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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塵閣

作者:海的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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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雙面俑 第六章 雙面俑

第三卷 雙面俑

第六章 雙面俑

這麼多的人,為什麼自己卻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呢。看著斑駁樹蔭下單薄的影子,公蠣第一次覺得孤獨。
冉老爺忍不住道:「雙面俑。」
乞丐們大多已經安睡,未睡的也不會留意一個醉漢。公蠣趔趔趄趄,循著氣味,又來到了土地廟后。
公蠣仔細將那晚打架的情形過了一遍。不錯,定然是江源忘了將木赤霄收回去,冉老爺在廊前看到,便據為己有。而後同常芳因為撒尿起了爭執,兩人打起來,冉老爺便用這個護身。
冉老爺鼻子噴出一股水,傲然道:「一個小女孩,我能把她怎麼樣?」
說出來之後,心裏慚愧稍減,細細將木赤霄可能放置的地方找了一遍,甚至將抽屜、衣櫥都翻找了,也不見它的影子。

第四節

第五節

瘸腿乞丐不知從哪裡抽出兩根細樹枝來,丟給公蠣,道:「趁熱。」
公蠣試著撥弄了一下帽子,發現帽子同泥像本身有些縫隙,隨手摺了一小枝月季,將帽子一撥。
竟然是冉老爺,真是哪裡都能碰上他。可是他怎麼會掉在荷塘里?
公蠣看到他比自己還慘,有些幸災樂禍,道:「這裏游泳好玩吧?」
※※※
老頭斜靠在書桌旁邊的軟榻上,喘了一陣,道:「阿牛,這幾日外面不太平,天黑之後不要出門,記住了嗎?」
公蠣手藏在衣襟下,緊緊握住木赤霄,乾笑道:「這是什麼玩意,捉魚還是捉蝦?」冉老爺搬起籠子,抵至公蠣胸前,直勾勾看著他,道:「這個叫做蚺囚,專為捕蛇而用。」
如林軒內,輾轉反側、心情澎湃的公蠣,很輕鬆地完成了今年的第二次蛻皮。新的皮膚油亮油亮的,閃著金屬般的光澤,腹部細膩紋理的觸感更加敏銳,渾身上下都充滿了新生的力量。
啞巴挑簾進了上房,站立到一旁。公蠣探頭望去,不由被房間的布置吸引了。從外面看,這個院子同乞丐聚集的大雜院沒什麼分別,土牆茅屋,凌亂狼藉,誰知房間里卻極為乾淨,桌椅板凳雖然陳舊,卻是清一色的檀木,透出幾分古色古香的味道。堂屋正中掛著一張泛黃的牛皮人像,像是供奉的祖先;牆壁左右各嵌著兩盞犀角燈,桌面上擺放著筆墨紙硯,一側擺這個小竹床,一點也不像個乞丐的住處,倒像是殷實人家的書房,且書桌前一個少年正在認真地抄寫詩書,字跡工整娟秀。
冉老爺的嘴巴忽然朝臉頰裂開,皮膚化作鱗片,眼睛血紅。公蠣情急之下,轉身奪路而逃,只聽到冉老爺在後面噝噝叫道:「站住!站住!」
誰這麼無聊,捏個自己的雙面人像,還把後面那個捏得如此醜陋邪惡?公蠣摸著臉上的黑斑,心中更加煩躁,將帽子給泥人戴上,放回匣子里包好。
公蠣介面道:「侄子垂涎他家兒子的家產,用了雙面俑將他兒子替換了?」
還好,沒有昏睡太長時間。公蠣舒展了一下筋骨,掙扎著爬了起來,沿著最近的道路返回如林軒。
捏泥人的表情怪異,搖頭不答。恰好一個進香的佝僂老婦牽著一個小女孩過來買泥人,挑了半日,相中一隻擬人樣兒的小羊,接著又有幾個滿臉汗道子的孩子圍上來,嘰嘰喳喳每人挑了個走了。
土地廟漸漸成了公蠣日常的一部分。吃過中午飯,小小的午休一陣,他便到土地廟候著。他的一身整潔和相對講究的衣著,同周圍的髒亂差格格不入,不過公蠣的一臉呆相,以及身上那種無意識的好奇和生機勃勃,很快便掩蓋了這種差距,而同周圍的乞丐、流動攤販以及流浪者打成一片。
這麼說,畢岸等人果然知道自己的身份,但他們到底是何居心,非要說自己是隆公犁?——莫非,莫非當日自己在壽衣店撿到身份文牒,也是畢岸故意安排的?
瘸腿乞丐奪過酒壺,將最後一口酒倒入嘴巴里,還顛倒過來抖乾淨最後幾滴,慢條斯理道:「再加一條,欺軟怕硬。」
冉老爺繼續遮遮掩掩地往前走,穿過北市後街,經過長長一排后風道,在一處土房子的后牆前,味道消失了。
等公蠣氣喘吁吁來到土地廟前,天色尚早。西斜的陽光已經不再炙熱,帶著點暖洋洋的溫熱灑在松柏蒼勁翠綠的頂上,留下一抹金色。
阿牛乖乖點頭道:「好,那我晚上不出去玩兒啦,就在家裡多陪陪爺爺和啞巴叔叔。」
冉老爺的氣息時有時無,公蠣醉眼矇矓,跟著來到一處樹林,抬眼一看,這不是土地廟么。
公蠣失了興緻,同豁牙小販敷衍了兩句,拿著泥人兒和月季,來到慣常坐的青石板上坐下。
而那柄木赤霄,卻怎麼也找不著。
原來是那個瘸腿乞丐,一手拎著一壺酒,面前擺著個大大的油紙包,香氣四溢,坐在慣常的位置上沖他招手。
公蠣不好再說什麼,悻悻地走到一邊,正想尋些其他食物來吃,只聽有人叫道:「這裏!」
閉門鼓敲過,巡查官兵整齊的腳步聲由遠至近。公蠣拿出當年捕獵的技巧,用盡所能分辨他的行跡。
公蠣的心似乎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處,他一把抓住瘸腿乞丐的衣襟,將他拉到自己面前:「你……你怎麼不早說!」瘸腿乞丐懶懶地瞥了他一眼,從懷裡抽出一條手絹,道:「你有問過我嗎?」
公蠣覺得自己著了魔,但是卻控制不住自己。每次天亮之時,他帶著滿身臭汗和泥土,迎著陽光返回如林軒時,都沮喪地想,今晚不來了。木赤霄,這麼個小玩意兒,阿意根本沒有放在心上,或者她已經找到了更好的玩具,早忘了同公蠣的見面之約。但是一到傍晚,公蠣便如鬼使神差一般,帶著木赤霄來土地廟前等待。
這個月牙掛飾,是高氏唯一留給二丫的東西,公蠣憤憤不平道:「你瞧瞧你,搶一個孩子的東西,成何體統?」
這些笨蛋凡人,一落水便不知道東西南北了。
捏泥人的愣了一下,咧嘴笑道:「您開玩笑呢。怎麼會有雙面泥人。」拉過脖頸搭著的毛巾抹了一把汗,一本正經道:「我可是正經的手藝人,從來不做歪門邪道的事兒。」
瘸腿乞丐一把將臉上的梧桐葉子甩在地上,鄙夷道:「既無才貌,又無資本,我若是個女子,也敬而遠之。」
老頭見了,咳著擺手道:「胡嫂你沒事先回去吧。今晚啞巴有事,不能陪你。」婦人唯唯諾諾,施禮退出。
豁牙小販也過來湊熱鬧,道:「您也捏一個我來瞧瞧,我拿一個南瓜來換。」
誰知這冉老爺剛才還半死不活,轉眼便恢復了原狀,爬起來攔住了公蠣的去路,極其傲慢道:「站住!」
冉老爺果然在這裏!公蠣很是欣喜,幾乎要衝出去問他阿意的下落。
