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新宋1·十字

作者:阿越
新宋1·十字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一章 聲名鵲起 第三節

第一章 聲名鵲起

第三節

眾人齊齊吃了一驚,循聲望去,卻見一個懷抱琵琶的女子,站在門口深深一福,身後站著兩個丫環打扮的女孩子,也跟著在施禮。從石越的眼光看來,這個女孩甚是漂亮,雙十年華,穿著棕黃色貂皮大衣,深絳色的緞面窄腳褲,身材婀娜多姿。清秀的臉蛋上,眉如細黛,眼似晶珠,神韻清雅如水,顯然是來自江南水鄉。
石越心中一動,走了過來,向唐甘南問道:「不知二叔做的是什麼生意?」
唐棣側過頭笑道:「偏你桑充國想得周全。」一面斂容向兩個中年人說道:「這四位是孩兒新結識的朋友。石越石子明、李敦敏李修文——這兩位是柴氏昆仲,舅舅卻是見過的。」
眾人齊聲笑道:「此議甚妙。」
胖子眯著眼睛笑道:「快起來吧。還不是為了你這個沒法沒天的飛天狐狸,你來汴京,家裡上上下下都放心不下,正好有一批貨發到汴京來賣,你爹就讓我親自來了。」唐棣笑著起了身,回道:「二叔想來汴京城這繁華之地,倒扯上我了。我這麼大人了還不會照顧自己嗎?況且有舅舅他們在,哪有什麼放心不下呀!」
石越正在心裏摹畫這幅花下弄笛圖,忽然間聽到有人在自己耳邊說話,幾乎嚇了一跳。當下不假思索地回道:「這幅畫畫得不錯,不過是女子手筆。」
柴氏兄弟心裏一直記掛著此事,只是無由相問,這時石越忽然主動提起,柴貴誼便先忍不住,道:「自從今年二月以王安石相公為參知政事,創辦置制三司條例司、議行新法起,六月御史中丞罷,七月立淮、浙、江、湖六路均輸法,八月御史台十數名御史皆以論新法被罷——如今正是國家改革變法之時,石兄又說進士科將罷詩賦,想來這也是新法的一部分?只是我聽說慶曆年間也曾罷過詩賦,不久卻又恢復了舊制,罷詩賦到底是於國家有利還是有害呢?」
不料柴貴誼提到均輸法,卻勾起了唐甘南的牢騷,他忍不住冷笑道:「均輸均輸,官府來做生意,我們這些做生意的老百姓可就慘了。我們西南的還好一點,東南那邊最倒霉。」唐棣沒想到唐甘南竟然敢指責朝政,想是怨氣實深,連忙笑道:「咱家以後少囤些貨物居奇便是了。這均輸法是官家增加收入的良方,不見的是壞法。」唐甘南頓時醒悟,連忙打了個哈哈,笑道:「不錯,不錯,反正生意還得做。」
石越似乎意猶未盡,又揮動雙手,朗聲說道:「在下雖然不才,卻不敢忘孔聖之教,一生的信念,就是希望天下的百姓,能夠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普天之下,沒有人因為沒有飯吃而餓死,沒有人因為沒衣穿而凍死。生病的人可以得到醫治,年老孤寡和年幼無依的人可以得到照顧,所有的小孩子都可以進學校讀書學禮義,即便是蠻夷,也可以受到孔孟之道的教化。我以為只有這樣,才是一個真正的仁者所追求的目標。」
桑充國笑道:「石兄何必過謙。若不願意賜墨寶,何妨口佔一首?」
那日在相國寺結識唐棣等人,石越醉醺醺地被眾人扶回客棧休息,眾人見他才華出眾,心裏都以為此人將來必成大器,此時落難,不免紛紛想要解囊相助,卻被唐棣全部拒絕了。唐家是蜀中豪商,祖上曾是交子的發起人之一,唐棣更是家中的長房長孫,因為宋代科舉並不歧視商人,唐家便讓唐棣著意進取,博取功名,他來京參加省試,他父親唐甘楚早已下令唐家在京商號銀錢,任他支取,若非他喜歡客棧中參加省試的讀書人多,方便呼朋喚友,早就在京師買下房子了。此時要資助一個石越,自是不勞他人費心。石越心裏感激,嘴上卻無半句感謝的話,唐棣固然不以為意,便是那陳元鳳等人,也以為是石越對錢財之物看得甚輕,因此並不特別和_圖_書在意。
眾人見她這樣說,心裏都暗贊這個女孩子心思玲瓏,便一起鬨然叫好。
