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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塵閣

作者:海的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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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雙面俑 第五章 木赤霄

第三卷 雙面俑

第五章 木赤霄

剛才公蠣房門的響動顯然驚動了他,他躲在柱子後面良久,確定再無異動時,這才閃身出現。他身體雖然肥胖,走起路來竟然悄無聲息,簡直比公蠣在地面上滑行還要安靜。
公蠣忙上去幫忙,兩人將造型古樸別緻、雕琢自然的一件件整理出來,放入事先準備好的盒子中。江源道:「下午無事,我想去宣風坊走一走,之前曾給外公訂購了幾株牡丹,不知花匠培育的怎麼樣了,隆兄可否陪同?」
來的竟然是個文弱男子,頭戴書生方巾,一副儒生打扮,看樣子不過一二十歲。男子聽到冉老爺說話,直起了腰,唯唯諾諾過來,衝著冉老爺的背影施了一禮,道:「小生見過冉老爺。」
老者帶江源來到苗圃最里幾叢牡丹面前,垂手道:「公子來得遲了,天氣漸熱,『黑花魁』花期已過,再開花最早也要秋季,倒是『白楓染』,如今含苞待放,拿回去剛好。」
公蠣不由為自己的俗氣而羞愧,越發覺得她超凡脫俗,不容褻瀆。
常芳陰沉著臉站了片刻,道:「我走了!」公蠣忙勸解道:「他這人錙銖必較,小氣得很,常大哥不要同他一般見識。」

第四節

公蠣定睛一看,還以為走錯了:里裡外外新添了好多花草,綠的翠色|欲滴,紅的嬌艷動人,紫的如錦如霞,花器也別緻精細,同原本的古玩玉器競相輝映,不僅雅緻生動,更為房間增添了幾分清涼。最為誘人的,一個是盆一花雙色的紅白「二喬」牡丹,開得雍容華貴,肆意汪洋,一個是擺著茶几上的兩個小圓白瓷睡蓮,圓葉如蓋,粉白的小荷含苞待放,如含羞帶笑的少女,煞是動人。
公蠣熱烈鼓掌:「好劍法好劍法!得空兒我得好好學學。」
冉老爺不再糾纏這個問題,繼續問道:「忘塵閣如今異軍突起,巫教多人折在他手上。聽說忘塵閣有兩個掌柜,可有什麼過人之處?」
離痕眼波流轉,道:「這可找錯人了。我一青樓倌人,只會陪人喝酒唱曲兒。」她掃視了一遍,道:「你這裏若有琴瑟琵琶,我倒可以獻醜一試。」
常芳道:「今晚喝酒喝高了,在通鋪湊合一晚。」簡單同公蠣聊了兩句,揚長而去。公蠣知道常芳性格冷淡,也不以為意,自己回了房間倒頭便睡。
公蠣沮喪道:「我……我叫隆公犁。」連忙趕著繼續追問:「請教姑娘尊姓大名。」心裏卻擔心得要死,唯恐她不肯告知。
不能錯過這個機會。公蠣激動不已,雜亂無章地說道:「姑娘你尊姓大名?……我……我叫龍公蠣,今年二十三歲,單身一人,尚未婚配,現住在如林軒聞天房……你家住何處?我們何時……何時可以再見面?」話一出口馬上又後悔,什麼「尚未婚配」,這種話怎麼能脫口而出?
公蠣老實答道:「沒什麼打算。我在洛陽無親無故的,也沒個牽挂,走一步說一步罷了。」依他的想法,大不了洛陽混不下去了,便回洞府,至於身上的鬼面蘚會不會發作,具體什麼時候離開,有沒有什麼難以割捨的東西,公蠣從不曾深入思考。
半夜三更不睡覺,搞什麼呀。公蠣嘟囔了一聲,去大堂打了茶水,一口氣喝了好幾盅,這才心滿意足地重新回房睡覺。
江源正對著軟榻把玩什麼,聽到公蠣誇讚迴轉身笑道:「喜歡便搬去。」
阿意道:「也不是什麼要緊的東西,不值錢。」從懷裡摸出一把火摺子,熟練地打著,然後蹲下,拔下頭上的紫玉丁香花簪在地上畫了一個圖案,道:「喏,我的小木劍。」
聽到離痕的名字,公蠣更加顧不得了,偷偷溜回大石後頭,順著石縫盤了上去。
公蠣忙接過轉遞過去。這柄小劍半尺來長,一條似蛇似龍的怪獸盤踞其上,有爪無角,表情兇惡,獸身為柄,噴出的火焰則為刀刃,劍身縫隙里滿是花泥。公蠣依稀覺得似乎在哪裡見過,道:「這小劍好別緻。」
公蠣差點從鼻子里發出一聲「嗤」。
離痕眼珠轉了一下,道:「換個問題。」
離痕姑娘來了?公蠣激動不已,跳出後窗,來到昊天房后,攀著牆縫爬上了外檐。
江源指著其中兩株發蔫的牡丹,道:「胡叔叔,那這兩株『青龍卧粉池』的粉色牡丹呢?」
原來是二丫。她咯咯笑著,張開雙臂朝婦人撲來,將臉兒埋在她的懷裡,神態甚是親昵。
公蠣早聽說離痕琴棋書畫無所不通,極盼她能一展才藝。但看冉老爺房裡,除了配置的古玩擺件,連個筆墨紙硯都沒有,更別提絲竹樂器了。
不過公蠣發現,原來容貌這事兒,並不像他以前以為的,鼻子上長了個痘瘡,便以為整個洛陽城的人在盯著你的痘瘡,而實際上,沒人關注你臉上有什麼,除非——除非你貌若潘安,或者同畢岸一樣英俊。
萬萬沒想到,一副富家公子哥兒模樣的江源,照顧起人來細心體貼,真真兒比女子還周到。公蠣感動得稀里嘩啦,真覺得有此好友,一生足矣,只恨自己身貧命賤,無以為報。
江源默然不語,似乎猶豫不決。那人繼續勸道:「少主,此事耽誤不得,須得快刀斬亂麻。依我的主意……」
公蠣忙不迭點頭:「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遭遇如此變故,兩人沒了興緻,便要告辭,剛上了車,江源又探頭問道:「胡叔叔,我早上從別處買了一株正在開放的二喬,可有哪些要注意的?」
冉老爺道:「他們來洛陽所為何事?」
冉老爺面無表情:「是。」公蠣猜想是那晚冉老爺托少年男子送的信物。
那人煩躁道:「那晚的流沙棺,不是網住了巫教的魏和尚嗎?另外幾個人僥倖逃脫,算他們命大。」
公蠣收劍一看,對面樹下站著一人,白色襦袍、青玉頭冠,細長眉眼儒雅含笑,可不正是當日甚為投緣的江源么。公蠣又驚又喜,道:「你怎麼來了?」

第六節

江源眉頭皺了皺,隨即笑了,懶懶道:「胡叔叔多慮了。」
公蠣唯唯諾諾,斜著坐了半個屁股,擠出個笑臉道:「冉老爺好早!您要吃點什麼?」
只見他長劍在握,神色沉靜柔和,先是靜若處|子,動作慢而優雅,劍身微顫,彷彿清輝遍灑,月下輕吟;忽然翩然躍起,旋轉,回身,倒刺,衣袂飄飄,足不粘塵,劍氣隨心而動發出急迫的節奏,猶如面對萬丈波濤,豪氣雲天。
那人忽然哽咽起來:「我等不得了,真的等不得了……」他悲憤交加,老淚縱橫,拄著竹子的腰也彎了下去:「冉公……我知道我不如你見識廣,年歲大,可是我與你不同……」
公蠣慌張起來,不知道該信離痕還是信畢岸。
聽這口吻,明大夫似乎是個比較厲害的大人物。
小花匠一見公蠣,簡單施了個禮,道:「我是幫江公子打理花草的,江公子家裡有急事,今天一大早回了鄉下,他托我來給您說一聲。」
這舉動挑逗之意甚為明顯,公蠣只聽得耳跳心熱,一心盼望著再來些更火爆的。

