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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先生，我要下車！」

是夜，光又想溜出飯店客房，卻被父親牢牢看管住了。她扒在窗口，眺望外灘對岸，昏暗的浦東田野，有個光點從地面起飛……

光看到了一尊鎮墓獸。

地上多了五具屍體，齊刷刷被匕首割喉而亡，幾乎每個盜墓賊都死不瞑目，疑惑于為何沒有看清兇手的臉。

搏鬥的瞬間，光的指甲抓到「海先生」臉上，瞬間撕掉他的半張臉皮，露出一條蜈蚣般的傷疤。

光剛抬起頭就後悔了，父親說過出門在外，不要輕易暴露自己身份，這下已經露餡了。

「我對辜先生說，為何感慨於時事而不參与時事？老先生便似有所恨地在粗紙上大書曰：『老、老、老、老、老……』」

嵯峨光略一遲疑，「海先生」閃電般地單手奪過左輪槍，同時將她牢牢壓倒。他看似書生的身體內，有著遠遠超乎常人的力量。就像一頭野獸。

「嗯，一位日本外交官從瑞士帶給我的生日禮物，只供應給歐洲的貴族。」

秦北洋看了羞愧難當，蒙住光的眼睛，不讓她看到這丟人的一幕。

（以上兩章，部分文字參考芥川龍之介《中國遊記》）

盜墓賊只要金銀財寶，看到灰撲撲的陶罐，乾脆砸得粉碎。這夥人罵罵咧咧，好不容易發現幾塊金屬物件，早就已氧化生鏽，如果不能修複原貌的話，只能當作廢銅爛鐵來賣。

噓！

芥川頗為形象地以手指蘸茶水，在桌面上寫了一連串「老」字。

「你是……」

登上明代疊山大家張南陽所疊的大假山，明知是一堆石頭罷了，卻給人峰巒疊嶂，澗壑谷邃，林木幽深的錯覺，宛如在萬山叢中，又有袖裡乾坤的古意。

有個人端著咖啡坐到她面前，用日語問她：「光公主！」

被捆綁的嵯峨光冷冷地問道，阿海將她拖到墓室之中，低聲說：「我說我是個圍棋手，我也是個畫蘭花的高手，我沒有騙你。我最厭惡的，便是焚琴煮鶴。我和_圖_書最喜歡的，則是讓人血濺五步。」

「棺材？棺材在哪兒呢？搗鼓了那麼久，還不能打開這道門嗎？」這夥人正在想方法打開下一道墓室門，卻發現一堆破爛的紙張，「什麼垃圾玩意兒？哎呀！我要拉屎了！這幾張麻紙的手感正合適啊！」

「看來我們又許多相同愛好。」「海先生」靠近光的頭髮嗅了嗅，「你用的肥皂香味很獨特。」

坐在馬車廂里，看著對面的男人。他不像是壞人，甚至有一種跟芥川先生類似的氣質。「海先生」說自己是個圍棋手，也是一位水墨畫家，最擅長的是畫蘭花。他經常去日本賣畫與比賽，因此學會了一口流利的日語。