桑充國見眾人答應,便笑嘻嘻叫過管家來福,在他耳邊吩咐數句。原來那個叫雲兒的歌妓,全名卻是楚雲兒。因為「楚」字于桑充國犯諱,卻不便說出來,只得委婉再向管家說明。
「這個『禮』字,其實不過是孔子為了達成仁道而採取的方法,以孔子本意而言,倒不會死守著禮字不放。否則的話,當時周天子尚在,孔子何故卻要去遊說各國?而公羊又為何會有經權之說?經,即是守禮;權,即是變禮。而什麼樣的情況下允許有權變呢?關鍵就在於是不是合乎仁道。」
這時候她見眾人打量她,又是盈盈一拜,鶯聲說道:「奴家雲兒,給各位老爺、公子請安。方才失禮,還請見諒則個。」眾人聽得心神都忍不住一盪,饒是桑俞楚生性嚴厲,臉上也忍不住泛出一絲微笑,溫聲說道:「不必多禮。」他生平從未對歌妓客氣說過話,這時說來,語氣頗顯彆扭。桑充國又叫人給楚雲兒看了座。
楚雲兒輕調琴弦,曼聲唱道:「金風細細,葉葉梧桐墜。綠酒初嘗人易醉,一枕小窗濃睡……」隨楚雲兒來的兩個侍女亦各自拿著樂器伴奏和聲,一時間整個屋子都蕩漾著楚雲兒動人的歌聲,這個屋子裡的人們,幾乎心神俱醉——這也是石越有生以來第一次享受古代士族富家的鶯歌燕舞。
桑充國眉毛一挑,似笑不笑地說道:「便請石兄賜詞一闋如何?」他存心要藉機試試石越的本事。
桑充國冷笑道:「那倒要請教了,石兄莫非是想要發千古之覆?」
石越也不生氣,淡然道:「那倒不敢。桑兄遍讀經典,如果在下說孔子一生追求者其實就是個『仁』字,想必你不會反對吧?」
石越見他把一年內朝廷發生的大事說得絲毫不爽,不由笑道:「我一介布衣,不敢妄言朝政得失。這裏都是自己人,而罷詩賦的事不久就要公布了,故才敢無所顧忌,亦不過是希望諸兄能早做準備。至於別的,則非所宜言了。」
石越游目四顧,卻見那個青年男子生得劍眉星目,甚是俊朗。兩個中年人一個是刀削臉,一雙眸子精光四溢,留著短短的鬍子;一個長得甚胖,臉上帶著彌陀佛式的笑容,小小的眼睛里,一不小心便會流露出狡獪的目光。石越與他四目相交,立時便移了開來,轉過頭去尋唐棣。
話音剛落,院中就有人笑道:「唐毅夫又是什麼貴客了?」聲音清朗洪量,一聽便知是個少年公子。又有一小女孩又清又脆地笑道:「表哥也太狡猾,這房子置了一個多月,他就不管不問,現在倒想來做『貴客』了……」
柴氏兄弟是土生土長的蜀人,受蜀派影響,多有傾向佛老宿命之說,因此他們也更容易相信石越的神秘主義論調。他們此時想進一步了解的,倒不是廢不廢除考試詩賦,而是罷詩賦的利弊以及與時局的關聯,了解這些,有利於他們把握政治脈搏,在省試時交一份讓執政大臣滿意的答卷。
楚雲兒淺笑道:「柳屯田的詞多了些憂鬱與悲傷,不合此情此景,所以奴家不敢唱。晏相公的詞自有一種富貴典雅之態,正合乎主人家的身份與各位公子的氣質,奴家擅作主張,欲選這一曲。」她拿桑家和晏殊這個太平宰相相比,自然也是有誇飾之意的。
唐甘南怔了一怔,他不知道石越因為和唐棣平輩論交,按現代人的習慣,便跟著唐棣叫他二叔。見石越叫得如此親熱,不由得一怔,不過轉過念來,也覺親熱,便笑道:「無非是蜀錦、陶瓷、絲綢、木材之類,有時候也賣點美酒茶葉,不過那卻是朝廷管得嚴的物品。」
楚雲兒笑了笑,抿著小嘴說道:「是『金風細細』的《清平樂》。」
桑充國微微點頭,這幅畫本就是他妹妹桑梓兒所畫。桑梓兒小孩脾氣,硬要掛在客廳,又吩咐在外面侍候的奴婢記住往來之人的評價,轉告於她。這件事情,府上知道的人也不太多。石越能說破來歷,雖然未足為奇,但也足見有高明之處。他正待再問,又聽石越說道:「這幅畫可以配一首詞的。」
這天hetubook.com•com連日大雪之後金烏初現,汴京城裡行人增多,更覺繁華。因為唐棣約了去會客,石越便趕大早起來,換上了一身黑色的圓領窄袖葛衣,因為沒有長發,便只戴了個方巾帽。北宋的衣裝以簡約自然為尚,並不太合石越的審美眼光。若依他之意,這些衣服全需改良,不過此時自己都是寄人籬下,哪能夠挑三揀四呢?石越啞然失笑,暗自搖搖頭甩開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快步走了出去。
