒,情緒漸漸平復,過去拉了胖頭,將頭貼在胖頭寬厚的背上,喃喃道:「你小時候最愛我了,馱著我看大馬,給我做風箏,還給我買糕兒吃……」
公蠣在門口徘徊良久,實在等得無聊,只好順著磁河走動,不知不覺來到大雜院附近,又想去找小武問問關於玲瓏病情的事。
李婆婆等人已經知道老木匠上弔的事情,不過唏噓兩句,關係好的便去遺體前告個別,該做生意的照做生意,一切都很平靜。小妖已經將絲絡打好送了來,看到公蠣失魂落魄的樣子,打趣道:「你這又是怎麼了?見天兒掉魂。」
畢岸道:「是。」
畢岸睡著香甜,一動不動。玲瓏將畢岸推至軟榻內側,除了外衣,按著他的胸肌不時發出驚嘆之聲,甚至在他胯間捏了一捏,那股子從骨子裡透出來的放蕩,竟然讓公蠣不寒而慄。
公蠣跑了幾步,看到胖頭等人並未追趕,更加傷心,看著冰面上孤獨的倒影,只覺得自己是天底下最為可憐的人,瞅准正中一個釣魚的冰洞,閉眼一個猛子跳了下去。
胖頭懵了,看著玲瓏不知所措。玲瓏拉了胖頭的手,轉著圈子,興奮地道:「快說快說,我是不是天底下最好的姐姐?」
玲瓏淚流滿面:「我每晚做夢,便夢到小妖,她追著我身後叫姐姐,問我為何丟下她……發現她還活著,並且在一個普通人家裡,我好開心,可我如今這種身份,別說沒臉認,便是認了,只怕聖教也不肯放過她。」
青年點了點頭,指向其中一個名字。這個名字位於正中,字體略大,周圍鑲嵌了花邊,上寫著兩個字:「姬非」。
事情錯綜複雜,公蠣猶如一團亂麻,有氣無力地提醒:「不講這個了,玲瓏你繼續講關於胖頭妹妹的事。」
畢岸道:「表面看,是失足落入茅廁溺死的。」
胖頭眼圈紅紅的,難為情道:「我只記得你在跳舞,我在旁邊玩泥巴。」
汪三財嗤笑道:「你見哪種寶石遇到便糞一下子變破石子兒的?還琅玕珠,這明明就是一顆死了的野豬眼。」說著拿起珠子看了看,嘮嘮叨叨道:「你看看,你看看。」說著和*圖*書兩指頭一用力,只聽啪的一聲,珠子如同成熟的漿果,被他給捏爆了。
公蠣精神恍惚,正在神遊,忽覺雙腿不受控制,一下子跳了起來。再看胖頭和胡爍,也直豎豎地站著,胡爍甚至仍保持閉目昏睡的姿態。
畢岸箭一般的目光射過來:「什麼奇怪的東西?」
不知何時醒過來的胡爍,背手看著熊熊燃燒的火光,嘆道:「紅顏薄命。但願她在下面過得順心如意,不用糾結痛苦。」
她伸出小指比劃著,紅光滿面,精神亢奮,但卻給人一種油燈將盡的感覺,隱隱透出一種死亡的氣息。
胖頭揉了揉腰,蹣跚著又開始打掃地面的碎片,喜滋滋道:「是哩。他是我老大。」
胖頭道:「多虧畢掌柜幫忙,沒什麼事了,他家侄子也來了,我明天早上再去瞧著。」唉聲嘆氣半晌,道:「真沒想到會是這樣。」
老木匠弔死在了門樑上。
玲瓏眼底閃過一絲得意,看似極其隨意地道:「那好,聽你的,我先處理了這位龍掌柜,馬上就聯繫她。」
公蠣不喜歡掛帳子,覺得悶得慌,所以靠床便是雪白的牆壁,為了不顯得那麼單調,他在北市畫作市場上買了一張仕女圖、一張洛神賦貼上,雖不是名師真跡,但看起來還不錯,公蠣每日睡前都會跟仕女和洛神道聲晚安。可此時一瞧,胖胖的仕女和飄逸的洛神都不見了。
畢岸道:「我連夜解剖了他的屍體,顱腦和胸腔幾乎被吃空,裏面全部是蟲子,只好一把火燒掉。幸虧那晚及時,若是再晚一個時辰,只怕巫琇只剩一張皮了。」
公蠣終於明白了之前她逼著自己和胖頭選擇做生死選擇的含義,這個關結,已經成為她難以克服的心魔,一心想通過別人來證明自己當初的選擇情有可原。公蠣糾結了良久,終於想出一句安慰的話來:「其實你當時……也是人之本性。」
畢岸冷冷道:「我本來就沒醉。你的軟骨散別說十倍的量,便是全部用上,對我也沒用。」

第八節

房子竟然是個多邊形的,狀如蜂巢,被隔成相對獨立的小間,各房間之間有環形通道相連。而自己身處的這一間,剛好處於外圍。
公蠣耷拉著腦袋,深一腳淺一腳地跟著畢岸回了忘塵閣。
蘇媚強忍住笑,道:「走之前還惦記著對面江公子的約定,你想他能走多久?」
玲瓏從靠墊后抽出一把小匕首,強調道:「不,不用你動手,只要你同意殺他即可。」
三杯酒下肚,肚子里暖烘烘的,公蠣覺得好像沒那麼痛苦了,臉上露出笑容。玲瓏附耳過來,輕輕道:「公蠣哥哥,你還要走嗎?」
小娟子忽然沖他擠了下右眼,抱在胸前的左手食指朝他勾了一勾。
這一聲才是真正叫出聲的。漩渦消散,胖頭的聲音由遠至近,兩個人站在自己床前,正是畢岸和胖頭。
胖頭囁嚅道:「妹,你不要胡鬧。」玲瓏換上了另一種表情,溫柔可人:「你不是同這位公蠣哥哥感情最好嗎?我可聽你說過很多次,說你們兩個情同手足。」她嫵媚地衝著公蠣一笑,柔聲道:「進入這個門的,大多再也走不出去,但你們倆,一個是我的哥哥,一個是我的……」她哧哧笑道:「獵物。」
胖頭插嘴道:「隔壁蘇姑娘會打。」
不知過了多久,公蠣被明晃晃的光線給照醒了,睜眼一看,天已大亮,滿滿一屋子的人圍著自己,擠得水泄不通。這些人都低著頭,有的戴著帽子,有的披散頭髮,公蠣看不到他們的臉,但衣服鞋子等質地良好,綉工精細,只是樣式老舊,看起來不像是當朝的服飾。
公蠣唯恐胖頭要求自己給老木匠守靈——不是公蠣不近人情,實在是不知如何面對,忙道:「我今晚約了人。」
玲瓏詭秘一笑,道:「他是龍公蠣。」看胖頭一臉茫然,道:「算了,說了你也不懂,也沒必要知道。」
玲瓏手腳麻利地取出兩個杯子來,並表情自然地將剛才畢岸用過的酒杯快速塞入坐墊後面的陰影處。一切還是那麼的得體、從容。
誰知道玲瓏卻不在家。那個面目可憎的吳媽隔著門比劃了兩下,說玲瓏有急事,要中午才回,便將門關上了,任憑公蠣如何敲都不再開門。
胖頭見他坐立不安,勸道:「老大你先去附近走走,小妖定是昨晚坐得夜深了,今早上起不來。」
公蠣十分喪氣,只好往回走,兜兜轉轉在往日乞丐們愛集聚的地方晃悠,繞了幾圈,仍沒看到小武,便抄近路從澗河邊一處偏僻的茅廁前走過,卻見乞丐小娟子正斜靠著茅廁門前的松樹曬太陽。
倒是胡爍精神抖擻,寸步不離跟在畢岸身後,插科打諢說些同案子有關的趣聞,看到公蠣失魂落魄的樣子,回頭笑道:「龍公子這個病,叫做失意綜合征,我可以治。」
畢岸就在身後的密室里,他是否聽到了玲瓏的話?
玲瓏對他喜出望外的表情十分意外,疑惑道:「是。」
畢岸掙脫了一下,還是由她去了,道:「是。」
黑暗中出來一個人影,卻是吳媽。
畢岸斷然道:「不可!」
公蠣心中莫名難過,遲疑了下,還是上前抱住了她。
胖頭緊張道:「妹妹,老大身上那隻蛆,你趕緊給弄死吧。」他看著玲瓏的樣子,又心疼又厭惡,不敢張口埋怨,但又擔心公蠣。
公蠣的血止住了,胖頭鬆了一口氣,叫道:「老大,你怎麼樣了?」
雖然是冬天,茅廁騷臭的味道還是令人作嘔。公蠣掩著鼻子,上前用腳輕輕碰了她一下,道:「你在這裏做什麼?」
公蠣喘著粗氣,竭力不去看、不去想那隻蠕動的嗜屍蟲:「你想要避水珏,只管開口就是,我只有半個仿冒的,正愁賣不上好價錢……何苦如此處心積慮靠近我?」
公蠣忙甩出尾巴,卷著畢岸的手臂將他拉了上來。兩個石人躲避不及,轟然撞在一起,但瞬間跳開,在二人身下擺出嚴陣以待的架勢。
公蠣的上下牙齒咔咔響了起來——昨天上午,茅廁里那個泡脹的「圓石頭」,竟然是小武的肚皮?!