第二節

老者精幹矍鑠,頗有些風仙道骨的超然之態,微微施了禮,回道:「公子難得有空,請這邊來。」說著看了公蠣一眼,微笑道:「這位公子看著面生,是第一次到小老兒的牡丹園來吧?」
微風吹來,一株半開的「紫玉冠」輕輕搖晃,蹭到老者的衣擺,像是一隻乞求疼愛的小動物。老者伸手輕撫,喟嘆道:「培育花木久了,總覺得萬物有靈,對這些花花草草也產生了感情,挖了哪一株做葯,都有幾分捨不得。不知公子是否有此感觸?」
公蠣一哆嗦,回過神來。但自己怎麼能說是為了偷看花魁離痕呢,正不知如何回答,她卻哂道:「眼饞人家的珠寶,是不是?」
公蠣眼見嬌容三變從根部折斷,原本嬌艷的花朵同被屎一樣的南瓜蹂躪成了一團花泥,心疼不已。
如今五月,牡丹花期已過,但他家依然開得極好,碗口大的牡丹爭奇鬥豔,嬌艷欲滴。
老者微微一笑,彎腰修去一片發黃的葉子。
公蠣忽然熱淚盈眶,正了正心神,強笑道:「阿意姑娘麗質天成,看著倒比在下小好幾歲呢。」
半夜三更打架,真是閑得無聊,卻不想自己半夜三更圍觀打架更「無聊」。公蠣溜出茅廁,貓著腰往前湊了湊。
她有些心不在焉,朦朧的眼神中帶著一絲茫然,比起嬉笑,更讓人心動、心疼。
冉老爺果然不再追問,道:「龍爺是誰?」
公蠣本來想換個地方吃早餐,可聽了這話臉上甚是掛不住,正想跳起來叫「我還不想看見你呢」,冉老爺飛快出手,一把扣住了公蠣的喉嚨,眼睛瞪得溜圓,一字一頓道:「再多管閑事,小心你的小命兒!」說著一鬆手,將公蠣甩在坐榻上。
公蠣巴不得有個效勞的機會,連忙問道:「什麼玩具?我來幫你找。」
遊了一陣子,公蠣覺得有些累了,便仰面漂浮在水面上,閉目養神。
公蠣喉嚨發緊,臉兒發燙,他拚命地眨眼,不讓眼淚流下來。想象了無數次的場景,又一次不經意地出現了,匆忙之下,公蠣竟然張口結舌,完全想不起自己要問什麼。
喝了這一小口水,更覺嗓子冒煙。公蠣索性拿了茶壺,準備去大堂打些水來,剛將門拉開一條縫隙,忽聽外面噗的一聲,門廊上掛的燈籠忽然滅了,接著只見一個影子一閃而過,留下一股奇異的淡淡www.hetubook.com.com香味,依稀便是冉老爺。
阿意第一次認真地看著公蠣的眼睛,忽然笑了一笑,問道:「你住在如林軒?」
行至天津橋,馬車一顛,兩人都回過神來。江源往座位上一靠,道:「隆兄近期有什麼打算?」
那人啞然不語,良久才道:「這事兒原是我指揮失誤。可是如今已經八百多年,祖師爺心愿未了,我著實心急。」
真是瞄都不帶瞄這麼準的。
公蠣對一株漸變色的「嬌容三變」垂涎三尺,正唯恐養不活,又見每株價格至少十兩以上,頓時蔫了,連連推脫說不可辣手摧花。江源會心一笑,對旁邊一直跟著侍候的小花匠道:「這盆嬌容三變我也要了。」
若是公蠣能夠看到自己的樣子,定然會臉紅:他像一隻找到主人的小狗,恨不得將尾巴搖出風來——若是他有尾巴的話。
房間里,冉老爺同離痕的對話還在繼續,包裹里的珠寶幾乎盡數歸離痕所有。但公蠣已經完全不在意房間里的花魁了,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在她身上:盡量縮起身體給她留下更大的空間,讓她躲藏得舒服些;用眼睛的餘光偷看她光潔的小臉;在心裏一遍遍重複想要問她的問題。
公蠣看著她微微翹起的粉紅色嘴唇,一陣頭暈目眩,恨不得跪在她腳下,訴說自己對她的思念。
冉老爺的臉有些陰沉,道:「江源什麼來頭?」一聽提起江源,公蠣忙支起耳朵。
如此意外,讓人措手不及。老者更是痛心疾首,道:「要想重新培育開花,只怕要到明年了!」
公蠣最擅長快速滑動而不發出任何響動,很快繞到了石頭的另一側。
原來是冉老爺。冉老爺仍然穿著長袍,同昏黃的月光融為一色,大熱天的,他也不嫌煩躁。另一個人站在竹林內,公蠣依稀看到他又高又瘦,卻瞧不清長相。
只此一眼,公蠣覺得有一生那麼漫長。
芒種過後,天氣漸熱,各種瓜果蔬菜上市,每日里江源差夥計買了瓜果生鮮,都不忘照樣送一份到公蠣房裡來。江源雖然年紀輕,但見識淵博,品位高雅,又出手闊綽,常常帶公蠣出入梨園堂館,參加各種聚會,品茗茶,聽絲竹,賞歌舞,會美人,結識者無不是青年才俊、文人墨客,公蠣每日眼花繚亂,目不暇接,滿腦子都是要學要記的東西,日子過得極為充實。
她頭也不回道:「明天傍晚你在此地等我吧。」腳步如飛,拐過街道消失不見。
冉老爺慢吞吞道:「我知道你心急,你以為我不急嗎?如今我兒子死於非命,我恨不得抹平整個洛陽城,可是這事兒急不得,若是單單為報仇,我早已經動手了。」
公蠣驚訝道:「大我一歲?」單看她的模樣,不過十七八歲,但偶爾的眼神又凌厲冰冷,讓人瞧不出真實年齡來。
如此天氣,去磁河游泳倒是正好。可自從公蠣在如林軒磁河河灘發現屍骨罈,對那一片總是有所忌諱,想了想,決定繞到如林軒東側的小水塘去。
那人可能覺得口氣重了,換了個口吻,懇求道:「我知道你的難處。可是如今,你我需要攜手。我們都老了,等不得了。」
公蠣一看,自己竟然抱著她來到了北市後面的土地廟,尷尬道:「這裏……這裏安全。」她穿著一件藍紫色窄袖胡服,領口和衣擺綉有淺紫的丁香花。
老者臉色鐵青,許久不言語。
※※※
老者道:「目前看來,兩株都差不多,外形太過一般。」江源似乎有些失望,道:「我本來打算送這兩株給外公。」
老者氣得渾身顫抖,連叫小花匠報官,兩個小販一看闖了大禍,嚇得菜攤也不要了,一東一西逃得比兔子還快。
月光下,公蠣見這男子生得倒也白凈,不過身形單薄,眼神飄忽,一副膽小怕事的樣子。
公蠣湊上去一看,矮几上堆滿了精緻的盆景配件:小風車,小石塔,小拱橋,小亭子,還有一堆長著綠蘚的鵝卵石。公蠣笑道:「原來江兄弟喜歡這個?要去了北市,我給你拉一大車來。」
江源道:「我寄養的幾株,如今怎麼樣了?」
胡姓老者帶二人來到牡丹從中,對一些品種詳細做了介紹,什麼粉色的「軟玉溫香」「雪映桃花」,紅色的「洛陽紅」「珊瑚台」,紫色的「葛巾紫」「紫魁」、黃色的「金桂飄香」「黃晶玉」、複色的「二喬」、「嬌容三變」等等,公蠣眼花繚亂,深恨腹中無墨,不能將這等美色表達出來。
