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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色在南京路上走了走，茫然搖頭。這裏人太多，各種氣味混雜，馬車也常路過，何況已過去了兩個小時。

「你怎知道？」侯爵驚訝地看著秦北洋，「去年，日本帝國駐瑞士公使帶給我的禮物，這種肥皂使用阿爾卑斯山少女峰下的香草原料，氣味舉世無雙，適合十二到十八歲的少女，產量極為稀少，只在瑞士本土銷售。光很喜歡這種肥皂，每天用它洗澡。」

儘管簡短商議，中山畢竟年輕缺乏探墓經驗，由他留在門口殿後。交給他一把匕首，一支快槍，還有一張鋼質十字弓。

「帶我去飯店看看！」

「九色帶我們去找光！」秦北洋跨上烏騅駒的汗血馬，轉頭高聲道，「刺客極其危險，芥川先生，請你與嵯峨侯爵留在飯店。今晚，我必將侯爵的掌上明珠奉還！」

「休要多言！若是阿海乾的，那是我連累了光！縱是阿海在十八層地獄等我，也要把光找回來。」秦北洋蹲下對小鎮墓獸說，「九色啊九色，你能嗅出馬車與光的氣味嗎？」

怪不得，越靠近這個地方，胸口的和田暖血玉墜子就越有感應——秦北洋今晚要鑽的古墓，已有下落了！

「主人，屬下以為，阿海綁架光小姐的目的，是為了將您引出來。」老金咬著他的耳朵說，「不要輕易追過去，以我對阿海的了解，他必已設計好了龍潭虎穴！」

秦北洋好奇地用馬燈一照，似乎是具怪物——不，這不是人類所有的。

秦北洋從小學習墓匠之道，父親教會他刻碑的基本功，自然也懂書法字體。這墓誌是魏碑字體，上窺漢秦，下達隋唐。早期楷書殘留漢隸筆法，蒼涼悲壯，堪稱歷代碑帖之極品，可管窺出魏晉風骨之獨特美——

過了靜安寺，過了外國墳山，前方道路變成坦途。進入一派田園風光，唯獨冬日的蕭瑟讓人心悸。小鎮墓獸與汗血馬走得比誰都快，下午三點，這才來到青浦縣的一片荒野，平地凸起一塊墳冢般的小山丘。

芥川和-圖-書先生當即確認：「就是第一張畫像的面孔，還有第二張畫像的眼神！」

「對了，全上海只有光一個人身上有這種阿爾卑斯山的香草氣味！」

阿海的標誌。

尚未通過「地宮道」考試的十七歲少年，除了太白山上的秦始皇陵地宮贗品，尚未真正進入過真正的古墓。

同一時刻。

秦北洋與老金鑽入墓室門，只見一片破爛狼藉，甚至爬滿了蜘蛛網，有尊被打碎的石棺，早已被盜墓賊洗劫一空。地宮角落有不少破碎的骨骸，不曉得是盜墓賊還是墓主人的？

屍體又是誰呢？從地上拋棄的鎬子與鎚子，以及打碎的罈罈罐罐來看，無疑是盜墓賊。

民國十一年，1922年1月3日，正午。

「聖誕節的中午，在法租界亨利路發生一起殺人案，這是巡捕房根據報案人口述記錄的罪犯畫像。」希爾頓警長將通緝令放到芥川面前，「請辨認一下，是否這個人？」

老金髮現墓主人的大棺槨旁，還有個小棺槨，同樣被打碎了，難道是小孩子的骨骸？

深呼吸，他聞到了光的氣味，飄蕩在古墓塵埃顆粒之中，阿爾卑斯山少女峰香草的芬芳……

「哪個丞相？那個黃耳？」

「陸機，字士衡，吳郡華亭人，祖父陸遜是三國東吳丞相，父親陸抗是東吳大司馬。」

秦北洋低聲翻譯了一遍。《三國演義》與《三國志》的來龍去脈，他可是如數家珍。東吳風流人物，除了大帝孫權，首推周瑜公瑾，再便是江東大族陸遜，襲荊州，斬關羽，燒夷陵，可說是蜀漢的苦主，逼得劉備死於白帝城。

老金說罷，扛著礦工鎬，背上「地宮道」的包袱，步入深深的墓道。

希爾頓警長開腔了，四年多前，虹口捕房大屠殺，正是這位警長負責辦案，秦北洋當然還記得他的臉。

秦北洋淡然一笑，很快發現了墓道口。九色狂躁地要衝進去，還是秦北洋將它牢牢地控制住。

但沒有一種氣味，能夠掩蓋阿https://m.hetubook.com.com爾卑斯山少女峰下的香草，還有這種香草與肥皂的化合物，殘留在十五歲日本少女皮膚深處的芳香分子，猶如密密麻麻的昆蟲爬入九色的鼻孔，猶如棺槨打開瞬間封閉了三千年的腐爛灰塵……