公蠣回身吼道:「滾!老子再也不相信你們了!」
玲瓏往他懷裡拱了拱,像一隻溫順的小貓咪:「好暖和,真好。我願意……就這麼……死在你的懷裡。」
而胖頭不僅不還手,還一臉疼惜,嘴裏說著「妹妹小心手疼」,只是護著腦袋不讓她的長指甲刮花了臉。
不過大多時候,公蠣都是獨自一人。江源畢竟是客人,自己不能總跟在人家屁股後面轉;玲瓏過年時搬去了舅舅處,兩人只能偶爾見個面,初七那日,玲瓏讓一個小乞丐傳信說她舅舅生病,她要照顧幾日,不能見面;畢岸、阿隼、胖頭等各忙各的,誰也顧不上陪他。幸虧公蠣早年在洛水獨來獨往慣了,也不覺得寂寞,唯有想起玲瓏的病時,比自己身上的鬼面蘚還要焦慮。
怪不得官府沒治罪,原來兇手根本不是公蠣。公蠣悲喜交加,憤憤地瞪了畢岸一眼,嘟囔道:「白白承你一個情。」卻沒想到去埋怨真正的兇手玲瓏。
玲瓏眼波留轉,顧盼生輝:「是嗎?我瞧她頂多比我大十歲。」嬌聲叫胖頭:「過來幫忙。」
梆,梆,梆,外面傳來三聲清晰的梆子聲,接著是一陣輕而快的敲擊。
胖頭沉默了一陣,十分難過地道:「你根本不是我妹妹。」扭頭去叫公蠣。難得的是,公蠣竟然沒暈倒,只是看起來更加無精打采。
不料胖頭卻道:「我找到妹妹了。」原來這些時日,胖頭不是戀上了虎妞,而是通過虎妞找到了妹妹。
公蠣慌忙將絲絡從上面解下,江源從荷包里拈出一塊碎銀子,不由分說遞給胖頭:「快去快去,要小妖就照著這種花型打,天黑之前一定送來。這個請她喝茶。」公蠣感激之餘,心裏想的卻是有錢真好。
公蠣腦袋空空,良久忽然想起一件事兒,怔頭怔腦插嘴道:「等會兒,千魂格是什麼東西?」
算了,走吧。洛水中的洞府,絕不會比今晚這個房間更冷。
公蠣心疼得要死,恨不得抓住小娟子痛打一頓。
畢岸斜靠在一張軟榻上,嘴角含笑,滿臉春色。玲瓏斟了一杯酒,咯咯笑著往畢岸的嘴裏喂,撒嬌道:「公子騙人,原是想要奴家餵了才喝。」
吳媽比劃了兩下。玲瓏道:「帶進來吧。」
話音未落,只聽虎妞發出一聲慘叫。胖頭撒丫子朝後院跑去,公蠣隨即跟了上去,仰臉一看,頓時驚呆了。
玲瓏道:「不會,可能她提前通過考核,被布置了任務了也不一定。當年十一歲時,她已經出挑了美人兒一般,如今六年沒見,她一定更加靚麗啦。」
小妖蹦蹦跳跳地走了。公蠣見畢岸站到了自己身邊,似乎有話要說,忙慌亂地晃動著絲絡道:「我還有事。」轉身往房間逃去。
木匠鋪子剛剛開門,虎妞還沒起床,老木匠正在專心致志刨一塊木板。公蠣同他寒暄了幾句,見一張半成品的腳凳,上面同樣刻著孩童嬉戲圖,一邊用手摸著,一邊故意笑道:「老叔好手藝,這些娃娃同真的一樣,不知道晚上會不會跳出來?」
玲瓏的嘴唇越來越白,她閉眼休息了一下,道:「我見他也在找妹妹,便有些同病相憐。後來又聽到他說起你時一口一個老大,情同手足,我便忍不住想瞧瞧關鍵時刻他會不會丟下兄弟。」
玲瓏看著滿手的鮮血,將信將疑道:「絕症……自我十歲時起,他們便告訴我,我活不過十八歲。」
胖頭一溜小跑去了。江源道:「你等我片刻。」轉身出門回了對面酒樓,一會兒工夫,又回來了,拿出一顆珠子來:「你看看,同你這顆一樣不?」
公蠣到底不忍拒絕,接過一飲而盡。玲瓏微微一笑,招呼胖頭道:「哥哥,你也來一杯吧。」胖頭顛兒顛兒地過來,自己倒了一杯,同公蠣一碰,大聲道:「我好開心!」
公蠣心如刀絞。洗過之後,琅玕珠渾濁得更加厲害,不僅周圍金色晶絲變成灰白色,連原本黑色漩渦狀晶絲也成了黑灰色,看起來就像一顆死氣沉沉的眼珠子。偏偏汪三財問了一句:「你弄個野豬眼做什麼?」
公蠣怒道:「你是怕得罪你未來老丈人是吧?那我一個人去。」轉身朝木匠鋪子走去,胖頭無奈,只好跟了上來。
玲瓏強撐著道:「當時的教習嬤嬤叫她阿籬。這些年巫教受到打擊,每年來的孩子只見減少,不見增加。據說是因為有些不聽管教或學藝不精,便會被不知不覺處理掉。所以我只見過她這一次,而因為我同她私下交談,我們當年曾被嚴厲懲罰。」
畢岸很是聽話,一杯接一杯地喝,很快人事不知。玲瓏嬌聲道:「討厭,快醒醒……」抱著他的肩頭用力搖晃。
小娟子呵呵傻笑,指著茅廁道:「臭,臭人。」
但不代表公蠣不想。他回想了無數次那晚令人耳熱心跳的場景,可唯一記得便是自己赤身裸體躺在玲瓏床上和玲瓏身著褻衣曲線畢露的身體,其他的一概不記得,每每想起,對自己那晚喝得人事不知深感後悔。
誰知那凸起的圓石頭光滑無比,樹枝一戳,那東西一動,琅玕珠帶著絲絡徹底滑入了穢物中。公蠣無奈,只好紮起褲腳,小心翼翼地沿著坑邊冰凍的硬土層,跳到坑裡,先用樹枝攪和了一陣,覺得離琅玕珠落下位置太遠,用不上力,便試探著踩在那塊石頭上。
公蠣覺得有些面熟,仔細一看,這不是同自己有過幾面之緣的胡家公子胡爍嗎?心中疑惑,臉上卻不動聲色,幸災樂禍道:「誰啊這是?」
遠遠的,便聽到了玲瓏的嬌笑聲,公蠣心癢難耐,恨不得撲上去抱著她,一訴相思之苦,正要大聲叫她,卻聽到房間里還有一個極為熟悉的男子聲音。
無須男子僵硬地走了過來,扛起公蠣放倒在榻上,他的肩頭又冷又硬,硌得公蠣生疼。他到了胖頭跟前,卻站住了,慢慢舉起了右手,做出一個劈砍的動作。玲瓏忙道:「使者手下留情,這個胖子不礙事的,搬到一邊即可。」
玲瓏顯然已經發現了公蠣的異常,但她卻不說破,而是十分體貼地按他坐下,手放在他的額頭上試了試,道:「好像有些著涼。」
吳媽扳著一張臉,打了個手勢,意思讓公蠣跟她走。公蠣著急道:「你家姑娘呢?」
青年並未再有進一步的動作,而是伸出兩個瘦骨嶙峋的手指,朝他背後的牆面指指點點。
胖頭的眼圈又紅了,雞啄米似的點頭。公蠣在心中冷笑不已,幾乎想要質問她關於畢岸的事情,可是看到胖頭寵溺的目光,頓時蔫了。
疼。
胖頭一進來,便滿臉疼惜地叫了一聲「妹妹」,從懷裡拿出一對兄妹玩耍的泥人兒,道:「你看像不像我們兩個?」玲瓏看也不看,冷著臉道:「這麼晚了,你還來做什麼?」
公蠣竟然熱淚盈眶,張口結舌半日,還是說了那句最想說的話:「你,可曾喜歡過我?」
胖頭眨著眼睛,小心道:「好妹妹,你別生氣,我這就走,只是你這個樣子……」
畢岸的神色並不輕鬆,沉吟道:「今晚的事情還是有些蹊蹺,為何石人會突然要殺玲瓏取蹩母?或許——」
公蠣頓時愣了。吳媽身後跟著的不是旁人,正是胖頭。
畢岸道:「巫氏家族如今衰敗得厲害,早已不足與巫教抗衡。」
公蠣只當她還是一心想要避水珏,垂頭喪氣道:「若是為避水珏,那是你弄錯了,我哪裡會有這寶貝,只有一個仿冒的次品。」畢岸不動聲色地看了他一眼。玲瓏「啊」了一聲,眼神有些渙散,軟綿綿道:「我什麼都不知道……你別問我……」
公蠣心想,他定是看拿自己沒辦法,打算要握手告別了。忙伸手在他指尖握了一握,高高興興道:「好好好,你們從哪裡來趕緊回哪裡去。」
玲瓏眼中一片迷惘,道:「我也不知道……一聽到讖魚兒響,我便覺得不對勁。」她盯著地面上的兩堆亂石,低聲道:「怪不得他們來得那麼快。」
小娟子站了起來,臉正對著公蠣。公蠣心中忽然疑惑,一把拉住她,質問道:「那日是不是你給我送的紙條?」
玲瓏察覺到官府追查孩童失蹤案,已經關注大院,決定及早動手,偏偏那晚公蠣誤打誤撞一把火燒了千魂格。巫琇被嗜屍蟲撕咬,失控衝出,剛好撞上公蠣,後腦磕傷。
畢岸和胖頭的聲音從漩渦的深處傳來,發出陣陣的回聲。公蠣掙扎著叫了出來:「胖頭!」
畢岸的聲音也不似從前冷淡果敢,而是帶著一絲慵懶:「在下不勝酒力,多謝姑娘。」
玲瓏看著胖頭,咯咯笑道:「那年過年,爹爹給我們買了一樣的小花裙子,我好開心,結果第一天穿你就絆在了一個木樁子上,花裙子被撕了一道口子。你哭得什麼似的,我說妹妹別哭了,我把我的裙子給你。」她眼神迷離,像是回到了小時候:「後來娘把破的地方補了一隻蝴蝶,還很漂亮呢。」
公蠣心中來了氣,道:「不就是幾件傢具,又不是多名貴的東西,你至於嗎?」

第一節

一直在一旁呆立的長須男子搖搖頭,從懷中拿出一個灰白色的酒壺來,對準爐火澆了幾滴。玲瓏飛快從懷中取出一顆藥丸含在嘴裏,遲疑了一下,又跑去給胖頭嘴裏放了一顆,但卻沒理會公蠣、畢岸和胡爍。
玲瓏終於不咳了,靠在軟墊上閉目養神。畢岸忽然道:「你既然來了洛陽,幹嗎不同小妖相認?」
洗是洗了,可是身上、手上和珠子上的臭味揮之不去,這個樣子,自然無法再去找玲瓏,公蠣只好垂頭喪氣地回了家。
匕首刀刃發出微微的顫動聲。傷口中的嗜屍蟲如同得到了號令,在傷口中又是翻滾,又是鑽進鑽出,一時間如萬蟻噬骨,癢得鑽心偏偏無法抓撓,公蠣努力伸長脖子,想去咬那隻蟲子,卻狠狠地咬在了自己手臂上。
若是其他有血性的男子,要麼揮舞著拳頭衝進去,要麼拂袖而去,可公蠣既沒勇氣衝進去,又不甘心就此離開,他選擇了第三種,跳過迴廊的欄杆,站在了窗外——窗戶剛好開了一條縫,不偏不倚剛好可以看到屋內的情形。
公蠣又恢復到了不知說什麼的狀態。倒是胖頭,掙脫了兩下,賠笑道:「妹妹,你同我玩就是了,老大他身子骨弱,放開他吧。」
公蠣默認。江源倒沒有嘲笑他,鄭重道:「那確實要妥善保管。」看著公蠣的臉色,道:「如今當務之急,是讓人家姑娘不能發覺你弄壞了她送的禮物。我這裡有顆差不多模樣的珠子,比野豬眼要好些,叫做烏玄晶,說是從海底火山口採集的。平日里也用不上,剛好送給兄長,權當是兄長陪我這些日的辛苦費,你看如何?」
玲瓏換了一副端莊的模樣,雙腳放在矮凳上,正襟危坐,道:「進來。」
公蠣忙將腦袋用力往臂彎里藏,嘴裏叫道:「不許撓臉!」說了之後自己也覺得好笑,如今性命都不保了,為何第一反應仍是不許撓臉呢?
