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忘塵閣

作者:海的溫度
忘塵閣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三卷 雙面俑 第一章 引兒針

第三卷 雙面俑

第一章 引兒針

二丫嘟起嘴巴,歪頭調皮一笑,道:「你猜?」
公蠣有些氣惱,只好安心坐下,有一句沒一句地同二丫聊天:「你叫二丫,那你是不是還有個姐姐?」
小妖微微笑道:「這就對啦。趕緊回去吧。要不要我幫你叫輛車?」
畢岸拉過他的手臂,認真看了看,道:「不是鬼面蘚。這是——」他沉吟了下,「你沾染了扃骸。」
錢耀宗不耐煩道:「我說了不當!不當!即使沒丟也不能當掉……」
畢岸嘴角也泛出笑意,道:「不用理他。」
公蠣哽咽起來。小妖將手裡的茶遞給他,硬邦邦道:「喝水!」
公蠣不禁有些好奇,倒了一盞茶給她,道:「你叫二丫?幾歲了?」
那人熱切道:「都有什麼?說來聽聽?我買不起,我推薦買得起的去呀。」
兩個硬物相撞,發出幾點小火花,同時還伴隨著一串震耳欲聾的嗡嗡回聲。
公蠣本想問一句「那你娘怎麼會嫁給你爹」,又覺得對一個孩子說這樣的話不合適,還是打住了,道:「你家裡又不是沒住處,怎麼會跟爹爹住在這裏?」
二丫像個大人一樣,嘆了一口氣,老氣橫秋道:「我也想多吃點,可是吃多了也會疼。這裏,還有這裏。」她在頭頂、小腹、后腰等地方拍動,似乎渾身上下沒有不疼的地方。
錢耀宗伸了伸脖子將糕兒咽下,換了一副笑臉道:「沒事,過會兒就好了,老毛病。」
二丫見公蠣既沒有表示驚訝,也沒有用異樣的眼光看自己,很是高興,道:「大青蛇,你也能瞧見么?」
二丫微喘了一陣,細聲細氣回道:「我肚子疼。」
二丫見公蠣贊同自己,用力地點頭,道:「對呀,真是不講理。」
有熱鬧哪能不看,公蠣東繞西拐,爬到一處拆除一半的牌坊台基上,剛好將下面的情形瞧得一清二楚。
夥計進了后廚,二丫這才又高興起來。公蠣試探道:「你娘她還說什麼了?」
一個捕快似乎不信,跑去旁邊一個已經破損的瓦罐內翻弄,果然翻出一條纖細的大腿骨來,腿骨關節處,一根細細的鐵針已經銹成黑色,頓時失聲叫了起來。
畢岸面無表情道:「你怎麼認定人家是冒充,而不是你發瘋呢?」
公蠣瞧著那些瓦罐口不大,正在琢磨死人腦袋是怎麼被塞進去的,只見對面人群分開,一群捕快飛跑過來,將匠人及瓦罐團團圍住,並開始驅散圍觀的人群。
公蠣驚喜道:「你認出我來了?」
公蠣一驚,說話都有些結巴了:「沒沒……沒臉?」二丫神態專註,看了好久,長吁了一口氣,道:「嗯,這些夥計長得太尋常啦,一點特點都沒有。」
公蠣百思不得其解,極力向小妖證明自己才是真正的龍掌柜,小妖卻只當他說瘋話,垂頭不語。
二丫不安地搖晃了一下,道:「……爹爹在娘面前對我還好,可若娘不在,他便不理我,有時還衝我瞪眼睛,很嚇人……娘說,爹爹不喜歡我機靈多話,要我不許多嘴多舌……我知道的,他同奶奶是一夥的,他要是發現我不傻,什麼都知道,定會去告訴奶奶。奶奶就會偷偷殺了我……」
二丫漸漸睡熟,不聞聲息。門口那人似乎等得急了,輕輕扣了下門。
當初好不容易在洛水裡采珍珠尋貝殼的,才得了這麼些銀兩,一晌午工夫就輸了個分文不剩,公蠣悔得腸子都青了。可是且不說明日,今晚吃飯住宿如何解決,難不成真腆著臉回忘塵閣去?
※※※
公蠣逗她道:「那你有記得我嗎?」
手臂上,竟然出現了同臉上一樣的斑點,上面還長著黑毛。公蠣驚恐道:「鬼面蘚變異了?」
二丫的事兒,公蠣並未怎麼放在心上。別說是尋常百姓,便是官宦人家,這種婆媳不和殃及孫輩的事情也不是沒有,這種家務事,原不是外人能斷得清的。
公蠣眼裡噴出火來:「我不叫兩撮毛!」
公蠣剛聽到「針扎女嬰」時的一腔憤慨,隨著錢串子的上下嘴皮子吧啦吧啦這麼一頓啰嗦,早已消磨殆盡,到了後來,他已經深深佩服錢串子的嘴上功夫,暗想凡人之中果然藏龍卧虎,不混跡洛陽斷然瞧不到如此字字珠璣的好戲,於是一邊聽一邊總結琢磨她說服勸說的技巧,打算以後用來對付汪三財,甚至是畢岸。
這麼說,二丫沒說謊,自己的確在這個房間里打碎了花瓶。可是當時周圍漆黑一片,毫無聲息,如同瞎了聾了一般,難道——身上鬼面蘚發作了?
二丫竟然以為公蠣是因為被花瓶砸了腦袋才生氣的!公蠣又好氣又好笑,努力壓住心中的煩躁,道:「好了,我沒生氣。只是剛才砸暈了,都不記得怎麼回事。你告訴我,我進來之後又發生什麼了?」
錢串子撇嘴道:「一個丫頭片子,瞧你寶貝的!」又問道:「那個大瓶子,當了多少錢?給我!」伸手問錢耀宗討要。
二丫嘟起嘴巴,道:「我娘走親戚了,沒法帶我去,奶奶一見,先罵我娘出去偷人,後來又罵我爹爹沒本事,管不了自己婆娘,一天到晚臭罵個不停,也不做飯。爹爹煩了,就帶著我一起去賭錢,贏了錢,剛好碰到這裏開業優惠,就住進來啦。唉,要是被奶奶知道,肯定要罵死我。所以我叫爹爹不要出這個客棧一步,等我娘回來再回家去。」
窗明几淨,貨物齊整,好幾個拿著當物的人排隊等候,胖頭去了後堂取當,汪三財正低頭開具當票,一副井然有條的模樣,看來生意不錯。
小妖嘴角一挑,得意道:「也對,有畢公子在,諒你個小烏龜也翻騰不出什麼大水花來。」
夥計笑道:「您真是貴人多忘事,前日晚飯後,您派人來交的,整整十兩。」
幾個剛跟著公蠣押小的漢子罵罵咧咧起來。公蠣輸紅了眼,恨恨道:「邪了門了,我就不信這次還不開小!」扯了螭吻佩便要往桌上拍。恰在此時,只見眼前一花,一個瘦瘦弱弱的小孩子忽然飛落在賭桌上,倒把公蠣嚇了一跳,上面的賭局碰得亂七八糟,接著一個粗壯的半老婆子扒開人群,高聲叫罵道:「耀宗你作死哩!老娘給你帶孩子,你竟然又來賭!」撲過來拎起公蠣身邊一個矮瘦男子的耳朵用力一擰。
小妖道:「呸,誰信!」拿起地上的茶杯,沖他做了個鬼臉,「兩撮毛多順口!真是個好名字!」一蹦一跳地回去了。
不過二丫能發現混跡于塵世的非人,倒是讓公蠣有些吃驚。洛陽城中非人不少,大多並無惡意,不過是貪圖人間的繁華,同常人一般生活,彼此之間也井水不犯河水,即使有道行高者看穿了道行低微者的原形,多心照不宣,視而不見。可二丫小小一個丫頭,竟然天生靈力,不論非人道行高低都能一眼看穿,實在讓公蠣感嘆造物主獨鍾愛人矣。
錢耀宗短粗的脖子上,大筋綳起:「娘,你也是女人……能下得去這個狠心嗎?」
二丫小心翼翼將絲絡拉了出來,嘬起嘴巴得意地道:「你看,這個才漂亮呢!」
公蠣心想,女人真是個難懂的東西,連這個小丫頭也不例外,有時機智聰明得像個大人,有時卻敏感多疑。見她一副驚恐的樣子,撫弄了下她的頭髮,柔聲道:「不怕不怕。大人吵架,有時話趕話,說得過了,你不用當真。」
公蠣正要說「小孩子不許罵人」,忽然警覺,順著她的手指看去。她手指的是個儒雅的中年男子,獨自一人,臨窗小酌。
房間似乎是密閉的,沒有一絲空氣流動的痕迹,所以找不到門窗;周圍感覺不到有人的體溫,但也並無那種陰冷窒息的感覺。
沒有人留意到站在街頭感慨萬千的公蠣。洛陽太大,每日上演的悲歡離合太多,區區一個公蠣的來去,即使是最為熟悉的人,也只不過存在於他們幾句口頭的念叨而已。
可是走了好一陣子,地面還是老樣子。公蠣對無窮無盡的凹痕失去了興趣,便豎起尾巴擺動,妄圖掃到房間里的擺件或者桌椅,卻無功而返。
阿隼依言,叫了幾個圍觀的看客,連同匠人分成四組,分別在標記位置開挖。公蠣夾在人群中,撿了一根樹枝,裝作幫忙,只是躲著阿隼和畢岸。
魏和尚大咧咧道:「有趣兒的東西多了,就怕價格你出不起。」
醒來時已經巳時中,公蠣先扒著門縫聽了聽外面的動靜,特別是隔壁,無聲無息,似乎還沒有發現打碎的東西,忙簡單收拾了衣物,心裏大致算了下這些日的吃喝費用,覺得基本同定銀抵消,索性連賬也不結了,趕緊溜走。輕手輕腳溜至前門,剛轉過迴廊,迎面碰上了那日迎他入住的中年夥計。
公蠣心中升騰出一種奇異的感覺,心想自己若有這麼個女兒,一定好好疼她。
公蠣深一腳淺一腳回了房間,只管矇著被子,渾身冒汗,直到雞鳴才昏昏睡去。
這位夥計約有三四十歲,面相和氣,嘴角帶著生意人慣有的笑紋。他盯在公蠣的臉瞧了一陣,眼底露出一絲疑惑,笑道:「公子這是要出門逛逛去?午後有胡姬的蛇舞表演,您早點回來,可別誤了時辰。」
那人低聲罵道:「作死呢,害老娘等這麼久?」竟然是個半老女人的聲音,毫無疑問,是錢耀宗的老娘錢串子。
在小二的指引下,公蠣順著街道,繞過北市,找到了如林軒堂館。
胖頭齜牙瞪眼,做出一個嚇唬的表情:「快走,再不走我打你了啊。」公蠣急道:「畢公子,畢掌柜,你心裏明白,說句公道話呀。」
畢岸道:「統查五年來城中失蹤的女童,確定女童身份后,重點查其親友。」
錢耀宗還在看儺戲,未見二丫出來,應該是在房間里,這麼晚了,會不會是她犯病了?
公蠣踮著腳尖,正朝桌面上張望,胖子熱情地叫道:「來來來,那位公子,今天開門紅,來試試您的手氣!」說著毫不客氣地用尺子將周圍的腦袋撥開,給公蠣留出一個空位來:「往這兒看,說的就是您哪。我瞧您今日印堂發亮,滿面紅光,一看就是個發大財的主兒!趕緊押!不等不候,即時開盤!」
自己精心維護的相貌,一夜之間變得如此醜陋不堪,這比他被人頂包更讓人心痛。
這口吻,竟然當他智障。公蠣忍不住沖她翻了一個白眼。
男子頭戴白玉發冠,一頭黑髮,並無什麼白毛。
按照公蠣的設想,胖頭首先應該撲過來,像只多日不見主人的大狗一樣圍著自己打轉,還要又驚又喜地重複「老大你終於回來了」,然後搬躺椅,倒茶水,精心準備今天的午飯,再一遍遍重複他對公蠣的思念;而汪三財呢,不外乎一邊高興,一邊冷嘲熱諷,一個大團圓的場面便完成了。可是如今,公蠣就站在忘塵閣的正堂,兩人竟然都沒留意他。
不一會兒,只聽正東方向的匠人叫道:「這裏也有瓦罐!」公蠣一愣神,一腳踩進了鬆軟的泥土中,拔出腳來,卻見下面一根細細的小骨頭,像是孩童的臂骨,登時嚇了一跳,忙躲到人群後面去。
果然同自己打碎那個造型、紋飾差不多,不過略大一些,圓口大肚,火漆封口,輕輕晃動,裏面還有些輕微的碰撞之聲,抱起來也相當有分量。
公蠣見他神態從容,只當他有經驗,忙摸出三兩碎銀跟著丟過去:「我也押大!」
錢耀宗嚇了一跳,抬頭看見公蠣,諂笑道:「公子請坐,請坐。」他並未認出公蠣來,只顧伸著脖子盯著櫃檯,自言自語道:「不是說有兩份點心嗎?」
公蠣掙扎著站了起來,愣怔了一會兒,扳過她的小腦袋,一邊扒開頭髮細看,一邊道:「剛才你怎麼了?」
走出敦厚坊,沿著磁河河堤,一路楊柳輕擺,清風拂面。公蠣見前後無人,三步並作兩步追了上去,激動道:「你知道的……那人他是假冒的!」
其實錢串子想動手並不難,二丫身體瘦弱,沒多少力氣,一個人足以完成,但她卻狡猾地想,不能落兒子的埋怨,免得到老得不能動彈時被媳婦指著鼻子罵。
所以,兩人迎面碰上,首先入鼻的便是冉老爺身上那種讓人親切的味道,公蠣一時昏了頭,忘了冉老爺的冷臉,滿臉堆笑地沖他打了個招呼:「冉老爺好!冉老爺可是出去吃飯?」
公蠣惦記著花舫,正準備離開,卻見阿隼急匆匆過來了,後面跟著一個人,那人頭上一頂寬檐帷帽將臉遮得嚴嚴實實,公蠣還是一眼便認出了,正是畢岸。
捕頭瞧著阿隼的臉色,小心翼翼道:「大人能否給些提示?」
原來這男子家就住在大馬圈後面,叫做錢耀宗,名字雖然響亮,但百無一用,力氣活干不動,生意做不來,讀書也是個半吊子,之前外出求學多年,也沒學出個名堂來,只能依靠祖上幾間低矮房屋的微薄租金過活。老娘錢串子性格強勢,同他媳婦不對付,偏又生了個丫頭,於是天天找茬兒罵人。錢耀宗先還乖乖聽話,後來索性破罐子破摔,有點錢便過來小賭一把,被老娘抓了就乖乖回去,這戲碼已經演過多次。
汪三財小聲嘀咕道:「這誰家的瘋子?」
公蠣將他的長相比劃了一番,憤憤道:「傲慢得緊,見人愛理不理。呸,有幾個臭錢了不起?」說著不由自主瞄著畢岸的荷包,委委屈屈道:「我如今無家可歸,身無分文……」
就著些微的光點,公蠣依稀看到二丫盤腿坐在地面正中,旁邊一個黑影,手裡捏著一根尺余的銀針,正往二丫頭頂扎落。
公蠣心照不宣,沖二丫微微一笑,不再多言,心想這個小丫頭蠻有意思。
二丫睜大了眼睛,小聲道:「我同別人不一樣。我從小就能看到……」她偷瞄著公蠣的臉色,「就能看到街上的人中間,混著好多奇奇怪怪的東西,有的兇狠,有的和善。不過大多同人一樣,安安靜靜地過日子啦。」
二丫激動地跳了起來,剛好有夥計端了菜來,疑惑地打量了二人幾眼,躬身道:「兩位慢慢吃。」
這可怎麼辦?
捕頭遲疑道:「這種手法,可不像是尋常的凶殺案。」
公蠣還想再問,又有客人入住,夥計簡單交代了幾句,慌忙招呼客人去了,公蠣只得作罷,舒舒服服地洗了個溫水澡,一覺睡到了大天亮。
畢岸回過頭來,看著公蠣氣急敗壞的樣子,正色道:「為何要趕龍掌柜走?我又不認識你,兩撮毛。」
這日吃過晚飯,公蠣早早去了聽風閣。
錢耀宗對他母親的小伎倆顯然也明白,只是不說破罷了,而且二丫他雖然不喜歡,也不一定非要害死她。況且對錢耀宗這種得過且過的人來說,能生個男孩最好,但若生不齣兒子來,也沒什麼要緊。
可如今,她卻忘了自己的痛,堅定不移地相信「引兒」之說,讓悲劇在下一代身上重演。
「後來越罵越激烈,奶奶說我一副病懨懨的樣子,早就該死了,與其活著浪費糧食不如給我弟弟引魂。我娘氣得很了,就回罵道:『二丫如今這樣,還不是你害的!她三個月時,你假惺惺說幫我帶孩子,趁我不在家,往她身上扎針!』」
禿毛八哥拍拍翅膀,果然唱了起來:「奴家今年一十三,豆蔻初開無人管……」卻是些不堪入耳的艷詞俗曲。眾人哄堂大笑,連聲叫好,一曲終了,又起鬨叫再唱一個。
胖頭衣袖一挽,果然來拖。公蠣跳起來,換了個口吻,哀求道:「你們都怎麼了?那個龍掌柜是冒充我的!你看,你看!」他把身上佩戴的螭吻佩扯下來四處展示——總不能當眾變回原形,讓人家相信他是真的公蠣吧。
可二丫卻收了喜色,悶悶地道:「我娘說,我看到的東西,誰都不能講。要是講給別人聽到了,他們就要用火燒死我。」
那個叫「錢串子」的婆子斜了胖子一眼,嘴裏只管罵矮瘦男子:「賭賭賭!賭你爹的臉!你那個天殺的婆娘,去洗個衣服洗了兩個時辰,把個病怏怏的丫頭丟我這裏,一家子死吃活埋的,打算累死老娘哩!」
錢串子伸手在他手臂上狠狠地擰了一把,低聲喝罵道:「胡說什麼?這老祖宗傳下來的規矩!我當初怎麼生的你?要不是當年你奶奶下狠手扎你兩個姐姐……」她自覺失言,忽然收口不說。
公蠣扭頭看去。竟然是剛才碰到的妙齡女子,坐在一角,單手托腮瞧著窗外,神態一如既往地孤傲冷淡。公蠣前幾次曾試圖搭訕,皆被冷冰冰拒絕,萬沒想到她竟然是一隻貓。
再聯想起那日立行街十字路口的罐子嬰https://m.hetubook.com.com屍案,公蠣頓時覺得不寒而慄。怪不得畢岸堅稱「尋常案件」,毫無疑問,此案正是這種愚昧下的產物。當時那個年長的捕頭神色有異,定是想起了這個臭名昭著的「引兒」法子。公蠣猜想,幾個嬰孩死亡時間有前有后,兇手也絕非有預謀有組織的一伙人,而是不同家族、不同兇手,謀殺女嬰之後,只是看著立行街人多車多,是個適合恐嚇女嬰陰靈的踐踏之地,所以才不約而同埋了那裡而已。
難道碰到寶貝了?公蠣一骨碌爬起來,扒開周圍的沙土,只見整塊石頭呈正圓形,青幽幽、碧汪汪,發出瑩瑩的微光;手指觸摸之處溫潤如玉,同一般滑膩冰冷的河石大為不同。
二丫爬上公蠣的膝頭,咯咯笑道:「他頭上那撮白毛,真好玩。」
整整兩日,公蠣焦慮萬分,不僅銅鏡,連水盆、水面都不敢看,唯恐瞧見自己那張慘不忍睹的臉,吃飯什麼也同冉老爺一樣,讓夥計送到房裡來。幾次聽到「貓女」——便是那個高傲冷漠的白小姐,自從二丫說她是只貓后,公蠣便一直私下裡叫她貓女了——聽到貓女從門前走過,心癢想去打個招呼,可是一想到自己的尊容,聲音也如同破鑼,只好放棄,悶得人都要發霉了。
為首捕頭打扮的認真查看了瓦罐及周圍,詳細問了經過,經不住監工小吏的哀求,招呼幾個仵作道:「先收拾回去,細細勘驗,莫要誤了這裏的施工。」又囑咐監工小吏:「發現異常及時報告。」
公蠣按捺住驚慌,豎起鱗甲,竭盡全力捕捉氣息。
常芳留下的銀子,小二結賬之後竟然還找回三四兩。公蠣喜出望外,看看常芳早已不見,在心裏默念了幾遍「我暫且用了,日後若有會面之期,一定雙倍償還」,便剔著牙齒,心安理得地放入了自己的荷包。
二丫似乎被他的表情嚇怕,忽然哭了起來:「你說過做我的好朋友的……對不起,你不要生氣,都怪我沒放好那個花瓶……」
二丫終究是個孩子,一旦不疼馬上恢復了活潑:「我娘會瞧病哩。她說等我再堅持幾年……」她扳著手指,「八歲,九歲、十歲、十一歲、十二歲,等我過了十二歲,就好了。」
畢岸嗯了一聲。阿隼想起他鬼鬼祟祟、躲躲閃閃的樣子,不禁啞然失笑,道:「呸,瞧他那個樣子。」
已經中午,周圍炊煙升起,飯菜香味瀰漫。公蠣想要起身,卻沒有力氣,搖晃了兩下,仍舊坐著。
二丫咽了食物,遲疑了一下,口齒清晰回道:「今年七歲。」
公蠣回到房中,心想錢耀宗真是個混蛋,女兒病著,還只管出去玩。他剛脫了外衣躺下,忽然心中一震,一個鯉魚打挺跳了起來。
阿隼同畢岸並排走著,過了良久,終於忍不住道:「龍掌柜回來了。」
公蠣扶了二丫坐直,道:「你哪裡不舒服?」
錢耀宗應著,關上了門。公蠣覺得他的腳步虛浮,像是一個人躡手躡腳想偷偷溜走卻剛好被人發現一般,有些不自在。
公蠣聽到她說的第二點,看到她貝齒一閃,笑道:「用牙咬?只怕牙磕掉了也不行,還是趕緊逃。」聽了第三點,打趣道:「那你怎麼相信我?」
二丫睫毛上還掛著淚珠,緊挨著公蠣坐下,甜甜笑道:「大青蛇你真好。你做我的好朋友好不好?」
不錯,二丫就在這裏,在那絲被掩蓋的氣味之下,有二丫的味道。
二丫瞪大眼睛,認真道:「因為你是我的好朋友呀。」
引兒,顧名思義不僅要殺死女嬰,還要利用女嬰的陰魂為家族引來男孩。具體做法,便是先使用八根銀針刺入女嬰體內,待女嬰奄奄一息,唯有心臟微弱跳動之時,將最後一根扎入女嬰心臟,致其死亡,如此一來,女嬰未散的魂魄便依附在這枚銀針上。待家中女子重新懷孕,即將臨盆之際,便用這枚銀針做一頂虎頭帽,生下來的孩子便是男嬰。更有甚者,為了威懾女嬰的魂魄,竟然還有將女嬰屍體大卸八塊,埋入十字路口,遭受萬人踐踏,讓其永不敢再投胎到自家。
公蠣裝內行道:「看起來進價不菲。」
二丫果然用手指點著:「哈哈,那位貓臉姐姐耳朵好長。」
周圍的看客散去,街道恢復了平靜。白花花的大太陽,曬得人眼神迷離,腳步蹣跚。公蠣覺得自己很是可憐,捂著胸口,誇張地踉蹌著在流雲飛渡的台階上坐下。
整個院落的房屋全部由厚重的原木建成,牆壁上掛著一些西域風情的獸頭、面具、刀劍以及刀法渾厚的石人雕像作為裝飾,古樸之中透著幾分豪放,頗具特色。
二丫拿起一塊糕,剛要往嘴巴里放,忽然小臉鐵青,嘴唇發白,發出小耗子一般的哭聲,用手捂著肚子縮成一團,手中的糕兒自然也掉在了地上。
公蠣狐疑道:「小小年紀,什麼老毛病?」那邊夥計又端上來一盤牡丹餅,錢耀宗顧不上回答,一躍而起,端起空盤子撲到了櫃檯上。
錢耀宗吃完東西,用衣袖一抹嘴,道:「飽了!走了!」伸手去挾抱二丫。二丫扭動起來:「我自己走。」
公蠣在街上遊盪了一陣,還是老老實實回了如林軒。如今相貌大變,他只好謊稱自己是龍公子的親弟弟,並展示了定銀牌,夥計才不情不願地開了房門。
公蠣嗤道:「哪有這樣叫的。」
錢耀宗捂著臉蹲在了地上,帶著哭腔道:「什麼『針扎女嬰,魂引男童』……都是鬼話!……」
婆媳不和歷來是個說不清道不明的家庭矛盾根源,但做祖母的如此辱罵自己的孫輩,公蠣還是第一次聽到。看著這些話從一個七歲女童嘴裏雲淡風輕地說出來,公蠣驚詫之餘又覺得心疼。
汪三財從櫃檯里探出半個腦袋來,歉然道:「客官請稍等。」公蠣覺得好像越來越不對勁,一個箭步往後堂衝去。
鏡子中,高顴骨,短下巴,低眉耷眼,左眼角和右鼻窩還有兩塊指甲大的黑痣,上面長著濃密的毛,完全是個不認識的陌生人。
錢耀宗甩手站了起來,眼底露出一絲猙獰。
可是一下到房間,公蠣便發現自己錯了。如今五月上旬,弦月當空,廊前燈火通明,屋頂還有被揭開的明瓦,即便是房間里未開燈,也決不會如此黑暗。公蠣自詡夜間視力驚人,只要有一點光線便可視物,如今卻如同墜入地獄,伸手不見五指,完全找不到方位。
這孩子好像沒聽過別人好話一般,隨口誇一句就高興成這樣。公蠣跟著笑了起來,一眼瞄見她脖子上掛著紅繩編製的絲絡,順口贊道:「這絲絡打得真漂亮!」