已經亥時,一彎新月升起,淡淡的月光透過松柏間隙在地面上投下朦朧的光斑,公蠣怎麼看都覺得像一顆顆破碎了的心。月季在手中握了這麼久,除了那朵彩泥的,其他的已經發蔫,公蠣將蔫了的月季放在松樹下,抖了抖站得僵直的雙腿,耷拉著肩膀離開了土地廟。
大中午的,阿意自然不會來。公蠣環視一周,重重地嘆了口氣,茫然地看著手中月季嬌艷欲滴的花瓣。
木赤霄沒找到,讓人格外焦慮。公蠣茶飯不思,心思恍惚,不是坐著發獃,便是煩躁地兜圈子。一直堅持到中午,實在忍不住了,趁著大傢伙兒都去吃飯的工夫,一晃變回原形,從天窗的通氣孔鑽入江源的房間內。
豁牙小販插嘴道:「您在哪裡看到的?」
一股熱血往公蠣腦門上沖:「我……我……怎麼了?」
青石下傳來一陣輕微的窸窸窣窣聲音。公蠣心中一喜,頓時親切之意,忙發出噝噝的招呼聲,意思是「近來好嗎」。
兜兜轉轉走了良久,公蠣心中後悔萬分,叫道:「你說的東西呢?」一抬頭,一根折斷的荊棘出現在面前,缺了的幾個小刺痕迹猶新。
公蠣悶頭接過,一口喝下,嗆得一陣劇烈咳嗽,眼淚鼻涕都流了下來。
冉老爺在忘塵閣門口的梧桐樹上躲避了一陣,沿著反向走去,繞著敦厚坊兜了一個大圈,在一處偏僻小巷逗留了片刻。
就在剛才,他又一次嗅到了小白蛇的氣味,可是不管公蠣用蛇語如何召喚,它都不肯靠近。
兩人啞然相對,過了片刻,桂老頭嘿嘿地笑了起來,淚水順著眼角的溝壑布滿全臉:「冉公,你得原諒我,老朽壽限到了,不是明天便是後天……沒幾天好活啦。」他橘皮一樣的臉笑得皺在一起,沒牙的嘴巴癟得看不到嘴唇。
公蠣趴在磨盤上天旋地轉。玲瓏,小武,巫琇,大雜院等,那些不願提起、不願想起的人和事,一股腦兒地往他的腦海里撲。
桂老頭忽然停住了手,道:「你醒了?出來吧。」只聽廂房門一響,公蠣探頭一看,冉老爺陰沉著臉走了出來。
上房忽然傳出一個蒼老的聲音:「啞巴,好了嗎?」廂房裡一個人嗚啦嗚啦地回應了幾聲,竟然是那個賣弓箭的啞巴。再一看,原來又回到了土地廟附近,仍是門口有個廢棄石磨盤的那個院子。
公蠣這才覺得有些餓了,悶悶道:「隨便。」
原來捏泥人的同木匠、鐵匠這類技藝性工匠一樣,都是有些看家本領的。特別是捏泥人,最早屬於巫術的一個小小分支,專為製作陶俑、冥器,後來隨著巫術被官府打擊轉入地下,捏泥人因為其觀賞性和藝術性,漸漸從製作巫人陶俑工藝中分離出來,成為市面上尋常的小手工藝品。但若轉行做了普通生意人,便要遵循嚴格的行業規範,所謂的「三不捏」:一是陪葬人俑不捏,二是下蠱毒蟲不捏,三是雙面泥人不捏。
須臾之間,桂老頭髮和圖書須全白,雙頰下垂,眼睛渾濁,身體佝僂得像只晒乾的蝦米。他軟綿綿地鬆了手,若不是冉老爺出手相扶,只怕馬上便要癱做一團。
裡屋響起一陣劇烈的咳嗽聲,阿牛扭身叫道:「爺爺,你沒事吧?」
裡屋的門帘打開,一個瘦骨嶙峋的老頭一步一喘地走了出來。他長得十分醜陋,窄額頭尖下巴,牙齒幾乎掉光,稀稀疏疏的花白頭髮胡亂在頂上挽了一個衝天的髮髻,整個人看起來就像是一張即將斷弦的破弓。雖然背駝得厲害,但看得出,年輕時定然高大威猛。
剛一彎腰,荷花忽然一擺,瞬間沉進了水下。接著濃密的荷葉扭動起來,水面劇烈翻騰,碩大的水花撲了公蠣一臉。
淡淡的丁香花味道從手絹上飄出,正是她身上的氣味。公蠣的胃劇烈抽動起來,強烈忍住嘔吐的衝動,叫道:「她在哪裡?」
公蠣心生戒備,站立不動道:「去哪裡?」
不過公蠣懷疑,這人並非乞丐,因為他雖衣衫襤褸,頭髮凌亂,但身上卻沒什麼異味,不像其他乞丐滿身虱子跳蚤。所以公蠣晚上等阿意時,也願意同他擠在一起。
已經過了亥時。無家可歸的流浪者和乞討者,橫七豎八地擠在門前的青石條上,發出輕微的鼾聲,公蠣獨孤的身影在昏黃的燈光下拉得細長,顯得極不協調。
冉老爺的腳步漸漸遠去。公蠣扭動著身體,準備繼續跟蹤。剛從缸的破口處探出半個腦袋,原本奄奄一息的桂老頭閃電一般跳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抓住了公蠣的脖子,一把甩了出去。
公蠣的手抖得厲害,費了好大工夫,才將手絹打開,竭力凝神聚氣,不讓眼前的景色晃動。
瘸腿乞丐忽然翻了個身,閉目道:「有祖屋地契嗎?」
烈酒刺|激著公蠣的鼻腔、喉嚨以及腸胃,公蠣竟然止不住地流淚。他尷尬地笑了笑,對瘸腿乞丐道:「在下不勝酒力……可不是傷心。」
前面是一個相對來說稍大的水窪,有一丈方圓,周圍是濃密的水草。公蠣躲在冉老爺身後,探頭探腦道:「什麼東西?」
公蠣正糾結是在此伺機伏擊假公蠣,還是繼續追蹤冉老爺,聽他提到「桂氏一族」,不由想起死去的壽衣店掌柜桂平來,心中一凜。
周圍的景象越來越熟悉。公蠣吃驚地發現,冉老爺的目標竟然是忘塵閣。
靈獸守護異草,往往在受到劇烈攻擊時,會自己啃食果子,以示同歸於盡。公蠣朝四周張望,唯恐水窪中猛地竄出一條兇猛的蟒蛇來,他小聲問冉老爺:「被吞食了?」
啞巴將那人翻了個身,在他臉上用力地拍了幾下。
公蠣下意識地捂住關鍵部位,臉上頓時紅了起來。媽的,這人身上連疤痕都同自己一模一樣,如此赤條條的,小雞雞豈不都被人看乾淨了?
公蠣雖然討厭他,但也不能見死不救,費儘力氣,才將肥碩的冉老爺拖出荷塘,弄得一身塘泥。
桂老頭驚愕地抬起頭,道:「你說什麼?」隨即朝假公蠣瞧去。
公蠣正要伸手去接,一個人忽然從後面衝出,剛好撞上婦人的手臂,一碗茶湯瞬間跌落,要不是公蠣躲得快,只怕灑個滿身滿臉。
※※※
公蠣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惱道:「我就不該救你。」
不,暫且不去想它,等日後再說吧。
原來他今天上午回了忘塵閣。畢岸同阿隼仍然不在,遠遠看到汪三財、假公蠣和胖頭忙得不可開交,三人各司其職,配合甚為默契,心中頓時又酸又苦,幾乎想要衝進去,但想了又想,還是垂頭喪氣地離開了。公蠣不想回客棧,街上晃蕩了一陣,還不忘偷偷折幾支街邊盛開的月季,捧著來到了土地廟。
原本要走的公蠣又呆住了。這聲音和身形,熟悉得讓人心裏發毛。
公蠣道:「是啊。可有什麼不妥?」
原來是同類。公蠣鬆了一口氣,從冉老爺身後走出來,俯身去看蛇道。
他能聽懂自己的蛇語?公蠣越發心驚,手偷偷按在木赤霄的手柄上,不遠不近地跟著。
距離宵禁還有大半個時辰,街上人來人往,飯後散步的,結伴乘涼的,熙熙攘攘。公蠣視而不見,如同夢遊一般,在人群中走走停停。
公蠣臉紅了一下,酸澀道:「是歸還東西。」忍不住摸了摸腰間的木赤霄,嘆了口氣,接過他遞過來的酒壺,往嘴巴里灌。
一個粗壯婦人從廂房探出頭來,赫然是今日那個賣茶湯的胡大嫂。
一縷幾乎看不到的烏黑氣體頓時籠罩在假公蠣身上。公蠣彷彿有感應一般,忍不住打了個寒戰。
老頭上下打量著他,眼裡竟然閃出一絲淚光來:「我找了這麼多年,才找到你。」