這座墓的規模不大，墓道沒走幾步，便看到一片空曠的墓室。馬燈照亮幽暗飛舞的灰塵，還有地上的五具屍體。

晉故持使節后將軍河北大都督平原內史關中侯陸機墓志銘

警長從風衣口袋裡掏出一張懸賞通緝令，上有兩張炭筆畫像：一張是白凈的面孔，一張是右臉有條蜈蚣般的傷疤。底下還有中英文的提示——此人精通化裝術，前一張為化裝后，后一張為化裝前的原貌。

秦北洋看到那條刀疤，心中即已明白了……光上了阿海的馬車，無異於晴天霹靂。

秦北洋抓起洛陽鏟問：「老金，為何點起狼煙？因為將有一場大戰？」

警長是用英語說的，嵯峨侯爵聽懂了，兩腿一軟，幾乎跌倒。侯爵只有光這麼一個獨生女兒，還指望日後招女婿進來繼承家業和爵位呢。

秦北洋盤腿坐在客棧房間的榻上，捂著自己胸口，肺葉里的癌細胞又燃燒起來了。今晚務必找個古墓躲起來。可上海的古墓又在哪裡？據說陸家嘴有個陸深墓，荒煙蔓草之中還有遺迹，也許就去那兒？九色已躍躍欲試，蹲伏在主人膝頭，等待黑夜出擊。

正文第一行「君諱機字士衡吳郡華亭人也祖遜吳丞相父抗吳大司馬」。

秦北洋將肥皂放到鼻息前，閉上雙眼，彷彿海拔升高三千米，石頭大廈與黃浦江全部消失，只剩滿地蔥翠的香草，棉花般的連綿雪山，秀美的少女峰近在眼前……

不過，中山卻嗅到了一股血腥味……

新鮮的屍體，關節還是柔軟的，尚殘留餘溫，到處都是血跡。最重要的是，死者的脖頸都被某種利器割斷了。

十七歲的中山像個小書童，引來了兩名客人，全都穿著西裝，看相貌氣質就和_圖_書是日本人。一個是芥川先生，另一個便是嵯峨侯爵。

「阿海！」

就是這兒？秦北洋下馬詢問當地農人，方知此地名叫福泉山，曾經有一座古廟，早已破敗，據說山下有古墓，百姓稱為丞相墓，又稱黃耳冢。

「什麼？你聞到我女兒身上的氣味？」

鎮墓獸擅長找古墓，人間的氣味哪能跟古墓的氣場相比？

棺槨中的頭骨、脊椎骨還有肋骨的形狀，似乎是一條小狗？什麼品種就難說了，或許是學名「中華田園犬」的草狗柴犬？生前體型絕不會超過眼前的九色。

九色找到了下一道墓室門，半敞開著，裡頭亮著幽幽的光。

顯然，作為父親的侯爵想到淫邪之事了，芥川先生尷尬地咳嗽一聲：「殿下，本人可以作證，這兩日，秦先生與公主殿下從未單獨相處。」

嵯峨侯爵一言不發，當年秦北洋與光結伴在日本流浪，侯爵差點以誘拐罪起訴這個中國留學生，至今依然心存芥蒂。

「此人極其兇殘。三年多前，襲擊公共租界的虹口捕房，一夜之間，殺死十名巡捕，五名犯人。」

老金三步並作兩步爬上山，燒起一堆乾柴和牛糞，再向巡捕房要了一個備用輪胎，直接扔入火堆。少頃，福泉山頂升起一堆濃烈的黑煙，如同古代烽火台的狼煙，黑龍般的直衝天際，幾十裡外都能瞧見。

芥川先生並不懷疑秦北洋的話：「不，有個人把她帶走了，但不像是綁架，光是自願跟那人上了馬車的。」

也不寒暄，芥川劈頭就問：「秦先生，光有沒有在您這裏？」

深呼吸，大量古墓里的空氣，猶如新鮮的糧食湧入肺葉，瞬間讓秦北洋心曠神怡，似乎「空山新雨後，天氣晚來秋」！

不過嘛，老金判斷墓道並非這夥人打開的，幾百年前已被盜掘。眼前的盜賊只是碰巧進來順手牽羊，卻意外撞上阿海的倒霉蛋罷了。

秦北洋反覆解釋，光並沒有來過這裏，他甚至沒告訴過光自己住在哪裡？就是怕這姑娘擅自跑過來。

墓ｍ•hｅｔubooｋ.ｃｏｍ.com主人已昭然若揭：西晉大文豪陸機，字士衡，又稱陸平原。

「我想是這個人！」

「怎麼了？她又離家出走了？」

九色停下來了。

上海灘，南京路，千萬種氣味縱橫交織。各色人種的氣味，各色動物的氣味，女人的胭脂水粉，男人的煙土狐臭，南貨店裡的開洋干鮑，小菜場里的花椒大蒜，還有永安百貨里的法國香水……在九色與秦北洋的鼻子里，開了一座琳琅滿目的氣味博物館。