第二節

而其中一個年紀大的仵作卻遲疑起來,攏手在捕頭耳邊竊竊私語了一番,捕頭遲疑片刻,道:「就按你說的辦。」
二丫看著他,慢慢平靜下來,朝這邊挪了挪,將毛茸茸的小腦袋靠在他的臂彎上,像極了一隻溫順的小狗。
公蠣故作優雅地朝著胖子和周圍的人點頭微笑,其實捏著銀子的手心早已出汗。胖子鼓動了一陣,見公蠣仍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又轉向了旁邊一名眼睛細長的中年馬夫,將剛才的說辭變換了說法重複了一遍。
大馬圈原是前朝飼養御馬之所,形狀如同葫蘆,肚大口小,前面的入口同北市街道相連,後面是兩個寬敞的圓形場地。大唐之後,御馬苑遷至上東門外,將前院改成了騾馬市場,常有一些粗聲大氣的騾馬販子在此處盤踞,閑暇之時,便喝酒賭錢,時間久了,後院竟成了聚眾賭博之所,烏煙瘴氣的,官府時不時來驅趕一下。
錢耀宗回頭看了一眼二丫,嘴裏應著「馬上就來」,身子卻不挪窩兒,只管霸著櫃檯。
這麼一鬧,公蠣冷靜了許多,想起胖頭當日說過,賭博最是沾不得的,贏了想再贏,輸了想撈本,頓時懊悔不已,收了螭吻佩,趁機擠出人群,垂頭喪氣地離開了大馬圈。
味道很淡,若不是公蠣鼻子厲害,他人決計聞不出來。它既非草樹花木又非脂粉花露,也不是什麼汗臭馬革氣息,倒像是從他身體內部發出的,說香不香,說臭不臭,卻讓公蠣覺得極為舒服,不由生出親近之意。