冉老爺站了起來,帶著一絲不屑,冷冷道:「你還沒發現錯了嗎?」
原來兩人是舊相識。公蠣原本還有些幸災樂禍,希望能假借老頭之手除去假公蠣,看來沒戲了。但轉念一想,如今這個假公蠣時時處處以自己的身份示人,豈不是老頭找的是自己?
公蠣清晰地感覺到刀刃划入皮膚的銳利感,一個哆嗦跌坐進了缸底。
公蠣蹲下身子,抓住那人的頭髮往後一拉,一張白白胖胖的臉露出水面,噗地吐出一口帶著泥沙的污水來。
老頭的精神似乎好了很多,原本佝僂的身體也直了起來,道:「老天有眼,這件事到了我這裏總算是了結了。唉,我可不想我的孫子,也跟我一樣,居無定所,顛沛流離。」
公蠣一小口一小口喝著酒水,想著胖頭漸行漸遠,阿意久候不見,忘塵閣撲朔迷離,江源不辭而別,周圍危機四伏,當初來洛陽明明很開心,怎麼越過越不如意了呢?
公蠣用力地拍打擊打太陽穴,彷彿這樣頭疼和愧疚便能減輕些。瘸腿乞丐表情怪異看著他,聲音忽遠忽近:「與其逃避,不如主動面對。」
公蠣索性充一把豪氣,在旁邊瓜果攤上買了兩個新鮮的大桃子,給了他一個,趁機問道:「雙面泥人怎麼回事,老哥說來聽聽?」
捏泥人的雙腳在地上蹭來蹭去,囁嚅道:「要是……要是誰被捏了雙面俑,就要……就要倒霉。」
事情似乎越來越複雜——怪不得自己過得一天不勝一天呢。
阿牛扭動著身體傻笑起來:「好。我今天的功課還沒做完,先生知道了要打手板子的。」
冉老爺傲然道:「逃避解決不了問題,該你面對的,總要面對。」
公蠣毫不猶豫爬上了土牆,順著牆頭進入院落之內。
冉老爺首先看到假公蠣的屍體,皺眉道:「至於嗎?」轉頭才看到老頭的臉,猶如見鬼了一般死死盯住,驚愕道:「你,你!」
冉老爺忽然滿臉悲憤,一字一頓道:「這是我的東西!」
第十五日,阿意仍然沒來。
顯然這個籠子抓住了什麼東西,或許便是那條大蛇,卻給它逃走了。
小白蛇卻躲開了,縮在青山板離公蠣最遠的角落裡,搖晃著腦袋。
公蠣輕描淡寫道:「在一個朋友那裡。要不,你幫我也捏一個?」
冉老爺依照此法,打落了公蠣身上另外三條水蛭,這才慢吞吞往前面一指道:「東西就在前面。」
桂老頭忽然「咦」了一聲,表情有些遲疑,像是發現了什麼。但他仔細打量了假公蠣一番后,眉頭漸漸舒展開來,輕輕拍了拍假公蠣的臉,溫言道:「好了。躺下吧。」
瘸腿乞丐道:「能吟詩作對、考取功名嗎?」
桂老頭眼裡明明不服氣,嘴裏卻恭維道:「冉公手段高明。」
月色下,荷葉亭立,早開的荷花散發出脈脈的清香。如此傷心欲絕的情況下,公蠣仍忍不住跳下河沿,伸手去摘離岸最近那朵含苞待放的荷花。
光線亮了些。桂老頭在假公蠣跟前站定,雙手按在他的肩上,眼裡滿是不舍:「我知道你修行到今日也不容易,可是沒辦法呀,只有找到你才能完成祖師爺的遺訓,我桂氏一族才能真正解放。」
桂老頭瘋了一般,雙手如同利刃,將假公蠣的五臟六腑攪得稀爛。
冉老爺搖了搖頭。
反正沒人看到,公蠣索性任淚水滴落:「沒有。」
公蠣用手指捻著泥土,故作在行道:「這盆要鬆鬆土才行。翻土用的小木劍呢?」
公蠣如今徹底淪落成了流浪者。他不敢再回如林軒,荷包里又沒什麼錢,又唯恐錯過了阿意,這幾日便在土地廟附近徘徊。
冉老爺肚子咕咕作響,嘔出一大攤水來,費力地解開脖子的衣扣,趴在地上劇烈喘氣。
公蠣等了一陣,不見汪三財回來,將大門重新關好,繼續追蹤。
公蠣下意識地躲避著人流,連續做了好幾個深呼吸。
不料卻發現,包匣子的包裹一角,竟然綉有「忘塵閣」三個小字。
公蠣跟著冉老爺走了不過兩三丈,便打了退堂鼓。冉老爺性情古怪,自己又得罪過他,今晚雖然出手相救,他也不一定承情,可別著了道兒。心裏想著,便打算返回,嘴裏道:「有什麼東西明天再看吧。」一轉身,卻發現剛才走過的鵝卵石地面,竟然全部變成了明晃晃的水窪。
真是行行出狀元。公蠣連聲驚嘆,大讚他手藝好、心靈手巧。捏泥人的被捧得眉開眼笑,道:「公子好人,不嘲笑小的粗笨。這些不入流的小玩意兒,好多人看不上呢。」
桂老頭失望至極,深陷的眼窩裡汪出淚光來。公蠣覺得這老頭實在是莫名其妙,不知道他到底要做什麼,只覺得情況不妙,還是走為上策。
但這個判斷很快又被否定了。門口的梧桐樹上殘留著他的氣味,但他並未進去。
桂老頭失魂落魄,喃喃道:「可笑我……我還使用了一個俑罐,想把他變成另一個人的模樣……」他咧開沒牙的嘴巴,不知是笑還是哭:「沒時間和圖書了。我真的沒時間了。」
啞巴輕咳了一聲。老頭疼惜道:「太晚了,先去睡吧。」
旁邊少婦瞪了公蠣一眼,厭惡道:「醉鬼!」一把抱起幼童走到一邊,哄他道:「好寶貝別害怕,我們找爹爹來打他……」
公蠣見他一臉傻相,寬腦門,大扁臉,像個矮冬瓜一般,一看便是那種身體智商皆發育稍顯遲鈍之人,便道:「你說的這種,我卻不信。若是我就捏一個普普通通的雙面泥人,不用那些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摻和在裏面,擺在家裡,能有什麼?你只管捏來看看,出什麼事兒我決不賴你。」
瘸腿乞丐變戲法一般,從青石板後面又拿出一壺酒來,公蠣一把奪過,咕咚咕咚一口氣灌了半壺。
公蠣徒勞地伸出手,咬牙切齒道:「冉老爺……我要殺了你!」
手起刀落,假公蠣瞬間被開膛破肚,五臟六腑全部暴露在空氣中。
他的脖子里,掛著一件月牙狀的東西,環形溝壑,晶瑩剔透,發出淡淡的微光,同二丫那件一模一樣。
公蠣早聽說碼頭有人捏泥像,只要買家站在面前,片刻工夫便原模原樣地捏出一個小人兒來,只是一直未得空去見,也不知江源何時去讓人捏了一個回來。
冉老爺趔趄了一下,以手扶額,跌坐在石凳上。
瘸腿乞丐推開公蠣,將手絹甩在他的臉上,道:「她出意外了。」
公蠣依稀認得,他是同小武交換過藥物的阿牛,大半年沒見,他長高了許多,但是臉色蠟黃,面無血色。
公蠣本來是隨口一問,聽捏泥人的話裡有話,疑惑道:「雙面泥人兒,能是什麼歪門邪道的事兒?」
桂老頭拉過一個凳子,拿下掛在枝椏上的燈籠放在上面,取下燈罩,撥弄著燈花嘮嘮叨叨道:「祖師爺在地下也可以瞑目啦。可憐我桂氏,守著祖師爺的遺訓,人口零落,如今竟然只剩下這麼棵獨苗。」他慈愛地朝上房看了一眼。
但籠子一側,金屬條扭曲變形,有幾根竟然生生斷裂,出現一個碗口粗的大洞。
不過蛇類的平衡性一向很好。公蠣搖搖擺擺,卻未跌倒。
只此一會兒工夫,靈蛇草枯萎得更加厲害。公蠣伸手去拔,卻被冉老爺攔住:「拔了也沒用,任它自生自滅吧。」
捏泥人的像個孩子一樣咯咯笑了起來:「公子真聰明!」
微黃色的絲質手帕,正中用金線綉著一條雙頭蛇,同冉老爺用來傳訊給離痕姑娘使用的手帕一模一樣。
翻來覆去尋了三四遍,木赤霄仍不見蹤影。公蠣煩躁得能夠聽到痱子爆出的聲音,索性跑去床邊,將疊得整整齊齊的被褥翻將了過來。木赤霄沒找到,卻抖摟出一個綠綢布包裹的東西。

