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紫羽的猜測是對的，正月初八那晚，帝君親臨雪華宮，面色一如往日般冷寂，渾身透著無人敢褻瀆的威嚴之態，盡顯王者之風。

「道歉？」

華修的嘴角扯過淡淡地笑意，雲淡風清的目光掃過屏風后的身影：「華修不會用往日的恩情迫使娘娘你的諒解。」

蘇落雪一愣，未曾想到他會有此一問，她以為自己可以很快回答他，可是她想了許久許久的答案，卻始終得不到，只能答：「不知道。」她是真的不知。

「後來，當朕知道荀語喜歡的人竟然就是王劍盪時，朕是為難的，看的出來，王劍盪很愛荀語，可如今的荀語有婚約在身，朕不可能成全他們，皇家與定安侯都丟不起這個臉面。只能將錯就錯，讓荀語繼續等待大婚，而朕也去見了王劍盪一面，王劍盪告訴朕，那夜荀語約他是想與他逃離皇宮，可王劍盪本意是想要拒絕她的，可沒有想到卻被人逮到。朕沒有逼迫他自盡成全荀語，朕只是聽他講了許多關於荀語和他之間曾發生的一切。可沒想到，朕才離開，他便自盡于天牢中，朕封鎖了一切消息，卻還是讓這個消息傳到了荀語的耳中。朕不曾想到，荀語竟然會追隨他而去……」

「娘娘，華修大學士在外求見。」紫羽的稟報聲讓她回神。

「你太天真，即便無婚約在身，帝君也不可能會同意招王劍盪為駙馬。」他的語氣仿若聽到一個笑話般，儘是嘲諷。

蘇落雪朝那素凈的身影走去，用緩慢而清晰的聲音說道：「原來安親王也在此，好巧。」

為昇平長公主吃齋悼念之期已過，宮內漸漸掃去了連日的沉悶，眾宮人也開始布置皇宮，迎接即將來臨的上元節。

「妹妹做錯了事，自然由我這個哥哥來道歉。」

※※※

又是一陣沉默。

「本宮覺得如今你更應該去看看帝后，而不是來雪華宮。雖說近來帝君冷落的本宮，但大學士冒昧來見本宮，也難免落人口實。」蘇落雪揭開蓋帽，杯中熱氣頃刻湧出，茶香怡人。

「朕的父親不在了，也就只有荀語和荀洛兩個兄妹了，所以朕對荀洛之前所做的一切都可不計較，甚至冊封親王，只願他能夠安分守己，朕是念兄弟之情的。而荀語，朕承認，沒有重視到荀語的真正感情，甚至連她喜歡的人是誰都不知道，只知道在潼城她曾喜歡過一個畫師，當時父親強烈反對，故後來造成了荀語的離經叛道。」

華修今日說的話確實戳到她的痛處，其實她早明白這些，只是不願去斗，不願讓愛情中有算計陰謀在裏面。

荀夜眸心清寂的色澤無聲沉下，彷彿整個寒冬ｍ•ｈｅtｕｂｏoｋ.cｏｍ•ｃｏm的薄涼都斂在了其中：「罷了。」

華修疑惑地問：「這有區別嗎？」

「那是因為你沒有阻礙他的霸業，若有朝一日你阻礙了，他也會將你踢開的。就如現在，我若先放手，那便一點掙扎的機會也沒有了，只能任他宰割。若我不放，還有一搏的機會，至少此生無憾。」荀洛的話語堅定如鐵，任何人都動搖不了。