第五節

二丫乖巧地道:「夠啦。真好吃。」她夾起一塊雞肉,眼裡分明露出孩子見到美食的垂涎之光,但還是小心翼翼地放在小碗里,小口地咬。而她的面前,一處瀝拉的油漬都沒有,比公蠣桌前還要乾淨。
錢耀宗不去理會女兒,卻忙不迭地撿起了糕,吹乾凈放進嘴裏,一邊砸吧一邊埋怨道:「你別糟蹋食物呀。」
公蠣愣了好久,才想起鬆手,骸骨噗通一聲重新掉回罈子,濺出的水花落在公蠣的臉上身上,帶著的草藥味都透出一股恐怖。
李婆婆嘖嘖道:「瞧這丑孩子,不知好歹。」接著往這邊移了幾步,壓低聲音,擠眉弄眼道:「你同龍掌柜有什麼仇?他是不是調戲你家姐姐妹妹了?告訴婆婆,婆婆幫你出主意。」那一副嚼舌根、愛打聽的樣子,既可恨又可愛。
畢岸理也不理,似乎全然忘了公蠣的存在。公蠣將裏面的銀兩取出,將荷包丟還給他,絮絮叨叨道:「你什麼時候趕那個傢伙走?我要回家住去。」一想起那人住自己的房間,穿用自己的東西,頓時氣不打一處來,但卻罵起了胖頭:「胖頭這個死東西,腦仁簡直還沒一個核桃大,老大給人掉包了都沒發現!」
※※※
而錢串子當年,竟然也遭受過同樣的失女之痛。錢家祖籍位於秦嶺偏遠山區,愚昧閉塞,錢串子嫁入錢家連生兩個女兒,被同村人鄙視打擊,為了生兒子,在族人的主導下,大女兒被針刺死,二女兒則出生三日便被溺死,後來恰逢飢荒,逃離原籍,落戶洛陽,從此再也沒回去過,只要一提起老家便深惡痛絕。
夥計看似謙恭,卻態度堅決:「您這是要退房?定銀只有退房才能清算,多退少補。」
公蠣大喜,小心翼翼將周圍的石頭清理乾淨。扒拉了三分之一不到,不由停住了。
畢岸緊皺的眉頭忽然舒展開來,微微一笑,腳步加快。公蠣忙追,叫道:「喂,我說話你聽見了沒?趕緊把那傢伙趕走。」
公蠣在周圍溜達了片刻,嗅到酒家的飯菜香味,更覺飢腸轆轆,實在無法,只好慢慢朝敦厚坊踱去。
看到忘塵閣的招牌,公蠣停了片刻,平復了下心情,這才昂首挺胸,邁著自以為最瀟洒的步伐地走了進去。
王寶在街口摔泥炮,一張小臉髒得分不出五官。公蠣沖他一笑,他卻只是獃獃的,一點禮貌也沒有。
那馬夫倒真是個人物,一連幾場,場場押中,公蠣的荷包頓時鼓了起來。魏和尚原本同馬夫對著干,後來也乖乖地跟著押。
錢串子不甘心,道:「你沒問問二丫?」
冉老爺抬起眼皮撩了他一眼,扭身回了房間。剛巧住在對面佑天房的冷傲女子出來,見到此景,嘴角一撇,冷冷一笑,款款走開,公蠣熱臉貼了冷屁股,討了個大沒趣,還被美人兒瞧見,直到餐區還憤憤不平。
二丫若是不犯病,便在園子廳堂里晃蕩,一看到公蠣便興高采烈地跟上來。
公蠣追問道:「什麼好奇怪?」留心看那幾個夥計,長相普通,舉止神態尋常自然,並無異樣。
畢岸道:「最早三日,最晚七日。」
小妖臉上卻忽然顯出迷惘之色,兩人對視了片刻,她在公蠣身邊坐了下來,低聲呢喃道:「好熟悉的眼睛……我似乎在什麼地方見過你……」
公蠣就這麼信使神差地過上了神仙般的美好日子:早上一醒過來,便有美味可口的早餐供應;一推門出去,便是風光旖旎的磁河,或可沿著柳堤散步,或臨河垂釣,順便欣賞河邊練習管弦樂器的幾個美人兒;到了中午,專點那些個特價的菜式,配上店家自釀的米酒,幾十文錢便吃得心滿意足;午後美美地睡上一覺,然後去看大堂的歌舞表演,順便混些免費的茶點,連晚飯都省了。
錢串子態度強硬,一會兒痛心疾首,說錢家無後,錢耀宗死去的爹爹地下有知,定然不能安息;一會兒哭著要死要活,數落錢耀宗不孝,又沒個男孫,活著也沒有指望;一會兒又語重心長地指出,二丫天生異能,看到的東西同常人不同,按理早該按在尿盆里溺死的,今日用來引魂,也不算過分;看這幾種都不管用,便裝起了柔弱:「我這麼做全都是為了你……」從懷錢耀宗之時說起,一直說到幾日前她為了讓錢耀宗一家吃飽穿暖,千辛萬苦做了只夠自己吃的一頓飯為止。
母親叫大丫,女兒叫二丫,且不說合不合人倫習俗,聽起來也奇怪。這個起名法兒公蠣還是第一次見到,心中甚是不以為然,但見二丫一雙眼睛骨碌碌亂轉,警惕中帶著一種同錢耀宗幾分神似的狡獪,頓時覺得這小女孩同她爹一樣討厭,不耐煩道:「你娘愛叫什麼便叫什麼,同我有什麼相干。」
二丫瞥了他一眼,垂下頭頸,過了片刻才道:「我一直聽我奶奶同娘吵架,當然只是我奶奶罵,我娘聽著。去年冬天,有一天我睡到半夜,聽到奶奶又同我娘吵架。我爹爹喝多了酒,說自己沒兒子,奶奶就開始罵我,說我不是人,是妖精,佔了她孫子的位置,還說總有一天要弄死我。我娘一向很聽話的,那日突然生氣了,就跳起來罵我奶奶,說她是個惡毒老刁婦,活該斷子絕孫。」
公蠣來賭場之前,原本暗下決心只玩三場,如今賺得個缽滿盆滿,哪裡能收得了手。其間馬夫和魏和尚不知何時離開,公蠣已經贏得忘乎所以,拿出剛贏取的兩個十兩大銀錠,憑直覺押了小。
錢串子將門閂好,打量著房間里的擺設,嘖嘖道:「這地方好!老娘我還沒住過這麼好的客棧呢,便宜這死丫頭了。」
公蠣夾了一塊糕兒給她,心滿意足道:「住這裏多好啊,又舒服又好玩,裝璜也好。」
他深吸了一口氣,道:「然後呢?」
公蠣首先想到的是原路返回,逃離這個地方,但一抬頭,卻發現頭頂也是漆黑一片。誰把頭上的明瓦給蓋上了?
公蠣一口茶水噴在了面前僅有的兩塊牡丹餅上。
公蠣懵了,衝著畢岸道:「我回來了!」又撲上去拉胖頭:「混蛋,我才是你老大!」
公蠣心中亂作一團,見小妖扒著門框探頭探腦,忙叫道:「小妖!」
公蠣瞠目瞧著胖頭,見他不像開玩笑的樣子,上去將他肩頭一拍,不滿道:「胖頭!」
公蠣心中一激靈,瞬間想到了什麼,一個飛身去櫃檯拿了個銅鏡出來。
公蠣無可奈何,憤憤道:「我不信,他會一點破綻不露出來?我在這兒守著,等他回來當面問問他去。」
公蠣恢複原形,小聲叫道:「玉姬!」
錢串子斜眼瞧著錢耀宗,道:「好好一個瓶子,說丟就丟了?怕不是你恐怕你那個丑婆娘生氣,偷偷給送回去了吧?」
時間長久,寶物似乎粘連在了一起。公蠣手上用力,咔嚓一聲,拖拖拉拉拽出一堆東西來。
公蠣先還以為他們都是故意開玩笑,聽了畢岸和汪三財這話,猶如晴天霹靂,舌頭都要打結了:「我我……我不是當東西的!」
聽兩人的談話,如林軒占的這塊亂石灘,原本就是個民間偷埋嬰屍的所在,但凡想「引兒」的人家,覺得在自己家裡殺孩子不吉利,都會悄悄帶到此處動手,所以錢耀宗才帶了二丫來這裏住。
看來她很滿意這麼個名字,滿眼期待地看著公蠣。公蠣忙贊道:「這個名字好,比二丫好聽多了。」
不料順著正在修葺的立行道輔道剛走不過二里,前面十字路口熙熙攘攘,擁堵不已。公蠣本想繞道,但見人人往裡擠,不住有人打聽「挖到什麼了」,疑似前面挖到寶物,頓時好奇起來,三下兩下,擠進了內圈。
毫無疑問,二丫能分辨混跡於人類之間的非人。她年齡尚幼,身體瘦弱,若非修鍊,定然是天生異能——錢耀宗在北市附近有家有院,家境也不富裕,怎麼會帶著瘦弱不堪的女兒住進如林軒來呢?他們如此接近自己,到底有何目的?
公蠣一向見錢眼開,哪有到嘴的肥肉還往外推的,心想定是胖頭打聽他住在這裏,偷偷過來交的,忙故作恍然大悟狀:「瞧我這記性。」當下也不逃了,站在原地,一邊有一句無一句地同夥計聊天,一邊滿心hetubook•com.com歡喜地盤算今日中午要點一兩個價格昂貴的菜,再點上一壺杜康老酒,喝它個一醉方休。
他家跑堂的夥計,名字喚作石頭,是個憨厚老實的小夥子,一回頭看到公蠣,麻利地走過來,熱情招呼道:「幫你打包送到府上?」
公蠣一下便忘了害怕,只剩下懊悔:早知道剛才應該對二丫所說的打碎瓶子一事堅決予以否認,這麼一件玩意兒,自己哪有錢賠?要不,交代二丫不能說出去,來個死不承認?
「扃骸?什麼東西?」公蠣一頭霧水。
被一個小女孩這樣誇獎,公蠣不禁被逗樂了:「二丫也很漂亮。」
屋裡點了很小的燈頭,光線昏黃,錢串子摸著各類器具擺件,兩眼放光,錢耀宗愁眉苦臉地坐在榻上,幾次欲言又止,道:「行了,你還是回去吧。」
一個光頭胖臉的健壯男子,穿著一件開懷汗衫,露出一身的腱子肉,頭上頂著一隻禿毛八哥,擠進來道:「到底開不開?不開我去別家押了!」旁邊一人笑道:「魏和尚,你這是又去哪裡發財了?」另一人道:「你那裡近日又有了什麼有趣兒的東西?」