第三節

他忽然轉向冉老爺,厲聲喝道:「是你一直在插手此事,是不是?」他的手臂驟然伸長,一把抓住冉老爺的胸襟,將他拉至跟前,雙眼爆出,惡狠狠地瞪視著對方。
夜色深沉,喧囂漸悄。公蠣的腦袋如同一盆子漿糊,飛快在攪動,周圍那些掛著紅燈籠的商鋪、矗立的樹木以及縈繞在耳邊揮之不去的嘈雜聲音,變成了一個個旋轉的平面圖畫,如同打著旋兒的風箏,不斷地被攪進漿糊的漩渦中。
冉老爺木著臉,一言不發。
冉老爺忽然開口道:「不用了。」
朦朧的月光給沼澤蒙上了一層薄紗,一叢叢黑壯的荊棘像張牙舞爪的怪物。公蠣心中升騰起一種不好的預感,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道:「太晚了,我明日還有事呢。」
這條路雖有些偏僻,卻近了很多。繞過前面一個大荷塘,再穿過一片長長的槐樹林,便是如林軒的西側。有棵大槐樹枝幹傾斜,長長的枝椏幾乎觸碰到如林軒客房的房頂。公蠣半夜宵禁時刻回來,或者早上不想被夥計看到自己狼狽不堪的模樣,便順著大槐樹潛回房間,收拾乾淨了再露面。
公蠣覺得似乎有一雙無形的手按在自己的肩頭,很是不舒服,忍不住搖動身體。
冉老爺雙目緊閉,肚皮如鼓,臉上和手臂裸|露的地方劃了好些大大小小的口子,皮膚泡得發白起皺,看這樣子若是再晚半分,只怕便溺死在這個偏僻的池塘了。公蠣洗了手,轉身要走,看他似乎只有進氣沒有出氣,只好將他翻了個身,在他背上用力踩了幾腳。
冉老爺蹣跚著往前,繞過一大蓬低矮的花樹,面前是一大片草地。
公蠣覺得奇怪,噝噝道:「你怎麼了?」
小花匠正忙著,不得不不停地為他讓路,忍不住道:「隆公子,您找什麼?」
賣南瓜的豁牙駝背小販熱情地同公蠣打招呼:「公子今天好早!新摘的南瓜,要不要嘗嘗鮮?」他牙齒漏風,把「早」讀成了「找」。
可是一直等到天亮,阿意也沒有出現。
錢花完后怎麼辦?街頭賣藝不是沒做過,可為什麼當初賣藝能夠開開心心,今日一想起街頭賣藝,便只剩頹廢絕望了呢?
冉老爺站住,面無表情道:「有東西給你。」
冉老爺曾經過來質問公蠣是否進入他的房間,公蠣毫不客氣地回敬了一個傲慢的白眼,說來也怪,冉老爺竟然沒說什麼,陰鷙地盯了他一陣,就此走了。
公蠣大著舌頭道:「我堂堂一個得道的……修道之人……吟詩作對,要下工夫才行……」
一個小販挑著高高的竹屜,探頭賠笑道:「客官,麻煩借個過兒!」公蠣連忙躲開,站在甬路邊的松樹下。
公蠣擺擺手,懶懶道:「多謝啦,我不愛吃南瓜。」
吃驚之餘,公蠣腳下一滑,仰面躺倒,一口腥乎乎的冷水灌進了嘴巴。
閉門鼓敲過,公蠣仍然擺著這個姿勢。一個瘸腿乞丐在旁邊等待良久,終於一瘸一拐過來,將公蠣往旁邊一掀,氣憤地道:「這是我的位置!」
桂老頭伸出兩根手指,在他的腹部和喉部反覆按壓,忽然猙獰一笑,從袖口裡抽出一把黑黝黝的匕首來,朝那人肚子上劃去。
冉老爺繞過荊棘叢,道:「到了。」
可是那晚自己親眼看到假公蠣與王翎瓦協同盜墓,分明同巫教有關係。而畢岸同巫教水火不容,光是公蠣親歷的,便除去了好幾個巫教的關鍵人物,怎麼可能因為半個當鋪,容忍巫教安插一個棋子在忘塵閣內呢?
假公蠣的衣服瞬間破成條縷,赤身裸體地坐在了地上,目光獃滯。
桂老頭規規矩矩鞠了一躬,言語卻相當傲慢:「我知道冉公不贊同我的做法,可是,今晚是最後的機會,只能行此下策。您放心,這種葯的藥效也只有一個時辰,不會太久。」
公蠣醒來的時候,天剛擦黑,半邊月亮升起,影影綽綽躲在薄雲層里,帶著一圈光暈。土地廟前,除了幾個吹牛聊天的乞丐,還有三三兩兩乘涼的人群。
公蠣罵道:「你是不是存心要害我?好歹我還救你一命呢。」伸手將面前的一支荊棘折斷,手卻被荊棘上的刺扎得生疼。
冉老爺的衣服濕答答貼在身上,肩膀上還掛著水草,時不時從嘴巴鼻子里噴出水來,顯得頗為滑稽,但眼神氣勢卻不容小覷。他從容地將水草摘下,將掛飾塞回衣領,冷冷道:「這本來就是我的東西。」
被汪三財等罵了也便罵了,沒想到一個瘸腿的乞丐都敢如此羞辱自己。
※※※
花兒開得嬌艷,公蠣卻無心欣賞,繞著各色花盆走了好幾圈,也不見那柄木赤霄。
公蠣正巴不得找人說說話,忙伸出手臂,示意它纏繞在手臂上,用蛇語道:「那日一別,好久不見。你怎麼不來找我?」
冉老爺冷冷地看著他,臉上的傷口滲出血水來,顯得十分猙獰。公蠣心中更加不安,爬起來抖著衣服上的水,無話找話道:「這地方白天才美呢。大晚上的,什麼都瞧不見。」
腳踝已經發麻,公蠣靠著一棵松樹慢慢蹲下,像個鄉下進城的老農蹲在集市旁售賣根本無人購買的貨品,茫然的眼神,無助的姿態,顯得極不成體統。
公蠣將丁香抱在胸口,在一片沁人心脾的清香中閉上了雙眼。
公蠣熱情地將桃子上的絨毛擦拭乾凈塞給他,道:「我瞧著挺好玩的,一面人臉,一面鬼臉。」捏泥人的臉色一變,道:「鬼臉?」
公蠣只覺得熱血上涌,他企圖站起來,但只是趔趄了幾下,仰面摔在了地上。身體輕飄飄的,高大的松柏帶著層層重影隨著星光一起旋轉。瘸腿乞丐露出一絲奇怪的笑,道:「你好好睡一覺,有什麼事,明日再說吧。」
瘸腿乞丐每日午後便會出現在土地廟的松林中。而公蠣這些天來,因為等阿意,天天在此晃蕩,時間久了,偶爾便搭訕一兩句。瘸腿乞丐神態寡淡,沉默寡言,平時沒事便靠著松樹曬太陽,閉目養神。公蠣有時苦悶得很了,自言自語發幾句牢騷,瘸腿乞丐便一言不發地聽著,偶爾回應一聲,指點一二;若是公蠣不想說話,顧影自憐,兩人便各自悶頭想心事,他決不多嘴發問,算是個可靠的傾聽者。一來二去,公蠣心裏便將他當成了朋友,只要一來土地廟,第一個尋找阿意,第二個便是看他在不在,像是多年的老朋友一樣。
至於木赤霄,公蠣多次看到它出現在江源房間的牡丹盆里,隨隨便便插在泥土裡,若不是造型別緻些,同普通的鏟子、棍子沒什麼分別,料想公蠣自作主張送人,江源也不會說什麼。因此第二天一早,公蠣候在門后,一看到小花匠提著花肥打開江源的房間便忙跟了進去。
假公蠣聽話地轉過了身子,將後腦勺留給了老頭。桂老頭乾瘦的雙手在他身上摸索起來:「唉,你給藏哪兒了?真是個調皮的孩子。」他慈愛地揉了揉假公蠣的頭髮,像對待阿牛一樣。
公蠣沒費什麼hetubook•com.com工夫,便進入了冉老爺的房間。冉老爺不在,房間里沒有多餘的衣物,也沒有公蠣想象的大包金銀珠寶——估計已經全部給了離痕姑娘——公蠣一路分辨著花泥味道,極其順利地在枕頭下找到了洗得乾乾淨淨的木赤霄。
冉老爺繞著石桌疾走了幾圈,忽然暴跳如雷,指著奄奄一息的桂老頭怒斥道:「祖師爺的遺訓,你全然忘記了嗎?如今為了一己之私,竟然貿然出手,還因此給我下迷|葯!想當初,若不是你……若不是你剛愎自用,桂氏和我冉族何至於落得如此田地!」
公蠣頭也不回,發足狂奔,可是四處都是明晃晃的水窪,一個連著一個,中間的漩渦像一個個吶喊的嘴巴,深不見底。
原來是個捏泥人兒的。他見公蠣目不轉睛地看,嘿嘿一笑道:「昭君出塞。」嘴上說著,手裡不停,捏了一朵紅艷艷的月季出來塞給公蠣,混入一捧月季中,竟然同真的一樣,不仔細看難以分辨。
那個相熟的瘸腿乞丐今日不在。公蠣無精打采,腦袋如同灌了鉛,沉甸甸的,心裏清楚一大堆的頭緒需要理順,卻懶得多想。
冉老爺冷眼瞧著,帶著一點無奈。桂老頭的動作越來越慢,終於撲通一聲坐在了地上,捧著鮮血淋漓的雙手,喃喃道:「沒有,什麼也沒有。」
瘸腿乞丐往旁邊挪了挪,給公蠣騰出點位置來,仰脖咕咚咕咚喝了好幾大口酒,將酒壺遞給公蠣。
爛瓜果的甜味,漿過的新衣料味,殘餘的麥秸氣息,馬車駛過撲面而來的塵土味,還有男人女人身上的汗味香粉味,空氣中的味道太多太雜,因剛蛻過皮而靈敏過度的鼻子難以承受這種繁雜,帶動腸胃一陣陣翻滾。
冉老爺木著臉道:「是雙面俑。有人早知道你會對龍公蠣下手,很早以前便開始著手準備。這個假人做足了工夫,幾可亂真。」
公蠣不敢看假公蠣變成了什麼樣子,只敢偷偷瞄一眼桂老頭的反應。
他抬眼看著冉老爺,眼窩淚光閃動:「求你,幫助阿牛……」他徒勞地抬起手,想要打個拱,卻無力地垂了下來。
冉老爺的聲音有些奇怪,帶著點嗚咽,道:「果子已經被人采了。」
啞巴依言,在他衣襟上下翻弄了一遍,搖搖手示意什麼也沒有。
位於荷塘隔壁的是一片淺灘,布滿了大大小小的水窪,長著叢生的荊棘和大蓬的野生花樹,白天風景相當不錯,但因裏面沒有道路,長著青苔的石頭又濕又滑,而且據傳水窪深不見底,同洛水相連,裏面有蟒蛇出沒,所以遊客大多沿著蓮塘看風景,少有來這邊的。公蠣不信此處有蟒蛇,不過討厭裏面的水蛭,因此也從未進去過。