公蠣忽地折起身,去看床里側的仕女圖和洛神賦。胖胖的仕女仍笑眯眯地看著他,洛神身姿曼妙飄逸,高貴清冷,兩張年畫皆完好無缺。
玲瓏嫣https://m.hetubook.com.com然一笑,道:「我剛才說的,你們兩個好像都沒當一回事兒啊。」她將小刀在爐火上烤,刀刃發出啪啪的微響:「聽說過嗜屍蟲嗎?聞血而生,食屍而眠。」
虎妞笑嘻嘻道:「說不定又去睡回籠覺了。我去瞧瞧。」轉身回了院子。
畢岸神態凝重,問道:「經常做噩夢嗎?」
回到忘塵閣,胖頭不在家,汪三財在整理賬目,公蠣只好自己燒了一大鍋開水,好好地洗了一個澡,又用皂角粉將琅玕珠搓洗了好多遍,總算沒了茅廁味。
可不是,漢白玉雕塑,風吹雨淋的,以至於表面有些發灰;從發冠到鞋底,清一色的灰白色。而長須男子手中的那個酒壺,正是擺在樹下的石刻道具。
幸虧畢岸和胖頭都不在,公蠣一頭鑽進房間,再也不想出來。
胖頭忍不住了,不安地叫了聲:「妹妹!」
畢岸道:「他只怕不是忌恨你,而是想取你的心。」
公蠣不解道:「既然那個什麼母蟲,再有三個月才成熟,為何今晚要對她動手?」畢岸搖了搖頭,也不知是「不知道」還是「不想說」。
路邊窩在稻草堆里的一個小乞丐,伸著懶腰醒了過來,一抬頭瞧見公蠣如喪家之犬的臉,調皮地吐了吐舌頭,趿拉著破鞋飛快地跑了,腿腳靈便,不瘸不拐。
玲瓏的眼淚吧嗒吧嗒落下來:「你若是殺了他,我就認了你,搬去同你一起住。」她抓住胖頭的手臂搖晃,撒嬌道:「哥,好哥哥,快點答應我,只要你說同意殺他,我什麼都依你。」
公蠣急急忙忙道:「你知不知道有個渾身發出丁香花香味的女孩子?去年初夏,金谷廢園裡,十二個女孩子在練習歌舞,後來幾乎全部被人開顱取珠,只有一個逃掉……我一直在找她啊!」
公蠣朝胖頭一擠眼睛,小聲道:「看到了吧,老木匠肯定知道些什麼。」
四人站在堤岸上,靜靜地看著。
玲瓏臉上露出驚訝之色道:「看來我小瞧你了。」
時候不早了,公蠣也收拾了出去。兩人出了門便分道揚鑣,公蠣去柳枝兒巷,胖頭先去虎妞家裡看看,然後再去找妹妹。
她下巴朝胖頭微微一點,無限傷感中又帶著一點欣喜,道:「這個,便是我親哥哥。」
胖頭早等不及了,激動道:「我妹妹叫什麼名字?你們之後有沒有再見過面?」
剛才忙著打鬥,倒忘了這一茬了,畢岸這麼一提,公蠣頓時齜牙咧嘴,擺出一副哭喪相:「被禁婆放進去一隻蟲子。」剛才一用力,傷口撕裂,又開始流血,但那隻噁心的嗜屍蟲卻不見了。
在虎妞多次牽線之下,胖頭終於同那位姑娘見了面。姑娘說她小名叫做「玉妹」,七歲之前同父母和哥哥住在一起,但後來不知為何被送了人,記得母親左眉中有一顆痣,父親的手臂有一塊燙傷的疤痕,甚至能夠說出同胖頭玩耍的趣事。
玲瓏一事,公蠣始終沒告訴胖頭。不是有意隱瞞,而是除了食物,他並沒有將心事與人分享的習慣。
玲瓏似乎十分激動,探身去拉畢岸的衣袖:「畢公子快告訴我,你從何時開始懷疑我的?」
下面畢岸左右同時出手,兩個石人分別從兩側攻了上來。畢岸猛地蹲下,接著一個閃身跳出圈子,叫道:「拉我上去!」
誰知不一會兒,汪三財過來敲門,說有一封公蠣的信。
藥粉很快起效,玲瓏輕咳了幾聲醒了過來。看到公蠣慘然一笑,道:「公蠣哥哥。」
公蠣脾氣上來了,抓住他的衣服作勢捶打:「你不聽我的話了是不是?我們就偷偷問問,又不是找他算賬,說不定還能幫他呢。畢岸也說了,他沒惡意,我不過問些內情罷了,你知我知,不往外傳,誰能把他怎麼樣?」
玲瓏悠然道:「還能有誰?天天守在你身邊,供著你吃喝,給你半個當鋪的,那個人。」公蠣心中不由一驚,腦子又混亂起來:「你……你不要胡說。」
胖頭移動著雙腳,臉色凝重。公蠣緊張地看著他,心想完了完了,胖頭肯定要質問自己為何不聽畢岸交代,導致老木匠自殺。
公蠣不知道她這句「對不起」是對自己還是對畢岸。
玲瓏似乎有些出乎意料,啞然片刻,笑道:「我如今倒真有些喜歡你了。你放心,一時半會兒死不了的。沒有我的命令,它不會大量繁殖。它只吸血,而且飯量也不大。不過呢,」她惡意地看著公蠣的臉由紅變白,再由白變成蠟黃,「它吸血的時候能分泌一種毒素,這種毒素能夠讓人的肌肉、骨骼慢慢化成血水,等全身的肌肉和骨骼都化了,就只剩下一張完整的人皮了。所以那種桐油剝人皮的方式,已經不時興啦。」
玲瓏冷笑道:「蟲子我只下了一隻,又沒有下在腦袋裡,還是只快死的,你怕什麼?再說我的蟲噬術已經被破了,他想死,還得另找他法呢。」
公蠣身子一抖,碰到了玲瓏的傷口,玲瓏呻|吟了一聲,道:「小武被發現了?我沒辦法啊,他天天跟蹤我,擺又擺不脫,甩又甩不掉,偏我又是個見不得光的人物,沒辦法。」她一臉惋惜,嘖嘖道:「好可惜,我本來還是很喜歡他的。可是這孩子,心眼太多,小小年紀就有一股子狠勁兒,我一看到他,便不由自主會產生一種壓迫感……」
畢岸不再多問,打量了下四周,冷著臉道:「我不常在家,以後除了生意收的貨物,家裡添置什麼新東西,麻煩先跟我說一聲。」
公蠣腳下一滯,絆在了門檻上,摔了個狗啃屎。
胖頭見他目光在那些新傢具上盤桓,以為他不高興公蠣擅自更換,忙主動承認錯誤:「畢掌柜,這個責任在我……」
公蠣對小篆研究不深——當然,他對其他的字體也無甚研究,好多字皆不認識,但顯然上面寫的都是名字,兩個字、三個字、四個字的都有,其中大多姓「姬」。打眼望去,整個房間的牆壁上密密麻麻,不知寫的多少個名字,每個名字周圍都有一個圈起來的黑紅色框,猶如置身於誰家祠堂,讓人感覺非常不舒服。

第七節

這些說得極為露骨,胖頭不滿地叫了聲:「妹妹!」
胖頭憨笑道:「當然是你呀。」
公蠣抱住了腦袋:「你們到底要做什麼?趕緊走吧,我幫不了你們!」
公蠣有氣無力道:「一些小人演燈影兒戲。」畢岸盯著他緊握的手,道:「還有什麼?」
胖頭說話從來沒有如此口齒清晰過:「我妹妹七月十五丑時生,中元節那天,今年十七歲。另外她后腰正中有塊蝴蝶形的胎記,因為位置特殊,我一直不好意思告訴你。」不等公蠣說話,他挺胸面對玲瓏,道:「你放了我老大吧。我皮膚好,塊頭大,做人皮風箏剛好合適。」
公蠣一把抓住青年的衣服,怒道:「誰讓你動我的東西!還給我!」還未用力,青年的衣服爛下來一大塊,公蠣連忙鬆手,衣服已經碎成片狀,露出裏面乾癟的胸膛。
公蠣很想做擺出老大的樣子來,像江源那樣隨隨便便一出手,便是上百兩銀子,可是他囊中羞澀,愣了片刻,只好道:「找到了就好,其他的慢慢來。」又問:「她這麼些年過得好嗎?」
玲瓏道:「並無固定之地點。有時是官方的教坊、梨園,有時是民間的私塾、綉坊,名義上進行女紅或技藝培訓,私下卻會進行暗地的聯絡。而且這些培訓時集中的女孩子並不都是聖教的人,也有很多是尋常人家的女孩子。」
可是游出好久,還能聽到胖頭撕心裂肺的痛哭,公蠣忍不住折回來,從水面中冒出頭來,勉強道:「別哭了,我想回老家住一段時間。」
未等公蠣開口,玲瓏臉上飛起一朵紅雲,低聲道:「約他的人,是我。」
玲瓏溫柔地附和道:「對啊,你這麼聰明,怎麼會輕易上了我的當。」轉頭瞧著公蠣,拉住他的手微微一笑道:「是不是很恨我?」
原來玲瓏早在同公蠣接觸之前便已經看上了畢岸,多次製造機會接觸,只是畢岸性格冷酷,不管她是調皮活潑還是風情萬種,畢岸向來視而不見。再後來玲瓏周旋于公蠣和胖頭之間,多多少少還有些報復畢岸的意味。
公蠣不知該說自己在場還是不在場,但見玲瓏似乎知道一些內情,激動不已,連聲追問道:「她逃走了沒?如今在哪裡?有沒有被你們捉到?她有沒有鬼面蘚,治好了沒?」
公蠣本來還寄希望於畢岸蘇醒,如今一見,頓時心涼,不由苦笑道:「玲瓏姑娘,你這是何必呢,若是想殺我,也不必把他們也抓來湊數。」
公蠣氣得大罵,而那個可惡的小娟子早跑得沒影兒了,更讓公蠣心疼的是,琅玕珠被屎尿浸染之後,光澤大減,裏面的晶絲混沌一片,看起來發白髮灰,全然沒了之前的靈氣。
琅玕珠!一想起自己如愛護眼睛一般愛護琅玕珠,公蠣彷彿聽了自己的心碎聲。
胡爍轉過身,叉腰嬌嗔道:「我是什麼?我多次明裡暗裡提醒你,你就是不聽我的。哼,要不是我多次幫你,你早就給玲瓏榨得只剩下骨頭了!不對,是被嗜屍蟲吃得只剩下一張皮了!」他伸手將臉一抹。
胖頭又開始咬指甲:「看她衣著打扮還算不錯,但她……似乎很不開心。我一問她這個,她便發怒。」挺了挺胸脯道:「我以後一定好好乾活,多賺錢,不讓她再受委屈。還有虎妞。」
長須石人收了酒壺,轉向另一個石人,道:「睿姬,使命,完成。」
情急之下,公蠣一個打滾,恢複原形,溜著地面箭一般逃開。石人的拳頭砸在地面上,生生砸出一個碗口大的坑來。那邊短須石人也極為勇猛,身上已經被畢岸砍了數劍,依然將斷臂揮得虎虎生風。
蘇媚嘴巴一噘,道:「哼,就一個『是』就完了?你從來不會說些好聽的。」臉上卻笑得像朵花兒。
玲瓏眨眼道:「我哪裡知道?說不定他看上你了。其實你挺可愛的,真的。」
胖頭一副勇挑重擔的樣子,鼻子因為激動而發紅:「老大,那我走了哈。我去跟妹妹說,這兩天要忙虎妞家的事兒,免得她等不到我心裏焦急。等你哪天有空了,陪我一起去勸勸她,若是她不肯搬來同住,我住她那裡也無妨。」
胖頭的五官都擰在了一起:「妹,你……你沒發燒吧?」
這些是人是鬼?
公蠣空洞的眼神恢復了一點兒神采。玲瓏溫軟的指腹從他臉頰撫過,眼裡泛出淚光:「可是不行啊。我逃不脫……」聲音依然溫柔,但眼神卻變了:「我再說一遍,你和他之間,只能有一個人活著。公蠣哥哥,你來選,你活還是他活?」
公蠣換了衣服,連澡桶也來不及收拾,挑旺中堂的爐火,將琅玕珠連同濕淋淋的絲絡用軟布包了慢慢擦拭。汪三財來到中堂取東西,見狀道:「大中午的,怎麼洗起澡來了?」
玲瓏倏然變色,厲聲道:「你當時在場?」
爐火正旺,銅爐熏香裊裊,溫暖如春。玲瓏穿著一件薄薄的大紅繡花絲綢斜襟盤扣睡衣,下面是同色散腳鑲邊褲子,頭髮鬆鬆垮垮地挽在一邊,並未戴公蠣送的那支紫玉丁香花簪;一雙玉手撫弄著酒杯,眼睛款款地瞟向畢岸。
一隻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公蠣一哆嗦,回頭一看,卻是畢岸。畢岸送了十兩銀子過來,站在老木匠身邊審視了良久,對仍在一旁痴痴發獃的公蠣道:「回去吧。」
公蠣覺得,自己的心正被一點點剜開,而玲瓏便是那把刀。
這下公蠣只能坐在床上。公蠣見他帶著鞋子踩在自己枕頭上,有些生氣,用力推了他一把,惱火道:「你們幹嗎呢?真是一點禮貌都沒有!」青年頭也不抬,用細長的手指指了指公蠣床里側的牆壁。
胖頭急了,插嘴道:「畢掌柜怎麼會做這種事?妹妹你不要信口開河。」
公蠣獃獃地看著,連大氣兒也不敢喘。
胖頭失望地哦了一聲,端起一杯冷茶一飲而盡,遲疑道:「那好,我出去了。」公蠣心中不忍,問道:「老木匠的後事……辦得怎麼樣了?」