離痕將已經拿起的鳳釵丟進包裹,嬌嗔道:「你要再問這種不該問的問題,今晚的生意可沒法做了。」
江源住在貓女住過的佑天房,同冉老爺的昊天房相鄰。剛行至門口,只聽屋內有人講話。公蠣以為是夥計,敲門要進,卻聽那人叫「少主」。
江源神色如常,笑道:「我正準備去找你呢,你瞧瞧我把房間布置得怎麼樣?」
男子的眼睛暗淡了下去,低聲道:「您知道,像我這般低賤,怎麼可能……」
唯一讓他憂心的,是同住如林軒的冉老爺。公蠣唯恐他對自己不利,便偷偷留意,甚至不惜半夜偷窺,除了發現此人冷漠自大、驕橫跋扈外,並未發現其他異常。他也曾偷偷打聽冉老爺的身份背景,夥計道,冉老爺身份文牒正常,與他人來往甚少。公蠣判定,他不過是個懶惰孤僻的白胖子,這才放了心。
公蠣又是點頭又是搖頭,不知該如何回答,看到她一張精緻的臉顯出冰晶一般的質感,如同冰雕,帶著一絲隱隱的病態,疼惜至極。
常芳手裡握著一把火焰造型的小匕首,左突右刺的,也沒什麼用。而冉老爺猶如閃電附體,渾身的贅肉似乎都充滿了靈動,不僅躲過他的襲擊,很快連這柄小刀也奪了去;但常芳不甘示弱,三下兩下,又重新奪回;冉老爺再奪走,常芳再奪回,兩人摔跤一樣抱在一起,在原地轉了好幾圈,誰也奈何不了誰。
冉老爺只給自己倒了一盅茶,道:「上好的雲綠茶,請便。」
公蠣這才注意到房間門竟然忘了閂,瞬間睡意全無,悄悄在門後站了一陣,這才悄悄探出半隻眼睛往外偷看。
誰知冉老爺如同神助,一個擺動,腳落了另一邊,倒是常芳一腳踩在枯木上,身體失去平衡,冉老爺趁機腳下一勾,身體一壓,一拳打在了常芳門面上。
公蠣一路走一路驚嘆,偶爾忍不住問下是何花木,江源一一作答。兩人一路欣賞,來到一家牡丹園前。
竹林嘩啦一響聲,一根翠竹被折斷,那人壓抑著怒氣,道:「你找了這麼多年,可找到正確的方向了?」他聲音蒼老,聽起來年紀不小。
她的手柔弱無骨,指尖帶著一點涼意。公蠣不敢用力,又不捨得鬆開,很想問問她血珍珠、鬼面蘚有無發作,可說出來卻變成了:「你……你近來好嗎?」
莫非他猜到是自己丟的石頭?公蠣心中有些忐忑,不過轉念一想,這樣算是還了常芳一個人情,他當初贈予的幾兩銀子便可心安理得地不還,還是比較划得來,興沖衝起了床,便去通鋪找常芳。
棺材上的通氣孔,有倒刺的長釘……公蠣猶如被兜頭澆了一盆冷水,躁動和興奮瞬間消失,只剩下沮喪和不安。他不想知道這些事情,卻偏偏總是聽到。
而離房間最近的茅房也有百十米遠,在後園的樹叢邊上。公蠣弓著腰,一溜小跑去了茅房,解下一大泡尿,這才覺得渾身舒坦。
公蠣竭力讓自己看起來平靜些,小心翼翼問道:「你今晚去如林軒所為何事?或許我可以幫你。」
一晃五日過去。冉老爺雖然不待見公蠣,倒也沒有繼續苦苦相逼。只是公蠣銀兩花盡,江源又不在,這日子過得既寡淡又無趣。
她笑了一下,上下打量公蠣:「多謝啦。」嘴巴嘟起,帶點嬌憨的模樣,道:「不過我們算是同行。」
江源隨隨便便道:「那便好,我也是這麼想。可是常叔叔等人皆不看好,說是雜色單瓣,不宜入葯。」
她身上的氣味,美好得讓公蠣想流淚。公蠣甚至盼望房間里的兩人一直就這麼談下去,永遠不要停下。
男子默默接過。冉老爺道:「我要見離痕姑娘一面。」
江源眉毛一挑,驚異道:「公子認識在下?」
公蠣本正心猿意馬,聽了這話卻是一驚。桂平不是無疾而終嗎?那個膽小害羞的小順子,怎麼可能會殺桂平的元兇?
公蠣眼睛不能視物,神智卻是清晰的,只是腦袋像要爆炸,喘口氣兒都要憋著疼,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聽到江源如此表現,心中甚是感動。
她似乎覺得很好玩,仰臉看著他,輕笑道:「你放我下來呀。」
江源看到公蠣的樣子,笑道:「隆兄是否覺得驚訝?我自幼在外公家長大,外公身體不好,奴僕們粗笨,所以只要我在家,便日日自己照顧,習慣了,最知道卧病之人該注意什麼。」交代夥計,這幾日,每天燉上一盅血燕,給公蠣補補身體。待夥計撿葯回來,又親自去煎藥,說恐怕夥計照顧不周誤了火候。
公蠣頓時心癢起來,不再理會冉老爺,繞至一棵大柳樹下,打算變回人身,參加酒宴。剛到柳樹后,忽聽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只見一個黑影弓著身子,小聲叫道:「冉公!」
眼疾、頭疼好久未犯,也不知今天怎麼了,難道鬼面蘚更加嚴重了?公蠣心中不無擔心,但對著江源無法明言,勉強笑道:「老毛病了,不要和*圖*書緊。今日多虧了江公子。」掙扎著起來,要將診療費還給江源,卻被江源一把按住,正色道:「隆兄見外。經我手多少銀兩揮霍去了,還差這一點兒診療費?你若當我是好友,切不可再提歸還診療費一事。」又叫夥計送了一盤早桃來,除皮榨汁,一勺勺餵給公蠣。
她胖了些,氣色明顯好了許多,額上點了個小小的梅形花黃,很是可愛。公蠣心中雖然替她高興,但忍不住有些感慨。江源見他目不轉睛,笑道:「喜歡孩子?」
公蠣捉住「二喬」一頓猛嗅,連聲叫道:「好香!」又捧著白瓷圓缸睡蓮愛不釋手。
冉老爺搖搖頭:「我也不確定,但我相信他。」
任何女人見到這樣的珠寶,只怕都會雙眼放光。離痕的目光在珠寶上盤桓著,咬著手指吃吃笑道:「那你意欲何為?我可是賣藝不賣身的清倌人。」說著稍一歪頭,將一縷青絲在手指上纏來繞去。
她拍了拍衣襟,張望道:「怎麼在這裏?」
兩人來到宣風坊。公蠣一見,頓時將二丫等人忘到了爪哇國,只顧大飽眼福。
公蠣心中不是滋味,眼神不由寥落,支吾道:「或許發生了其他什麼變故吧。」
離痕靠在門上,黑衣素髮,輕紗掩面,只露出一雙眼睛,下巴微揚看著冉老爺,一臉玩味之色。
江源打鈴叫了夥計來,吩咐道:「把這睡蓮搬一盆放隆公子房裡。」不等公蠣推辭,笑道:「牡丹不好養,花期也短,睡蓮卻是個省心的,剛好一人一盆。」
冉老爺站在磁河河邊的一塊大石后,背著手,對著河面,滿臉陰鬱。
冉老爺沉聲道:「是魏緣道魏和尚嗎?」
公蠣忙跟上去,小聲道:「您同這個胖子,有什麼過節?」