捏泥人的一張粗糙大臉顯出討好的表情,訕訕笑道:「讓您見笑。」瞄著公蠣,挖出一團團泥巴又搓又揉又捏,再用小毛筆描描畫畫,很快一個栩栩如生的小人兒捧著一束月季,滿面愁苦,可不正是公蠣么?
公蠣嚇得三步兩步跟上。未等他發問,冉老爺道:「別回頭瞧了,沒用。」
土地廟前香火正旺,來上香的人,都是些布衣荊釵的底層百姓,幾家賣香燭紙錢的老嫗,一家賣弓箭的啞巴,還有些賣燒餅吃食、瓜果蔬菜的商販,無精打采地坐在攤前打著盹兒。
這處巷子里的味道有些變化,但究竟是什麼東西,卻分辨不出來,只是吸入之後渾身放鬆,幾乎想立刻躺下大睡一覺。公蠣連忙打起精神,退出小巷。
老頭喘著粗氣,在石凳上坐下,朝啞巴一擺手。
公蠣怒道:「你長沒長眼睛!」
公蠣感到奇怪,道:「怎麼倒霉了?」
水草之下,一株巴掌高的小草,顫顫巍巍歪在一旁,幾將枯死,隱約可見葉底泛出微微的紅色,但其貌不揚,同尋常的雜草看起來並無多大區別。它的頂端枝頭被掐,莖中流出些許白色汁液,已經半干。
假公蠣茫然地搖了搖頭,道:「不懂,我不認識你。」
捏泥人的回嘴道:「長高有什麼用?駝個羅鍋兒,還豁牙漏嘴的。」說著咧著嘴笑,故意露出一口整齊的大板牙。
這裏卻一片狼藉,水草大片大片倒伏,泥水拖動的痕迹到處都是,像是剛才有一個龐然大物在此處翻滾掙扎。
捏泥人的板上了臉,認認真真道:「這個決不可能。我爹可是正兒八經的生意人,違背祖訓,是要被祖師爺懲罰的。」
公蠣沒料到一個小小的泥人行當還有諸多規矩,疑惑道:「開玩笑,這麼個小泥人,有什麼邪祟的?」
阿牛像個聽話的小綿羊,依偎在老頭懷裡。老頭摩挲著他的臉蛋,喃喃道:「好孩子,你要好好讀書,將來成家立業,為桂家開枝散葉……」
冉老爺抬起眼皮白了他一眼。公蠣朝他踢了一腳,道:「喂,以後不許偷偷摸摸跟著我!」另選了一朵荷花摘了,一邊嗅一邊走。
公蠣只當是有池塘里大魚,扒開荷葉一看,卻是個人,臉朝下埋在水中,手腳用力撲騰,但似乎不得法,明明水淺得很,卻總是站不起來。
捏泥人的臉上顯出不知所措的神氣,猛眨眼睛,道:「這個,這個,按照祖訓,我是決計不能捏雙面俑的……你別求我,別求我……」嚇得收拾東西,挑起擔子,地鼠一般溜走了。
公蠣心想,這老頭是誰,他怎麼會擄了假公蠣來。坐在地上的假公蠣已經發問:「你是誰?」
瘸腿乞丐將腳|交叉疊在一起,平躺在青石板上,似乎睡著了。
同上次與玲瓏相戀不同,這次公蠣沒有那麼多的患得患失、猶豫躊躇,當然,上天也根本不曾留給他猶豫躊躇的時間和機會,便突如其來地將阿意帶到了他的面前。什麼暗香館、離痕,什麼巫教、巫術,甚至連胖頭、畢岸,公蠣統統拋在了腦後,如今他的心裏,只有阿意一個人。
公蠣警惕道:「你把二丫怎麼了?」
畢岸要拿回半個當鋪,只管拿回便是,值當如此大費周章嗎?公蠣無心聽他們玩笑,心中猶如一團亂麻,又問道:「你爹幫人做過這玩意兒嗎?」
但看看腳下明晃晃的水窪,卻不敢貿然跳下去。
說話之間,靈蛇草已經乾枯,香味消散。
豁牙小販賣著菜還不忘插嘴:「公子你不知道,這行當水深著呢。」
豁牙小販終於不用掩蓋牙齒缺陷了,點著自己的腦袋,道:「公子,你別聽他瞎咧咧,他這裡有毛病哩。」
這讓公蠣又納悶又傷心。
江源作為世家公子,吃的用的果然不同,衣服、鞋子、腰帶、帽子頭冠,甚至佩戴的飾品,都是整套搭配好的。櫃櫥里光是上等好茶便有好幾種,分類包好,並配有精緻茶具,讓公蠣羡慕不已。同為非人,自己怎麼如此寒酸呢,真是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
阿牛認真地道:「爺爺不會老的。」老頭滿臉慈愛,擺手道:「你過來。」
大多蛇道都是陳舊的,因為能夠看到上面的落葉和今年新發出的翠綠水草。公蠣用人耳聽不到的聲音發出蛇語,但周圍死寂一片,並無聽到有同類回應。
冉老爺慢慢將他放下。啞巴飛快跑過來,從懷裡摳出個小瓶子來,倒出一顆藥丸便往他嘴巴里塞。桂老頭卻把臉別到一邊,道:「沒用了……不要浪費。這些藥丸是我精心配製的,留著……給阿牛。」他每說一句,便要喘上幾口。
這情景似曾相識。公蠣大驚,奮力掙扎,忽然頭皮一緊,頭髮被人抓住,身上力氣增強,終於擺脫漩渦吸力,被拖了出來,嘔出幾口苦水,伸展四肢躺在滑膩的青石上喘氣。
桂老頭眼裡的一點亮光消失了,他無聲地哭了起來。啞巴在一旁手足無措。
捏泥人的本來只是路過歇腳,沒想到生意還不錯,樂呵呵的十分開心。公蠣等這撥人散去,忙又摸出五文大錢道:「麻煩再幫我捏個瀟洒飄逸些的。」
原來這侏儒因為容貌醜陋,常被嘲笑戲弄,剛才也是因為被北市幾個小混混驅趕,這才匆忙挑著竹屜來到了土地廟這個相對僻靜的地方。他見公蠣衣著華美,氣質不凡,原本有些膽怯討好之意,但公蠣不僅沒有架子,反而對他讚揚有加,令他頗有幾分受寵若驚的感覺。
瘸腿乞丐將油紙包打開,裏面竟然是半隻肥碩的紅燒肘子,他往公蠣面前一推,懶懶地瞥了一眼,道:「等的人還沒來?」
周圍有丁香花的味道,但公蠣稍微一聳鼻子便分辨出只是丁香花而已,並非她的氣息——為何她一離開,連氣味都會消散呢?
沒錯,是冉老爺。定是那晚她去偷窺被發現了,遭到了冉老爺的暗算。
剛才那一下,似乎用去桂老頭的全部力氣。他雙手微抖,用力喘了一陣,嘆道:「定是啞巴不忍心,把冉公的藥量給減了一半。」
冉老爺的氣味很特殊,相對來說較好分辨,但即便如此,公蠣也是豎起全身的毛孔才勉強能探尋得到。
老頭似乎不甘心,顫巍巍地站了起來,親自上下又摸了一遍,仍然一無所獲。
燈光之下,有幾個水窪迅速隱去,露出下面的石頭。
公蠣先還矜持,吃了一口之後便胃口大開,以樹枝做筷,大快朵頤。瘸腿乞丐拉過一片大桐樹葉蓋在臉上,道:「女人約會,不會來這種地方的。」
冉老爺憂傷地看著他,道:「我早跟你說,你的方向錯了,你偏不信。」
一個總角幼童哭了起來,粉嘟嘟的手指著公蠣,磕磕巴巴用尚不流利的語言叫道:「長……蟲!……大的!」
桂老頭嘴唇顫抖,雙手扶著石桌,方才勉強站立。
公蠣想起他的金銀珠寶,眼睛一亮,腆著臉小聲道:「算你知恩圖報。」又問:「你怎麼會在這裏溺水?」
小白蛇似乎很害怕,盤起身https://m.hetubook.com.com體,吞吐著蛇信。公蠣看了看自己,衣著鞋帽、配飾裝扮並無特殊之處,唯一少了螭吻佩。想了想,將手中的月季和泥人兒放下,俯下身子,朝小白蛇伸出手去,和善道:「來呀。我不會傷害你的。」
桂老頭摸著自己的臉,苦笑道:「看到了吧。老朽行將就木,實在沒有時間了。」
啞巴將亂蓬蓬的皮革掀到一邊,裏面露出一個人來,蜷縮著身體一動不動。
捏泥人的見公蠣神色有異,很得意自己的故事效果,搖晃著碩大的腦袋,神神秘秘道:「我最愛聽我爹講故事。他說伏牛山下,不,或者是嵩山下,一家員外家財萬貫,日子過得可美哩,不過幾代單傳,只有一個兒子,倒是侄子一大幫。其中一個侄子……」
但冉老爺終究沒有再說什麼,只是深深地嘆了口氣。
公蠣不喜歡戴過於繁雜的帽子,頂多冬天戴個硬翅襥頭,若是夏天,便只用簡易頭冠束髮,又清爽又方便,而這個泥像卻帶著個有長長后帷的幅巾,像個笨重的武士,大大影響了整個泥像的形象。
桂老頭抱著黑罐,不住地長吁短嘆,忽然將黑罐翻轉,朝他頭上套去,不偏不倚,剛好將假公蠣的腦袋蓋得嚴嚴實實,然後左右看了看,將罐子調整到了一個合適的位置。
公蠣依稀看到一絲鬼火一般的光點進入他的門面之中,假公蠣頓時劇烈地嘔吐起來。
捏泥人的老實巴交,搓著手躊躇良久,小聲道:「公子,我這麼跟您說吧,您說的那個算是泥人手藝的一種,叫做雙面俑,用來製作邪祟的。」
假公蠣反應甚為遲鈍,只是茫然地搖頭。桂老頭道:「你放心,我會多多地燒些紙錢給你,足夠你和祖師爺花的。來,轉過來我看看。」
啞巴去了上房,從牆面一個小佛龕裏面抱出一個人頭大小的黑罐子來,遞給桂老頭。
公蠣一個激靈,聲音抖了起來:「你……你在兜圈子!」說完忽然意識到,不是兜圈子,而是這片淺灘上的水窪和荊棘等,在移動。
冉老爺不在房間,也不在後園。公蠣不理會追著他要結上月伙食的夥計,循著氣味,深一腳淺一腳上了街。
香味正是這些汁液發出的,只是極淡。公蠣十分失望,道:「不是說有綠色果子嗎?」
可是心裏會長痱子嗎?公蠣很想問問那些常人,卻懶得說話。那種刺痛煩躁的感覺,讓公蠣絕望。
公蠣靈光乍現,忽然明白他是誰了——他是那晚在如林軒小池塘旁邊冉老爺密談的老者!只是僅僅半月過去,他竟然衰老至此,連聲音都變了,以至於公蠣根本沒聽出來。