第三節

公蠣耳力驚人,兩人已經走到後堂,公蠣還依稀分辨出石頭不服氣的嘟囔聲:「不對,剛才他明明已經吃過了……一模一樣的打扮,怎麼可能認錯?」
房間里,錢耀宗母子仍然在為是否動手爭執。
黑壯匠人手裡拄著頭,沒好氣道:「我哪裡知道?你自己過來問問它們。」周圍人起鬨起來,有人七嘴八舌地問,便有人自作聰明地回答,一時間議論紛紛,氣氛高漲。
公蠣接過一看,果然是個嶄新的定銀牌,上寫「十兩」,不由一愣,失聲叫道:「續交定銀?誰交的?」
公蠣搖搖晃搖出了門,回頭看一眼熟悉的店鋪,心如同被人掏空了一般。胖頭不知是被他悲憤的眼神打動,還是認出了公蠣,囁嚅著想說什麼,卻被畢岸支走了。
周圍有看熱鬧的,大聲詢問中間的匠人:「喂,一共幾個?」
小夥計哈腰道:「正是呢。公子好眼力。」
畢岸的眼神若有若無地朝人群中瞟了一眼,公蠣嚇得往人身後一躲,等他同阿隼走了,這才溜出來,繼續往天津橋趕去。
定銀牌是客棧收取住客定銀的憑證,住客離店結賬時出示,多退少補,牌子則有客棧收回。
公蠣對這個小女孩越發好奇,問道:「為什麼?」
畢岸剛好打帘子出來,公蠣大喜,叫道:「畢岸,我……」一句話沒說完,頓時呆住了。
二丫道:「爹爹才不理我呢。他覺得我是個累贅,害得奶奶和娘總吵架。」
公蠣瞪著二丫那張天真之中帶著一點茫然的小臉。若不是二丫撒謊,便是自己見鬼了。
公蠣聽到,錢耀宗趿拉著鞋,慢慢移至門邊,打開門讓那人進去了。
錢串子接過來,道:「幾根?」
公蠣對他甚是不喜歡。錢耀宗又瘦又矮,一張臉倒也白凈,打眼看上去還有幾分文氣,但稍一接觸,便覺得俗氣不堪,他見到公蠣等人總是一臉的諂媚討好,但眼底之間又會無意之中流露出幾分不甘和嫉妒來。公蠣幾次看到,他獨自一人沉思時,眼神陰鷙冰冷,帶著一股惡狠狠的意味,但只要看到人來,馬上一團和氣,點頭哈腰,虛偽之極。
公蠣的第一個反應,周圍有人動了手腳,或許同巫術有關也不一定。
公蠣喪氣道:「有畢岸阿隼在,我能打什麼壞主意?」
這日晚飯時分,公蠣猶自氣鼓鼓的。原來他剛才出門,迎頭碰上了昊天房的冉老爺。
錢耀宗喂二丫喝了水,敷衍地哄了她幾句,和衣躺下。但顯然他同公蠣一樣煩躁,翻來覆去。
公蠣感覺莫名其妙,道:「你胡說什麼?怕我不給錢不是?」
明凈的陽光打在小妖的發上、臉上,投下柔和的陰影。她身上的青蘋果味道淡雅清新,恍然如昨。
公蠣先還擔心錢串子趁著後半夜對二丫下手,誰知她一沾到床便鼾聲如雷,反而吵得公蠣一夜未睡。
她倒是一點也不認生,用小指頭指著對面,小聲道:「你看那隻老狐狸。」
那人不僅同公蠣長得一模一樣,連脾性|愛好也無不同,所以他理所當然取代了公蠣的位置,成了忘塵閣的半個掌柜。
裏面卻是幾根尋常的繡花針。錢串子不放心地數了又數,道:「八根,沒錯。」
他家丫頭癟著嘴,皺著臉,像個小雞子一樣蜷縮在矮榻上。錢耀宗狼吞虎咽地扒拉著面前的小菜,嘴裏道:「二丫乖,趕緊吃,這些免費哩。」
公蠣下意識伸手想打招呼,但剛伸出手便喪氣地縮了回來,將半個身子藏在一位圍觀者的身後。
臉上還有兩片黑斑!還長黑毛!
旁邊的匠人聽不到,公蠣卻聽得一清二楚,不禁驚愕。一個略帶稚氣的年輕捕快沉不住氣,小聲道:「這些孩子年齡尚幼,同兇手有什麼深仇大恨,被害之後還被肢解?難道是……」他信心滿滿道:「肯定是連環殺人案,作案手法一致,是一個人所為。」
公蠣滿心歡喜,張嘴欲問細節,夥計一咧嘴,從門后摘下個雕花木牌來。牌子正中,密密麻麻地刻著幾行小字:幾時供應熱水,幾時供應早餐;中午哪些菜式免費或者打折,後園可觀看什麼風景,以及幾時至幾時可免費觀賞歌舞表演,哪日有胡人雜耍等等,幾乎將公蠣想要問的話全部解答了。
畢岸放慢了腳步,面無表情道:「是嗎?」
二丫認真地點點頭,道:「是,我娘說了,等我過了十二歲,我就可以長很高了。」
自那日賭氣離開洛陽城,已經過去整整三個月。公蠣終究還是耐不住寂寞,二十天過後,心頭平靜下來,便開始回味洛陽的美食;一個月後,他連那個愛嚼舌頭的李婆婆都覺得有些想念了;到了這幾日,他恨不得插翅飛到洛陽去,不為其他,只為嗅一嗅街頭熟悉的味道,看一看街上喧鬧的人群。
地面終於變得平坦。公蠣忽然嗅到一絲奇怪的味道,這種味道,像是寺院廟堂香燭的氣息,但不夠濃郁,中間似乎夾雜著草藥香味。
溺斃女嬰「洗兒」,還不算最惡毒的,最為惡毒淫邪的,當屬「引兒」。
小妖躊躇良久,低聲道:「龍哥哥自從上次回來,就再也不同我玩笑了……整個人說不上哪裡不好,可是卻沒有那種靈氣了……」
公蠣覺得胖頭簡直莫名其妙,轉向汪三財叫道:「財叔,我回來啦。」
二丫小眼睛瞟瞟正在忙碌的夥計,臉上露出疑惑之色,良久才道:「好奇怪。」
二丫絞著手,眼神中有驚懼有茫然:「哦,我有時也這麼想。但是當時奶奶聽了,一下子便不做聲了。我爹爹趕緊跑過來,推著奶奶回了房間。」她看著公蠣:「蛇哥哥你知道什麼是引魂嗎?」
娃娃墜得公蠣的手臂一沉,小夥計忙上來托公蠣的手。原來它外表看起來像是陶泥,卻是實心金屬做的,十分沉重。
公蠣只顧沉浸在驚恐中,也不曾留意儺戲什麼時候結束。躺了好大一陣,終歸睡不著,抖抖手腳轉轉腦袋,發現除了沒力氣,似乎並無什麼明顯不妥。爬起來挑大燈頭,解開衣服細細地看,也不見皮膚上有明顯的病變。
錢耀宗也不管她,只管打著飽嗝,衝著旁邊吃飯的人點頭哈腰地離開。
二丫抽抽搭搭道:「你進來了以後,一直在原地來回走動,我叫你也不應,一不小心,嘩啦,擱架上的大花瓶不知道怎麼掉了下來,剛好砸在了你頭上,你就昏過去了。」她偷偷看著公蠣,又開始哽咽起來,「蛇哥哥你不要生氣……要不你也拿花瓶砸我一下。」
公蠣將腦袋緊緊地貼著牆上,努力讓滾燙的額頭涼一些。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知道這些,明明從未聽說過,卻彷彿學習研究過一般,對針刺女嬰的做法、目的、後果皆一清二楚。
二丫緊張起來,偷偷朝錢耀宗的背影看了看,小聲道:「你可不許說出去。我爹爹最討厭人家提起這個。」
病痛一減輕,公蠣又開始為那件被自己打碎的大肚青瓷瓶頭疼。想起瓷片還丟在房間的地下,明天夥計來送茶水,一下子就會發現,公蠣只好軟塌塌爬起來,找了件舊褲子,綁好褲腿,將瓷片盡數裝入褲腿中,東藏西藏半日,覺得還是偷偷埋掉,或者丟入磁河算了,明日夥計問起,給他來個死不認賬,諒他們也無可奈何。
錢串子忙擠出一絲笑,道:「好好好,丟了就丟了,也沒什麼。」她又去喝了一杯茶,這才戀戀不捨來到屋中,就著燈光打開了油紙包。
公蠣腦門子一陣疼,心中更加惶恐,再看悅天房,真如鬼窟一般,轉身欲逃,卻瞧見二丫臉上掛著淚珠,滿目企盼地望著自己,不由心軟,伸手將她抱起放在榻上,道:「我沒有生氣。你早點睡吧,我明天再帶你玩。」
二丫破涕為笑,乖乖地坐好。公蠣走到門口,又想起二丫喜歡光著腳丫子,只好折回來,將摔得七零八落的瓷片在一起,準備打掃帶出。
兩人又閑聊了一陣,公蠣大致了解了她家裡的情況。無非是些家長里短,婆婆潑辣,兒媳婦要強,兒子無能,孩子多病,家裡雞犬不寧。
一個膽子大的黑壯匠人回道:「六個。」
他拽拉出來的,是一具嬰孩的骸骨;看樣子原本是蜷縮著的,剛才被他用力一拉,身體以一種扭曲的姿勢伸展,以至於大半截還在罈子里晃蕩;而它的腦袋——全身唯一完全白骨化的骷髏被他捧在手心,黑洞洞的眼窩正在流出明晃晃的液體,看起來就像在哭泣。
公蠣忽然煩躁起來,皺眉道:「你一個人在屋裡?」
胖頭忙哈腰賠笑:「您先坐,您先坐,我這就給您斟茶去。」一轉身打簾進了後堂。
公蠣覺得石頭問得實在多餘,道:「不用,就在這裏吃。快點上。」石頭卻站在那裡不動,眼睛時不時朝他臉上一溜,也不去傳菜,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公蠣催促道:「快去快去,少不了你的。我還有正事兒呢。」
窗子確實是從內銷上的,並無開啟痕迹;再看屋頂,明瓦依舊,可看見月光;除了二丫和錢耀宗的氣味,並未他人來過的痕迹。
若說驅附、銀魘、精魅等為巫術之要,那麼這個所謂的「引兒」當真是借巫術之名行惡毒之事的「偽巫術」。巫術施展講求良多,不僅要求施展法術者技法高超,對時辰、節氣、風脈、方位甚至人的八字等都有要求,而像這種尋常人家隨隨便便施展的所謂「引兒」,根本不會對未來生男生女有任何影響。
公蠣吃驚道:「七歲?」她看起來實在太過瘦小,公蠣以為頂多五歲。
胖頭撩開帘子,手裡端著個托盤,拖著長長的尾音,衝著一個大高個男子道:「客官,這是您的當物,五成新金鑲玉兒童鐲子一對——」那邊汪三財應聲唱道:「當票寶字一百七十五號,錢當兩清,銷號——」一唱一和,配合得甚為默契。
客人漸多,距離櫃檯較近、方便去拿免費點心的地方已經坐滿,只剩錢耀宗這桌還有一個座位。公蠣心中很是不滿,卻不好發作,上前領了一碟點心,用力踢了一腳雕花木榻,盤腿坐了下來。
唯一讓公蠣覺得小有不爽的,是後來的兩位客人。第八位是個高大肥胖的男子,夥計稱他叫「冉老爺」,此人聲音怪異,鬚髮皆白,但圓胖胖的臉上一絲皺紋也沒有,且蒼白之極,彷彿多年不見天日,如同一團發開了的白麵糰,看不出來有多大年紀。他獨自住在如林軒最大的客房「昊天」房內,公蠣瞧著,裝潢布置都遠比自己的聞天房豪華。第九位客人更讓公蠣不待見,竟然是那日賭錢時被老娘拎著耳朵罵的矮瘦男子錢耀宗,還帶著他家那個病懨懨的小丫頭,就住在公蠣隔壁,每晚都要吱吱啦啦地哭上幾陣,煩得要死。最過分的是,自從錢耀宗入住之後,店裡提供的免費點心、小菜幾乎被他包圓,公蠣又丟不下臉面同他去搶,甚是鬱悶。
錢耀宗猛地抬頭,看見公蠣忙堆了一臉的笑,回道:「正是正是。」
錢串子努嘴道:「去,把那小東西抱過來。」
公蠣的心突突地跳了起來,過了好一陣才冷靜下來。他緊緊貼著地面,慢慢往前蠕動。
馬夫打量了他幾眼,道:「輸了?」
畢岸拍了拍手上的泥土,重複道:「尋常案件。可以併案查處。不過絕不是一人所為。」
話未出口,二丫將他衣袖一拉。夥計回過頭來,沖二人憨厚一笑。
難不成是那個富裕人家偷偷埋在這裏的寶藏?公蠣心頭一熱,卯足幹勁,不到一刻工夫,將青瓷罈子完完整整、毫髮未傷地挖了出來。
入口這家,店面大些,裝飾的也還不錯,又有近水樓台先得月之勢,中間擺著五張長條桌,桌桌都圍得水泄不通。就近這張桌子,七八個男子,年齡從二十歲到四五十歲不等,一個個睜大眼睛盯著中間的檯面,齊齊地揮舞著手臂吆喝:「大!大!」「小!小!」中間一個滿臉橫肉的胖子,赤膊站在高腳凳子上,揮舞著一把長尺子,眼睛瞟著周圍的動靜,叫道:「還有人押了沒?不押就開了!」
公蠣掂了掂,道:「鐵的?還是銅的?」
二丫後退了一步,小聲但毫不遲疑地道:「是呀。你敲門叫我,我給你開的門。」
連「偷人」這種詞彙都能從二丫嘴巴里說出來,可想而知,她那個奶奶有多潑辣。處在這麼一個環境中,難怪她比同齡孩子早熟些。公蠣道:「奶奶罵的那些髒話,你可不要學。」
捕頭行了禮,將情況一五一十告知阿隼。阿隼點頭道:「知道了,你在旁邊候著即可。」
二丫小下巴一揚,不以為意道:「我娘說,我爹要敢打這件東西的主意,她就殺了他。」
如今事情頻發,面子自然顧不上了。好歹自己是忘塵閣的半個掌柜,回去求助也不算什麼。事情有三:一是找畢岸說下鬼面蘚發作一事,要趕緊找到破解之法;二是找阿隼去嚇唬下二丫的家人,不能總拿孩子出氣;第三個么,便是磁河河灘的那具骨骸,先同畢岸等商量一下,下午便去報官,不管他們查不查,自己也算完成承諾。至於那十兩定銀,定是胖頭偷偷交的,他們要不提,自己決計不能先提。
公蠣本來是不喜歡小孩子的,不過二丫聰明,一點就透,說話也像個大人一般,並不討嫌,公蠣高興了便帶她一起玩兒,若是煩了便找個借口走開,她也不纏著,只管乖乖回房。一來二去,兩人看起來倒比錢耀宗更像父女。