玲瓏黑漆漆的眼珠子一轉,道:「你們好像認識?」
玲瓏嫣然一笑道:「怎麼,很驚訝?」
公蠣沮喪道:「蘇媚又不在家。」
老木匠的眉頭明顯跳了一下,抬頭定定地看著公蠣,半晌才道:「你們先坐,我去倒茶。」顫巍巍走了幾步,回頭莫名其妙對胖頭說了一句:「幫我照看虎妞。」隨後進了後院。
原來是紙剪的小人,兩寸來高,做工粗糙。胖頭學著他的樣子,很快又從裏面找出好幾個來:「這裏面放些小紙人做什麼?」
獵物。
玲瓏眼裡的柔情漸漸消失,一張粉臉冷若冰霜:「沒時間了。我數三下。一。」
公蠣看著小妖明凈的笑臉,心中一片茫然。來洛陽不過半年,蘇青、巫琇、趙月兒、老木匠,已經見識了四個人的死亡。若說同自己沒有關係,那真是睜眼說瞎話。時至今日,公蠣覺得,冥冥中彷彿有一張看不見的大網,正在悄然地收緊,而那種逃也逃不開的恐懼,比屍體、巫術等更為可怕。
公蠣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揪住汪三財的衣領吼道:「你賠我的珠子!賠!」
公蠣偷偷地掃了一下四周。光線很亮,但窗外白茫茫一片,胖頭和畢岸一點動靜也沒有,連那個愛嘮叨的山羊鬍子的聲音也聽不到。房間內外已經站滿了人,一個個低頭面對公蠣,但看起來倒沒有什麼惡意,只是遲鈍而毫無生機。
影子鬆開了手,玲瓏跌坐在地上,撫著喉部劇烈地咳嗽起來。
公蠣心中一陣慚愧。若是今晚玲瓏將選擇權給自己,自己會如何選擇?公蠣不敢想。
小刀一陣抖動,兩個石人的身體忽然胖了一圈。定睛一看,原來它們身上已經忽然被無數個蟲子包圍,密密麻麻,蠕動擁擠,如同穿了一件蟲子做的衣服,不時有蟲子從石人的嘴巴鼻子中鑽進鑽出,場面極為噁心。
玲瓏難以置信地打量了一眼公蠣,失聲道:「他?千魂格?」玲瓏當日接近大雜院,別說巫琇,連畢岸都不曾懷疑這個容貌秀美、心慈面善的小姑娘會是巫教的新任禁婆,所以巫琇竟然被她暗地裡下了嗜屍蟲。
胖頭難過起來,道:「妹妹你別再這樣說。」
撥開人群便要出去,自覺用力並不算太猛,卻聽咔嚓一聲,站在正對面的老嫗手臂被打斷,直直地折了下來。公蠣大驚,捧著她的手臂驚慌失措:「怎麼會這樣?」
那日公蠣去找畢岸,在望潮酒家收到一個小孩子送來的紙條,上寫「速到土地廟」,結果誤入迷陣,差點喪命不說,還撞死了巫琇,害得心裡不安了好久。
胖頭頭搖得像個撥浪鼓:「畢掌柜說了,不得多嘴。我們趕緊回去吧,小妖肯定將絲絡打好了。」
公蠣掙扎道:「龍爺派你來的?」
汪三財不屑道:「弄個野豬眼掛在脖子上,虧你想得出來。我說,你肯定被人騙了。」
公蠣一下子舌頭打起來結:「你們……做……做什麼……」青年男子忽地抬起頭來,黑洞洞的眼窩露出兩隻乾涸的眼睛,嚇得公蠣猛地往後一縮。
這同胖頭的記憶完全契合,兩人都十分激動,就此相認。但已經更名睿姬的她性格多變,對胖頭時而親近時而疏遠,親近時像個小女孩一般嘰嘰喳喳一同回憶小時候的時光,疏遠時對胖頭愛理不理,提起已經去世的父母也很是冷淡。胖頭知道妹妹心裏委屈,自然不同她計較,每天只要能見到她便十分開心,賺的錢除了給公蠣,其他的幾乎全部花在了妹妹身上。
怪不得一直找不到他,原來他早死了。
玲瓏推開他,深吸了一口氣,道:「你走吧。」
玲瓏伸出食指點了下他的額頭,神態極為狎昵:「你這個死鬼,真夠小氣的。我本來以為送你顆珠子,你也送我個好點的禮物,誰知道脖子都等長了,你才給了支紫玉簪。我多次暗示,你就是不肯將避水珏送給我。」
蘇媚毫不客氣地挽住了畢岸的手臂,洋洋得意道:「要不是我忍辱負重,今晚只怕危險了。」
胖頭一愣,道:「等會兒。」他看向公蠣。公蠣已經閉上了眼,一副等死的樣子。
玲瓏尖刻道:「若你自小便在這麼個人不人鬼不鬼、又擺不脫的環境里長大,你會不會甘心只做一個玩偶?」
房間里莫名其妙安靜了下來,唯有炭火發出啪啪的輕爆聲。
胖頭毫不理會,反而趕忙去門后拿了掃把,將地上的碎片細細地掃乾淨,嘴裏道:「你小心踩到了划傷腳。」
如今元宵節剛過,家家戶戶還沉浸在過年的氣氛中,街邊商鋪的生意都處於半開張狀態。公蠣見生意冷清,自己一個人無聊,便拉了胖頭道:「你陪我走走。」
公蠣滿不在乎道:「沒事,我保證什麼也不說破,只是看看他的反應。」
胖頭更加急了,安撫道:「好好,妹妹你別心急,我掃好馬上就走。」仍俯身去撿酒壺碎片。玲瓏毫不心軟,尖叫著朝胖頭踢打,並又掐又捶他的肩背,用力之猛,公蠣隔窗都能聽到咚咚咚的捶打聲。
不僅公蠣,連愚鈍的胖頭,都聽出不對勁兒了,怔怔地看著玲瓏。玲瓏提起裙裾,像孩子一般蹦跳起來:「你自小兒身體弱和*圖*書,幾乎每月都要病一場。那些葯好苦,你不肯喝,我為了哄你,每次都同你喝一樣多的葯,喝得我胃疼。」
玲瓏回頭詭異一笑,道:「我叫睿姬。」將木偶放在地上,將控制雙腿的線往上一提。
玲瓏道:「你不用打聽那麼多。我只負責將嗜屍蟲放在你身上。」原來什麼都是假的。公蠣反倒輕鬆了些,道:「你會巫術?」
蘇媚無奈道:「當我發現玲瓏將噬屍蟲通過琅玕珠送給他時,他已經佩戴多日,蟲子已經上了身,只能靜觀其變。只是沒想到,玲瓏竟然遭此意外,線索全部斷了……」
胖頭沮喪道:「她一個人,我說要她搬來同住,相互之間有個照應,她堅決不肯。之前想帶她來見見財叔和你,她都死活不肯哩。」
江源笑道:「絲絡么,周圍可有人會打?」
公蠣心裏一哆嗦,忙調轉話頭:「虎妞怎麼樣?」從始至終,胖頭和畢岸都不曾說過一句指責他的話。
胖頭欲張口說話,被玲瓏一把捂住了嘴。公蠣看在眼裡,心中很不是滋味。
畢岸凝望著已然平靜的水面,道:「我有時真的懷疑,是不是我弄錯了,他根本承擔不了如此大的責任。」

第五節

畢岸翻了個身,發出均勻的鼻息聲。玲瓏凝視著畢岸,忽然落下淚來,用蔥段一般的手指劃過他的臉頰,低聲道:「為什麼愛上我的不是你呢?」
洛陽城中傳聞,城西一家家境不錯的人家二十年前翻修房屋之後,家中女眷多行為放蕩,偷情、從妓者眾多,後來一個雲遊的道士發現了門道,指使家主爬上門梁,發現柱子中放著兩個象牙雕刻的裸體女子。家主按照道士的吩咐,將其丟入油鍋中烹炸、敲碎,之後便家風良好,再也未發生傷風敗俗之事。而當日給他家做活的工匠已經年過五旬,莫名其妙皮膚潰爛而死。
玲瓏小憩了片刻,不安地動了動身子,睜開眼睛茫然地看向屋頂:「對不起……我怎麼覺得好冷……抱抱我……」她朝畢岸站立的方向伸出手去。畢岸紋絲不動,一臉冰冷,倒是公蠣見她手臂垂落,心裏不忍,忙出手接住。
公蠣身子發軟,臉兒發燙,身後粉紅色鴛鴦戲水的靠墊像玲瓏的身體一樣舒服,而面前的玲瓏和胖頭,則像燈影兒戲里的小人,忽近忽遠。
歪在榻上的胖頭騰地坐直了,結巴道:「妹妹你……做什麼?」公蠣終於找著自己的舌頭了,嘻嘻哈哈道:「她年紀大了,經不起你這一掌。」
公蠣摸不著頭腦,納悶地朝他指的方向看去。
胖頭道:「他怎麼了?」
公蠣愈加不懂玲瓏。她毫不掩飾對自身的鄙視和唾棄,卻又不思逃脫;天真和滄桑,希望和絕望,對罪責的懺悔和毫不手軟的殺戮,在她身上表現得如此強烈。畢岸沉默了片刻,道:「你殺巫琇,尚可理解,你為何殺了小武?」
兩人順著街道走了一圈,不知不覺來到老木匠家附近。公蠣捅捅胖頭:「喂,那傢具,你確定是老木匠做的?」
玲瓏的行為,似乎一直充滿了矛盾和搖擺,善良和邪惡,自負與自卑,溫柔與暴戾交替出現。特別是今晚,她的表現更加異常,同眾人的關係也十分微妙,明明是敵人,卻好像彼此相當信任;但若說朋友,顯然又不是。
兩人正在撕扯,胖頭回來了。胖頭連忙將兩人分開,道:「老大,財叔,你們這是怎麼了?」
公蠣睜大了眼。
公蠣的腦瓜子瞬間變得好使起來,道:「你所說的『那麼多人』,還有誰?」
原來如此。
畢岸卸下了柜子門,一刀將櫃身門柱砍斷,然後三下五除二將柜子放倒,在裏面細細的翻弄起來。胖頭掌著燈,一臉心疼地問道:「畢掌柜,您這是找什麼?」
玲瓏見畢岸雙唇緊閉,神態嚴肅,輕輕嘆了口氣,道:「畢公子,還是算了吧,聖教,不,巫教組織嚴密,網路密織,各行各業都蟄伏有教眾……我從未見同巫教作對的人有好下場,連巫氏家族的人也不行。」
玲瓏神色寂寥,道:「我能活到今時今日,已經是個意外了。龍爺或者想採集血珍珠時順便把蹩母也采了,免得到時候再費事。」她口吻中的自嘲和無奈,公蠣忽然心生感慨,玲瓏承擔了太多的心理負重,以至於小小年紀,心態卻蒼老如斯,相比起來,小妖、虎妞等要幸運得多了。
胖頭幾乎要落淚了:「收養她的人對她好不好?她在哪裡?在洛陽城中嗎?」
玲瓏不依,上去抱住了他,在他臉上輕輕一啄,撒嬌道:「不許睡,再陪我喝。」又倒了一杯送過去。
今晚,她告訴畢岸,她知道關於老木匠死亡之事的真相,帶了畢岸來到此處,實際上打算採取引公蠣入局之法,假裝生米做成熟飯,逼畢岸就範。
玲瓏一哆嗦,道:「你……你知道什麼?」正百感交集的公蠣瞬間瞪大了眼睛:「你是小妖的姐姐?」
胖頭哽咽道:「真的?」
畢岸道:「我見你第二面,便知道你身上有異物,見你悲天憫人,待乞兒如同手足,只當你是意外成了宿主,原想救你,沒想到你是巫教新任的禁婆。」
長須男子走了過來,伸手捏住了公蠣的下顎,端起酒壺似乎要往公蠣的嘴巴里倒。
胖頭抱頭蹲在地下,哭了起來。
胖頭憨笑道:「不如我今晚還搬來同你一起住。」
公蠣不知如何是好了,琢磨半晌,看到青年無光的眼珠子透出一絲渴望,試探道:「你找我有事?」
吳媽站定,做出一個安靜的手勢,指了指其中一間點著紅燭的精緻廂房。
畢岸就手兒一口喝掉,眼睛微睨,道:「美。」接著一個翻身,含含糊糊道:「好睏,我不行啦。」
玲瓏面無表情。公蠣悶聲悶氣道:「我聽說禁婆叫銀姬,是個老婆婆。」
公蠣掙扎著起來,竭力讓表情看起來平靜:「天色不早,我先回去了。胖頭你也早點回。再見。」
玲瓏抓起酒杯狠狠地摔在胖頭面前,陶瓷碎片濺起,劃過胖頭的手背,出現一條長長的血痕。
畢岸卻道:「小武死了。」
胖頭終於怒了:「妹,你鬧夠了沒?老大他又沒有對不起你,快放了他!」
周圍的人一動不動,全部扭頭看向青年。青年的目光遲疑了一陣,落在公蠣枕邊的珠子上。公蠣忙將珠子握緊,告誡道:「你可別打這個東西的主意。」
玲瓏臉上的表情漸漸平復,自行去將榻上的小桌收了,躬身道:「願聽使者吩咐。」
公蠣依言,忍著上臂的疼痛,上身纏住房梁,尾巴捲住畢岸雙腿,慢慢將其放下。
胖頭訕訕地賠笑:「什麼?」
畢岸道:「小武被人發現,死在磁河旁邊的茅廁中,渾身泡脹,面目全非,據測死亡時間已經超過二十天。」
蘇媚介面道:「或許巫教內部有什麼異變。」
胖頭眼淚鼻涕糊了一臉,咧嘴哭道:「真的?什麼時候回來?」
玲瓏挺直了腰,眼神瞬間變得尖刻而明亮:「哥哥,我們今晚來玩個遊戲,好不好?」她朝牆面看了一眼,笑顏如花:「那兩個睡著沒醒的,就等會兒再玩。」