一夜難眠，光紅著眼圈爬起來。嵯峨侯爵還在處理公務，她到樓下大堂吃英式早餐，盼望能見到芥川先生，但這位文人喜歡睡懶覺，不到十點鐘是看不到的。

說罷，嵯峨光有些惴惴不安，故意把身體往後縮了縮。但她不想就這麼回國，東京的寄宿制皇族學校，在她眼中就是一所監獄。她還想再跟秦北洋多說幾句話。

光看到一道白虹貫日般的光。

「古墓？」

光迅速吃完早餐，跟著陌生人走出飯店。

明擺著阿海是在套她的話，光卻憋不住：「九色啊！它可是一隻中國神獸，會用鹿角把你捅成馬蜂窩，再用琉璃火球將你燒成灰燼，屍骨無存……」

經過鎮園之寶「玉玲瓏」，乃是一塊碩大的太湖石。重新穿上的工匠袍子的秦北洋，細細觀之，據說是宋朝「花石綱」留在江南的遺珠，猶如濃縮的太白山懸崖頂峰。

阿海全不在意，將她帶到墓道盡頭，卻聽到墳墓深處傳來某種聲音……

走過九曲橋，來到湖心亭，芥川先生前頭，有個身穿淺蔥色棉衣，腦後拖著長辮子的中國男子，正悠悠然地向池子撒尿……

「海先生，秦北洋現在哪個古墓呢？」

「是的，光公主。但你有所不知，秦北洋有個和-圖-書怪癖，喜歡住在古墓之中，否則便會生病。」

「公主殿下，我保證，你很快就會見到你的哥哥了！」

她已在心底將阿海千刀萬剮了無數遍。

「當然，我姓海。」他的日語相當流利，這讓光感覺很親切，「前天晚上，天蟾舞台，我也在呢。他有重要的事情找你，但一時脫不開身，便委託我來接光公主。」

昨日，揚威跑馬廳，大鬧天蟾舞台，收還汗血馬，拯救孟曉冬，都不算什麼，最重要的是跟嵯峨光的重逢！何況還有救命恩人陳公哲，兩人已相約不日再聚。

「不不不，只是早有耳聞。」

「幾個月前，我在北京拜訪過辜鴻銘先生，他是中國最著名的學問家。他看到我穿了一身中山裝，竟說『不|穿西服，令人欽佩。可惜還缺條辮子！』他為我談論段祺瑞、吳佩孚，又追憶往事說曾經與托爾斯泰通信。辜先生說的意氣風發，目光如炬，臉龐竟然像一隻蝙蝠！」

當時的上海盜匪橫行，經常當街槍戰與暗殺。她並非懵懂的傻白甜小綿羊，曾經冒充妓院長大的不良女孩，跟秦北洋一起流浪。最近兩年，她拜大師學過空手道與劍道，還跟父親學過騎馬與射擊，自詡可以對付得了幾條大漢。前幾日，父親給她一支手槍防身。

「對不起，原本我是多麼熱愛中國！」芥川書生意氣，直抒胸襟，倒是有些像秦北洋，「但如今，我已不愛中國了！即使想愛也愛不成了。當目睹全中國的腐敗墮落，仍能愛中國的人，恐怕要麼是頹唐至極沉迷於犬馬聲色之徒，要麼是憧憬中國趣味的淺薄之人。唉，即便是中國人自己，只要還沒有心靈昏聵，想必比起我一介遊客，怕是更要嫌惡的吧。」

「光公主，嵯峨侯爵有沒有教導過您，貴族家的女孩子不要隨便玩槍？」面對頂著腦門的手槍，男人鎮定自若，「給你最後一個機會，請把槍放下，否則……」

離開豫園與老和-圖-書城廂，秦北洋將芥川與光送到飯店門口。十五歲的女孩對他依依不捨，把眼淚水都灑在九色的鬃毛上。秦北洋跟她相約，在她回日本之前，還可以再見一次面。

阿海做了個禁聲手勢。前方升騰起一團煙霧，有人舉著火把與馬燈，正在洗劫古墓之中的罈罈罐罐。那些傢伙似是流竄的盜匪，身著厚厚的棉襖，腰上別著大刀與手槍。

芥川先生起身，一場本應愉快的旅行，就此草草收場。

光的心裏一萬個後悔，要是早點看穿他臉上的刀疤，那是打死都不會上車的！

一、二、三、四、五……

馬車飛奔出城區，沿途有西洋人的別墅，大片開闊的江南田野，縱橫的阡陌鋪一層冬小麥，等到來年開春收穫，再播種一季稻子。過了虹橋，一路坦蕩西行，進入青浦縣的地界，也是小刀會周秀英的老家。

到了湖心亭茶館坐下，芥川先生憑欄嘆息：「面對聳立在冰冷天空下的中國亭子，一泓布滿病態綠色的池水，不僅是一幅愛好憂鬱作家所追求的風景畫，同時也是對這個又老又大的國家可怕且具有辛辣諷刺意味的象徵。」

秦北洋感覺無從反駁，作為一個中國人，亦是愛之深！恨之切！甚至嫌惡至極。

「八嘎！」嵯峨光還嘴硬，「我哥哥是個蓋世英雄！他會用安祿山的唐刀把你碎屍萬段！」

李白的《俠客行》說「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阿海這才走完了五步，就已正好殺死了五個人。