第七節

初夏的正午,正是北市最為熱鬧的時分,人流如織,車馬轔轔,凌亂而有序。那些討價還價的人群,琳琅滿目的貨品,整齊的船工號子,飄揚的招牌酒旗,還有濃郁的酒肉香味夾雜著裝滿貨物的馬車粼粼而過帶起的淡淡塵土味,從視覺、聽覺、嗅覺等不同的方位撞擊著人的感官,喧囂之中透著一股世俗的安詳。
美食麵前,什麼煩心事都沒有了。公蠣風捲殘雲一般,將四個菜吃得一點不剩,若不是石頭看著,恨不得將湯汁也舔乾淨。
公蠣心虛,故意大咧咧道:「多謝提醒,我出去會個客,吃了午飯便回來。」昨晚沒睡好,聲音有些沙啞。
公蠣敷衍道:「哦哦,好,玉姬。」
如此一想,公蠣頓時緊張起來,下意識躲閃了一下。
原來如此,公蠣提著的心終於放下來,笑道:「我當是怎麼了呢。」
到了第二日晚上,已經昏睡兩天的公蠣實在沒了瞌睡,大半夜的爬了起來。本想趁著人瞧不見去後園子里逛逛,可是想起那個裝著嬰兒屍體的罈子,又害怕得緊,躺著床上如同烙餅一般,輾轉反側。
怪不得她總提十二歲,原來是這樣。公蠣打量著她骨瘦如柴的小身體,暗暗地嘆了口氣。她這樣子,能長大成人已經不錯了,想要恢復到正常人模樣,只怕不能。
交付了定銀,夥計領著公蠣來到「聞天」號客房。
公蠣更怒,手腳並用又踢又打:「你還敢犟嘴!你眼瞎了么?我才是你老大!你這個豬頭!」胖頭抱頭叫道:「你再這樣我還手了啊!」見公蠣仍不住手,用力一推。
二丫一向叫他「蛇哥哥」的,公蠣糾正了多次,她堅決不肯改口,怎麼今晚會叫他叔叔呢?
公蠣越發覺得疑惑,搖身變回原形,順著窗欞爬上和圖書了房頂,找到屋頂明瓦的位置,掀開一個縫隙,如同絲帶一般滑了下去,自感身形靈動瀟洒,不由小小得意了一下,可惜畢岸胖頭等人無緣得見,連個觀眾也沒有。
公蠣心中一熱,激動道:「是吧是吧?你看我,我才是真正的龍哥哥呢。」小妖只看了一眼公蠣的臉,便轉過頭去,小嘴一癟,道:「我龍哥哥哪有你這麼丑。財叔說了,那是龍哥哥歷經波折,變得成熟穩重了。」站起來拍了拍衣襟,道:「喂,兩撮毛,我要回去吃飯了。你別賴在這裏,也趕緊回家吧。」
可惜這種神仙般的日子不過五日,公蠣便不得不從洛陽最豪華大氣的天炎酒樓搬了出來——手頭只剩下五兩碎銀,還不夠一晚的住宿費,若是繼續住下去,只怕明天便要被痛毆一頓趕出來了。
錢串子瞪大了眼,輕蔑地一挑嘴角:「你不同意?這事兒輪到你同意嗎?走開!」
公蠣忍不住笑了,道:「真是孩子話!奶奶怎麼會因為你不傻而殺你?你要讓她看到你懂事聽話,她便會喜歡你了。」
胖子口沫飛濺,如同唱戲一般高聲叫道:「來來來,艷陽高照,財源廣進!苦讀十年,莫若一把押中!一次押中,一年吃喝不愁!」
公蠣湊過去搭訕道:「錢兄可是吃過飯了?」
公蠣還沒來得及舉證回答,一眼瞥見水中倒影,臉上黑斑清晰可見,比起畢岸的玉樹臨風,更顯得獐頭鼠目,形容猥瑣,頓時捶胸頓足,傷心欲絕:「我的容貌!李婆婆竟然叫我兩撮毛!他想做掌柜只管冒充便是了,為何害我變得這麼丑!」
錢耀宗蹲在地上,磨磨蹭蹭,臉漲得通紅:「娘……這事……我不同意……」
畢岸只是聽著,也不多問。公蠣急道:「你瞧瞧,我身上的鬼面蘚是不是發作了?那晚好好的,就像發癔症了一般,什麼也看不見聽不見。」說著將衣袖一拉。
公蠣對正中那堆瓦罐尤其好奇,強壓住心頭的害怕,從人叢中伸著脖子觀看。果然,正中六個瓦罐,有大有小,式樣各異,有粗陶的,有細釉面的,也有農家用的紅泥土罐;裏面裝著六個小小的頭顱,有的不過比拳頭大些,囪門甚至尚未閉合,竟然是嬰兒頭顱。而且這些孩童顯然不是同時死亡,有兩個已經骨化,一個似乎年代更早,朽得只剩下灰白的天靈蓋。
小妖送走最後一批客人,扭頭看到公蠣一副要死要活的樣子,忍不住問道:「你不舒服?」
汪三財老奸巨猾,順著他的話扯道:「哦,您找龍掌柜?他剛出門去。要不您改日再來?」一邊說,一邊使眼色要胖頭將他拖出去。
如今差不多身無分文,哪裡還能雇得起馬車,公蠣擺擺手,正色道:「天氣不錯,我想外出走走。」一個瀟洒轉身,便要揚長而去。
公蠣大喜,道:「這個方便。」見一個羊脂玉聳肩美人瓶,裏面插著一枝薔薇花,便伸著鼻子去聞。
公蠣頓時炸了,跳起來帶著哭腔道:「我不叫兩撮毛!這兩撮毛是昨晚才長出來的!」
兩人拉拉扯扯,推來送往,全然不知窗外還有個興緻盎然的觀眾。直至四更,錢串子終於打起了哈欠,和衣在二丫身旁躺下,錢耀宗去睡了軟榻,這件事終於不了了之。
馬夫回頭看了一眼公蠣,公蠣忙擠出一個笑臉。
這日中午,公蠣來到餐區,發現自己經常坐的那個小圓桌被錢耀宗給佔了。
聽周圍人的議論和幾個匠人的嘟囔,公蠣大概明白髮生了什麼。
錢耀宗沒好氣道:「你不是要八根嗎?」錢串子撲過去拉著床上的被褥,往臉上摩挲:「看人家這床鋪!綾羅綢緞,又輕又軟,真舒服!」

第九節

阿隼看了畢岸一眼。
而這最後一根針,便叫做「引兒針」。
公蠣道:「我瞧著你在你爹爹面前不怎麼說話。」錢耀宗不關心她,她似乎也不怎麼愛自己爹爹。
夥計在一旁面帶微笑,躬身道:「您要有什麼吩咐,只管拉鈴叫我即可。」指了指門后的細繩。公蠣嘴裏應承著,眼睛只管盯著屋內的擺設爍爍放光,只覺得地面上的落地仙鶴銅燈、雙鳳根雕臉盆架,桌子上的文房四寶、麒麟小香爐,以及房間床與坐塌之間的紅木擱架上高高低低的玉瓶、陶器等玩意兒,個個精緻。
公蠣默然。洛陽城中,魑魅魍魎,飛鳥走獸,可不是什麼奇怪的東西都有么,只是自己法力微弱,不能辨認而已。同時想起的,還有虞姬趙婆婆說的一段話。她說,那些天生具有靈力的女嬰,自古以來便被視為不祥,一旦有人發覺,便會被溺死或燒死。
李婆婆笑得皺紋開花:「畢掌柜有心了,下次有需要再麻煩你。」
小二笑道:「人家有名額限制,去的晚可就沒了這麼便宜的了。」
如林軒的客房,呈半個口字形,除了兩頭的昊天房和御天房,剩下七個一字排開,對窗便是修葺得花園一般的磁河灘涂。公蠣每到一個地方,首先留意的便是逃跑的路線,所以對這些門窗、縫隙、通風口、屋頂明瓦等所在位置早已爛熟,當下吹熄了燈,推開窗戶跳了出去,貓著腰來到隔壁悅天房的窗下。
二丫嘆了一口氣,盤腿坐好,一本正經道:「我娘不告訴我,我卻是知道的。奶奶不喜歡我和我娘,總找茬罵我們。爹爹呢,大多時候是不管我的,賭錢贏了就買酒肉吃,輸了錢就會被奶奶罵,可是奶奶最後罵著罵著就又扯到了我娘和我的身上。」
聞天房不大,裝飾風格同大堂大致相似,不過擺件更加精美,帳幔、窗飾用料也足,瞧著很是舒服。
李婆婆早聽到忘塵閣的打鬧,剛才一直忙,顧不上圍觀,剛得了空,見公蠣還未走,忙遠遠招手,慈眉善目道:「兩撮毛你過來,我這裏還有些茶飯,你要不要吃?」
公蠣隱隱覺得自己好像忘記了很多東西,不由走神了一陣。等回過神來,只見錢耀宗耷拉著腦袋,雙手攥得緊緊的。
空氣一顫,似乎有什麼東西被打破了。公蠣驚喜道:「玉姬,是你嗎?」
原來是個青瓷罈子,頭朝下埋在沙里,看做工、釉面、胎質,比自己打碎的那個更加精緻。
從始至終,畢岸站在旁邊,雙手抱肩,一言不發,但公蠣分明覺得他眼底有一絲掩藏不住的笑意。
小妖一臉驚訝,溜到畢岸身後,上下打量著公蠣,疑惑道:「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畢岸繼續道:「頭顱面朝西,南為左臂,北為右臂,西為左腿,東為右腿。」
小夥計彷彿知道他想什麼,口齒伶俐道:「客官放心住,我們明碼標價,絕不欺客。一晚八十文,含早餐,另打八折。」又道:「也就前九名客官才是這個價兒,之後再來,便要恢複原價,連位置最差的房間都要五百文呢。」
公蠣忘了罵胖頭,捏著手頭剛用珍珠換來的五兩碎銀子,一頭朝著望潮酒家奔了去,隨便挑了一個空位坐下,吞著口水拍桌叫道:「點菜!焦炸如意骨,蔥燒羊肉,紅燜肘子,再來一碟鹵肥腸……」
二丫連忙點頭,道:「嗯,我知道的呢,娘也說這些話我必須聽過就忘。」
公蠣要被「兩撮毛」這個名字折磨瘋了,怒氣沖沖正要同李婆婆理論,卻見畢岸出來了,有意無意瞥了他一眼,道:「李婆婆,我去北市,你可有什麼需要幫帶的?」
二丫毫不猶豫道:「前幾日你在大馬圈賭錢,要不是那個長臉叔叔,你肯定要輸光了啦。」公蠣哈哈大笑,贊道:「玉姬好本事!」
二丫小眼睛滴溜溜看了一圈,搖搖頭道:「沒有啦。」
幾個捕快圍近,畢岸頭也不抬,低聲道:「死者為女童,最小的不足一歲,大的兩個不超過八歲,針扎致死,正中瓦罐埋的是頭顱,其他四個方位,分別是四肢。」
捕頭的眉頭猛地皺了一下,似乎想起了什麼,倉促地道了句感謝,接著便招呼捕快和匠人,要將周圍的土地仔細翻查一遍,不能漏過任何蛛絲馬跡。
公蠣第一次見這種造型的,伸手摸了一下,道:「這什麼東西?好別緻。」觸之冰冷,微熱頓消。
公蠣繞到後窗。這裏原是灘涂,除了河沙便是大大小小的鵝卵石,試了兩次,都碰到了大石頭。公蠣惱火,徑直朝河邊走去,準備拋入磁河。
畢岸奇怪地瞧了他一眼,後退一步,客客氣氣道:「您當什麼?」而胖頭這頭蠢豬,竟然躲閃開去。公蠣大怒,伸手在他腦袋上敲了一爆栗,吼道:「我才是老大!」
剛走到門口,便聽到隔壁悅天房傳來一些奇怪的聲音,像是有人被捂住了嘴巴,想要發聲卻發不出的樣子。
「都是些什麼人?」
胖頭一手端茶盤,一手拿著個公蠣慣常用的荷包,道:「客官請喝茶——老大你的荷包!」那人接過荷包,出門走了,一路同小妖、李婆婆、珠兒、王狗子熱情地打著招呼。
小妖皺眉看著他,嫌棄道:「大男人的,哭哭啼啼,太沒用了。」
二丫看著公蠣的臉色,討好道:「這個秘密我可是第一次告訴別人。」接著沖公蠣甜甜一笑,露出一口潔白的細碎牙齒:「您真聰明,比我爹爹能幹多啦。」她上下打量了公蠣的衣飾,贊道:「又乾淨又華麗,真好看。」