公蠣想了想,含含糊糊道:「後來祭祀結束,出現了一口紅色棺材,裏面有條奇怪的東西。或者他想告訴我們巫教祭祀的目的。」
這下輪到胖頭在一旁目瞪口呆了。
胖頭忍不住了,叫道:「妹妹,你今晚到底要做什麼?天色不早了,該休息啦。」
畢岸道:「你過來看看,夢到的可有這些東西?」公蠣忙湊過去看。

第四節

跟著玲瓏的描述,公蠣又回到了前不久的那個夢裡。七歲那年,小妖和同胞姐姐羅小菁一同被巫教擄走,要取背部的皮膚做窨讖鼓。在活人取皮的驚嚇和龍爺的威逼下,兩人只能選擇一人活著,而一向照顧妹妹的小菁最終時刻選擇了自己,導致小妖被扔下懸崖,生死未明。
江源住進了對面的天炎酒樓,兩人臭味相投,關係日漸密切。江源既不像胖頭這般傻乎乎,又不似畢岸這等冷冰冰,長得英俊又出手大方,對公蠣去哪裡玩的提議從來都是踴躍贊同、興緻勃勃,而且他的品位同畢岸有的一拼,無論是穿衣打扮還是舞劍評詩,樣樣精通,公蠣跟他一起出去,既有面子又能學到不少東西。
畢岸慢條斯理道:「他們的目標本來就是你。」
公蠣曾聽畢岸說過,那些女孩兒們的顱骨被打碎,傷口形狀及受力方式極為奇特,不像是常人用鎚子或石頭等鈍器打擊形成的。當時想破腦袋,都想不出倒是個什麼樣的工具。而如今看到石人,公蠣瞬間明白,當時定然也是石人,五指硬生生插入顱骨,將顱骨掏出一個大洞來,然後取珠。
被稱為使者的男子慢吞吞走了進來,兩人連邁步的姿勢都一模一樣。玲瓏收了吊線木偶,恭恭敬敬道:「使者前來,所為何事?」
一杯冷水兜頭潑在了公蠣的臉上,他一個激靈清醒過來。
玲瓏的呼吸越來越急促,臉漲得通紅。但在胖頭看來,玲瓏似乎突發喉疾,自己卡著脖子透不過氣來,大驚道:「妹妹,你怎麼了?」
如此這般,或左或右,或上或下,很快兩個石人已經殘缺不全,身上全是劍痕,但仍然走動打轉,竟然是殺不死的。公蠣累得氣喘吁吁,埋怨道:「這石頭人怎麼這麼邪乎!」
「琅玕珠?」汪三財眯眼湊近看了又看,搖頭道,「這就是一顆野豬的眼珠子嘛。叫什麼琅玕珠。」他唯恐公蠣不信,搖頭晃腦道:「琅玕珠顏色為淺金色,中間有天然形成的黑色石眼。」
公蠣發出來的,只是嗚啦嗚啦的怪叫聲。但長須男子不知是明白了他的意思,還是因為其他什麼,稍微一愣,手上動作停滯了下來,一動不動。
不知為何,公蠣總覺得玲瓏的表情是在回憶另外一個人,而不是她前面那個滿心歡喜的胖子。
胖頭梗著脖子道:「我老大呢?」玲瓏臉色一寒,抽了手絹兒出來朝他鼻頭上一甩,只見胖頭閉上眼睛,瞬間不省人事。
胖頭同公蠣一起發出一聲慘叫。胖頭額上的青筋綳起,吼道:「你到底要做什麼?」
江源從公蠣手中拿過「琅玕珠」,看了一眼,和和氣氣道:「財叔你去忙吧,交給我來處理。」拉住又要竄上去廝打的公蠣,道:「這個東西,小弟我有一個。」
公蠣很想告訴玲瓏,今晚來,本來是想告訴她願意同她一起私奔,可是開了口,卻軟綿綿道:「你殺了我吧。」
胖頭嘴裏應著,腳卻不動,似乎有什麼事情。公蠣不敢多問,忙裝著看書,但心思煩亂,哪裡看得進去,所以忽聽胖頭叫了一句老大,竟然嚇了一跳。
她直起脖子,對著畢岸輕聲呼喚,但眼神穿過畢岸,不知落在何地。畢岸目露不忍,但依舊冷得像根冰柱子。
公蠣氣憤不已,卻不好同江源發脾氣,眼淚不爭氣地流了下來,忙抹了去。
玲瓏淚眼矇矓地看了他一眼,歪頭笑道:「叫姐姐!你才是妹妹,又想跟我爭著做姐姐了?」
玲瓏忽然嘆了一口氣,道:「我有時很討厭你,可是有時,又羡慕得不得了。」她的眼神變得溫柔,「我既討厭你的渾渾噩噩,得過且過,又羡慕你的知足常樂。偶爾會想,若是真跟了你,你定然會對我很好,是不是?」
琅玕珠連同絲絡掛滿了屎尿,臭不可聞。公蠣一邊嘔吐,一邊不顧天寒地凍,下到河邊敲碎薄冰,在水裡擺弄了半天,那股子味道仍臭得人透不過氣來。
爐火中氣霧升騰,形成一個個淡淡的骷髏狀煙圈,房間香味漸濃。
玲瓏嘴角揚起,邪惡一笑道:「好一個英俊的小羊羔。」伸手去脫畢岸的內衣,恰在此時,吳媽過來敲門。
周圍的人都在忙,最忙的當屬胖頭,虎妞已經哭得不辨方向,胖頭一邊向周圍上年紀者請教,一邊笨拙地安排:找圈墳人,請道士做法場,定做紙紮,儼然家裡的頂樑柱。唯獨公蠣,孤零零地站在院中,像一個心虛的孩子,想要幫忙,卻總是心神遊離。
畢岸歉然地看了一眼胖頭,道:「是我們過分了,琅玕珠中有噬屍蟲,應該早些提醒他的。」
蘇媚忽然驚喜道:「快看,好美的日出!」
一聲「公蠣哥哥」,讓公蠣心口一疼,見她躺在冰冷的地面上,遲疑了一下,還是上去輕輕抱了她,放在軟榻上,道:「你不要說話。」
公蠣想了又想,實在想不起有誰叫姬非這個名字,茫然道:「姬非是誰?你嗎?」青年搖搖頭,用手指點最下面一個。可惜他的名字太過複雜,小篆曲里拐彎的像一團蚯蚓,公蠣著實認不出來,有些尷尬。
胖頭舌頭打結,道:「老,老大,你去哪兒?我和妹妹,跟你一起去。」玲瓏卻面不改色,站起身來道:「我叫吳媽送你出去。」高聲叫吳媽。
兩人舉止隨便,態度親昵,似乎極為熟悉,公蠣回過神來,吃了一驚,道:「你是——」
老烏龜說得對,洛陽城中的繁榮是屬於凡人的,從來不會屬於任何一個修道的非人。同玲瓏到一個沒人的地方生活,或許真是個不錯的選擇。
公蠣小聲道:「我一個小……小人物,有沒什麼本事,龍爺害我做什麼?」
公蠣想說的話如同春天亂飛的柳絮,明明有很多,卻抓不到,只有瞠目結舌地看著玲瓏。玲瓏苦澀一笑,道:「你問我家世,我總不肯告訴你,現在說了吧。我自小被親生爹娘丟棄,流浪了幾年之後,才跟了養父,像個丫鬟一樣,被打罵著長大。」
畢岸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用腳踢了踢凳子,又去看圓桌,然後走到柜子處用手輕叩。胖頭偷眼看著,唯恐兩人打起來。畢岸眉頭一皺:「快點!」
畢岸道:「是。」蘇媚道:「玲瓏只是巫教龐大組織的一個小小觸鬚,只怕後面還有更大的陰謀。」
隨後趕來的畢岸一把拉住胖頭:「讓他靜一靜。」
胖頭將吳媽抱起,放在對面一張躺椅上,嘟噥道:「你打她做什麼?」
公蠣無言以對。玲瓏似乎並未意識到自己受傷嚴重,而只認為失手敗露,冷笑道:「我在教中,原本是個異類。從獵物變成獵手,在一眾吃人不吐骨頭的魔鬼縫隙中生存,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唯獨沒有說過一句真話。遭人忌恨,本屬正常。能落入你們手中,也算是我的造化。」
瞧她眼裡的恐懼,當年的懲罰定然非常嚴厲。胖頭語無倫次道:「她……難道她……」
胖頭不明就裡,縮了縮脖子,小聲回了句「是」。畢岸囑咐道:「事態複雜,老木匠被人陷害也未可知,還是靜觀其變,暫時不要打草驚蛇。」
禁婆?玲瓏竟然是巫教的禁婆?
屋裡玲瓏似乎喝了酒,柔聲柔氣道:「畢公子,小女子親手釀的酒,你真的不想再喝一口嗎?」她的嗓音輕柔悅耳,拖著長長的尾音,很是動聽。
玲瓏笑了,道:「我只是想看看,你到底有什麼過人之處,讓那麼多人對你另眼相看。可是相處兩個月來,我只能用一個詞總結:平庸。」
畢岸看著公蠣面無血色的臉,緩緩道:「巫教橫行,以後無辜死去的人,只怕更多。」
玲瓏一個激靈,警覺地看著門外。她的表情很是奇怪,帶著幾分震驚,似乎躊躇,又似乎很激動,絞著手來回走了幾圈,不時疑惑地打量幾下公蠣,後來終於下定決心,轉身對著鏡子理了理衣裳,綰好頭髮,然後打開妝奩匣,從中拿出一個半尺高的吊線木偶來。
玲瓏興高采烈道:「我本來打算日後伺機進入大雜院帶走窨讖鼓的,不料官府竟然封了院子,不僅破了剝卦,窨讖鼓也失蹤啦。因為這個事兒,龍爺十分生氣,吩咐我一定把嗜屍蟲放入公蠣的腦袋內。」
玲瓏一臉無辜,道:「我又是扮演妹妹,又是扮演戀人,雖然好玩,可是太累,總擔心一個安排不當被你們撞穿。今晚剛好都來了,索性做個了斷。」她蹙眉看著胖頭,道:「哥哥,錯的不是你,是他。」
公蠣本來矇著頭賭氣,聽到「小紙人」三字,折身坐了起來。
但腳一落下,公蠣便發現不對勁了。這塊石頭竟然是懸浮著的,而且軟軟的,富有彈性,像是誰家丟棄的死豬泡脹的肚子。所幸公蠣腳步輕,強忍著噁心,飛快撈出琅玕珠,手腳並用地爬了上去。
公蠣一驚,心想壞了,他們朝自己叩拜,肯定沒什麼好事,忙擺手道:「不用謝我,我可……」
而剛蹣跚著過來的胖頭則茫然道:「你同小妖認識?」
胖頭左右看看,道:「你們倆……」頓時開心起來。
兩個高大的男子面無表情矗立在門口,方面大耳,眼神空洞,穿著同樣的灰白色長袍,連發冠都是灰白色的。玲瓏吃了一驚,伸頭向外張望道:「你們是?」
公蠣雖然沒有像胖頭那樣失去知覺,但口鼻麻痹,再也說不出一句囫圇話來。玲瓏臉色鐵青,扭頭問長須男子:「需要我做什麼?」
小妖見他臉色不好,收起了笑臉,關切道:「你不會是又病了?要不要我去叫郎中?」
窗外灰濛濛一片,天並未完全放亮。胖頭拍著他的臉,焦急道:「老大,老大!」又回頭求助畢岸:「他這是怎麼了?總是做噩夢。」
胖頭落了淚,道:「我當https://www.hetubook.com.com時年幼,一天早上醒過來不見你,問爹娘,爹娘只是哭……沒多久兩人都去世了……」
吳媽應聲而來。玲瓏道:「龍公子不勝酒力,你去取件披風,送他回去吧。」
胖頭斬釘截鐵道:「不行,我寧願你殺了我。」
玲瓏嘴角一撇,道:「哼,小瞧我,死有餘辜。」
這個傻胖子,還認為玲瓏是親妹妹。公蠣突然想笑,因為總算有人比自己還可憐。
公蠣心中五味雜陳,縮回了手,扯開話題道:「那些石人,怎麼會攻擊你?」
玲瓏手中的匕首噹啷一聲掉在地下,喃喃道:「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她突然撲上去,抓住胖頭一陣搖晃,臉部因為五官扭曲而顯得猙獰:「你這個笨蛋!蠢貨!偽君子!……為什麼你們都選擇犧牲自己?你這個混蛋!混蛋!」
玲瓏柔聲道:「你明白就好。不過多謝你這些日把我當親妹妹看。唉,若真是有你這麼個哥哥,我也知足了。」
公蠣原本以為吳媽說的是自己,正要從花叢跳回迴廊,卻見她出了房門,頭也不回朝大門走去,一會兒工夫轉回來,後頭跟著一個人。
而冰層之下,河水深處,孤獨的小水蛇擺著尾巴,箭一般地往洛水游去。
畢岸皺眉凝視了片刻,忽道:「下!」公蠣顧不上多想,忙探出身體,畢岸挽出一個劍花,飛快地點在長須石人右耳後面。正在跳躍揮舞的長須石人啪嗒一下停止了動作,接著嘩啦一聲,成了一堆亂石。公蠣卷著畢岸迅速轉至另一石人背後。
胖頭道:「傷心得不得了。她說她爹爹一直好好的,不知怎麼就尋了短見。」
玲瓏澀澀道:「我確實……沒有聽過。」
胖頭吃驚道:「不會吧?老木匠他……」這批傢具是老木匠讓送來的,難道施法者是他?