是許久沒有見過華修了，自從那日他告知她曾經七夕那段緣錯后，便像是從她的視線中消逝了一般，只能聽到他的消息，見不到他的人。

「朕會成為孤家寡人嗎？」

蘇落雪立刻答道：「臣妾不敢。」

隔著屏風，看著那個身影愈走愈遠，蘇落雪無力地坐回椅子，眼中閃過苦澀。

「如今的形勢，娘娘與帝君鬥氣，又無子嗣，朝中更無人支持，娘娘的地位堪憂。」

雪華宮冷寂了多時，蘇落雪也將得失看的很淡，而紫羽一直堅信著，帝君並非冷落了蘇落雪，而是沉浸在長公主的死中還難以掙脫。

當流言蜚語愈發愈多，唯有蘇落雪的心卻越來越沉，她知道，荀夜只不過在完成對她的承諾罷了。

「不然娘娘認為微臣會說什麼？」華修反問。

荀夜良久未說話，靜靜地瞅著蘇落雪眼中的懇求，問道：「你希望朕饒他一死？」

華修？

蘇落雪亦是起身，看著華修，猶疑道：「華大人今日來找本宮就為了說這樣一番話？」

「他鬥不過你。若有朝一日，他真的錯了，你念在他是你的親弟弟的情分上，饒他一死。」

荀夜笑著搖搖頭：「你說的對，其實朕登上這個皇位后，便更像孤家寡人了。」

只見那背影僵了片刻，緩緩轉身，一雙鳳眸略略一細：「的確很巧。」

蘇落雪不語，看著他諷刺地表情，靜待下文。

「長公主的陵墓我已祭拜過，今日只不過想來看看娘娘。」華修探出手把玩著蓋帽，聲響傳遍整個大殿。他似乎暗自思附了片刻，才緩緩道：「我聽聞上次服得化功散致使娘娘身子極為虛弱，短期內不適宜孕子。」

其實至今，她仍舊是生荀夜的氣。

氣他如此介意門第之疏，氣他不肯成全荀語。

蘇落雪與荀夜多日未見，有那麼一瞬間的怔忪，有些陌生，亦有些尷尬。

四周荒蕪冷寂，籠罩著一片凄哀的森然，寒冬的天空空曠而荒涼，遠遠望去，只見陵墓前站著一個素凈的身影，她一眼便認出是荀洛，只有他才能將那一身素衣襯得超脫塵世，傲立的身姿令四周黯然失色。

華修，到底是個怎樣的人，真令人捉摸不透。

華雪與阿ｈeｔｕbｏｏk.ｃoｍ•ｃom希婭是他不得不娶的女子，而廢去選秀卻是為了她。

「敢當著朕的面說朕將來會變為孤家寡人，你又豈有不敢的事。」荀夜仍舊閉目，聲音平靜無波，聽不出其中喜怒。

「荀洛，其實他還是念手足之情的，只要你肯放下，順他的意思，你還是安親王。」蘇落雪知道他心底的恨意，立即出言相勸。

于荀洛身側站定，望著陵墓的石碑上清晰地刻著「昇平長公主荀語之墓」，心緒黯然：「其實，荀語與王劍盪一同赴死，也未必是件壞事吧。兩個相愛的人，終究是能夠在一起了，就如梁祝。」

轉身，便要離去。

「不會，落雪會一直在您身邊。」蘇落雪的一字一句，真真切切，就像是一個承諾，一個誓言。

說到這裏，荀夜輕輕地笑了，握著蘇落雪的手有些顫抖。

這樣才能真正的成全那所謂的帝業如畫，不是嗎？

她緩步上前，蹲在他的身邊，握住他的手：「對不起。」

而雪華宮，依舊寂然，自長公主薨后，帝君已大半個月未再來到雪華宮，也未再踏入朝凰宮一步。

「如今新帝登基，帝業未穩，他必須籠絡朝廷中人的心，唯有利用聯姻來鞏固自己的皇權。聯姻，才是最快也最有效的法子，說白了，荀語就是他利用的一枚棋子罷了。」

「大學士今日竟有這份閒情逸緻來見本宮。」蘇落雪撫弄著食指的珠翠戒指，問的隨性。

「臣妾別無他求，只求帝君能饒他一死。」

他的聲音如同這深深長夜，幽涼濃重：「你有過夢嗎？從小到大，我就有一個夢，想與荀夜好好的拼一場，看看到底誰比較厲害。其實我明白，這個夢很可怕，但這麼多年來，愈發強烈。如今，箭在弦上，我不可能放棄。」

荀夜未語，徑步走入寢宮偏殿，幻彩的燭光搖曳，映的他的龍袍熠熠生輝，耀人眼眸。

「荀語的死，朕難辭其咎，也無法面對，即便是這些日子朕操心國事，盡量避免去想荀語，可每當午夜夢回，朕彷彿又看見了荀語的笑靨嫣然。其實很小的時候，荀語很喜歡纏著朕的，可是朕要習武，所以總是不耐煩的避開她，忽視了她……」