第一節

男子期期艾艾道:「暗香館有兩條通道……那些尋歡作樂的客人,出入正門,自有龜奴安排,而幾個頭牌姑娘,房間另有一條隱秘通道,專為安排一些不方便暴露行蹤的貴客……」
公蠣連忙點頭。阿意撥弄了一下頭髮,帶著一絲攝人心魄的香味:「我的一件小玩具丟啦,就在如林軒,我去尋找。」
不料白白守了一晚上,公蠣被夜間的花斑蚊子咬得滿身包,別說離痕姑娘,便是一個鬼影子也不見進出。如此一連三晚,公蠣喪了氣,心想冉老爺就是個吹牛打屁的主兒,欺負欺負夥計還可以,憑藉一張手帕哪能請得動離痕姑娘呢?
※※※
公蠣垂涎欲滴。冉老爺道:「螭龍是誰?」
冉老爺卻未表現出任何驚異,平心靜氣道:「怎麼殺的?」
公蠣愛看打架,自己卻是個不喜歡打架的。聽了這話只好笑笑,討好道:「常大哥住在哪裡?」
冉老爺道:「如林軒新住進一個少年公子,從他身上或者能找到什麼線索……」公蠣頓時警惕起來。如林軒新住進來的年輕公子,只有江源。
冉老爺道:「不用。我若想欣賞姑娘的才藝,自會去暗香館捧場。」他從身後拿出個叮叮噹噹的包裹來,一把打開。
公蠣的眼睛直了。數十顆拇指大的正圓黑珍珠,翠綠的翡翠串兒,水色通透無一絲雜質的玉璧、玉佩,嵌寶石的累絲金鳳,掐絲點翠鑲嵌貓眼的蝴蝶步搖,等等,散發出淡淡的光暈,晃得公蠣眼花。任何一件拿出來,不說價值連城,也夠普通百姓一輩子生計的。
誰知她哦了一聲,隨隨便便道:「我叫阿意。大你一歲。」
但冉老爺這副老氣橫秋的樣子,也對離痕姑娘有想法,讓公蠣覺得甚是不爽,特別當他聽到冉老爺操著難聽的嗓音慢吞吞道「看到手帕她自會來找我」時,心裏更是不忿。
公蠣贊道:「好名字!不愧是百花之王,用來鬆土的工具都這麼不一般。」
冉老爺用力一按,將公蠣推坐在坐墊上,傲慢道:「搬出如林軒。」
冉老爺指指旁邊的軟榻:「坐。」
江源眉頭緊縮,道:「胡叔叔切勿動氣,只當是我已經買下了,養育不善吧。」
一股熱血衝上公蠣的腦袋,公蠣叫道:「等一下!」她停住了腳步,懶洋洋道:「還有什麼事兒?」
冉老爺直挺挺地站在自己床邊,一雙小眼睛陰沉沉瞪著他;耳後鼓起一個雞蛋大的透明包塊,顯然是公蠣昨晚那一擊導致的水腫。
公蠣躍躍欲試,學著江源的樣子一擺手腕,劍柄打了個轉兒,竟然從公蠣肩頭飛過,啪嗒一聲掉在背後,差一點劃到自己的腳面。
公蠣覺得不可理喻,聲音不由高了起來:「憑什麼呀?」
冉老爺面無表情道:「我知道。你只需要偷偷把這個東西放在她的梳妝台下,什麼也不用做,不用說。」說著拿出一張摺疊的齊齊整整的手帕。
除了那日照顧公蠣生病,江源無意中提起過家裡有個外公,公蠣從來未聽江源說過關於家族之事。不過從他行事來看,定然是個大家的公子哥兒。這個所謂的「老主人」,可能便是他的外公。
江源認真地從裏面挑揀著,道:「我近期打算回去看看外公。他酷愛牡丹,又喜歡擺弄各色盆景,但如今眼睛昏花,這種小配件,自己做不得了,我想挑些精巧的給他。」江源日常總是一副慵懶隨意的樣子,對什麼都不甚在意,唯獨說起外公時,眼神明亮柔和,感情真摯,想來同外公感情極深。
公蠣哪裡受過這種待遇,差一點落下淚來。
冉老爺不再多問,從懷裡摸出兩張銀牌來,冷冷道:「鴻通櫃坊的飛錢,一千兩。」
郎中請來,號過脈,只說是頭風引起,要多吃些醒神補腦的食物才是,針灸了一把,開了方子便離開了。聽夥計一口一個「方御醫」,診療費定然不低,江源出手大方,額外給了賞銀,囑咐夥計送出門去。
男子保持著彎腰施禮的姿勢。冉老爺仍未轉身,沙啞著嗓子,慢吞吞道:「你家姑娘怎麼樣了?」
又過了一盞茶工夫,疼痛稍解,視力也恢復正常,公蠣睜開眼睛,便見江源一臉焦慮地看著他。一見他醒了,長吁了一口氣,親自動手,擰了溫熱毛巾來,幫公蠣將額頭的汗珠擦拭乾凈。
公蠣感受到她身體的柔軟和溫熱,不由顫抖起來,差點跌下重檐。她看也不看,一把按住,五指如同彈琴一般在他肩頭彈動了幾下,白|嫩的指尖泛出玉一樣的光澤。
冉老爺陰惻惻笑了一聲,道:「如此甚好。不要讓我再瞧見你。」
冉老爺今晚的脾氣好了很多,道:「尋人。」
如此盛情之下,公蠣哪能推辭,只好答應。江源笑得一臉陽光,道:「我便知道隆兄同我情同兄弟,我也正想帶你回家看看,認個親。」
公蠣被傳喚了一次,問了幾句話,仍回了如林軒住著,不過同賬房說了,由短住改成了長租。他臉上的兩撮毛不知什麼時候漸漸脫落,但斑仍在,只是顏色稍微淺了些,五官稍微舒展了些,看起來沒那麼猥瑣,但同原本的相貌仍大為不同。公蠣去找畢岸,畢岸只說有待時日,並且堅決叫他「隆公犁」,根本不承認他是真正的龍公蠣。
老者沉默了片刻,道:「好吧。」
冉老爺頭也不回,道:「這裏。」
江源見公蠣在花叢中忙得不亦樂乎,遠遠沖他叫道:「隆兄看中了哪一株?只管挑來。」
他蹣跚著慢慢從竹林離開,嘴裏哼唱起來,曲調發音同那晚冉老爺在壽衣店門口唱的曲兒一模一樣。
轉眼到了第五日。這日清晨,公蠣興緻勃勃,在如林軒後園對著磁河勤奮地練了一陣吐納,又意氣風發舞了一陣子劍,雖然幾次差點被劍穗絆倒,但比前日進步良多,正舞得起興,忽聽鼓掌之聲,一人朗聲笑道:「好劍法!」
公蠣貪婪地嗅著空氣中殘留的丁香花味,心情如潮水般洶湧。
常芳打斷道:「區區小事,何足掛齒。」朝公蠣拱了拱手,轉身便走。
那人不做聲,但從氣氛上來看,他似乎很生氣。兩人沉默了一陣,冉老爺傲然道:「你的方向,是錯的。」
公蠣臉兒通紅,慢慢地將她放下,語無倫次道:「你,你好嗎?……在下,在下見過姑娘。」躬身施了一個大禮,幾乎張嘴便要問她姓甚名誰家住哪裡,卻覺得唐突,生生咽下去了。
常芳收住了拳頭,一臉警惕地看了看,終於認出他來,皺眉道:「怎麼是你?」
江源哈哈大笑,道:「多謝抬舉!在下姓江,單字一個源字。請問兄台貴姓?」
原來今晚請的歌舞是暗香館的,只是幾大頭牌全都沒來,不怎麼吸引人。此男子定是陪同舞姬一起來的,那麼他口裡的「姑娘」自然是暗香館的倌人了——這個話題深對公蠣的胃口,他暫時忘了大廳的酒宴,專心致志偷聽兩人談話。
宣風坊算是洛陽城中最大的花木培育場所,彙集皇家、官方及民間苗圃高手,多奇花異草,尤以牡丹為最,什麼「姚黃」、「魏紫」、「墨玉」等名貴品種皆由此處培育而成,在各地享有盛名。
冉老爺翻了個白眼,極其無禮地搶白道:「你是夥計?!」
冉老爺皺了下眉頭。離痕撒嬌道:「我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您不滿意,可是我知道的就這麼多。算您半個問題好啦,我再額外透露些信息給你,算是另一半。」她抽出手帕,小心地將珍珠包起來,「今年春季,暗香館畫舫出遊,有個下等倌人意外落水,被龍形生物所救,還附身了一陣子。我猜想,這個極有可能同螭龍有關。」
可惜冉老爺已經走和_圖_書遠,並未聽到。而同長著苔蘚的石頭融為一色的公蠣,正目不轉睛地盯著手帕:手帕正中,用金線綉著一條雙頭蛇,同那日公蠣在謫仙樓門檻上看到的一模一樣。
公蠣趕緊出來將冉老爺掀翻在一邊,半拖半拉將常芳弄到樹林對面的花徑上,常芳便醒了過來,一腳將公蠣踹開,一個鯉魚打挺跳了起來,接著拳頭便揮出。
公蠣唯恐給冉老爺發現是自己下的黑手,忙伸手拉住,道:「那日的銀兩,正要還您呢。」說著一手摸過荷包,誰知荷包里只有二兩碎銀子,只好道:「今日帶錢不夠,我改日湊齊了再還您。」
老者勉強笑道:「原是小老兒胡謅。」
正在評論昨日的兩位姑娘哪個文采更好,忽聽有人叫道:「玉姬乖!快到娘這兒來!」公蠣一扭頭,只見一個富態婦人伸了雙臂,叫一個躲藏河堤石獅後面的孩童。
剛睡了一小覺,公蠣又被尿憋醒了。先還忍著,誰知誰忍越覺得尿急,竟一刻也等不得,只好重新起身。