阿海又往前走了幾步，看到下一道墓室門尚未被打開，笑了笑說：「果然是些蠢賊！如果我不殺他們，再等片刻，破門而入，他們會死得更難看！這些人在地獄里會感謝我的。」

阿海將地上的紙張重新收攏好，只是要麼腐爛要麼破碎，讓他連連搖頭又心疼。

光撒嬌地說：「芥川先生，不要這麼說嘛！」

「秦先生，難道您也見過辜先生？」

馬車橫穿公共租界，過了靜安寺m.ｈetuｂｏｏk•ｃom•coｍ大門口，光看到對面的外國墳山與火葬場問：「海先生，哥哥說他住在老城區，好像不是這裏吧？」

對方穿著筆挺的西裝，一看就是上流社會的體面人，年紀跟芥川先生差不多，中分的頭髮打著髮蠟，缺乏血色的面孔白得有些不自然。

「願遂您心愿，公主殿下！」

至於光，過幾日就要隨父回日本，秦北洋還想好好陪陪她呢。

「無知愚昧的盜墓賊！」

「我愛我從書本中讀到的那個中國，我愛活在唐詩宋詞八大山人畫中的中國，但當我真的來到了中國，看到活生生的二十世紀的中國，那就只剩下『蒼茫萬古意』了！」

「海先生，我這就跟你走！」

她不知道，那是錢科與卡普羅尼在操控四翼天使鎮墓獸的實驗。

「對了，你的姓氏——嵯峨，其實也跟唐朝陵墓有關呢？」阿海娓娓道來，「嵯峨的姓氏來自嵯峨天皇，這位仰慕中國文化的天皇，派人到唐朝學習典章制度，參与過唐德宗崇陵的建造。崇陵位於關中北部的嵯峨山，這才有了京都的嵯峨山，有了葬在嵯峨野的嵯峨天皇。」

刺客阿海。

「海先生，秦北洋找我有什麼事？」

象牙柄的匕首，螺鈿圖案的白虹貫日，刀鋒彷彿飛行的子彈，阿海就像騎彈飛行的死神。

「芥……」

光的胸中小鹿跳著，想起當年跟秦北洋在日本流浪冒險，不曉得又會有啥「神秘」經歷？

「我是秦北洋的朋友。」

「海先生」抬頭看了一眼樓上。有扇窗戶打開，芥川先生剛剛起床，伸懶腰打哈欠的同時，看到光上了一輛四輪馬車，沿著南京路向西而去。

「生動！不愧為大小說家。」

嵯峨光想起奈良吉野古墳——深入徐福地宮，精通鎮墓獸之道的秦北洋，似乎有這可能。

「您是中國人？」

秦北洋心中暗暗羅列，只想到《海上花列傳》、《孽海花》、《官場現形記》、《老殘遊記》云云……

光已察覺到了問題，「https://www.hetubook.com.com海先生」卻搖頭道：「馬車就如弓箭，離了弦，哪能再回頭呢？」

元旦次日，秦北洋陪同光與芥川先生遊覽豫園。

終於，這些人的鬼魂看清楚了——這張被刀疤裝飾的右臉，然後在古墓中下地獄。

光被他拽下馬車，任憑女孩使出柔道劍道空手道，一切都是徒勞。草木蕭瑟的田野之中，匍匐著一座低矮的小山丘，高度還不及白鹿原的古墓墳冢呢。

沒有慘叫聲，只有匕首與脖子的摩擦聲，氣管與頸動脈的斷裂聲，甚至皮肉外翻鮮血噴濺之聲。

阿海將她拖入密布荊棘的山丘，殘存破敗的古廟，山坡有個大洞，貌似古墓的盜洞。

「秦先生，我來中國遊歷了幾個月，有令我興奮激動的發現，但更多的是失望！現代中國有什麼？政治、學問、經濟、藝術，不是全在墮落嗎？說到藝術。嘉慶與道光朝以來，有一部可以引以自豪的作品嗎？」

阿海用麻繩捆緊她的雙手，進入彎彎曲曲的墓道，陰森的氣息滲透到腳底板。墓道兩邊的壁畫都已褪色，只剩灰暗的痕迹，似乎朱雀玄武之類。

秦北洋想起三年半前，北京房山石經山金仙洞，那位拖著長辮子侃侃而談的滿清遺老。

他輕輕按了個機關，墓室門自動敞開。

「在你眼裡，這些人命都不如這些紙？」

「你也知道安祿山的唐刀？你還知道多少？」

上海豫園，原是明朝的私家園林，毗鄰城隍廟，晚清時為上海多家行業公會所有。小刀會起義，曾在點春堂辦公，想必也曾出入「擅使一百來斤大刀的美少女」周秀英。

「對！我喜歡一切神秘的事情！」

「他沒告訴我，但你知道的，他總是……很神秘！」

秦北洋一時語塞，不敢看九曲橋下一泓綠水，最好來一股寒流，徹底把水面結冰了吧。

「稍後便知。」

剎那間，一支左輪手槍頂住了他的太陽穴。

這句話，似乎徹底惹惱了阿海。他先捆住嵯峨光，讓她無法逃脫，便縱身飛入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