第六節

今日陽光明媚,一如公蠣的心情。若是銀錢充足,洛陽的日子是十分愜意的:早上在沿著洛河柳堤散步,順便吃兩籠王小二家的小籠包;上午在胭脂巷逛上一逛,瞧一瞧前來選購胭脂水粉的各色美女,偶爾湊上去搭訕幾句;中午在附近的酒肆點幾個小菜,喝一壺小酒,下午便在就近兒的客棧美美地睡上一覺。雖然沒了胖頭陪著稍有些寂寞,但公蠣自己也說,「神仙也不過如此」。
公蠣以為當客擋住了胖頭的視線,故意大聲咳了一聲,站在更加顯眼的地方。胖頭這下瞧見了,胖臉笑得跟朵花兒樣,顛兒顛兒過來,道:「這位客官,您當什麼?今日人多,你可先坐下等會兒。」
胖子眉開眼笑,伸出大拇指道:「爽快!」三下五除二開了盤,卻是個大。胖子麻利地將荷包抖摟乾淨還給公蠣,小眼睛溜溜地盯著公蠣腰間的螭吻佩:「有輸才有贏!男子漢大丈夫輸得起放得下,繼續繼續!」
針扎女嬰,魂引男童。
兩個房間的擺件幾乎一模一樣,唯獨自己的房間里並沒有這一件。這是一件圓口大肚青瓷蛇紋瓶,估計未碎時足有二尺多高,釉質細膩,顏色潔凈,瓶身上下錯落盤著八條栩栩如生的小蛇,形制雖然古怪,但一看便知價值不菲。
石頭詫異道:「不是,公子,您剛吃過呀,就坐在那個位置。」說著朝臨窗一個空位一指,撓頭道,「才過了一盞茶工夫,這麼快又餓了?」
公蠣腦袋一懵,心臟驟停。
她的表情,確實不像是撒謊。
小妖卻搖了搖頭,茫然道:「想不起了。」
十字路口已經被布條圍了起來,中間十幾個工匠手足無措,守在一堆破了的瓦罐前,面如土色,顯然不是什麼好事。
第二天一大早,錢串子不顧夥計的白眼,在如林軒飽飽地大吃了一頓,興高采烈地回家了。可憐鬥志昂揚、熱血沸騰的公蠣,就這麼莫名其妙地被嚇了一夜。
公蠣懷疑,最開始以「生男」為借口將針刺女嬰往巫術上引的,定是同這女嬰最親近的人有著極大的矛盾——或許便是女嬰的母親——迫於公序良俗不得不維持表面的和氣,而把所有的怨氣都發泄在女嬰身上,並編出「針扎女嬰生男胎」如此冠冕堂皇的理由,以減輕輿論壓力而已。
公蠣忘了心頭的不快,哄她道:「好好,玉姬。玉姬好好瞧瞧,這裏吃飯的人,還有哪些是……哪些比較特別的?」
除了心驚,還有惶恐。什麼人能夠模仿自己惟妙惟肖,連胖頭小妖等都能瞞過?那日前腳回了洛河,後腳他便來冒充,時間銜接得滴水不漏,更像是提前預謀,但忘塵閣生意不佳,半個不起眼的小掌柜,他如此費心費力假冒,動機何在?
錢串子怔了一下,揮手給了錢耀宗一嘴巴:「你翅膀硬了是吧,輪到你管老娘!」
小妖眼睛閃了一下,重新低下頭去,用指甲的青石台階上划來划去,輕輕嘆了一聲,道:「你說的話我雖然一個字兒都不信,但是……但是他還真有點不對勁……」
周圍賭博的人都被吸引了過來,胖子怒了,罵道:「魏和尚,你是不是存心搗亂?」
但是誘騙威脅一個瘦弱的小女孩,公蠣還是說不出口,只好暗叫倒霉,拖到明日再說好了。
唯一的不足之處在於,沒有個伴兒,看到美人美景或好玩兒的物事,連個分享或者炫耀的人都沒有。公蠣也嘗試去搭訕過幾次其他的住客,但對方皆神色敷衍,只點頭搖頭,甚是無趣;公蠣想去叫了胖頭一起過來享受幾天,卻唯恐過了這村沒了這店兒,索性自娛自樂算了。不過大多時候,公蠣都是樂不思蜀,早將自己是忘塵閣半個掌柜之事拋到腦後了。
畢岸戴上手套,將頭顱一個個捧了出來,瞧了又瞧,又取出一塊黑黝黝的磁石,在囪門位置晃了幾番,低聲道:「尋常案件,交由洛陽縣府承辦即可。」
魏和尚鄙夷道:「你們這些人,見過什麼珍禽異獸。」拉拉手上的細鏈,得意道:「給你們見識一下。小鳳兒,給爺們唱個小曲兒!」
公蠣的腦袋也像是被針扎了一般,太陽穴突突地跳著疼,隨著而來的信息逐漸清晰起來。
公蠣好奇道:「怎麼了?難道他……」
悅天房黑燈瞎火,窗帘緊閉,什麼也瞧不見。公蠣側耳細聽,屋內寂靜一片,連個呼吸聲都沒有,試著推窗,卻發現窗是從內銷上的。
正矇著床單煩躁不已,忽地隔壁房門吱呀響了一聲。接著聽到二丫吭吭哧哧帶著哭腔道:「爹爹你回來了?」
畢岸大步向前走去,道:「不用,免得打草驚蛇。」
二丫顯然已經覺察公蠣的情緒變化,一下子捂住了嘴巴,怯生生道:「我……我是不是又說錯話了?」瞬間淚珠在眼眶裡打起了轉兒。
剛坐下,點了幾個今日的優惠菜式,衣角被人一拉。回頭一看,原來是二丫。
「玉石」表面呈現出精緻的花紋,看形狀,也是蛇形紋。
※※※
錢耀宗不知去了哪裡,二丫獨自坐在公蠣背後的矮几前。她瘦小,又穿著同軟榻同色的暗紅色衣服,所以剛才公蠣竟然沒有看到。
連續打開幾個,無一例外,全部是頭顱。幾人嚇得夠嗆,忙去報告了監管道路修葺的工部小吏,小吏到底有些經驗,一邊派人報官,一邊自己扯了布條將發現瓦罐的位置圍了起來,免得圍觀的人破壞現場。
胖頭一身蠻力,公蠣一屁股坐在了地面上,摔得半天爬不起來。
這一把下去卻傻了眼,大銀錠瞬間又成別人的了。胖子唱歌一般道:「金腿銀胳膊,能掙能哆嗦!公子天庭飽滿地格方圓,一看就是財氣極旺的!下一把押大押小?」
公蠣羞愧不已,點點頭。
公蠣贏了一把,更被撩撥得難以自持,不過他還是留了個心眼,每次只押二三兩,而且只跟著馬夫,他押哪個自己便押哪個。
但越睡不著,耳朵越靈敏,外面一丁點兒的動靜,都如打鼓一樣往耳朵里鑽,公蠣恨不得將耳朵堵起來。
二丫咯咯地笑,道:「我才不叫龍叔叔,我要叫你蛇哥哥。」果然蛇哥哥、蛇哥哥地叫個不停,公蠣也只好隨她。她似乎對什麼都充滿好奇,嘰嘰喳喳地問個不停,但一瞄見夥計往這邊看,馬上收了笑聲,重新委頓下去,而且這些動作轉換得又快又自然,全然不像一個七歲小女孩心無城府的樣子。
公蠣額頭冒出了汗,擠出一絲和善的笑容,道:「還有其他的嗎?」
「生女不如生男」,自有史書記載之時便頗為風行,早在殷商時期便有「生男為嘉,生女為不嘉」之說,因此,民間溺死剛出生的女嬰現象比比皆是,美其名曰「洗兒」。直至隋唐,民智漸開,特別是大唐,民風開放,女子地位大大高於前朝,並經朝廷多次打擊,溺斃女嬰現象漸少見,但民間仍有少數愚頑之人,偷偷行此惡毒之事。
看來猜測得不錯,怪不得錢耀宗見怪不怪。公蠣見她一副天真爛漫的樣子,豎起拇指道:「二丫真是個堅強的好孩子。」
※※※
公蠣吃飽了,看著二丫像個小貓一樣精心地挑著喜歡的菜一點點吃,疼惜www.hetubook.com•com道:「你還想吃什麼?我給你點。」
畢岸哈哈大笑,大步流星走開。公蠣又氣憤又失落,看著畢岸的背影,又嫉妒得發瘋。
幾個正在當東西的客人紛紛躲避,退出門外。汪三財從櫃檯后出來,賠笑道:「這位客人,小夥計不懂事,您別同他計較。您家住在哪裡?」說著從懷裡摸出幾文錢來,和藹道:「今天收入不好,這個您暫且拿著。」
錢耀宗也不犟嘴,齜牙咧嘴捂著耳朵,一手將孩子揪起來,沖胖子賠著笑臉道:「對不住,我不玩了。」像拎小雞一般,提著丫頭的衣領低頭弓腰跟著老娘回去了。
二丫隨意看了一眼四周,癟了癟小嘴兒,道:「這裏一點也不好,亂七八糟的,還不如我們家住著舒服。」
※※※
公蠣最喜歡看的是歌舞和雜耍,對這種實在提不起興趣,偏偏還有那個討人厭的錢耀宗坐在身邊,一會兒自作聰明地猜測劇情,一會兒假模假樣地裝內行講解,而周圍眾人竟然自看自的,沒一個人出言制止。公蠣看到一半,不顧錢耀宗的挽留,徑自回房。
二丫一改剛才的活潑,乖乖地坐到公蠣身邊,默默吃菜。公蠣心中大為疑惑,低聲問道:「他有什麼不一樣嗎?」
若是尋常地方,公蠣被凡人看穿原形,早奪路而逃了,可是這裏條件優渥,飲食|精緻,而且他心裏對錢耀宗不是很瞧得起,二丫一個纖瘦的小女孩,便是說出去別人也不一定信,所以只是震驚了一下,每日照舊在如林軒閑逛。
這家如林軒著實厲害,雖然客人不多,但菜肴精緻,服務一流,最妙的是,免費提供的歌舞彈唱、魔術雜耍、馴猴斗蛇等,日日不帶重樣的。公蠣原本是個不入流的小混混,哪裡見過如此精美的表演,只覺得從服裝到舞姿,從眉眼到手勢,無一不美到極致。且這裏還有一個好處,不管住宿者是風流倜儻的少年公子,一擲千金的豪爽富豪,還是精於計算的小商小販,夥計們皆一視同仁,絕無一絲歧視;居住者之間也不曾有人仗勢欺人或者高高在上之態,個個和善而客氣。看歌舞時,那些腰纏萬貫的富豪們紛紛將身上的金玉配飾、櫃房飛錢等往台上撒,公蠣先還訕訕臉紅,後來發現並無人在意,便厚著臉皮只管叫好了。
※※※
絲絡下端,掛著一件飾品,前圓后尖,乍一看,像是什麼動物的牙齒,但上面布滿均勻的環狀溝壑,尾端有回鉤,質地非骨非玉,潔白晶瑩。
只顧低頭懊喪,一下子同人撞了個滿懷,抬頭一看,卻是今日一同賭博的馬夫。
畢岸忽然問道:「你說房客里還有個渾身散發香味的冉老爺?」
公蠣大感驚奇。二丫似乎看到他眼裡的疑慮,趁著錢耀宗閉眼狂嚼胡豆之時,突然朝公蠣一擠眼。
看來不是今晚的事情怪異,而是自己病發,引發癔症了。不行,明日一早便回忘塵閣找畢岸去。