他打斷：「你該知道荀夜這個人，即便我放了，他也不會放過我的。早在相府的時候，他就有幾次想要除掉我了，如今他登基為帝，就更不可能放過我。」

所有人都暗暗揣測帝后與華妃已失寵，可卻未見帝君召麗貴妃侍寢，也廢去了選秀之制，變得不近女色。宮中私下議論紛紛，太后也為此事與帝君鬧過一次。

蘇落雪垂首，不答話。

「其實你知道華雪和圖書的，她心性純良，只不過一時被妒忌沖昏了頭腦，才會做出那種蠢事，你不會怪她吧？」華修說的聲音平靜如水，卻透著幾分嘆息。

「荀洛……」

「不論他以前做過什麼，我只知荀夜如今對我是真心的，他不會害我。」

「那你明知會輸，還要一搏嗎？你的動作，荀夜看在眼裡，如今我作為一個朋友，我覺得有必要你提醒你，不要做無謂的犧牲。」蘇落雪說到此處也激動起來，為他的不回頭而氣憤。

看著荀夜於她常卧的靠椅上坐下，蘇落雪便恭謹地立於他身側，淡淡地說：「不知帝君會來，臣妾並無準備，帝君恕罪。」

「參見帝君。」蘇落雪的聲音細微，有些疏離。

一語驚醒夢中人，蘇落雪只覺全身手腳冰涼，不自禁地攏了攏衣裳：「你不願為棋子，所以你在朝堂上寧願衝撞他，也要反對指婚。」

過了片刻，荀夜突然開口：「你還在怪朕。」

說到此處，他才睜開眼中，眼底有苦澀，亦有淺淺的淚光。

「自從長公主出事後，帝后與華妃雙雙受了冷落，難道華妃就想就此與帝君冷戰下去？」華修于屏風右側的紅木椅上就坐，紫羽為其奉上一杯西湖龍井后便退至寢宮門外候著。

本以為華修來必是為了華雪，出言威脅或者刁難，卻不曾想他只是為華雪道歉，真心提點。

「不關你的事，責任在我。若非是我讓他們二人私下見面，就不會有後面所發生的一切。」蘇落雪從來未見過荀夜如此頹敗，心像是被什麼東西敲打過一般，硬硬生疼。

荀夜淡淡一笑，又問：「若朕不饒他，你會恨朕嗎？」

元晟二年 正月

「那若他想朕這個親哥哥死呢？」

蘇落雪這才明白，她的那句「孤家寡人」是真的傷害到了荀夜。

「這些本宮自有計較，勿須華大人提醒。」她不願與華修談及此事。

她不再言語，低頭吮了口茶。

「其實朕在戰場上一直戰功赫赫，多次受朝廷褒獎，可朕卻有一個缺憾，就是親情。父親他只當我是他的左膀右臂，能夠助他征戰沙場，而母親的全部心思都放在父親身上，朕最常見的便是母親一個人默默的落淚，有時也會和我講述她心中的痛苦與悲涼。而朕，卻找不到一個親人，可以真正的將心事吐露，有時，朕也渴望能夠像一個平凡的人，一家和樂融融。有幾次，看見荀語未來賀朕這個親哥哥的生辰，反倒去賀了荀夜的生辰……還有幾次，朕看見你與荀語荀洛他們談笑風生，那麼融洽……朕總覺得自己像孤家寡人。」

蘇落雪黯然一笑，卻不答他：「紫羽，送華大人。」

「若和*圖*書是以華大人的身份代替帝后道歉，我不接受，因為她所做的事，害死了兩條人命，而這兩條人命與她無冤無仇。」說到此處，話語冰涼入骨，眼中含了幾分恨：「若你是以華修的身份在道歉，我不能接受也必須接受，因為我蘇落雪欠了華修幾條命。第一次是在劫鸞轎，沒有殺我。第二次在莞城沒有透露我是蘇落雪的身份。第三次是提點我如何接近荀夜，保全安危。華修像一個指路人，若非有你的提點，就沒有如今安穩站在此的蘇落雪。」