第五節

那人嘴巴張了幾張,對著冉老爺的背影苦笑道:「你還是不相信我。唉,從小到大,我在你眼裡,都不如桂平。」
公蠣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想要將她放下,卻因為過於緊張,雙臂同時鬆開,她尚未站立,就此向下墜去,公蠣一個彎腰,在她落地之前又抱了起來,趔趄了好幾下才站穩,比剛才抱得更緊了。
公蠣卻遲疑了起來。如今身份被掉包,忘塵閣掌柜另有其人,若畢岸不實心幫忙,只怕掌柜之位難拿回來。她轉過了頭,重複道:「你叫什麼?」
離痕將翡翠串兒攏在藕段一般的手臂上,晃動著來回看:「桂平假死,那個棺材是留了通氣孔的。小順子不僅將通氣孔用蜂蠟堵上,還更換了有倒刺的長釘。」說著又拈起一顆黑珍珠,愛不釋手。
宣風坊各家各戶都有自己的苗木花圃,個個將最好的品種、最好品相的花兒擺放在門口,除了少數公蠣認得,多是些不認得的珍品,大株的有一人來高,猶如一棵小樹,適合大門大戶的擺放;小株的只有巴掌大,種植在拳頭大的白瓷、青瓷瓶中,只供擺放在書桌、床頭。不管大小,或開得花團錦簇,或果實掛滿枝頭,或長得虯曲別緻,那些過季的、到季的、未到季的,在園藝花農的巧手之下,無一不美。
她忽然驚了一下。公蠣下意識順著她的目光看去,卻見冉老爺騰地站了起來,陰冷的眼睛正盯著兩人藏身的地方,接著如同鷂子一般撲了出來。
但關於自己被假冒掉包一事,公蠣遲疑幾次,最終還是沒有講,他唯恐講了之後,不僅不能證明自己,反而讓江源覺得自己心懷不軌。況且現下有地方住著,有銀兩花著,除了一個忘塵閣掌柜的虛名號,叫「龍公蠣」還是「隆公犁」對生活並無什麼影響,以公蠣這種懶散性格,自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公蠣愛不釋手,忍不住將鼻子湊到花朵上嗅,忽然察覺到左側一陣疾風,下意識一偏頭,一個大南瓜從天而降,擦著臉頰落下,剛好砸在嬌容三變上,同這株牡丹一起成了個稀巴爛。
老者手撫長須,良久才道:「白楓染藥力過於兇猛,只怕傷身。你先前帶的那株青龍卧粉池,根部已有朽相,藥理不足,倒是剛送來的這株,樣子雖然差些,內里卻隱隱有龍吟之相,更為合適。」
那人打斷道:「不要節外生枝,這次最後一役,你若能幫我一把,此事便算了了。你兒子的仇,我也幫你一起報了。」
男子將信將疑,打開了手帕。手帕里裹著一塊東西,髒兮兮的,依稀能看出是微黃色,中間帶有淡淡的絲狀物,不知是紅絲還是黑絲。男子放在鼻子上嗅了嗅,遲疑道:「這個么?」
吃過晚飯,江源因為惦記外祖病症,也沒了心思外出花天酒地,晚上悶悶地飲了幾盅酒,早早回房歇息了。沒了江源的陪伴,公蠣百無聊賴,在大廳等了一陣,不見歌舞開始,轉身也回了房。
男子低頭道:「她很好。今日見了三位客人,一位是諸軍大總管李敬玄的侄子李唔,一個是上元三年進士、當朝大才子宋之問,另一個是……」他遲疑了一下,道:「是明大夫。」
公蠣道:「是一個熟人的孩子,以前認識。」目視婦人抱了二丫一邊逗弄一邊走遠,忽見對面路上一個白色影子一閃,公蠣一眼便認出,是那個神秘的冉老爺。
公蠣一驚。冉老爺不怒自威,帶著一種不容反駁的氣勢:「坐下!」
冉老爺道:「小順子是哪方的人?」
阿意指著他的鼻子,傲然道:「叫姐姐。」
江源聽了,眼底閃過一絲驚喜:「這名字同我一個好友倒像。可惜後來我也搬離了他附近,來往漸少,著實想念得緊。」
公蠣不勝感激,江源手一擺,道:「你過來看,我今日挑揀的這些小玩意兒,哪個好些?」
待公蠣觀賞完畢,江源已經挑好了牡丹,兩株極其名貴的黑色焦骨牡丹,兩株墨紫「黑玉」,一株白色的「白楓染」,還有一株枝葉稀疏的粉色牡丹,說是用來做葯。
江源隨隨便便挽出一朵劍花來,笑道:「這有何難?不過是個花架子,舞起來好看,打起來卻完全不中用的。」
他看著公蠣,道:「聽管家說,家父對我外出一事暴怒。這次回去,外公自然開心,但少不了家父一頓責罵。隆兄要能同我一起,家父要面子,有外人在場,估計此事便算了了。」
等周圍再無聲息,公蠣爬上岸來。剛才他們說得隱晦,公蠣聽得一知半解,似乎這位喜怒無常的老者要去做一件大事,需要冉老爺的幫忙,但冉老爺卻不大讚同他的做法。兩人的關係也十分微妙,明明聽起來那老者地位高些,但有時冉老爺又對他不甚在乎。
冉老爺道:「好。」沉默了一陣,道:「誰殺了桂平?」
※※※
公蠣如同被電擊了一般,屏住呼吸慢慢轉過頭去。一張精緻的小臉從房檐上倒吊過來,正在自己的耳後,垂下來的髮絲散發出清冽淡雅的丁香味道。