公蠣等人,只能默默看著,胖頭已經掉下淚來。玲瓏說得累了,喘息了一陣,忽然全力掙扎,衝著公蠣叫道:「影子人!姬非!螭龍膽!快逃……」
公蠣癱坐在地上,語無倫次道:「他……他是怎麼死的?」
這下公蠣看清楚了,它的左耳後方,有一顆米粒大小的硃紅色血痣,點破之後,彷彿支撐它的力量瞬間消散,轟然倒塌,連原來削下來的斷足斷臂都化成了碎石。
畢岸有些自責,喟嘆道:「當時錯誤判斷目標,以至於來不及出手救她……」蘇媚飛快道:「不怨你。想想還是有些后怕,若不是破了驅附術,那兩個石人會放過我們?」
畢岸雙眼亮了起來,微笑道:「是,就是他。」
公蠣覺得,玲瓏在天真、放蕩、成熟之間的轉換,如同三個不同的人共存於一個人的身體內。
玲瓏理也不理,嘻嘻笑道:「哥哥,你在這世上,最親近的人是誰?」
早已守在門外的阿隼接管了院落。明亮的火光中,玲瓏連同即將破胸而出的蹩母,以及她的噬屍蟲,一起化為了灰燼。
胖頭眼睛直了:「蘇媚姑娘!」
下午時分,公蠣又去了柳枝兒巷。玲瓏不在家,吳媽也不知道去了哪裡,大門緊鎖。公蠣在思念和煎熬中徘徊了一個下午,晚飯時分仍不見兩人回來,只好又垂頭喪氣地回了忘塵閣。
她雙眼發亮,不知是笑還是哭:「就跟龍爺給我的感覺一樣,我很不喜歡。所以那天一時衝動,便下了手。唉,這孩子,希望他不要恨我。」
大白天的,小乞丐們都去街上乞討了,院中無人。公蠣繞到磨盤對面的院子,也不見那個少年阿牛,只有一個骨瘦如柴的老者在整理馬尾。
公蠣正想問問老木匠關於雙頭怪蛇之事,攛掇道:「你幫我問問,就照我昨天晚上講的,同他講一遍,我在一旁看看他的表情。要真是他做的,一看便知。」
玲瓏面不改色拔下刀子,公蠣癱軟下去,身後的靠墊很快血污一片。玲瓏眨眼看著胖頭,楚楚可憐道:「哥,你不認我這個妹妹了?」
玲瓏不答,笑嘻嘻道:「擇日不如撞日,今天就好。」
一句話未說完,玲瓏腦袋垂落,氣息全無,再也沒有醒過來。
雖是夜間,天色昏暗,但公蠣一眼便喜歡上了這個院子。環境僻靜,布局優美,假山小亭,溪流環繞,一排排的桃樹交叉橫斜,有圍成圓圈狀的,有呈五角狀的,到了春天定然美不勝收;而其中一棵大桃樹下,還有兩個造型飄逸的石人雕像,一坐一站,作對月飲酒之勢,更另公蠣心生羡慕。
她緊緊抱住了胖頭膀子,殷切地望著他:「哥哥,你要好好活著,我知道你的親妹妹在哪裡,我們一起去找她,好不好?」
公蠣捏著鼻子下到繞到茅廁後面,看到琅玕珠的絲絡一頭掛在露出屎尿的一塊長滿綠斑的圓石頭上,便去找了根長長的樹枝,趴在地上探下身子,想挑著絲絡出來。
胖頭終於將碎片掃得乾乾淨淨,抓起一個小手爐往公蠣的懷裡塞:「你不是說約了人嗎?怎麼找過來的?」
玲瓏笑眯眯道:「你還是擔心下身上的嗜屍蟲吧。」
玲瓏手捂胸口,怔怔不語。畢岸道:「不死蹩蟲,以女童為宿主,寄宿於心臟,八年成形,謂之蹩母。你身上寄宿的,便是一隻蹩母,再有三個月,蹩母成熟,破體而出,宿主自然死亡。這便是你所謂的絕症。」
玲瓏的眼神漸漸黯淡,低下頭去,露出一段雪白的脖頸。她終究對自己還是有一點感情的吧。公蠣心中閃過一絲欣慰。
公蠣猛眨眼睛。不是眼花,確實有一個影子,五官模糊淡薄,透過他的身體甚至可以看到後面帳幔上綉著的花鳥。
她轉向胖頭,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哥哥,我不喜歡他,他總是纏著我,你幫我殺了他吧。」
江源促狹一笑,道:「心上人送的?」
公蠣臉色灰暗,道:「他找我做什麼?」
——公蠣很想馬上找到他、搖醒他,問他到底要做什麼,可是這念頭只是一閃而過,便覺得膽戰心驚,更何況身上無力,只有無精打采道:「好吧,除了他,還有誰?」
公蠣爬上房梁,對房間布局一覽無遺。
公蠣卻想,畢竟在身患絕症方面,玲瓏還是沒有騙人的。
「避水珏?」公蠣大吃一驚,「我哪有避水珏?」未等公蠣說出那句「我只有一個仿冒的」,玲瓏的臉已經沉了下來:「看著老實,實際上一肚子壞水。」說著用指甲朝匕首上一彈。
簡單吃過早飯,公蠣等那條絲絡等得脖子都長了,隔壁流雲飛渡還未開門。
公蠣心不在焉,茫然道:「擔心有個屁用……該死就死,你願怎樣便怎樣。」
畢岸道:「那晚公蠣毀掉千魂格,巫琇失控衝出,恰好你催動嗜屍蟲,除去了巫琇。」
但龍爺食言,並沒有放了小菁,而是留下了她,只是免去了剝皮製鼓的命運。小菁伶俐,小小年紀仰仗著擅長察言觀色、投其所好,竟然在巫教中活了下來,后被寄養在一家姓陳的巫教成員家裡,改名睿姬,在長安長至十六歲,期間一邊學習巫術,一邊執行巫教任務。她本來聰明懂事,但危難之時捨棄妹妹,成為心中永遠的噩夢,加上所從之事多邪惡陰暗,心理漸漸扭曲,一方面對無家可歸的流浪乞兒疼惜有加,另一方面淫邪惡毒,運用手段捕獲獵物、放縱自己。她所習巫術與銀姬媚術同出一脈,但她並沒有異能,不過勝在性格收放自如,老成持重、天真活潑、風情萬種等皆可演繹得天衣無縫,小小年紀便引得不少男子著了她的道兒。
公蠣慌忙爬了起來,因腳腕麻木,竟然一頭栽在了地上。接著只覺得腦袋上方一陣疾風吹過,一仰臉,只見長須石人壯碩的拳頭已經揮至門面,拳頭上還帶著點點滴滴的黏液。
公蠣有氣無力道:「沒事。」
誰知過了一陣,玲瓏竟然又睜開了眼,原本極為蒼白的臉頰也重新泛起了紅霞。她偏頭看到抱著自己的是公蠣,怔了片刻,將臉埋在公蠣的胸前,呢喃道:「好暖。」
公蠣頓時激動起來。兩人確定關係之後玲瓏多次自責,說自己不夠檢點會被公蠣看輕,所以再也不肯同公蠣做出過分之事。公蠣為了表示尊重,自然不敢造次,連偶爾一次的擁抱都小心翼翼,唯恐玲瓏生氣,所以兩個人雖然情話說了不少,卻再未敢越雷池半步。
一來一去,不過瞬間的工夫,公蠣正目瞪口呆,畢岸已經躲過兩個石人的圍攻,一劍將綁縛公蠣手腳的牛筋挑斷,道:「快,找他們身上的符咒!」
公蠣欲哭無淚,道:「我這個當初也是淺金色,中間有漩渦狀黑色瞳孔,還泛出些紅色,漂亮得很。」
胖頭怎麼也到這裏來了?公蠣連忙蹲下,重新躲在花叢之後。
胖頭不安地移動著雙腳,道:「老大,不如回去吧,畢掌柜不讓問。再說有虎妞在場,也不好問什麼。」
玲瓏伸手在她臉上一抹,表情又得意又鄙視,道:「臭男人。」
公蠣等得心焦,探頭往院里瞧,玩笑道:「你爹爹說給我們沏茶,我等得嘴巴都幹了!」
長須男子道:「請,睿姬,配合。」
畢岸按住劍身,震動消失,玲瓏慢慢恢復正常。畢岸道:「這種蟲子,同你的嗜屍蟲、銀姬的銀蠶一樣,需用特殊的聲音驅動。而這種蟲噬術的高級之處在於,它採用的是一種凡人聽不到的超低震動。」
玲瓏緩過勁兒來,勉強站起來,驚懼地打量著四周,小聲道:「誰?」胖頭也感覺到了不對勁,嘟囔道:「怎麼感覺有陣風刮過去了。」
畢岸回頭瞥了一眼公蠣,拍了下胡爍的肩,輕輕道:「別鬧。」胡爍沖公蠣一擠眼睛,乖乖地閉了嘴,拉住畢岸的衣袖,溫順地道:「好。」
果真又是噩夢。公蠣一陣輕鬆,身子一軟往後仰去,嚇得胖頭連忙用肩頭抵住。
石人斷手化成碎石后,很多殘留在傷口中,當下沒有工具,誰也不敢擅自清洗。公蠣終究不忍,小聲道:「要趕緊帶她看郎中才行。」畢岸把了一把脈,臉色甚為難看,道:「沒用了。」起身去解救胖頭和胡爍。
公蠣正想清點一共有多少個房間,只聽畢岸叫道:「找到了沒?」低頭躲過長須石人的拳頭,一劍砍在對面石人頭上,削去其半個腦袋。
公蠣大叫:「胖頭!畢岸!」也不見有人應聲,可能已經出去了。眼見房間里越來越擠,有兩個半大的孩子被擠得沒地兒竟然蹲上了床尾,幾乎要踩到公蠣的腿,而門口,還有人源源不斷地往裡面進。公蠣急了,叫道:「喂,你們來我房間做什麼?出去出去!」折身起來想去推那兩個蹲在床上的人,如此一來,背後便空出了一塊地方,一個瘦高的青年男子飛快地搶上來,蹲在了公蠣身後。
胖頭笨拙地從懷裡抽出條髒兮兮的手絹來,自己放在鼻子下聞了聞,味道顯然比較銷魂,只好收起來,用衣袖去給玲瓏拭淚。
公蠣辯解道:「我剛才不小心把它弄掉進了茅坑,這才變成這樣的。」
玲瓏垂頭而立,不知在想什麼。兩個石人保持著原有的姿勢,站了良久,這才慢吞吞重新動了起來。
胖頭眨眼道:「還有小妖呢,我見她打過絲絡。」
畢岸抓起公蠣的手臂看了看,微微點了點頭。
公蠣高興地湊了上去,道:「小武在哪裡?」
幾人離開桃林時,天色已經蒙蒙亮。公蠣情緒低落,一言不發。胖頭陪在他身邊,不知該勸些什麼,只能過一會兒可憐巴巴地叫一聲「老大」。
公蠣捧著琅玕珠,眼淚都要流下來了。這是他第一次收到女孩子送的禮物,還是個定情信物,不管它是野豬眼還是琅玕珠、赤瞳珠,都是玲瓏對自己的一片心意,竟然被汪三財這麼給毀了,下午見到玲瓏如何交待?