昇平長公主的死，為整個皇宮憑添了幾分哀怨之氣，帝君有令，為悼昇平長公主，宮人皆著素衣，不得飲酒食葷一個月，有違令者杖責八十。

「娘娘是清高的，臣佩服。」華修含笑起身，恭敬一拜：「言盡於此，微臣告退。」

「多謝提點，可是若一段感情中參雜了太多算計，那便不是愛情了。」

今日的華修，也讓她的戒心放下許多，一直以來，因為他與華雪的關係，她對華修多有防備，也深覺在朝中他會處處針對。

她終是深深地閉上了眼眸，心間一陣酸楚，已知，如今的荀洛並不是她所能勸阻的。

此刻的荀夜全無王者的威嚴，就像一個受傷的豹子，他靜靜地卧靠在椅上，眼中沒有精銳與謀算，只有深深地孤寂。

在皇陵守墓人的帶領下，蘇落雪很快便來到荀語的陵墓前，陵墓很新，修葺的很奢華，可見荀夜對荀語是真的心存愧疚。

荀夜緩緩靠在椅上，感受著墊在椅上的白狐皮帶來的溫暖，他緩緩閉上了眼瞳。

※※※

睜開眼眸，瞳中映著荀洛那風華絕代的面容，她低聲道：「言盡於此，你好自為之。」

翌日，蘇落雪在宮人的口中探聽到荀洛會去皇陵看看長公主的陵墓，她便也求了道手諭，去陵墓見見長公主。

荀洛立在原地，目光一直追隨著她那遠去的身影，隱隱約約地吐出一句：「但願吧。」

「娘娘對帝君情深，為他甘願受那麼重的傷。」

荀洛嘴角勾勒出一抹弧度，似笑非笑：「皇家無情，可人卻有情。」

「並非皇家無情，只是時事所迫。帝君也想成全荀語的，只可惜有婚約在身。」

「你身邊不止有我，還有你的母親，還有……安親王。」蘇落雪頓了頓：「即便安親王有錯，他也是你的親弟弟。」

捏著蓋帽的手一僵，似乎在瞬間又想到了荀語安詳地如睡著了般躺在寢榻上的模樣，綿綿的哀傷不絕湧上心頭：「你說的這句話，是以華修的身份對我說，還是以華大人的身份同我說。」

正端茶欲飲的蘇落雪手一僵，臉上有明顯的失落，卻黯然一和_圖_書笑：「身子受了重創，自然要修養。」

紫羽立刻下去準備小菜，安公公則是侯在一旁，也不敢多做聲，只覺得此刻氣氛異樣，有些壓抑。

荀夜的嘴角輕扯，一抹弧度上揚：「朕知道，你會一直陪著朕的，你連生死一線間都陪著朕，你不會離開的。」

「落雪。」荀洛叫住她：「我知你今日是特地來尋我，帝君肯放你出來，便也是利用你來勸我放手。今後，若……你要自己保重。」

「自幼，也不知是何因由，荀語與朕這個親哥哥始終很是疏離，也許是朕常年隨父親在外征戰，也忽視了這個妹妹，所以反倒荀語與荀洛的關係也別好。他們像是無話不談，比親兄妹還親，說朕不妒忌是假的。」

「帝君是真的顧念兄弟之情，才會讓我出來，你不要小人之心了。我與他之間，沒有所謂的誰利用誰。」蘇落雪的話中突閃尖銳，冷冷地不帶一絲感情，丟下這句話便長揚而去。

蘇落雪勾了勾嘴角：「其實王爺不該來向我道歉，更應該向已故的荀語道歉，她不過是這宮廷爭鬥的犧牲品罷了。」

蘇落雪看著他的面容，也沒有做聲，只是安靜地立著。

可是荀夜不知，所謂帝業如畫，不僅僅只是廢去選秀，她更想要的是這帝業如畫一般美，沒有任何污點，瑕疵。

「他念手足之情？」荀洛嗤鼻一笑，深邃的目光盯著她：「你與他在一起久了，就忘記了他的狠辣嗎？劫鸞轎是他設計要殺你，黃泉路也是他設計要殺你，他的野心與冷血你全部都忘記了？你還是那麼單純，這個皇家沒有你所想的那麼簡單，行錯一步，你將萬劫不復。」

「傳吧。」蘇落雪怔了怔衣襟，便走入屏風之後慵懶而坐，看著一個身影自門外步入，于屏風中央站定，恭敬地作揖：「臣華修參見華妃娘娘。」

但她想荀夜其實是知道她去皇陵是為了見荀洛一面，許久不見，如今又在此關鍵時刻，她是該去見一見荀洛，有些話不得不說。

但荀夜對荀語的無情讓她害怕了，若有朝一日，她若犯錯，他是否也會如此無情。

「成婚之事，從未想過。亦不願意自己的婚事被別人操控，用來鞏固他的皇權。」荀洛說到此處，目光陰狠乍現，絲毫沒有隱藏的意思。

「你以為，朕不想成全荀語嗎？」荀夜忽而開口，語調依舊平緩，卻暗藏幾分疲憊。

「臣只是作為一個朋友提醒你，在這皇宮，即便是有帝王之愛，終抵不過人心算計，娘娘不要與帝君漸行漸遠才好。否則，你就是水中浮木，只要一個重擊，便能將你徹底摧毀。」華修的出言提點顯得格外認真，讓她看不出真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