第三節

公蠣忙擺手拒絕,又去研究一株幾乎沒有葉子的「焦骨」牡丹。看著公蠣一臉驚喜,東聞聞西嗅嗅沉醉其中,江源不由笑了。
這個小水塘位置略偏,雖是個人工池塘,但引了磁河的活水過來,加上地下的泉水,比磁河河水更加乾淨清涼。兩岸竹林環繞,四周青苔石徑,隨意擺著幾塊大石,最是清靜不過。
阿意下巴一揚:「不信?」杏眼微睨,長長的睫毛在明凈的臉上留下一圈陰影,微微翹起的粉|嫩嘴唇泛出潤澤的光,同去年秋天第一次見她時一模一樣。
冉老爺端坐在榻上,道:「姑娘來啦。」
她回過頭來,眯起眼睛問道:「你叫什麼?」
公蠣雞啄米一般點頭。她眼神中帶著一點點嘲弄,嘴角稍稍下撇,形成一個絕美的弧度,原本稚嫩的臉多了一絲成熟的冷酷。
仔細一看,胖子竟然還是那個神神秘秘的冉老爺。公蠣心裏對他又是厭惡又是畏懼,心裏想著要轉頭回去,腿腳卻不由自主往前溜,躲在一蓬荊棘叢后。
冉老爺臉色陰沉,小眼睛如同兩道閃電:「不憑什麼,我不想看到你。」袖子一掃,將公蠣的粥和水煎包一股腦兒推在了地上,冷然道:「夥計,損壞的器具以一賠三,記我的賬上。」
公蠣見荊棘叢中有條一尺來長、手臂粗細的枯木,偷偷用腳勾了過來,瞄準時機,趁著冉老爺抬腳之時,瞅准他落腳的位置丟了過去。
她扭身便要往下跳,但一看到下面黑黢黢的綠籬,遲疑了一下。公蠣心中只有一個念頭,決不能讓她有任何危險,想也未想抱起她徑直跳了下去。
公蠣不敢去追,急切道:「我找到了如何送給你?」
離痕拿起步搖,抖動著上面精緻的蝶須,道:「有些官府背景,如今連巫教都躲著他們。兩個掌柜,一個本事極大,另一個卻是個草包。」接著抬頭嫣然一笑,道:「聽說忘塵閣的畢岸相貌俊美,人卻死板,不解風情,我正惦記著哪日見他一見呢,瞧瞧他到底是真的心如枯槁,還是故作清高。」
公蠣急忙抱頭蹲下,應聲道:「常大哥,是我!」
回到剛才打鬥的地方,冉老爺已經離開,公蠣鬆了一口氣。
離痕道:「長輩生病,來找藥引。」又拈起一顆黑珍珠,映照著燈光,嬌滴滴道:「這個做個流蘇簪,定是極美的。」。
公蠣一日之內聽了兩次差不多意思的話,倒也有趣。
江源臉上沒了那種玩世不恭的神態,嘆了口氣道:「隆兄有所不知,我自小頑劣,外祖寵溺,這次因為一點小事,偷偷從家裡跑了出來。如今在外遊歷已經半年,一直避開家人的尋找,誰知今天上午買花遇到了正尋我的管家。他說外公因為此事氣得病了,要我七日之內務必回去。」他懊悔道:「外公病了,我擔心得很,必須得回去看看。」
離痕拿起步搖在頭髮上比劃,嬌聲道:「目前有兩種傳言,一說螭龍早在十年前已死,一說螭龍重現洛陽,隱身市井。但具體是誰,正在核實。」
阿意忽然拍手笑道:「傻瓜!騙你呢!」公蠣嘿嘿傻笑,嘴巴反倒流利了些:「我就說吧,你怎麼可能比我還大。你住哪裡?我送你。」
要是畢岸這樣說,公蠣早不客氣了,但面對的是江源,他卻說道:https://www•hetubook•com.com「什麼花到了我手裡,只有枯萎的份兒,我還是不要了,免得暴殄天物。」
江源打斷道:「行了,此事我只有分寸。只是還有些疑惑,需要弄清才是。」頓了一頓,又道:「這是什麼?」似乎那人拿出了什麼令人驚訝的東西來。
轉眼到了晚上。公蠣下午已經美美地睡了一大覺,養精蓄銳,專等晚上偷窺。
公蠣一個鯉魚打挺站了起來,在床上擺出一個打鬥的姿勢:「你你你要做什麼?」
冉老爺卻徑直回了房間,再沒出來。
如林軒的夜夜笙歌,很快讓公蠣忘記了壽衣店的不安,飲酒作樂,看戲賞花,公蠣甚至跟著一個西域劍客學了幾招舞劍,閑來無事便在磁河垂柳之下,裝模作樣地舞上一回,自我感覺甚有幾分飄逸之感。
離痕也不客氣,自己倒了一杯茶捧在手裡,道:「那東西,是你的?」
但遺憾的是,離痕姑娘不得空見,只好另換了其他幾個如花似玉的女孩子陪著。公蠣雖有失望,但很快便忘了,同幾個姑娘又是喝酒又是划拳,鬧騰到翌日凌晨才回來。上午便哪裡也沒去,只在房裡補覺。一直到午後,方覺得渾身輕鬆,遂簡單吃了東西,換過衣服去找江源。
她忽然轉過身,道:「走啦。」
冉老爺卻極為挑剔,不滿意夥計的推薦,圓球一樣滾到爐灶處,左看右看,親自拿了兩個燒餅過來。
公蠣忙問道:「他什麼時候回來?」
冉老爺喃喃道:「明大夫,明大夫。」他似乎不敢相信,道:「你確定是明大夫?」
這日晚上,公蠣同江源一同去了久違的暗香館,自然是江源請客,兩人關係從此更進了一步。
離痕眉眼含笑地擺弄著珠子,頭也不抬道:「小順子。」
小花匠道:「公子說,多則十天半月,少則三五日。」又道:「江公子希望您不要輕易換了客棧,等他回來再商議回家之事。」
小花匠忙接過名帖,站在公蠣背後,殷勤地介紹道:「公子好眼力,這嬌容三變,由多株花色雜交,經過分株、嫁接、點灌、培色等多個技藝,整個洛陽不超過三株。早期是豆綠花瓣、鵝黃花蕊,中期從花瓣邊緣開始漸漸變成黑紅色,再過幾日,便是紫色,堪比魏紫。」
公蠣的眼疾頭疾來得快去得也快,很快恢復了生龍活虎。兩人實際上本是舊友,深對脾性,很快形影不離,無話不談。看戲喝酒,吹牛聊天,從新開的餐館到如林軒請的倌人,從太平公主的趣事到大馬圈的賭檔,公蠣甚至將嬰屍罐子案和壽衣店凶殺案添油加醋編排了一遍,不過將人名隱去,自己的部分換成了他人,引得江源連呼驚奇。
公蠣這才想起自己相貌、聲音大變,不由沮喪,忙圓場道:「我曾在敦厚坊一帶見過公子,一直傾慕公子氣宇軒昂品貌不俗,早想結識呢,這就碰上了!」
公蠣本想答應,但一想到江源大家公子哥兒,只怕家教森嚴,約束頗多,自己去了不甚方便,遲疑道:「這怎麼好意思?我去了,只怕給老人家添麻煩。」
公蠣懊悔地給了自己一嘴巴。眼見常芳無聲倒下,冉老爺騎在他身上,奪了小匕首,朝他胸部刺去,公蠣想也不想,抓起腳下一塊石頭甩了過去,不偏不倚,正中冉老爺後腦。
公蠣自然一口答應。兩人簡單收拾了一番,在門口雇了馬車,直奔宣風坊而去。
半夜裡,公蠣醒了。今日晚飯時陪江源喝了兩盅酒,如今口渴得難受,摸黑起床想倒些冷茶,誰知今天夥計偷懶沒有及時續水,只倒出一杯底來。
冉老爺似要爭辯,卻被那人打斷:「桂平一事,我們誰也說服不了誰,不用再提。如今門人只剩你我,我們倆再起分歧,於事無補,你只說今後的打算是什麼?」公蠣心想,這幫組織同巫教不睦,對畢岸來說,倒是個好消息,等明日有空去告訴畢岸,順便再訛些銀兩來。
好一個月下聽濤。公蠣看得呆了,不由跟著比比劃划。江源收了劍,瞬間恢復那種懶洋洋的神態,微笑道:「小弟獻醜了。」
他不遠不近地跟在婦人和二丫身後,若是有人注意,便裝作欣賞風景。公蠣本想停車看看,想想又算了,一會兒車輛走遠,冉老爺連同婦人、二丫皆看不見了。