只有半截腦袋的石人如同無頭蒼蠅一般在原地打轉。斷足的長須石人雙目炯炯,泛出紅光,猛地一躍,原地跳起兩尺來高去抓畢岸的頭髮。公蠣尾巴掄圓,帶著畢岸迅速轉往石人背後,畢岸反手將它右手五指斬斷。
水冷得徹骨,公蠣卻有一種暖暖的安心感,或者自己本就應該老老實實待在洛水的洞府里。回家的念頭一上來,公蠣忽然劇烈地想念那個簡陋的洞府,甚至嗅到了門口丁香花的香味。
玲瓏冷笑道:「解開之後,我還捉得住么?」側耳聽了聽外面的動靜,急切道:「快!我們換個地方!」正說著,房門忽然被完全打開,一陣冷風灌了進來。
公蠣大怒,叫道:「我這是琅玕珠!你懂什麼!」
公蠣戰戰兢兢轉過頭去。雪白的牆面上,不知何時出現無數個字來,小篆體,排列整齊。
玲瓏睫毛微動,一臉憧憬:「我自小兒便渴望,有個既英俊又能幹的少年公子對我一見鍾情,一輩子保護我,寵著我……」她抬頭深情地看了一眼畢岸。
胖頭忽然道:「老大,我這幾月的工錢還有五百六十三文沒結,在財叔那裡。你去領了幫我存著,等找到我妹妹了,就給她。」
十幾個小人,有黑有白,不過比那晚看到的已經少了很多。公蠣心中的不安越來越強,忍不住叫道:「這是什麼?」他心裏隱隱已經猜到,可是不從畢岸口中說出來,總歸是不信。
玲瓏深深地看了公蠣一眼。這一眼無喜無悲,全然沒有裝出來的天真或純情。但目光最終還是落在畢岸臉上,凝視良久,垂下眼睛低聲道:「對不起。」
玲瓏的額頭越來越燙,她開始說胡話,嘴裏念叨著一些人的名字:「小妖……阿籬……林涯……白黎笙……簡玉行……」除了小妖和阿籬,其他的名字全是陌生人,不知他們與玲瓏之間發生了什麼,能讓玲瓏在彌留之際念念不忘。
房裡玲瓏已經換了衣服,穿著家常的棉布小襖,臉上的胭脂和唇妝搽去,宛如鄰家小妹。
男子的臉很僵硬,但公蠣分明覺得他笑了一下,眼神漸漸變得堅決,並慢慢朝公蠣伸出手來。
胖頭小聲道:「你……你幹嗎非要跟著巫教混?不如……或者找個巫教找不到的地方……」他本想說不如去我們當鋪,但不敢擅自做主,只好打住。
玲瓏忽然暴怒,道:「死便死了,有什麼要緊?這世上每天死的人多著呢!我快要死了,有誰會理我?」
玲瓏怔怔地聽著,淚水大顆大顆地滴下來,嗚咽道:「我被人送到那個鬼地方,天天害怕得睡不著覺,可是一睡著便會夢到家人都不要我了。」
公蠣本來是最怕死的,可是昨晚至今,經歷厭勝術、老木匠上弔、玲瓏欺騙、神秘影子人等,早已麻木,更不用提旁邊還有個一直羡慕嫉妒的畢岸陪同,感覺情況並沒有想象的那麼糟糕。
玲瓏又倒了一杯酒,送到畢岸嘴邊,柔聲道:「畢公子,你瞧我美不美?」她今晚紅唇似火,蛾眉入鬢,眼角點點梅妝,顧盼之間眼波流動,盡顯挑逗之事。
玲瓏顯出極為震驚的神氣,照著對待胖頭的方式將手帕往公蠣臉上一甩。
公蠣手足無措,唯有拉過衣衫幫她把嘴角擦乾淨。畢岸又取出一顆藥丸,讓公蠣喂她服下。
公蠣一手握著琅玕珠,一手拉著絲絡在火上烤,悶悶道:「沒事。」
玲瓏眼裡的柔情更濃,一副陶醉的樣子:「對啊對啊,我同你一起過小河溝,你膽小不敢過,我說來,姐姐給你做橋樑,你踩著我過。」
玲瓏挺了挺腰身,對長須石人道:「禁婆睿姬告退。」
腳凳上,雕刻著孩童嬉戲圖,兩個孩子躺在地上,其他四個圍著玩耍。而圓桌上,畫的是一幅山水圖,但卻沒有人,唯一的活物是草叢中的一條蛇,躲躲藏藏露出半個身子來。這兩幅畫,不論是構圖還是刀法皆普通平常,十分常見,所以公蠣竟然沒有留意,連上次做了夢之後,也沒想起同這些圖有何關係。
吳媽帶著他在花樹來回穿梭了好一陣子,才在樹叢中看到一蓬明亮的燈光。
青年的臉劇烈地顫抖起來,忽然屈膝跪下,朝公蠣行了一個大禮,接著身後呼啦啦跪了一大片,相互之間傳遞著喜悅和感激。
公蠣吃驚之下,嘴巴麻木大為減輕,大著舌頭叫道:「你是禁婆?」
畢岸嘴角一揚,道:「好甜。」
玲瓏不出聲了,冰冷的手指緊緊抓住公蠣的手。公蠣看向畢岸,畢岸微微搖了搖頭。
胖頭想了想,覺得蘇媚說的有道理,擦乾了眼淚,籠起雙手對著河面叫道:「老大,你早點回來,我們等你!」
玲瓏低聲道:「是啊,我放不下……我寧願當初自己死了,讓妹妹活著……」旁邊的胖頭也陪著掉起了眼淚,帶著哭腔道:「你真的認識我妹妹?」
胖頭得意道:「當然,你瞧那手藝!」說完卻覺得不妥,嘟囔道:「他看著不像是會用那種手段的人吶。」
說話間,畢岸斬斷了長須石人的一隻腳。但這石人竟然仍屹立不倒,單腳跳著同畢岸對打。公蠣急了,叫道:「要不逃吧?」
玲瓏哧哧笑道:「不要白費工夫,你咬死了這一隻,會有更多嗜屍蟲生出來,你想想,滿嘴裏都是蛆蟲的感覺,更不好受。」
這個傳聞有名有姓,說得煞有介事,但公蠣胖頭等話不走心之人,聽了只當故事,從未放在心上,更不會想到厭勝之術會發生在自己身上,所以兩人都有些傻眼。
畢岸終於開口,冷淡道:「他沒病。小妖忙去吧。」小妖吐了舌頭,小聲道:「男子和*圖*書漢大丈夫,整天病懨懨的,切!」
公蠣忍不住道:「你就這麼想做禁婆?」
玲瓏柔聲道:「好,她比我幸運,有人疼,有人愛。我明天就聯繫她,若是她同意,我們收拾一下就去見她,如何?」
微金晶絲,中有黑絲漩渦,雖不如玲瓏送自己的圓潤,但甚為相似,大小也合適。公蠣大喜,朝江源深深作了一個揖,嘴裏卻道:「多謝兄弟成全!以後有用得著的地方,在下一定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玲瓏神色凝重,專心致志地操縱木偶。而控制木偶的麻線像是同時也拴在公蠣等人身上一樣,木偶一跳,三人便也跟著一跳。
玲瓏滿臉歡笑:「好,她如今比我還高些,不過比我要漂亮得多。關於你父母和小時的趣事,我也是聽她說的。」
公蠣道:「一群小人在古怪地跳舞,同上月破窨讖鼓時夢到的情景倒有幾分相似。」說著簡單地複述了一遍,卻下意識地隱瞞了有關雙頭怪蛇的情況——不知為什麼,公蠣隱隱覺得,那條怪蛇,似乎同自己有莫大的關係。
胖頭笑了,糾正道:「妹妹你記錯啦,是你不敢過,我背你過,結果兩人都掉進了河溝里。」
心如死灰的感覺又來了。公蠣甚至覺得呼吸都很多餘,恨不得就此死去。
胖頭直了眼:躺在椅子上的吳媽,完全變了另外一副模樣,國字臉,高鼻子,下巴上還有烏青的鬍子茬,毫無疑問是個中年男人。
公蠣傻笑起來。
玲瓏站起身,冷冷道:「你們真以為我在開玩笑?」揮手一刀,插在公蠣的手臂上,頓時血如泉涌。
一股奇異的香味瞬間瀰漫了整個房間,同公蠣那晚在金谷園發現十一個女孩遺骸時聞到的一模一樣。難道自己和畢岸也會變成兩具白骨?公蠣如今被傷得麻木,不僅忘了恐怖反而還有些好奇。
提起虎妞,兩人的情緒都有些低落。但想起玲瓏,公蠣心裏暖暖的:「對,我們都好好乾,讓她們過得好好的。」
玲瓏滿臉驚喜,彷彿聽到了是別人的事兒:「你好厲害!這都可以分辨出來?!我就用了一次,而且只用了一點點。」
兩人一人一句,言語簡潔,彷彿老夫老妻。公蠣心中又酸又苦,想起玲瓏宛若隔世。
玲瓏輕蔑一笑,轉身朝門外走去。一直站在她身旁的無須石人忽然轉身,五指張開朝她的背心抓去。未待公蠣驚呼,畢岸如豹子一般躍起,手起劍落,將石人的手臂斬斷一隻。
琅玕珠扁扁的,中間裂開,黑灰色「眼珠」被擠出,看起來確實像是一個乾癟的野豬眼。
胖頭身體一震,驚喜道:「真的?她如今過得好不好?」
吳媽一副「廢話這麼多」的嫌棄表情,白了公蠣一眼,大步往前走去。
畢岸皺眉道:「你一個妙齡女子,為何選擇如此噁心的蟲噬?」
到了玲瓏家,門虛掩著,卻黑燈瞎火的。公蠣忘了不快,激動得心怦怦亂跳,叫道:「玲瓏,我來啦。」
「血珍珠?」公蠣愣了一下,驚喜道:「血珍珠是你們種下的?」
公蠣嘻嘻笑道:「走,怎麼不走?我要走啦,不來洛陽了。」
玲瓏拍手道:「太好了!」
畢岸道:「厭勝。」
胖頭瞪大了眼:「什麼是厭勝?」
公蠣越看她越像那日給自己送信的孩子,但她一個呆傻之人,能問出什麼話來,喪氣道:「算了,那你認不認識小武?」
公蠣忽然覺得洛陽的一切都如此可憎,深恨自己沒有力量毀滅這一切,連同玲瓏和自己。
長須男子對玲瓏的建議置若罔聞,朝另一無須男子道:「動手。」
玲瓏嬌羞一笑,頭朝公蠣的肩上靠去。公蠣下意識躲了一下,玲瓏卻靠得更近,委屈道:「我不是有意隱瞞你,實在是……」她楚楚可憐地看著胖頭,「自小兒親生爹娘丟棄了我,在養父家裡又不受待見,唯恐你知道了瞧不起我。」
公蠣忙將手中的珠子藏起來,誠懇道:「剛才那個也不算噩夢。感覺好像屋裡站滿了人,一會兒又呼啦啦走了,我以為天亮了,所以才叫你們。」
公蠣尖聲叫道:「畢岸!畢岸!」聲音在房間里回蕩,周圍死一般寂靜,失望和絕望的感覺在那些人之間傳遞,也傳給公蠣,似乎有人在心中輕輕地哭泣,只有那個青年,滿目期待地盯著公蠣。
玲瓏這一忙,一直忙到正月下旬,可把公蠣想念壞了。這日早上,有小乞丐帶來口信,說玲瓏約他見面。公蠣本來約了同江源一起去梅園賞花,一聽到這個消息,忙同江源告了假,興沖衝去了柳枝兒巷。
儘管巫教目前的動向仍撲朔迷離,但今日這事基本清楚了,一個小小的玲瓏,竟然有如此大的能量,殺巫琇,溺小武,誘公蠣,迷畢岸,另加騙胖頭;但她同時,也是別人的獵物。
如今才剛剛戌時,公蠣心急如焚,恨不得當下便收拾了東西去找玲瓏,正準備出門,卻見胖頭回來了,徑直來到公蠣房間,道:「老大,你今晚有沒空兒?」
玲瓏看向公蠣,眼底充滿疑惑和不解,像一個迷失的孩子。
胖頭激動得臉和脖子都發紅了,忙不迭地點頭:「好,好。你趕快聯繫她。」
胖頭渾然不覺,緊張道:「怎麼了?」
蘇媚表情輕鬆,道:「不,就是他。石人中途停手,或者也源於此。」
玲瓏面如寒霜,道:「死到臨頭,我就把話說清楚了吧。你同畢岸,腦袋裡的血珍珠該採集了。這個我不擅長,所以龍爺派了使者過來。」
畢岸沉吟道:「是誰還不一定。」他擺弄著小人,道:「這些紙剪小人,並沒有攻擊性,周圍也沒有要害人的符咒或者器具。所以我想,這個施法術的人,不是想要害你,而是想向你透露什麼訊息。」他指著桌面和腳凳,「這些圖,同柜子里放置的小人,一同表演了一個場景,這個場景應該是在施法術者心裏存了好久卻不能說出來,他藉助這種方式,往外傳遞。」