第二節

公蠣伸手去推蚺囚,卻見金屬條上的蜈蚣像是活了一般,蠕動著往自己的手上爬,正驚慌失措,又隱約看見蓋子上畫的蛇似乎動了一動,眼睛睜開,發出鬼火一般的綠光,當下心神大亂,哇哇叫著一邊後退,一邊揮著木赤霄亂劈亂刺,碰撞在金屬條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桂老頭一邊幫他捶背,一邊緊緊盯著他,可惜他只是乾嘔,什麼也沒嘔出來。倒是公蠣的胃部莫名其妙跟著一陣翻滾,強忍住才未發出聲音。
夜幕太重,掩蓋了公蠣暴虐的眼神,煙霧藍色,帶著暗紅的底暈。酒似乎在公蠣的心裏燃燒起來了,燒得他渾身燥熱,衣服下面的鱗甲不聽使喚地聳起,發出細細的摩擦聲。
公蠣正聳起鼻子四處分辨,冉老爺在倒伏的水草中扒拉了半天,突然道:「在這裏。」
她出意外了!輕飄飄的一句話,猶如晴天霹靂,將公蠣炸得暈頭轉向。這半個月來,自己只會在這土地廟前死死地等待,只想著她爽約,卻全然沒有想到她有可能出意外了。
桂老頭嘴巴一翕一合,只是簡單地重複兩個字:「求你,求你。」
帽子一動,原來它同泥像不是一體的。公蠣小心翼翼兩邊慢慢撬動,竟然將整個帽子都撬了下來。
捏泥人的一口應承,嘴裏嘟囔道:「要瀟洒飄逸的……抬頭,挺胸,衣擺隨風飄起……」看他長相粗笨,手掌肥厚,但一捏起泥人來妙手生花,泥巴在他指下如同活了一般。
原來是個方面大耳的中年侏儒,滿頭大汗,以手做扇,四處張望了下,可能見周圍遊客不少,嘴裏念叨道:「先擺這裏好了。」熟練地將兩個半人高的竹屜在樹蔭下擺好,拿出幾隻捏好的小狗、小豬、小馬什麼的,插在對外一側的竹筒上,接著拿出紅黃白黑等各色彩泥來,以小鑷子、小剪刀等為工具,三下兩下,捏出個輕紗遮面、半抱琵琶的美人兒來,用竹籤一紮,照樣插在竹筒上。
他每日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如林軒吃早餐時,常常看到冉老爺不遠不近地坐在不遠處。有時他在土地廟發傻時,偶爾也能察覺到冉老爺的身影。毫無疑問,冉老爺在偷窺他、跟蹤他,可能想取回木赤霄,可是公蠣將木赤霄別在腰間,一副「你要來搶我便拚命」的勢頭。江源仍然未回,小花匠每日將他房間的花打理得齊齊整整,不用公蠣操任何的心,但他告訴公蠣,江公子原本說回去三五天,如今半月過去,只怕他不會回來了。而忘塵閣,彷彿已經忘記了公蠣,從畢岸到胖頭,沒有一人來問過他的日常,彷彿他同忘塵閣沒任何關係一樣。
捏泥人的頭搖得像個撥浪鼓:「不不不,我從來不做這種生意。」公蠣越發好奇,道:「不就是個普通的泥人么,我出兩倍價格,回去送給我家小妹。」
丁香有些發蔫,部分花兒已經軟趴趴地垂下了頭,同公蠣一樣沮喪。公蠣手心的汗,將木赤霄的手柄浸得黏糊糊的,只好不時地在衣襟上擦拭一番,將衣襟搞得皺巴巴的。
閉門鼓尚未敲響,趕得緊的話,還來得及回如林軒休息。公蠣走在狹窄的小巷子里,想象著自己孤獨的背影,心酸不已,不由顧影自憐起來。