冉老爺擺了一下手,道:「免禮。」
這麼說,他顯然已經知道昨晚公蠣偷襲一事了。公蠣理虧,擺出一副清高的樣子,揉著脖子朝地上啐了一口,傲然道:「誰愛管你的狗屁閑事!」昂首挺胸,快步逃出了餐區,打算找江源商量下,抓機會好好捉弄下這個驕橫跋扈的白胖子。
公蠣不知道自己逃得有多快,只感覺到耳邊風聲和夜色中匆匆倒退的樹木和房屋。直到再也沒有任何關於冉老爺的氣息、聲音,這才停了下來,低頭一看,她躺在臂彎中,黑寶石一樣的眼睛帶著點笑意,調皮地看著他。
江源吃了一驚,長劍噹啷一聲落地,撲過來叫道:「隆兄,你怎麼了?」見他牙關緊咬,面如金紙,毫不猶豫抱起他便往房間飛奔,並一路安慰,碰上夥計,一邊交代要茶水,一邊囑咐他們快去「請附近最好的郎中」。
竹林窸窸窣窣一陣響,似乎有人來了。公蠣一個激靈,身子沉入水底,只留眼睛和鼻孔在水面上。前面那人在竹林邊站住,嘶啞道:「這裏僻靜些。你說吧。」
昊天房是如林軒最大的一件客房,房屋的架構同其他房間有所不同:重檐大窗,通風透氣功效極好,重檐之上,有一條兩尺寬的出檐;下面則是一叢叢修剪成球狀的高大綠籬,綠籬下邊便是通向竹林的小路,一半個人隱藏在檐台之上,不僅能夠將房內景色一覽無遺,而且逃跑起來也極為方便。
江源笑道:「這是我的兄弟,陪我一起來的。」
老者涵養甚好,如此暴怒之下,仍竭力做到心平氣和:「忌施濃肥,合理澆水。另外一定要注意鬆土。」隨手拿起身邊花盤裡的一柄木質小劍,在花架上磕了磕泥土,遞給江源道:「用這個吧。」
這日晚上,公蠣正睡得迷迷糊糊,忽然聞到一股女子的脂粉香味,頓時一個激靈醒了起來。透過預留的門縫一看,見一個妖嬈女子腳步輕盈,閃身進了昊天房。
他同冉老爺的梁子,就這麼結下了。好在冉老爺不怎麼出門,公蠣只需在吃飯的時候小心躲著他便可,一時也沒再發生其他大的衝突。
男子道:「他待的時間不長……午時一刻到,三刻即離開了。」
冉老爺忽然悲憤起來:「我祖祖輩輩聽從桂氏召喚,哪裡有過忘記祖訓之事?」他說話的聲音很是奇怪,沙啞低沉之中夾雜著噝噝尖利的雜音,聽起來像好幾個人異口同聲說著一樣的話。
江源笑道:「你我就不要相互吹捧了。」當下取了自己的佩劍,道:「我來舞一曲月下聽濤如何?」
聽到那人即將出門,公蠣連忙閃開,躲在一旁,等那人走遠了這才出來,敲門進去。
她一看到公蠣轉過頭,馬上嘟起嘴巴豎起食指,示意噤聲,微微翹起的粉紅色嘴唇,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骨朵。接著翻身落下,擠在公蠣身邊。
第二天一早,公蠣一睜眼睛,便嚇了一跳。
夥計說常芳天未亮已經走了。公蠣便轉身回了餐區,見冉老爺面無表情坐在自己常坐的位子旁邊,忙往後躲去。
正要起身回去,忽聽樹林里一陣翻滾之聲,夾雜著喘息聲。公蠣探過牆頭一看,兩個影子糾纏在一起,正打得難分難解,但兩人都小心翼翼,似乎盡量不發出聲息。
常芳輕輕鬆鬆道:「爭茅廁。不小心尿到了他腳面上,他不依。」
公蠣心中極為受用,道:「江公子過獎,我等粗俗之人,哪裡比得上江公子才貌雙全。」
離痕斜睨了冉老爺一眼,輕笑道:「倒出乎我的意料。找我何事?」
※※※
公蠣極其不好意思,忙道:「這怎麼行?」江源不由分說交付了定銀,道:「麻煩幫我再修剪一下,三日後送到這個地址。」
今日水煎包煎得剛好,雙面焦黃,香氣四溢。公蠣胃口大開,喜滋滋夾起一個,正要往口裡送,冉老爺忽然身子往前一探,打出個巨響的噴嚏,口水鼻涕四濺。
冉老爺沉思了一陣,道:「明大夫,幾時來,幾時走?」
冉老爺白天從不出房門,今日怎麼出來閑逛了?若他真是跟蹤婦人和二丫,所為何事?
那人遲疑了一陣,恭順道:「少主保重。若需要在下幫忙,到老地方找我即可。」
冉老爺白胖的臉上無一絲表情,聲音也冷冷的不帶一絲感情:「不憑什麼。我只是一見他便覺得親切。」
冉老爺卻不為所動,重複道:「尋人。」離痕抓起翡翠串兒,拋了個媚眼道:「老價格,一個問題,一件寶貝。」
那人鄭重道:「少主,我無意之中發現這個,覺得奇怪,所以拿來給您瞧一瞧……」兩人耳語了一陣,只聽江源道:「收起來吧。事情似乎越來越複雜了。」又道:「你回去吧,我這三五日,得空兒便回去。」
阿意收住了笑,正色道:「喂,我說了你要叫姐姐!」公蠣眉開眼笑,道:「好好好,阿意姐姐家住哪裡?我送你回去。」忽見一隊巡夜的官兵過來,忙拉著她閃入松柏林里。
公蠣對這個白白胖胖的冉老爺越發好奇,見他並未回房間,而是搖搖晃晃去了後園,便悄悄跟了上去。
雖然寥寥幾筆,公蠣一眼便認出,正是江源用來掘土養花的m.hetubook.com.com木赤霄,剛想問問她的木赤霄如何丟的,她已經收了火摺子,站起身隨意將簪子插在鬢間,不耐煩道:「走啦走啦。別跟著我!」扭頭便走。
冉老爺挑釁地看著公蠣。公蠣一急便有些結巴:「你你什麼意思?」
白白糟蹋了這麼好一碟水煎包。公蠣強壓住怒火,打算叫夥計重新端一碟來,卻被冉老爺一把按住。
官兵腳步聲漸遠,她回過頭來,疑惑地看了他一眼,道:「很好啊。你認識我?」
再問下去,都是些陌生的人名和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大多同巫教或者其他不被官方承認的教派有關。公蠣不感興趣,調整了下姿勢,正準備溜下去,忽然覺得耳朵痒痒的,接著一股淡淡的丁香味道撲鼻而來。
公蠣恭維道:「老丈氣質高雅,養出來的牡丹才能驚艷天下。」又寒暄了幾句,兩人告辭回去。
剛一出餐區,迎面一個夥計帶著一個小花匠,引見道:「這位便是隆公子。」自己便忙去了。
她歪頭看著公蠣,命令道:「說,你躲在哪裡做什麼?」
離痕掐著腰肢走了過來,腰身擺動得如風中的柳梢。公蠣的心砰砰砰亂跳,恨不得跑進去將她的面紗揭開,好一睹芳容,以作為日後談資。
怪不得他從來不開口說話。
果然是冉老爺,他緊貼著柱子,身上的衣服不知怎麼變成了同柱子一樣的紅色,若不是公蠣的眼睛在黑暗中更為適應,斷然難以發現此處還藏有一個人。
江源興緻勃勃,不時諮詢關於牡丹種植之事,老者不厭其煩,一一作答。公蠣不大感興趣,有一句每一句地聽著,眼睛直盯著各株牡丹垂涎三尺,恨不得變回原形,盤踞在這牡丹花株之下美美地睡上一覺,夢一個牡丹仙子才好。
老者道:「這劍原本有個雅緻的名字,叫做木赤霄。」
順著洛水而來的河風習習,倒也不顯悶熱。兩人不趕時間,叫車夫放慢了速度,一邊聊天,一邊欣賞河邊的風景。
公蠣訕笑道:「在下姓隆,名公犁。」
原本需要藉助綠籬緩衝才敢跳下的高度,公蠣竟然輕飄飄抱著她安全落地,而之前設計好的逃跑路線,在匆忙之下早已被拋之腦後。