第一節

公蠣道:「你還沒說你的病呢。」
畢岸似乎憋不住了,忽然一笑,但瞬間又收了笑容,表情木然:「發生什麼了?」
公蠣一邊心中估價,一邊暗記人家的布置,思忖回去將自己的房間也按照這個樣子再重新布置一番,才叫文雅奢華。又見擱架下端一個不起眼的格子上,擺著一個陶泥做的梅花鹿,旁邊站了個團手作揖的抓髻娃娃,笑眼彎彎,憨態可掬,十分有趣兒。公蠣一下子想到胖頭,忘塵閣若進了這種貨物一定好賣,又想起小妖定會喜歡,忍不住問道:「這個好玩,是從哪裡購進的?」說著伸手去拿那個抓髻娃娃來瞧。
悅天房的格局和布置明明同自己的房間一樣,但這裏的地面卻不似青磚鋪就,而像是一整塊,光滑之中帶著艱澀,偶爾還有些長長短短的凹痕,身下的道路也不是平坦的,而是一直微微向左側傾斜。
吃人家的嘴短,公蠣為了表示熱情,無話找話說,但不管公蠣說什麼,他都不怎麼搭腔。大半頓飯下來,公蠣只知他名叫常芳,洛郊人士,做販馬生意,其他再無多言。
二丫道:「從我記事起,我就一直疼痛,全身上下除了腿腳,沒有不疼的。」她輕輕地揉著自己的肚子,疼得皺起了眉:「娘安慰我說,等我長到十二歲,就好了,也能像隔壁姐姐一樣高,又能跑又能跳啦。」
二丫沉浸在對十二歲之後的幻想之中,小臉上露出憧憬的笑容,道:「娘說,等我大了,就找個好人家,一定不找像我爹爹這樣的,好吃懶做,賭博吃酒,一無是處。」
二丫道:「瞧不好的。奶奶對我好的時候,說我是先天不足,娘胎裡帶出來的毛病。」
不過轉眼之間,公蠣又把注意力放在了門口——隔壁門口分明還有另外一個人的呼吸聲,氣息沉重,應該是個胖子。
魏和尚忙制止了禿毛八哥,沖圍觀者道:「下注下注!你們哪個出得起銀子,我讓小鳳給你們唱專場!」又衝著胖子賠笑道:「我押小,押小。」連聲催促胖子開盤,胖子只不理他。
公蠣看著她的臉,笑顏如花,明艷動人,心裏莫名輕鬆了些,長嘆了一口氣,認真道:「我遇到麻煩了。」
二丫腦袋勾著,可憐巴巴地望著公蠣。公蠣忙給她一個鼓勵的笑,看著她父女二人回了房間。
同畢岸一起出來的那人,一襲月白色華文錦曲裾長袍,腰間掛著螭吻佩,面容白凈,身形偏瘦,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
小妖頓時柳眉倒豎,道:「呵,原來你打聽他出門未歸,專門過來假冒他,企圖詐騙,是不是?」
另外與其他堂館不同的是,如林軒沒有專屬於此的駐堂倌人,茶館里酒水供應不斷,但每日兩場的演藝皆從其他青樓或梨園聘請而來。不過正因為此,日日不同,比其他的堂館教坊更為新鮮有趣,深合公蠣胃口。
二丫連忙搖手,道:「不是不是,我是……看不清。」她認真地對幾個忙碌的夥計看了又看,遲疑道:「……這些夥計,都沒有臉。」
錢串子把眼一瞪:「來都來了,怎麼回去?」撲上去自己倒了一杯冷茶一飲而盡,吧嗒著嘴將茶盒拿過來,抓了一大把茶葉,直接放在荷包里,這才問道:「東西呢?」
——她看得見自己的原形?!
當日公蠣同胖頭一起時,胖頭雖然愚笨,但一直牢記「不得貪酒賭博」的家訓,所以公蠣雖然心癢,也只好依了胖頭,這個地方竟然是一次也不曾來玩過。今日獨自一人,沒了勸阻,自然禁不住誘惑,打定主意只是瞧瞧熱鬧,絕不染指。
面對一個小女孩毫無保留的信任,公蠣也不知說什麼好,道:「我看你總是肚子疼,你娘有沒說到底怎麼了?」
她說的很是自然,倒是公蠣小驚了一下,頓了一頓,道:「你娘一定很疼二丫。」
二丫伸出細細的手指,拉了拉公蠣的衣袖,懇求道:「你以後就叫我玉姬,好不好?」
立行道是北市連通立行坊的交通要道,每日馬車粼粼,地面損毀嚴重,官府便組織人對主道進行翻修擴建,只留了一側的人行過道通行。今日一早,幾個工匠按照施工要求,在十字路口擴展道路,不小心挖出幾個瓦罐來。工匠們以為是什麼寶貝,便想打開私分,誰知道啟開瓦罐,裏面竟然裝著一個死人的頭顱。
畢岸一言不發,先仔細查看了幾個瓦罐,然後在一片狼藉的工地四周走了一圈,標出四個位置來,低聲同阿隼道:「封鎖周圍現場,再找幾個人來,同匠人在這四個方位開挖。」
走了幾步,又想起房間里放這麼大一個罈子太過醒目,不如趁著月黑風高,就地兒取了寶物,將罈子丟棄,也方便藏匿些。如此打算,便躲到一塊大石後面,就著月光找了個薄薄的鋒利石頭,慢慢將火漆封口啟開。
其間二丫來敲過兩回門,公蠣知道自己不管變成什麼樣,在她眼裡仍然是水蛇的模樣,但心裏煩躁,沒心思應付一個小娃娃,便裝作房裡沒人,堅決不開。
公蠣結結巴巴道:「他他……他為什麼要冒充我?」
小二過來給公蠣換新茶,旁邊幾個外地口音的男子七嘴八舌地詢問附近住宿的地方,小二回道:「您是要住貴的,還是實惠舒服的?我知道一家新開的堂館,叫做如林軒,臨著磁河,風景好,裝潢大氣,內里乾淨,如今正酬賓呢,價格又便宜,一晚只要八十文,包早餐,去北市去碼頭也方便。報我們老闆的名字胡大,還能再打八折呢。您要不要瞧一瞧去?」
公蠣將避水珏放入懷中,含糊道:「沒事。」胡亂將青瓷碎片打掃了,用衣襟兜住,顫顫巍巍走到門口,又回頭道:「地面上有碎渣,你可不要亂跑……」說話之間,只覺得腦袋、胸口都在抽著疼,勉強撐著回到房間,差點一頭栽在懷裡的瓷片堆里。
今晚的表演卻是儺戲。儺戲原不是中原本地戲曲,只見一群戴著面具的人,張牙舞爪地跳舞,夾雜著咿咿呀呀的怪異唱腔,一句也聽不懂。依稀看出講的是尋人,似乎一位老人,他的女兒走失,他便沿街乞討一路尋女,最終終於找到女兒的故事。
錢耀宗眼神飄忽,呵呵了兩聲,道:「知道知道。」
引兒針?好奇怪的名字,公蠣覺得似乎在哪裡聽過,但仔細想想,無論是和胖頭一起還是在忘塵閣,從來沒聊起過這個玩意。
錢串子驚訝道:「丟了?你可別騙老娘!那麼大個瓶子,能丟哪裡去?——你又拿去喝酒賭博了?」
這兩日來,錢耀宗不知忙些什麼,每日鬼鬼祟祟,一去便是大半日,不忙的時候,便發癔症一般,帶著那種迷離的神色呆坐著,未喝酒也像喝酒了一般,說話行事顛三倒四。
公蠣不聲不響跟在他後面。
公蠣愣了一下,支吾道:「這個么,估計是你奶奶信口開河。」引魂是巫術的一種,範圍甚廣,公蠣對著這些東西向來過耳便忘,從未深究。但料想若是畢岸在,定能說出一二來。
冉老爺平時很少外出,也不與人交談,吃飯都是夥計送進房的。公蠣主動搭訕,是因為他身上的味道。
二丫慢慢站起來,挪了兩步,忽然小聲道:「大青蛇,你還來找我玩兒嗎?」
公蠣長出了一口氣。
不知不覺好幾日過去,公蠣將如林軒的環境摸了個爛熟。如林軒是個堂館,並不以旅業為主,東側是園林和客房,西側是茶館舞池。客房只有九間,房間名字叫什麼昊天、驚天、震天、御天、佑天、聞天、悅天等,一個比一個響亮;其客房雖然不多,但是大大小小的舞池、廳堂有好多個,比如大堂的圓形舞池,叫做「月下」,通常的歌舞表演便在這裏;後園臨水有個方形的木製舞台,叫做「聽濤」,一般用來表演雜耍;還有好幾處裝飾豪奢的圓形廳堂,裏面或擺放全套樂器,或安置各種道具,有錢者可包場點播表演,公蠣曾親眼看到這些豪華套間有美人兒出入,並傳出絲竹之聲,只是無緣進去觀看。
不過公蠣也不覺得難過。日子么,錢多有錢多的活法,錢少有錢少的活法,開心便好。
桌上的孩子看起來有五六歲,面黃肌瘦,手腳纖細,頂著一頭黃毛,也看不出來是男孩女孩,吱吱啦啦哭聲有氣無力的,像只久病的小貓。胖子臉色一沉,道:「錢串子,有事回家鬧去,我這做生意呢!」
公蠣遲疑起來。馬夫頭也不回,道:「這家剛從西域請來個大廚,做的紅燜羊肉味道極好,還有他家的手抓羊骨、香辣羊蹄、白水羊頭,配上外焦里嫩的饢餅,可口之極。」
後面那些話,完全是模仿她娘的口吻,咬牙切齒,聲音低沉嘶啞,恨意十足。
賭盅打開,果然是大。周圍頓時上演眾生百態相,欣喜若狂的,捶胸頓足的,呆若木雞的,憤憤不平的,甚是好玩。特別是那個魏和尚,歪嘴斜眼對著中年馬夫和公蠣,十分懊惱。
※※※
二丫熱切道:「是吧是吧?我娘給的,要我一刻也不得離身。」說著眼睛朝錢耀宗一瞄。
公蠣看不下去,自己端了一杯水遞到二丫嘴邊:「喝口熱水吧,放鬆一點。」二丫聽話地將腦袋靠過來,慢慢喝了兩口茶水。她也不知是什麼病,片刻工夫,果然癥狀減輕,情況好轉。
※※※
公蠣本想大叫,可是又唯恐引出什麼奇奇怪怪的東西來,想了又想,只好調轉方向,朝下滑行。
公蠣見她天真爛漫,微笑道:「我瞧不見,你那種本事,不是人人都有的。另外我有名字的,我叫龍公蠣,你要叫我龍叔叔。」
錢耀宗道:「問了,她說沒看到!」原來那個瓶子是錢耀宗帶來的,二丫過後也替公蠣保了密,沒說被他打碎了。
公蠣對錢耀宗母子又多了幾分鄙視,道:「她兒子賭輸了管你們什麼事?真是不講理。」
一看到畢岸,便不由想起蘇媚;一想起蘇媚,便想起玲瓏——關於玲瓏,公蠣說不上是什麼一種心境,有痛心,有難過,但更多的是一種茫然,彷彿她只是夢中出現過一般,縹緲虛無,無論溫柔多情還是兇狠惡毒,都如此不真實。
二丫乖乖地任由他擺弄:「我沒怎麼呀。」她的頭皮好好的,既無針孔,也不見有什麼異物。公蠣不甘心,拉過她細細檢查了一遍,確認她安全無虞,這才作罷,拉著她的手臂蹲下來,認真道:「你好好想想,剛才碰到了什麼人,他同你說了什麼話?」
二丫放下筷箸,小心地將骨頭吐出來,從懷裡抽出一條洗得發白的破手絹,將嘴角的油拭乾凈,歪頭得意道:「我娘很厲害的!她什麼都懂。」
阿隼回頭朝公蠣走的方向看了看,不無擔心道:「要不要派人跟著?」
公蠣正組織措辭,想著如何委婉地勸他對二丫好些,錢耀宗不知想起了什麼,突然抓住二丫的后領,像抓小雞一般拎著,起身走開。

第八節

公蠣惡意心生,嘻嘻笑道:「誰說我是小烏龜,我是大水蛇。」說著將手比劃成蛇頭的動作,猛地朝小妖前面一探。
公蠣瞬間覺得渾身上下都不舒服,一時腳踝一軟,差點跪在碎瓷片上。二丫道:「蛇哥哥,你怎麼了?」
錢耀宗一直搖擺不定,被錢串子打動了,便無奈地說「你說怎麼辦便怎麼辦」,真正要動手了,又退縮不前,抱頭稱「你找個我瞧不見的時候下手好了」。
再走下去,公蠣發現,地面上的凹痕似乎有一定的規律,每隔一段,便重複一次。凹槽的形狀,圓中有方,線條優美,不知道畫著什麼東西。
公蠣對他的行為嗤之以鼻,一甩頭髮,故作矜持地整了整衣襟,正要起身去拿,二丫忽然睜開了眼,小聲道:「我……肚子疼。」
這馬夫看著其貌不揚,出手甚為大方,除了上面說的,還點了好幾個叫不出名的菜肴,樣樣都是公蠣喜歡吃的。而且這人也怪,吃得很少,話也不多,一點不似尋常馬夫口沫飛濺夸夸其談,自有一副高冷模樣。
似乎不大一會兒,公蠣便醒了過來。腦袋有些鈍鈍的疼,用手一摸,額頭上鼓了一個大包,手臂上也被劃了一條小口子,自己躺在悅天房的地面上,周圍燈火通明,腳下一堆花瓶的殘骸。二丫坐在他身邊,正焦急地看著他,端著一杯冷茶往他的嘴巴里倒,一見他睜開眼睛,頓時笑了:「蛇哥哥,你嚇死我了。」
公蠣一向不喜歡小孩子,見二丫痛苦不堪,巴不得錢耀宗趕緊帶了孩子離開,忙提醒道:「喂,她怎麼了?」
清風吹來,對面望潮酒家肉菜香味四溢。沒離開洛陽之前,公蠣可是這裏的老主顧,對他家的菜式最熟悉不過。
錢耀宗悶聲悶氣道:「丟了。」
畢岸嘴角微微上揚,加重語氣,重複道:「兩,撮,毛!」簡直是故意挑釁,公蠣恨不得一拳打歪他的鼻子。
這一場賭局下來,已是晚飯時分。
二丫嘟嘴道:「我說了我叫玉姬。」
一個年紀大的老夥計剛好走過,打斷道:「公子莫怪,他認錯人了,我這就給您上菜去。」拉了石頭快步走了,一邊走一邊訓斥:「客人要什麼你上什麼便是,多嘴什麼?」
公蠣最不能抵抗的便是神都的美食,頓時涎水直流,厚著臉皮跟著去了。
公蠣腦袋一熱,將荷包一把扯下拍了上去,叫道:「全押了!還是小!」
夥計有意無意看了一眼他手裡的包裹,滿臉堆笑道:「本店還提供租車服務,車新馬壯,馬夫經驗也足,公子要https://www.hetubook.com.com不要試試?」
從小妖的口中,公蠣大致明白了自己目前的狀況。幾個月前,玲瓏死亡那晚,公蠣一氣之下回了洛河老家,第三日,那人便冒充公蠣回來了。
公蠣一點一點細心分辨。
夥計不肯退銀子,只好另想辦法。公蠣出了如林軒,順著澗河去了敦厚坊。微風徐徐,臉有些癢,公蠣一邊抓撓,一邊細想回去之後的說辭。
今晚來的匆忙,火摺子什麼都沒帶。公蠣摸遍渾身上下,趁手的只有那塊仿冒的避水珏,糾結了一番,吐出玉珏,往地面上用力一碰。
中年馬夫隨隨便便丟出一錠十兩的銀錠來,道:「押大。」胖子馬上鼓掌道:「老哥好闊氣!這就開了!」
公蠣本想說「你去找其他孩子玩吧」,但見她歪頭看著自己,表情認真誠摯,不忍拂了她的興,隨口道:「我們昨天都是朋友了呀。」
公蠣道:「剛才有好些免費的點心呢,也不見你過來。」
公蠣有些羞愧,忙收了眼淚,正襟危坐。
公蠣的聲音沙啞得越來越厲害,有氣無力地辯解:「不是不是……」可是看樣子越描越黑,只好道:「我表述有誤,今天是來找他有事。」
阿隼似乎有些不信,吃驚道:「尋常案件?」但他顯然沒有質疑畢岸的習慣,馬上轉臉向旁邊垂手而立的捕頭,威嚴道:「尋常案件,你等查案便是。」
公蠣在天炎美美地吃了早餐,結完賬,直奔天津橋而去。昨日他聽聞今日有暗香館的花舫出遊,天津橋自然是最佳觀賞地點。
公蠣徑直來到後院。一入院門,頓覺人聲鼎沸,比北市還要熱鬧,骰子聲、叫好聲、騾馬嘶鳴聲同汗臭味、尿騷味、馬糞味撲面而來,像一張忘了留白的拙劣畫作,雖然粗俗,卻充滿了活力。
這是把他當做鬧事的無賴了?公蠣又氣又怒,一巴掌打落,指指胖頭又指指汪三財,咆哮道:「我是龍公蠣,這裏的龍掌柜!白字黑字,簽過契約的,你們別想賴賬!」
公蠣心想這小丫頭口氣夠大的,正想逗她,錢耀宗回來了,二丫瞬間收起了眼裡的靈動,往旁邊一歪,滾到兩個軟墊之間,抱著腦袋蜷縮成一團。錢耀宗的臉色也不好看,悶聲在隔壁案幾前坐下,獃獃發愣。
二丫慢慢伸直了腰,朝他一笑,一雙眼睛清亮透徹,整個五官都靈動起來了。她細聲細氣道:「謝謝。」拈起一塊糕,小口咬著,另一手在下面托著防止糕渣掉在身上,動作竟然相當優雅,一點也不似錢耀宗這般粗鄙。
公蠣見錢耀宗還不回來,便取了二丫的碗筷過來,給她夾了些菜,隨口道:「你爹爹呢?怎麼放心把你一個人留在這裏?」卻見二丫緊盯著夥計的背影,一言不發。
公蠣喜歡得哈喇子都要流出來了,胡亂將褲子連同碎瓷片丟入坑中埋了,抱著這罈子便走。
公蠣梗著脖子辯解:「我會治好的!我這就去找畢岸!」
可是不僅畢岸,連胖頭也像是忘記了他一般,沒有一人哪怕來城外洛水吆喝一聲,給他個回去的台階。
公蠣正在抱著羊頭猛啃,常芳吃完,放下半個銀錠,說了句「你慢慢吃」,大踏步走了,留下公蠣滿臉油光對著他的背影納悶了半日。
錢耀宗,以及躲在外面的公蠣,震驚之極。
※※※
遠遠的,看到街口的牌坊,公蠣竟然一陣激動。深吸一口氣,昂首挺胸走了進去。
公蠣急道:「快告訴我,哪裡不對勁?」
不知不覺大半個時辰過去,圍觀的人漸漸少了,只剩下遊手好閒者興趣不減。
聽這口吻,是相信自己了。公蠣精神大振,將重返洛陽后如何住進如林軒,如何打碎青瓷瓶,如何挖出屍骨罈,以及關於二丫的悲慘身世、天生靈力等,詳盡講述了一遍。
小夥計賠笑道:「這個小的可不知道。客棧里這些東西,都是我們掌柜精挑細選得來的,具體在哪裡買、什麼材質,真的不清楚。」
馬夫的鼻子發出一聲「嗤」,瞟了一眼公蠣空癟的荷包,表情又是鄙夷又是憐憫,冷然道:「走吧,今晚我請客。」也不問公蠣情不情願,徑直朝旁邊一家裝潢不錯的胡人酒家走去。
公蠣不由狐疑:這等裝潢的客棧堂館,在洛陽城中,一晚最少三百文;這家這麼便宜,別是圈套吧?
後面幾個詞顯然是她娘的口吻。公蠣心酸之餘,還有些好笑,不由臉上露出憐惜之色,道:「行,你快快長大。」
畢岸沉默片刻,道:「情況複雜,你暫且回如林軒住著,這幾日在房裡不要出來,等我找到破解之法自會通知你。」
她長得同錢耀宗一點不像,眉眼相當精緻,只是瘦得皮包骨頭,薄薄的蒼白皮膚之下,細細的血管隱約可見,呈現一種發育不良的病態。公蠣隨手將面前的糕兒推到她面前道:「吃吧。」
公蠣吃了一驚,道:「針?扎入體內?」
二丫眉眼彎彎,笑得甚是可愛,但一見錢耀宗端著盤子回來,倏然收了笑意,眼皮耷拉,小臉緊皺,一副奄奄一息的樣子。
很快,四個方向都挖出了瓦罐。有的已經殘破不堪,同泥土砂石結在一起,有的卻完好無缺。瓦罐內部的泥土呈現青黑色,同普通的泥土不同。
這個位置公蠣不常來,依稀記得以前是塊空曠的淺灘,稀稀疏疏地長著矮子松和丈高的蘆蒿,後面便是平坦如鏡的磁河,因發生過幾次孩童溺水事故,所以人流稀少,相當荒涼。如今整理得花園一般,一所精美的方形院落,兩邊挖了人工溪流引入磁河活水,如同護城河一般剛好將院落環抱其中;溪流兩側種植了桃樹、垂柳,錯落有致的石堤后,還有各種不知名的花卉,散發出脈脈的香氣;一座厚重的拱形木橋通往大門,橋上每隔三步便掛有一個羊皮燈籠,溫煦的燈光照在波光點點的水面上,甚有意境。
二丫唔了一聲,並未深問,繼續道:「我娘像瘋了一般,不依不饒,追到我奶奶的房間,繼續低聲罵她。我偷偷爬起來,溜到窗戶那裡偷看。我娘披頭散髮,嘴裏說的都是我聽不懂的話。從那之後,奶奶找我娘罵架的次數便少了,而且對我漸漸好了,有時還會帶糕兒給我吃。可是我還是很怕她。」
同兒媳婦吵架,針扎孫女,真有這麼狠毒的祖母嗎?公蠣不敢相信,斷然搖頭道:「你睡得迷迷糊糊,定然是聽錯了。」
小妖嚇了一跳,卻只當他開玩笑,咯咯笑道:「瞧著你也不瘋不傻啊。剛才是怎麼了?」
公蠣一個激靈,剛要張嘴應答,卻見畢岸身後那人道:「好,我這就去。」
公蠣一看這個布置,心裏便覺得喜歡,剛走上木橋,便有一個乾淨利落的小夥計大聲笑著迎了出來:「第七位客官!客官是來住店?這邊請!」未等公蠣說話,夥計又道:「我家剛剛開業,今日正大幅優惠酬賓,第一批入住的客人可享受最低優惠價!您是不是胡大推薦來的?我可再給您打個折扣。」
二丫皺著眉,摳弄著手指頭,一臉迷茫。公蠣佯裝傷心:「你剛還說我們是好朋友呢。」
公蠣一向當胖頭是自己的跟班,一看胖頭竟然沖他耍橫,便忍不住暴跳如雷:「你到底長沒長眼睛的?連我都認不出來了?」
公蠣按下心中的驚詫,附和道:「二丫好眼力。」
胖頭被當頭一喝,氣焰頓時低了,眨巴著陷入肉|縫中的小眼睛瞅了半晌,撓頭道:「你到底誰啊?我真沒見過你。」
二丫扭動著身子,激動得雙眼發亮。
二丫道:「我見過的人,只要見過一面,過後從來不會忘記。因為每個人都有不同於別人的特徵,但是這裏的夥計,明明長得不同,但我每次我來,都記不得他是不是上次上菜的那個人。」
像她這種家庭條件,能教養成這個樣子,著實不錯。公蠣忍不住道:「你娘一定是個大家閨秀。」
公蠣沉下了臉:「我是從大門進來的?」
畢岸扭頭道:「公蠣,你再去周邊瞧瞧這兩日玉器的行情,好給財叔一個參考。」
公蠣欲要起身離開,又心疼剛點的菜,乾笑了兩聲,道:「哪裡,二丫,不,玉姬又乖巧又懂事。」