兩人在鋪子里等了足有一盞茶工夫,也不見老木匠出來,倒是虎妞大說大笑地出來了,看到胖頭,笑得極為開心:「這麼一大早就來了?」又同公蠣打招呼:「龍掌柜早!」
話音未落,公蠣覺得胸口猶如蟲子再爬,一陣麻癢通向至手臂,只見尚未凝固的傷口中伸出一根管狀的東西,接著拱出一條蛆一樣的紅白色肉蟲子,那個管狀的東西,正是它的口器。
玲瓏嬌聲道:「一個愛慕我的臭男人,裝扮成老婆子,還以為我不知道呢。」她輕踢了胡爍一腳,恙怒道:「這個討厭的傢伙。」但表情十分得意,扭動著腰肢,嗲聲嗲氣道:「他來的第一天我便知道,根本不是我請的那個吳媽,可憐他還裝啞巴,比劃說發燒嗓子燒壞了。哈哈,我故意裝不知道,每次我抓了小鮮肉回來,便叫他在門口守著,故意叫他嫉妒。」她款款朝公蠣拋過來一個媚眼,「包括你。一二三四,人齊啦,好一池子大白魚。」
一切都是假的!連小乞丐都是騙子!只有自己被蒙在鼓裡。公蠣瞬間崩潰,指著畢岸、蘇媚和胖頭悲憤交加,半日說不出話來,突然發足狂奔。胖頭大急,跟著後面一邊追一邊叫道:「老大你去哪裡?」
見公蠣去意已決,玲瓏不再挽留,飛快起身,將兩個酒盅斟滿,體貼道:「外面冷,喝口熱酒再走吧。」接著苦笑道:「放心。」仰脖先幹了一杯。
正在死命捶打胖頭的玲瓏停住了手,胖頭忙趁機掙脫出來,兩人的動作停頓了片刻,異口同聲道:「你怎麼來了?」胖頭是欣喜和驚訝,玲瓏是狐疑和冰冷。
公蠣冷靜下來想想,江源說的雖有道理,可是拿人家這麼貴重的東西,似乎有些不妥,憋屈道:「哪能要你的……」
胖頭臉上顯出又開心又難過的神氣:「她認為當初是爹娘不要她,所以心裏有怨恨。」
胖頭幾乎要哭了:「你這麼做到底為什麼?我們又沒得罪過你。」
吳媽悄無聲息地走了過來,皺眉看了看他,忽然出手,用力推了他一把。
百般滋味湧上心頭,公蠣鼻子又酸又辣,恍惚間看到畢岸凝重的眼神,嘆了口氣往深處潛去,剛遊了丈遠,又鳧上來,囑咐胖頭道:「我今日約了對面江公子去梨園聽戲,你幫我告知一聲,免得他空等……」
玲瓏跳了起來,二話未說,揮手給了胖頭一個大嘴巴,睜大眼睛道:「你知不知道我是誰?」她轉向公蠣,臉上淚痕未乾,眼睛卻如狼一般帶著一抹兇狠而殘忍的笑:「我有上百種可以讓你生不如死的方式,你要不要試試?」
兩個月前,胖頭在木匠鋪子里幫忙,被虎妞問起家庭情況,便提到自己有個妹妹,自小兒送了人。當時剛好有個姑娘在定製傢具,聽了此話臉上的表情很是奇怪。不日後,那姑娘私下裡找到虎妞,說自己自小被收養,記憶中有個哥哥,如今孤身一人,很希望能找到家人。虎妞同胖頭交好,自然不遺餘力,當仁不讓地做了傳話筒。
公蠣很想號啕大哭一場,可是卻眼睛乾澀,心像被摘走一般,空落落的。胖頭一邊添柴,一邊絮絮叨叨道:「玲瓏姑娘,下輩子一定要托生個好人家,離那個巫教遠遠的……都怪家裡人沒看好,好好的女娃兒,一輩子就這麼毀了……」說著想起妹妹,又開始抹眼淚。
這個誇讚並沒有讓公蠣感到開心,他依然不依不饒追著問道:「你要是想接近我,原本不用這麼費勁。」
心碎的感覺又來了,痛得太厲害,以至於有些麻木。玲瓏柔聲道:「未到亥時呢。不過早來了也好,我這裏備有好酒呢。」過來挽了公蠣的臂彎,拉他到榻前,仰臉道:「我今晚是不是很醜?」
玲瓏眉眼盈盈看向公蠣,嬌嗔道:「除了我。」
玲瓏將頭扭在一邊,一副撅嘴使氣的樣子:「哼,告知什麼?當年你和爹娘把我丟棄的時候,有提前告知嗎?」
即使公蠣心如死灰,看到這個也覺得噁心至極,抖動著身體又是蹭又是聳,卻奈何不了蟲子,關鍵是蟲子蠕動著從傷口鑽進鑽出,實如百爪撓心,奇癢無比。胖頭撲過來幫忙,卻因為手腳被縛,且身體酸軟,一頭栽在了地上。
吳媽低頭退出,剛一轉身,玲瓏飛快搶出,一根銀針沒入她的後腦勺。吳媽一點聲音也未發出,軟綿綿地倒了在地上。
原來是玲瓏約他晚上亥時見面。亥時已經很晚了,見了面不久閉門鼓便會敲響。難道——玲瓏想留自己住宿?
畢岸道:「你沒有絕症,只是被餵食了一種蟲子。」玲瓏十分驚愕,斷然道:「不可能!我自己習的便是蟲噬術!」
這個啞巴吳媽脾氣極大,當著玲瓏面還沒什麼,一到玲瓏看不到的地方,便給公蠣甩臉子。
公蠣好不容易忘了那個東西,如今不得不想起來,特別想起那兩個同自己一模一樣的蛇頭和人頭臉上邪惡猥瑣的笑,心裏很是不舒服,敷衍道:「我沒看清。」
玲瓏不等他說完,厲聲喝道:「我不是你妹妹!」她瞬間像變了個人似的,眼神冷酷暴戾。
玲瓏冷冰冰道:「我這樣的,可不正像蛆蟲一般活著?心早已爛透了的,只能在污穢中滾爬。」
公蠣無力地看著她興高采烈的臉。怪不得那晚酒後自己失控,原來她用了冥桐誘惑自己,讓自己把她當做了丁香花女孩。

第六節

公蠣一下子又想起了手臂傷口中的嗜屍蟲,頓時心生恨意,放開了玲瓏的手。畢岸也不辯解,拔出長劍,凝神屏氣,輕輕往劍身上一彈。公蠣捕捉到一絲極其輕微的嗡嗡聲,玲瓏忽然眉頭一皺,痛苦地捂住了胸口,身子縮成一團,背後止住的傷口迸開,血將後面的靠墊殷紅了一大片。
她的手臂中間的骨髓已經完全乾枯,中間呈現一個指頭粗的洞,只有薄薄一層皮肉相連。更恐怖的是,一個烏黑髮亮的蹩蟲慢慢地從骨髓洞中爬出,伸出觸鬚抖動了兩下,似乎發覺臂骨斷了,忽地調轉了頭,又飛快地鑽進了上臂。老嫗的手臂斷了也不見她怎樣,那個蹩蟲的爬動卻令她渾身顫抖,傳遞出極為痛苦絕望的訊息。
其中一個留著長須的男子道:「龍爺,派,我們,來。」他說話的聲音好生奇怪,又低又瓮,語調平緩得不帶一點起伏,呆板至極。
玲瓏眼神迷離,喃喃道:「我這是怎麼啦……越是喜歡便越是任性……心裏好難受……討厭的公蠣又來找我,我不想見他……畢公子,畢公子!」

第二節

汪三財詫異地看了他一眼,決然道:「你說的那種叫赤瞳珠,同琅玕珠外形雖然相似,實際上完全不同。」
畢岸道:「你當時看到什麼了?」
畢岸打斷他的話,沉聲道:「去拿把砍刀來。」
畢岸道:「集中地在哪裡?」
「二。」玲瓏的眼睛跳動著奇異的光,死死地盯著胖頭。
公蠣知他說的是畢岸,胖頭卻一臉懵懂,道:「什麼那兩個?」
小娟子扭過身去,給了他一個後腦勺。公蠣見這孩子性子古怪,也不再兜圈子,繞到她對面,開門見山道:「聽說你也住在大雜院?你知不知道小武在哪裡?八九歲,很精明的小男娃。」
青年失望地轉過了臉,朝其他人望去。公蠣的感覺,他們似乎在交流,商議著下步如何打算。但一群乾屍一樣的人就這麼靜靜佇立,圍著自己不說不動,而且周圍全是死人的牌位,這種感覺實在不太舒服,公蠣忍不住道:「你們到底做什麼?不說我走了啊!」
公蠣捂住了耳朵,一口氣不歇地大聲叫道:「財叔財叔我今天要吃王拐子家的芝麻燒餅你快點去買啊……」跳上床拉過被子,飛快蒙住了腦袋。
玲瓏的眼睛無神地轉了一圈,終於重新聚焦在公蠣臉上,揪下身上的螭吻佩,虛弱道:「還給你……公蠣哥哥,你是個好人……我太累啦,累得沒力氣去愛別人……好冷。」
玲瓏擦乾眼淚,沉默了片刻,擠出一個微笑,道:「我猜可能是她。不過已經多年不見,不知道她是否還活在世上。」原來巫教會在各地搜羅身負異能的女童,在十二歲之前每年七月時,彙集一處集中管理,用以觀察、考核、篩選,以便分別教授不同的巫術。十一歲那年,玲瓏在其間認識了個同齡女孩,兩人聊得甚為投機,玲瓏正是那時得知了她小名以及父母哥哥的有關消息。
接下來便是年節,逛花燈、猜謎語、賞梅花、嘗美食,公蠣忙得不亦樂乎,相思苦楚被沖淡了不少。
胖頭遲疑半日,道:「還是覺得不好。」
玲瓏咬唇沉默片刻,道:「是,我這次來洛陽,原本是因為吳三一事。」原來吳三的大雜院本是巫教在洛陽的分壇,表面是一群乞兒聚集之地,實際上內設剝卦,主要用於採集生魂,而窨讖鼓符合剝卦氣脈,故也隱藏在其中。但幾個月前,總教發現吳三失去聯繫,便派了玲瓏來洛陽,結果發現巫琇已經取代吳三,控制著大院。
小娟子木然看著他,嘴角垂落涎水。
鑲嵌金飾倒沒花多少時間,可是胖頭捎話回來,說小妖那邊出了點麻煩,這種絲絡花型複雜,要細細研究了再打,一個下午是打不得的,明天一早定能送來。
公蠣一看,玲瓏早昏了過去,衣衫上血污一片,斷手仍插在她背後,倒是胖頭和胡爍鼾聲漸起,睡得香甜。
玲瓏收了媚態,指使胖頭將胡爍搬入裡間,胖頭對玲瓏的舉動顯然不贊同,只是不敢多說,勸說道:「妹妹,你若不喜歡他,只管趕他走便是……」
仔細看了看損壞的珠子,江源又道:「財叔說的大體沒錯,不過不太準確,是顆野豬眼。不過,」他笑了笑,道:「野豬眼可不是字面上的意思,它是一種包漿石頭,產於天山鳳凰石內,剛采出來時是野豬眼睛的形狀,看起來華麗,但佩戴月余,便黯淡無光,若是碰到便糞等穢物,則瞬間變得鬆軟,一捏即爆,所以不值幾個錢,不過這種東西如今也不常見了。」
胖頭遲疑道:「妹妹,你一個人住,我總是不放心,不如……」
江源忙攙起他,笑眯眯道:「兄長說的哪裡話,這些身外之物,何足掛齒。」又道:「趕緊去找個能工巧匠,將鑲嵌的金飾取下,重新鑲嵌在這個新珠子上。」
公蠣忙道:「這幾日你只管幫著虎妞料理後事,財叔那裡我來解釋。還有,畢掌柜答應我每月從賬面領取十兩銀子,你先領了用。」
畢岸拿出一小瓶子藥粉,盡數撒在玲瓏的背上。
公蠣還未來得及答話,卻見江源走了進來,見公蠣臉色難看,疑惑道:「發生什麼事了?」他住這裏大半個月,同街坊們混得極熟,對忘塵閣如同自家一樣。
玲瓏一怔,尖叫道:「不可能!」她似覺失態,深吸了一口氣,道:「我年紀輕輕,便被封為禁婆,教內有人不服也屬正常。定是有人私下泄憤,想瞞著龍爺除掉我,好霸了禁婆的位子。」
正是那個拽了琅玕珠的小娟子。
畢岸道:「巫氏家族的法器,需收集千個生魂,並以童男童女靈氣供養。估計這便是巫琇控制大雜院的主要原因。」
小娟子皺起鼻子傻笑道:「臭人,臭人。」突然閃電般出手,一把將公蠣脖子的琅玕珠揪了去,揚手一甩,不偏不倚,將它丟到了茅廁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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