華亭谷，丞相墓，黃耳冢。

「等一等……我記得你的臉……秦？」

「阿爾卑斯山？」

嵯峨侯爵回客房拿出一塊肥皂，被十五歲少女用過一半，像塊珠圓玉潤的雪白骨頭。

中國歷代那麼多位丞相之中，名叫「黃耳」的丞相倒是聞所未聞！

秦北洋騎上汗血馬幽神，老金與中山也分別上馬，加上小鎮墓獸九色，跟著嵯峨侯爵的汽車，來到公共租界南京路外灘邊的飯店門口。

這回是秦北洋對著九色吼叫，小鎮墓獸閑庭信步地走到地宮中央，用蹄子敲了敲地下。

墓誌的標題，表示墓主人身份，秦北洋注意到了「陸機」兩個字。

秦北洋低頭思量問道：「侯爵殿下，昨天，我聞到光身上有一股特殊的氣味，是否有什麼物件？」

※※※

秦北洋欲言又止，想起「藏拙」兩個字——自從被白鹿原唐朝魔方大墓底下的封印「開光」，包括嗅覺在內的五感便超乎常人了。

「光！」秦北洋高聲呼喊著光的名字，「ひかり！」

「主人，關鍵時刻，自有分曉！」

「阿海為何要預設戰場於此？」還是老金想的周到，「他不是最害怕九色嗎？到了古墓深處，豈非鎮墓獸的用武之地？且慢！」

地宮中傳來空空蕩蕩的迴音。

看字體多半是明清人士，但此墓應該不是明清的，碑文當是後人憑弔所留，依然無法解答墓主人的身份。

秦北洋將這塊肥皂放到九色的鼻子前，小鎮墓獸如同追逐獵物的獒犬嗅了嗅，雙眼發出綠光，彷彿已看見m.hetubook.com.com被阿爾卑斯山香草包圍的美少女，就要往南京路猛衝。

小鎮墓獸，迫不及待地一騎絕塵，秦北洋強忍灼燒的胸腔，騎著汗血馬緊追不捨。老金騎一匹淡栗色銀鬃公馬，中山騎一匹菊花青母馬。希爾頓警察跟幾名印度巡捕，駕著汽車跟在後頭。

「光在哪兒？」

「傳說他已到了上海……果然露出了馬腳，但怎麼會來找光呢？」

此地農人茫然無知，只指著一塊倒在野草中的殘碑。秦北洋拂去碑上的灰塵，再用清水一澆，方才顯露幾行碑文——

「是我，1917年12月，我也上過你們的懸賞通緝令！」

上海，古稱華亭，又名雲間。靜安寺始建於東吳孫權的年代。陸遜被封華亭侯，世居華亭谷，生東吳大將陸抗。陸抗有二子，一名陸機，一名陸雲，西晉滅亡東吳。陸氏兄弟出仕京城。陸雲字士龍，遇洛陽才子荀隱字鳴鶴，自我介紹「雲間陸士龍」，荀隱答曰「日下荀鳴鶴」。兩人無意間的「雲間陸士龍，日下荀鳴鶴」竟成為史上第一對聯，至今無出其右者。

公共租界巡捕房的汽車也趕到了，但這裏已屬華界，巡捕房無權執行公務，只能在外等候。忽然，希爾頓警長仔細端詳秦北洋的面孔，似乎想起了幾年前……

秦北洋摸了摸背後的長柄傘，藏著他的環首唐刀。

上海，南市老城廂，喬家路，九間樓。

巡捕房的希爾頓警長也在等待，他們接到日本總領事的通知而來。芥川先生剛起床時，透過客房窗外看到了嵯峨光上了馬車，也看到了另一張男人的臉。不愧為日本第一流的作家，對於人物形象的描述極其生動，不但說出了其外形特徵，還能窺出其雙眼裡隱藏的殺氣。

福泉山頭丞相墓，通波曲曲繞墓門，日露青楓不知路，尋春來吊墓中魂。

「主人，有客到訪！」

他和老金掃開破碎的磚瓦，露出一方墓志銘。馬燈依次照出文字，雖也是工整的楷書，筆鋒卻與唐朝白鹿原大墓地宮的「大周故終南郡王墓誌」明顯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