第四節

公蠣的銀子瞬間翻了好幾番,自然喜不自勝,躍躍欲試,叫道:「再來再來!」
胖頭張牙舞爪,作勢要撲過來:「那你就是存心鬧事來了?」
剛走了幾步,腳下一滑,一個趔趄坐了下去,摔得屁股生疼。今晚真是事事不順,公蠣揉著屁股蛋,怒氣沖沖亂踢一氣。
公蠣抱住腦袋,整理了思緒,斟酌道:「你隔壁那位……那位龍掌柜,不是出遠門了嗎?什麼時候回來的?」
可是想起昨晚的屍骨罈,又躊躇起來,眼珠一轉,皺眉道:「唉,當時一時衝動,定銀交得多了,如今身上現銀不夠,去櫃坊兌換飛錢也來不及。要不,你把定銀再退我一些?」
流雲飛渡顧客盈門,隱約聽到小妖銀鈴般的笑聲,卻瞧不見她。而珠兒正在低頭縫製衣服,公蠣確定她聽到了自己同李婆婆講話,卻頭都不曾抬一下,心中稍有失望。
夥計殷勤地將其領至大堂,道:「這地方稍微偏了一點點,好多人還不知道呢。公子要是住得滿意,幫我們多宣揚宣揚。」果然客人不多,只有幾個相貌儒雅的青年男子帶著如花美眷散坐在靠窗的位置小酌聊天,一副悠閑自在的模樣。
公蠣跳起來,聲音猶如破了洞的風箱:「再叫兩撮毛,我跟你絕交!」
錢耀宗急道:「輕點!小心把孩子弄醒了!」
公蠣一愣,火花熄滅,一切重新陷入黑暗。公蠣用盡全力,將避水珏甩出,只聽「咣」一聲重響,接著「嘩啦」、「轟隆」、「啪嚓」一聲,公蠣腦袋劇痛,瞬間不知人事。
那食客將信將疑,公蠣倒心動了,忙問道:「哪裡?」
錢耀宗恢復了那副窩囊相,唉聲嘆氣,一會站起,一忽兒又抱頭蹲下,躊躇良久終於開口哀求道:「娘,我瞧她命大,這事算了吧。」
小妖警告道:「你可別打什麼壞主意,否則我就去報官。」
公蠣未加多想,敲門叫道:「二丫……玉姬,玉姬!」敲了好一陣,終於聽到二丫尖聲尖氣回道:「叔叔,我沒事,已經睡下啦。」
公蠣覺得她的眼神,倒像是一直防著錢耀宗一般,便學著她的樣子壓低聲音,道:「我知道,要讓你爹爹拿了,他定然拿去賭了,是不是?」
中年夥計在身後叫住他,道:「公子,您的定銀牌子。」說著遞過一張鐵質圓牌,「您前日續了定銀,把牌子忘了。看樣子您是打算長住吧?馬車租賃,我可以給您打個大折扣。」
公蠣心思還在那邊的牡丹餅上。牡丹餅已經發完了,錢耀宗死皮賴臉領了兩份,仍舊不走,抱著已經堆滿的盤子霸著櫃檯,等待即將出爐的桂花糕。
二丫撅嘴道:「我娘說啦,有三件事我一定要記得:第一,不管看到什麼都不能大驚小怪,不能讓別人發現我同他們不一樣;第二,遇到特殊的壞人,趕緊用牙咬他們;第三,千萬不能相信任何人,包括爹爹和奶奶。」最後面一句,聲音小的像蚊子哼哼。
錢耀宗坐著不動。錢串子上去推搡他:「買了沒?」錢耀宗慢吞吞在身上摸了半晌,拿出個皺巴巴的油紙包來。
公蠣接過水,手抖了一下,灑了一大半。小妖居高臨下打量著他,眼裡有憐憫有戒備,道:「你多大了?家在哪裡?」
二丫歪頭看著他,茫然道:「剛才……爹爹去看戲了,不帶我,我等得著急,就睡著了。」
二丫變了臉色,拚命搖頭,道:「不不不……」
公蠣好奇心大起,爬起來繞到後窗。
公蠣實在難以明白她這種心理,不過打定主意,若錢串子真的動手,他一定拼了全部功力,變成個怪物嚇唬她,讓她再也不敢動害二丫的念頭。
噗的一聲,一股白氣帶著股沁人心脾的草藥香味撲面而來。公蠣小心地打開罈子,看到裏面油汪汪的,亮白的寶物在液體里微微晃動,心中驚喜萬分,雙手齊下,一把朝那個最亮的大塊寶貝捧去。
原來是個光滑的圓石頭,剛才估計踩到的正是它。公蠣拿起一塊小鵝卵石,輕輕敲擊,果然,圓石又發出淺淺的低吟,比剛才的更為清晰悠長。
這麼一耽誤,到了天津橋已經辰時中,暗香館的花舫早已駛過,只能順著洛水模糊看個影子,很是讓人喪氣。公蠣便在洛水濱遊玩了一番,中午隨便買了幾個大肉包子吃過,順著人流,不知不覺來到北市後面的大馬圈裡。
公蠣道:「你姐姐叫大丫?」二丫笑得先仰后合,得意道:「才不是,我娘叫大丫,所以我便叫二丫。」
——她看到的,同自己感覺到的,完全不一樣。那麼剛才自己的所見所聞,到底是幻覺,還是真有其事?
公蠣打量著房間,道:「屋裡還有誰來過嗎?」二丫熱切地道:「那就是你啦。」
月色當空,公蠣癱在地上良久,連看一眼罈子都覺得心驚肉跳,好不容易掙扎著起來,心裏亂作一團,不知所措。剛閉眼跪在地下磕了幾個頭,想求死者原諒,猛想起這裏面似乎是個嬰孩,年齡尚幼;手忙腳亂地爬起來,嘴裏語無倫次念叨著「你可別纏上我,我明日就幫你報官,有冤屈也要找官爺申訴去」;想找東西封口,但火漆已經啟開,顫抖著試了半日也封不上,找了塊扁石頭,手一抖還掉進了罈子里,差點將罈子砸爛。如此種種,直到四更,才勉強將罈子重新埋回原位,而那兜重新翻出來的碎瓷片,只好順手丟進了蘆葦叢中。
公蠣隨口道:「經常疼嗎?你娘怎麼不帶你去看郎中?」
清理出來的瓦罐足有二十幾個,依畢岸的指示,按照原方位擺放在道路正中的空地上,剛好中間一堆,四角分別一堆。
錢耀宗嘟嘟囔囔道:「急什麼。」
公蠣撐開前襟,先將大的瓷片放入,一扒拉,發現避水珏也混在瓷片中,除了碰撞的一角有些發白,竟然完好無缺。
公蠣覺得自己要窒息了,嚶嚶哭了起來。
畢岸攔住胖頭,慢悠悠道:「這塊螭吻佩確實同龍掌柜那塊挺像。你要當掉?」
二丫看著公蠣的臉色,收了笑意,怯怯道:「對啊,然後你敲門,就進來了。」
胖頭捂著頭,委屈道:「你這人怎麼不講理?」
李婆婆正攪動茶湯,發出誘人的香味,公蠣大聲叫道:「李婆婆好!近來生意可好?」李婆婆順口應道:「托你的福,好著呢!」轉過身繼續攪茶湯,不說問候,連個驚喜的表情都沒有。
公蠣目瞪口呆。
「嗡」,砂石相撞,發出一聲悠長的微鳴。公蠣耳尖,找准位置,用腳扒開表面的沙土。
錢串子理也不理,在頭上摸索了會兒,從頭巾上拔下來一個長針看著:「瞧,這根做引兒針。」這根針有三寸長,細若牛毛,隱約可見針身上泛出的淡淡血色。
魏和尚翻了一個白眼,道:「突厥席蛇,翅膀比刀刃還鋒利,你見過沒?還有疍民捉的一隻鳳頭龜,人說快要成精了呢。」眾人笑道:「吹牛!要成精了還能被你捉住?」
二丫歪頭將羊角小辮一甩,得意道:「我娘也這麼說。」這動作似乎帶動了身體的痛楚,她瞬間又抱住腹部,蜷縮了下去,額頭上很快沁出一層汗珠。公蠣不知如何是好,忙搖手叫錢耀宗:「喂,喂!」
畢岸陷入沉思,並未沒留意他的話。公蠣試探著將他的荷包揪下,畢岸也無甚反應,便腆著臉道:「你先借我用用,年底從賬目分紅中扣。」
汪三財山羊鬍子一抖一抖的:「當東西便當東西,鬧什麼?」
她雖然年紀小,但口齒清晰,條理分明,說話像個大人一般,公蠣不知不覺口氣鄭重,也把她當做個小大人對待:「你整日渾身疼痛,應該好好找個郎中瞧一瞧。」
她見公蠣怒目而視,收了笑臉,轉頭嘲弄道:「兩撮毛就兩撮毛,還不讓人叫,切!」
吃飯的人漸漸散去,錢耀宗還沒回來。公蠣問道:「你爹爹呢?」
公蠣哭喪著臉道:「你好歹給我個准信兒,總這麼著,煎熬死我了。」
二丫拉著小辮子,低下頭嗯了一聲。忽又抬起頭來,小聲道:「其實我不叫二丫。我叫——」她瞄了一眼錢耀宗的背影,清晰地說道:「我叫玉姬。」
兩撮毛!這麼難聽的外號!
公蠣瞧著她乾柴棍一樣的身體,心想定是得了絕症,她娘故意安慰她的,卻不揭穿,笑道:「那就好,你要多吃點,快點長高長大。」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