第一節

雙面泥人難道是畢岸捏的?
公蠣自詡水性良好,迅速擺動身體,誰知四肢沉重之極,身體根本不受控制,竟然隨著水流往下墜去。公蠣翻了個身,發現身下的水流正在旋轉,慢慢形成一個水桶粗的漩渦,旁邊還有兩個深而細的小漩渦,像是一個張著大嘴巴的巨大骷髏,想要把他吞噬。
桂老頭繞著假公蠣走了一圈,眼裡露出不忍的神色,輕輕地揉著他微微蹙起的眉頭,道:「好孩子,忍著點,一會兒就好。」說話忽然手上用力,朝他的眉心重重一彈。
而最後自己打暈冉老爺,拖走常芳時,小匕首還在冉老爺手上。
公蠣嚇了一跳,後退了一步,道:「好好好,只要你以後別找二丫的麻煩就好。」

第六節

誰知小白蛇如同見鬼一般,竟然不顧青天白日的,跳躍著竄出石板縫隙,溜著地面驚慌地扭動,找到一個鼠洞一頭鑽了進去,引起幾個行人高聲尖叫。
公蠣顧不上理會冉老爺這句莫名其妙的話,倒抽著涼氣,趁著月光將手上的小刺拔掉。
一個腰身粗壯的中年婦人挑著賣剩的茶湯路過,看到公蠣熱情招呼道:「下午新煮的茶湯,在井裡湃過的,又解渴又耐餓,還剩最後一碗,客官您要不要嘗一嘗?」
氣味在一處院落前的磨盤根部稍微濃郁,顯然他曾經在此處盤桓過一段時間。
回到自己房間,公蠣飯也未吃,匆匆忙忙洗了澡,換了衣服,幾乎一路小跑往土地廟趕,中途特意拐到北市那家門口搭有丁香藤架的花鳥鋪子,趁人不備折了一大把丁香捧著。
公蠣氣急敗壞道:「幹嗎,想打架?」一眼瞥見從他衣襟里滑出一件掛飾,失聲道:「二丫的東西,怎麼會在你這裏?」
一個三尺見方的扁圓型籠子,帶著水草和淤泥被他拉了出來。質密堅硬的黑色金屬條,金屬條底端鑄有尖吻豬鼻的怪獸頭,頂端鑄的卻是鷹嘴,中間刻畫有彎彎曲曲蜈蚣一樣的符號。而籠子頂部正中的蓋子上,刻著一條閉著眼睛的蛇。
冉老爺鬆開了手,忽地朝他腿上用力一擊,疼得公蠣哎喲一聲,正要發怒,見一條黃綠相間的水蛭扭動著從腿部脫落,又閉上了嘴。
冉老爺偏了偏頭,木然道:「自己不小心。」撥開一蓬荊棘,彎腰鑽了過去。
公蠣再三打量著老頭,確定自己同他素未謀面。
豁牙小販不失時機地對捏泥人的表示鄙視:「你以為人都跟你似的,個頭不長,腦子也不長?」
公蠣想要拿走又不好意思,愛不釋手地看了又看,覺得身形不夠修長,衣服也不夠飄逸,若是自己在場,定然效果更好。這麼一瞧,公蠣又覺得帽子有些怪異。
冉老爺臉色極為難看,堵著窄窄的塘沿一言不發。
罐子不知道什麼做的,很快同假公蠣的頭部緊緊貼合,如同長在皮膚上一般;而他也瞬間變了模樣,四方臉小眼睛,塌鼻子厚嘴唇,皮膚黝黑粗糙,同公蠣再無一絲相似之處。
但並沒有活物回應公蠣的呼喚。
公蠣摩挲著別在腰間的木赤霄,心一點點沉了下去。
桂老頭抱頭蹲在假公蠣身邊,悶了片刻又站起身來,低聲道:「我實在是沒了法子了。」慢吞吞道:「取俑罐來。」
院子很是寬敞,正中一棵古老的皂角樹,樹圍粗得要幾人合抱,枝幹虯曲,樹冠茂密,整個院子遮得嚴嚴實實。樹下擺著簡陋的石桌石凳,旁邊還有一個大石臼子,裏面汪著一汪清水;一條低垂的樹枝上掛著一盞燈籠,樹下凌亂地堆著竹子、皮革、馬鬃等物,還有各種成品或半成的弓箭,濃重的氣息沖得公蠣鼻子一陣發癢,冉老爺的氣味更加不能辨認。
啞巴誠惶誠恐地後退了幾步,連連搖手。冉https://m.hetubook.com.com老爺揉著手腕上的勒痕,冷著臉哼了一聲,道:「你的藥物,在我身上沒什麼效果。」
去掉了帽子,公蠣卻愣住了。這竟然是個雙面泥人,後腦勺被幅巾遮住的地方,還有一張臉。而這張臉,一眼看上去,同自己如今的相貌有幾分相似,但卻青面獠牙,表情兇惡,如同廟裡的小鬼兒一般,帶著一股邪氣,特別是眼睛鼻窩處兩塊明顯的黑斑,十分刺眼。
瘸腿乞丐伸了個懶腰,道:「你的那個姑娘,我知道她在哪裡。」
他說得雖然夾纏不清,公蠣卻聽得心裏發涼。若雙面俑之說確有其事,那麼能夠拿到自己指甲、頭髮和掌心血的,只有忘塵閣等人。胖頭是可信的,除了胖頭,自然就是畢岸和阿隼。
原來是自己的泥人像,只有半尺來高,但做得極為精細,眉眼如生,同自己容貌沒變時一模一樣;身上穿著一件小小的月白色襦袍,系同色腰帶,連腰裡那塊小玉佩都是螭吻佩的縮小版,十分好玩。
公蠣心裏懊悔,心想冉老爺實在狡猾,兜來兜去,還是跟丟了,正要沿原路返回,只見廂房門帘一挑,啞巴出來了。
不過話說出來,公蠣便發現了一些端倪。水草之中,好幾條細長的倒伏帶,從這個水窪到其他水窪或者花樹下。倒伏帶上,有公蠣熟悉的痕迹。
公蠣心想,真是莫名其妙,我又不認識你。
公蠣打開一看,是個扁扁的木匣子。鏟花泥的木赤霄,自然不會裝入匣子放在床上,不過公蠣素來好奇,便將匣子打開,頓時驚喜不已。
瘸腿乞丐道:「有金銀錢財嗎?」
瘸腿乞丐晃動著二郎腿,漫不經心道:「一無所長,一無是處,漫無目標,得過且過,遇事兒只會做縮頭烏龜。」
公蠣越發疑惑。她怎麼會在這裏?下午見她,明明同啞巴一副素不相識的樣子。
轉眼到了下午,公蠣仍然沒找到木赤霄,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認真回憶了一下最後一次見到木赤霄的時間,記得冉老爺同常芳打架那日中午,公蠣還曾拿那玩意兒掘土,第二日便不見了。忽又想起,那日晚上,兩人曾對著一個火焰狀的小匕首爭來奪去,記得小匕首表面相當喑啞,顯然不是金屬製作,難道——難道他們打架用的木赤霄?
冉老爺頭也不回,道:「沒有回頭路,只能往前走。」公蠣進退兩難,見他越走越遠,只好跳下石塊,沿著他的腳印,罵罵咧咧地跟著,一邊走一邊留意身後,赫然發現,只要走過的地方,全部變成了水窪,身後分明是明晃晃一條水路,直通往荷塘。
公蠣頓時覺得透不過氣,但很快,公蠣便驚懼得忘了呼吸。
捏泥人的面露難色,遲疑了一陣,將公蠣拉到一邊,比比劃划道:「我聽我爹說的,雙面俑,邪氣得很……捏一個雙面的泥人兒,用那人的頭髮、指甲燒成灰,再用他本人的掌心血攪拌,這世上便會出現同那人一模一樣的人。而他本人容貌就漸漸變成背後那張臉……慢慢地就被人給替換掉了……只有最貼近的人,才能做得了雙面俑哩。」