周圍的食客皆看了過來。如此大庭廣眾之下,這舉動實在是極為不雅。冉老爺卻淡定自若,旁若無人地抽出一條手帕擦了擦口鼻,連一點抱歉的意思都沒有。
一胖一瘦兩黑影正貼身肉搏,撕、捶、踹、頂,摟抱在一起,在地面上翻滾,所過之處花草倒伏。瘦些那個下手極快,拳頭揮得虎虎生風,但胖些的那個也不可小覷,躲閃騰挪,靈活之極。
冉老爺理也不理,慢條斯理踱著方步來到桌前,撥弄了一下江源送的圓缸蓮花,傲慢地看了他一眼,轉身走了:「走錯門了。」出去的時候將門重重帶上,留下公蠣一個人獃獃發怔。
土地廟唯一的一盞油燈發出昏黃的光,讓人既看得清神態,又剛好掩蓋了公蠣的窘迫。
男子躊躇道:「這個么,需要找媽媽,我做不了主。」
公蠣第一次進入暗香館內堂,只見雲頂香檀作梁,水晶玉璧為燈,玉帶羅衾疊紅帳,軟紗鮫綃映玉人,絲竹之聲不絕於耳,優雅清香撲鼻而來,一時眼花繚亂,心神俱醉,深恨才疏學淺,不能形容出萬分之一來。
公蠣堆出一臉的笑:「我住這邊呢。您怎麼在這裏同人打架?」常芳忽然躍起,朝樹林衝去。
那人道:「老主人這半年病得越發嚴重,要是再耽誤下去,只怕……只怕情況不妙。」
老者話不多,江源若是不問,他便不響。江源瞧了一陣子,又轉到有關牡丹的話題上來:「四株裏面,黑花魁不行,白楓染可以,但我總覺得白楓染不如青龍卧粉池。胡叔叔你是行家,幫我看看到底怎樣。」
壽衣店小裁縫被殺一案,最終認定是那晚埋身廢墟的魏和尚。關於他如何作案,民間眾說紛紜,各種版本都有。大多認為,他在眾人午休時分,遠遠指揮馴養的陰山席蛇,割破了小裁縫的喉嚨,待到夜深人靜來偷壽衣店的錢財,誰知壽衣店年久失修,地基、主梁坍塌,剛好將他埋在裏面。甚至有人神秘兮兮地宣稱,是小裁縫冤魂不散,找他報仇,故意弄斷了房子的主梁。而趙老屋因為入室盜竊未遂傷人,被丟入牢獄,正待宣判。
公蠣還沒來得及為「草包」二字憤憤不平,已經為她的嫣然一笑而傾倒——她笑起來眉毛彎彎,一雙眼睛若春|水含煙,竟然是難以言說的嬌媚,一瞬間,公蠣甚至想起了那個以媚術見長的銀姬趙婆婆。
公蠣吃了一驚,心想那日流沙棺啟動,冉老爺半夜拜祭,果然他同壽衣店掌柜桂平是故交。只是他們似在尋找一個人,是誰呢?冉老爺口中信任的人,又是誰呢?
公蠣討了個沒趣,心想難怪昨晚他同常芳因為茅廁一事能打起來,就衝著他這說話的樣子,活該被揍,當下不再多話,招呼夥計要一碟水煎包和一碗粥。
兩人怒目相向。公蠣思忖,冉老爺喜怒無常,家底豐厚,氣力又極大,無論哪方面自己都不是他的對手,還是躲開為妙,便自找台階道:「我大人大量,不同你計較。」
粥灑在公蠣的衣襟和腳面上,燙得他抱腳亂跳,周圍的食客只當兩人鬥毆,紛紛躲避。夥計過來勸解,提出免費送二人早餐,被冉老爺一眼瞪了回去。
又有兩根竹子被折斷。那人低吼道:「你要聽我的!這是千年的祖訓,你忘了么?」他過於激動,竟然咳了起來。
出乎意料的是,大名鼎鼎的暗香館花魁腰身豐碩,四肢也稍顯粗壯,雖然看不清面容,但從露出的眼睛額頭來看,並未如想象中的那般美艷,頂多只是中上之姿。只是勝在淡定大氣。
那人冷笑了幾聲,道:「好好好,你相信他……你憑什麼相信他?」
公蠣本有些叫不出口,但一看她的表情,張口道:「阿意……阿意姐姐。」
冉老爺冷然道:「照做便是。」腳步蹣跚地離開。男子失魂落魄,呆立良久,才滿臉悲憤地喃喃自語:「我不是要出賣她……我只想帶她離開……」
暗香館公蠣去過多次,一直無緣得見花魁離痕。這次江源帶著去了兩次,出手闊綽,本以為一定能見,誰知老鴇各種推辭。但越是見不著,越是想見,公蠣只要一聽到離痕兩個字,便覺百爪撓心,恨不得變成原形直接偷窺。
公蠣跳入塘中,輕擺身體,只覺微暑頓消,渾身舒暢,在水裡或俯衝或潛行,嚇得那些小魚小蝦四散逃竄,開心不已。
離痕嗤之以鼻:「他?一個不學無術的混混,不知誰放出這等假消息來,害他白白丟了性命。」
離得近了,覺得那個瘦子隱約有些面熟。想了一想,忽然認出是那個賭場認識、曾請自己吃飯並饋贈銀兩的馬夫常芳。
阿意對公蠣是搖頭還是點頭並不在意,或許在她看來,這不過是個底層小無賴搭訕女子的低劣伎倆而已。
冉老爺道:「桂平一事,我一直不贊同你。他在洛陽潛伏多年,終於等到那個人出現,可因你急功近利,導致他的流沙棺功虧一簣。」
一個長須老者出來招呼。江源道:「胡叔叔,今年的牡丹新品培育得可好?」
常芳將拳頭握得咔咔響,輕描淡寫道:「男人嗎,打架才能解決問題。」
冉老爺便這麼獃獃站著,一動不動。大廳的歌舞已經結束,稍微安靜了片刻,又傳來了嬌笑聲,只聽觥籌叮噹,酒香四散,竟然難得有酒宴。
冉老爺低聲道:「我不贊同你的方案。這件事,有些不對頭,只怕我們一動便會打草驚蛇。而且流沙棺一事,還有諸多疑點,請三思。」這幾句話,一反往常的傲慢冷淡,倒有幾分恭順謙卑和語重心長。
江源笑道:「改日我介紹你們認識。我今日早上搬過來,還覺得這裏環境雖好,但住客不是木訥沉悶便是庸俗油滑,沒什麼趣味,誰知一進後園,便見你舞劍,身姿飄逸,丰神俊秀,當真是一見如故。」
兩人竟然因為這個事情打得難分難解,真是好笑。
江源也不嘲笑他,又示範了一次,道:「腕部用力,要有些技巧。」公蠣有些不好意思,嘿嘿笑著轉身去撿,忽然腦袋一陣劇痛,眼前一黑,一頭栽了下去。
冉老爺呆了一下,咕咚一聲倒在了地上。
冉老爺道:「你可曾聽到他同你家姑娘談些什麼?」
冉老爺長嘆一聲,陰沉沉道:「萬物有靈,眾生平等,何謂同,何謂不同?」拂袖而去,甚是決絕。
離痕道:「狐族。」若不提這茬兒,公蠣幾乎要忘了江源是白狐這件事。
冉老爺忽然出聲,朝對面的座位一點下巴道:「坐下。」
江源想了一想,微微笑道:「不如隆兄陪我一同回家去,我去看望外公,你只當遊玩便好。」
可能是公蠣的緊張驚動了她,她回頭面帶嬌嗔地看了公蠣一眼。
原來門口兩個菜販子鬥毆,相互踢對方的菜攤,將青菜大蔥什麼的扔得到處都是,其中一個吃了虧,拿了南瓜砸另一個,不小心丟在了牡丹園裡。
公蠣有些心不在焉,不知不覺話也少了。江源似乎也有心事,出神地看著洛水往來的商船。
江源不在,連個幫腔的人兒都沒有。不過別說江源交代不要輕易換了客棧,便是他不說,公蠣也決計不肯遂冉老爺的願退房走人:如此環境優美、飲食方便、玩樂齊全的堂館,走了再想住進來可就難了,再說了,憑什麼要聽那個白胖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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