公蠣嗤之以鼻:「我沒聽過,不過聽你一說便猜到是怎麼回事了。」
太陽落山,悶熱卻未減,幾隻夏蟬吱吱啦啦地叫著,令人煩躁。
老頭昏黃的老眼憐憫地看著他,道:「好孩子,你懂不懂都不要緊。為了這一刻,我桂氏一族已經足足等了近千年。」
婦人麻利地盛了一碗茶湯端了過來,笑眯眯道:「您嘗嘗我胡大嫂的手藝。」
公蠣忙摸出三文錢來,拿著小泥人兒愛不釋手。忽然想起在江源房中看到的,心中一動,問道:「你會不會捏雙面泥人兒?」
冉老爺陰晴不定地打量了公蠣良久,忽然轉身道:「跟我來。」彎腰往旁邊的荊棘叢中走去。
公蠣心癢難耐,卻不敢用強,怒道:「你既然找得到它,還帶我來看什麼?」
公蠣像個被刺穿的肥皂泡,一下子癟了,身上的鱗片悄然褪去。
蛇道。
忘塵閣的大門虛掩著,空無一人。公蠣攀著木門鑽過牌匾後面的窗格,進入忘塵閣內堂,卻發現裡間的門也是虛掩著的,內里空無一人,竟然連汪三財也不在家。不過公蠣留意到院子里搭了個簡易床板,旁邊還放著一把蒲扇,估計汪三財去茅廁了。
冉老爺站起來道:「看這個。」走到草地邊緣的一個小水窪前,俯下身子一撈。
天色已暗,賣弓箭的啞巴和周圍的攤販已經收攤回家,寄居於此的乞丐們陸陸續續返回。
公蠣摸著腰裡的荷包,傻笑起來:「還有十八……十九文。」
公蠣不知該高興還是擔憂,緊張得雙腿發麻。
七八天過去了,天氣越來越熱。將近立夏,空氣中瀰漫著新鮮泥土的腥味和麥秸的甜味,原本溫和的陽光徒然熾熱起來,脖子、腋下的痱子跳躍著,像有一把針尖在刺,又癢又痛。
朦朧的夜色中,松樹、土地廟,還有眼前的瘸腿乞丐,倏然縮小,像南市茶館上演的皮影戲。公蠣咯咯地笑了起來,癱坐在地上。
小花匠遞過來一個竹木小鏟子,道:「用這個吧。」
老頭閉目養了一會兒神,道:「你在他身上搜一搜,看看有沒有玉佩玉眢之類的東西。」
公蠣渾然不覺,眼中的紅血絲暴增,搖搖晃晃走開。
除了幅巾可單獨拆卸,其他如衣服、靴子、小玉佩等,都是一體的,並不能剝離下來。公蠣湊近了嗅,隱約聞到有一絲血腥味,特別是背面那張同自己現在比較像的鬼臉,黑斑似乎是血沁進去造成的,但若說有其他的異樣,公蠣卻實在瞧不出來。
阿牛張嘴欲說什麼,老頭揉了揉他的頭髮,他的眼神頓時迷離起來,猶如夢遊一般摸到位於牆角的竹床前,乖乖躺下,很快便發出了均勻的鼻息聲。
公蠣躲避不及,見上房窗下一個種花的破缸,閃身躲了進去。
捏泥人的一拍大腿,睜大眼睛道:「就是哩。您也聽過這個故事?」
蔫了的丁香花瓣落了一地。公蠣小心地護著未掉落的丁香,爬起來繼續引頸張望。
似乎出現了幻覺,濃郁的肉香之中,竟然有一絲淡淡的丁香花香味。公蠣只覺得心中堵得厲害,悶悶道:「吃不下。」但肚子偏偏不爭氣地咕咕叫了起來。
難道畢岸後悔給了自己半個當鋪,故意趁機拿回去?
大凡野生的奇花異草,多有猛獸守護。而靈蛇草,為蛇類守護之異草,紅葉綠果,可解百毒。公蠣曾在老龜那裡見到過一株乾的靈蛇草植株,對它的香味印象深刻,卻從未見過靈蛇果。
老頭默默看著阿牛良久,這才衝著啞巴道:「走吧。」啞巴扶著他,兩人一起來到院落中。
聽到自己被稱為「老哥」,捏泥人的侏儒顯得有些手足無措,咧嘴傻笑起來,小聲道:「其實也沒什麼。不過按照祖訓,無故不得製作雙面泥人。」
老頭隨口道:「不是爺爺要你陪,是外面危險……」看到阿牛天真的眼神,忽然轉了口風:「嗯,爺爺老了,離不開人。你晚上就在家陪爺爺。」
那條曾經幫過公蠣的小白蛇顫顫巍巍探出半個腦袋來,膽怯地看了一眼公蠣,嗖地一下縮了回去。
公蠣探出分叉的舌頭,舔著唇邊細長帶有回鉤的牙齒。
冉老爺重複道:「東西就在前面。」轉過身,不慌不忙往前走去。公蠣不敢亂跑,急道:「喂,你這人怎麼這麼固執,什麼東西非得大晚上的去看?」見冉老爺不理他,怒道:「我不想去!我要回去了!」
公蠣不敢回頭看冉老爺變成了什麼樣子,又不敢往水窪里跳,只管繞著草地兜圈子,心中慌亂不已,前面不遠處忽然亮起兩盞紅燈籠。
公蠣只覺得心驚膽戰,忙將思緒轉到其他地方上去,嘴裏念叨著找木赤霄要緊,這些都是小事兒,不值得傷腦筋。
水腥味很重,夾雜著根葉腐爛的氣息,有些沖鼻子,但公蠣分明嗅到一股淡淡的異香,驚喜地叫道:「靈蛇草!」
假公蠣如同木頭,機械地站起來,躺到石桌上去。
待酒力稍減,公蠣爬了起來。冉老爺之後的行程漸漸詭異,所行路線全是偏僻旮旯處,大樹后,花基內,甚至有一次還爬上了一家農戶的草垛上,若不是在躲避,便是在跟蹤。
公蠣伸出拇指贊道:「好手藝!」
那人呻|吟了幾聲,慢慢撐著胳膊坐了起來,愣了片刻,道:「這是哪裡?」
這日中午,公蠣早早來到了土地廟。
卻是那個駝背豁牙的小販,收攤時南瓜從菜攤上滾落,他跟著追過來,剛好撞在一起。小販誠惶誠恐道:「對不住對不住!打碎的碗我來賠!」苦著臉摸出兩文錢給婦人,點頭哈腰地繼續收攤去了。
公蠣嗷嗷叫著,跳躍著衝出了沼澤。
冉老爺氣得渾身發抖,指著他良久,似要一掌劈下來,但終究不忍,一頓腳拂袖而去。
桂老頭一愣,衝著冉老爺做出一個齜牙咧嘴的兇狠表情,丟了匕首,閃電一般將雙手插入假公蠣的腹部,不住地翻騰攪和,依稀可見心肺等內臟出來又進去,看得公蠣毛骨悚然,肚子一陣陣痙攣。
小販上下唇將牙齒一包,悻悻地閉上了嘴。
桂老頭抬起耷拉的眼皮看了他一眼,重新拿起匕首在假公蠣身上划,苦笑道:「您身強力壯,不要說這種話。」
公蠣嚇得捂住了眼睛。
江源待自己不薄,偷偷摸摸去人家房間里拿東西,儘管是個不起眼的小玩意兒,這行徑也著實過分。公蠣有些不好意思,憑空對著江源愛坐的位置施了個大禮,嘴裏念叨道:「江兄弟,我借你的木赤霄用用。等你回來了,我好好給你賠個不是。」
冉老爺表情緩和了些,朝院落四周打量了一下,面帶倦色道:「你先行一步,我隨後便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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