李敦敏奇道:「都說雲姑娘最喜歡柳永,柳詞唱的也最好,為何不唱柳詞反唱晏相的長短句?」這「繁花錦爛」是柳永填的,而「金風細細」卻是晏殊填的,都是當時出了名的曲子,所以唐棣和李敦敏有此一問。
這一席話說得冠冕堂皇,讓眾人啞口無言。桑俞楚更是目瞪口呆,他第一次發現自己經商掙錢居然還有這麼美妙的理由!只有唐甘南暗暗警惕:什麼事情都能用大道理來掩飾的人,是絕對不可輕視的。
楚雲兒朝柴貴誼遙施一禮,卻悄悄地望了石越一眼,才說道:「這位公子謬讚了。雕蟲小技,不登大雅之堂。奴家就彈一曲《清平樂》,給諸位助助興,祝主人家身體安康,財源廣進;祝各位公子科場得意,平步青雲。」她是久經風塵的人了,一眼就看出這裏主人和這些年輕人的身份,故此祝願得十分得體。
唐棣此時早已跪倒在地,又驚又喜地朝兩個中年人叩頭,口裡說道:「給舅舅、二叔請安。」又向那個胖子說道:「二叔,你怎麼來汴京了?」
原來這家主人叫做桑俞楚,便是那個刀削臉,他是唐棣的親舅舅。這桑俞楚已過不惑,膝下僅有一兒一女,哥哥叫桑充國,字長卿,今年二十;妹妹叫桑梓兒,不過十三歲,生得冰雪聰明,最得長輩寵愛。桑家祖籍便是汴京,五代時契丹入侵,開封淪陷,避戰亂遷到川峽路,數代經營,靠經商起家,頗蓄家底,只是數代單傳,人丁不旺。因桑充國棄商學文,桑家以為汴京人文薈萃,于桑充國發展有利,遂舉家從成都遷回汴京,這也就是一個月前的事情。唐棣這次帶石越來此,卻是想把石越介紹給表弟桑充國。不料卻碰上他二叔唐甘南相從來京。唐家人丁眾多,唐棣之父唐甘楚雖然是族長,掌握唐家大部分生意的,卻是人稱「笑面狐狸」的唐甘南。
石越正要回答,桑充國卻已不耐煩了,本來他以為石越不過是喜歡博物,談些民間紡織之事,當做趣談顯示自己的淵博,不料看這光景,竟然真的討論起生意的事情來了。他忍不住出言諷刺道:「君子言義不言利,以石兄之才,卻不知道為什麼要對這孔方兄如此看重?」他這一句話雖然有點無禮,卻也說出了唐棣等人的心裡話,眾人默不作聲,都想看石越如何辯解。
「如果有人能夠使得棉紡的過程變得簡單,並且可以大批的生產,以桑伯父和唐二叔看來,這棉布的利潤又能當幾何呢?」石越似乎是隨口問道。二人眼睛一亮,異口同聲道:「真能如此,利潤不可限量。」說完,桑俞楚嘆了口氣,道:「這又談何容易?」唐甘南卻嬉笑問道:「莫非賢侄有辦法?」
石越習慣性地聳聳肩,笑道:「在不在畫上題,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詩畫相得。」
一席話說得眾人都點頭稱是。桑充國臉色稍霽,追問道:「這仁道和言利,又有何關係?」
這時除了桑俞楚與唐甘南還在那裡喝茶,眾人都圍了上來。石越心中哭笑不得,他從小背詩詞古文,記下的詩詞,起碼有數千首,本來在現代是無用之學,不料在此時派上了用場——欺世盜名,百試不爽。可他卻也無意故意賣弄。此時迫於無奈,只得略略沉吟,想起李清照悼念亡夫的《孤雁兒》,便佔為己有,開口吟道:「藤床紙帳朝眠起,說不盡無佳思。沈香煙斷玉爐寒,伴我情懷如水。笛里三弄,梅心驚破,多少春情意。  小風疏雨蕭蕭地,又催下千行淚。吹簫人去玉樓空,腸斷與誰同倚。一枝折得,人間天上,沒個人堪寄。」
唐棣想起來意,對桑充國笑道:「長卿,我這次來,便是特意為把子明介紹給你。你常m.hetubook•com.com說想拜在大蘇門下,依我看來,若能拜在子明門下,也未必遜過大蘇多少。」因大誇石越詩詞文章如何出色,學問如何優異。李敦敏與柴氏兄弟對石越本就佩服,也在旁齊聲誇讚。把石越鬧了個措手不及,慌得連說「不敢」。
唐棣本不太喜歡聲色犬馬的事情,此時見楚雲兒說話十分得體,長得又很可人,也不由湊著興說道:「可是那『繁花錦爛』的《清平樂》?」
石越又問道:「可曾販賣棉布?」唐甘南奇道:「棉布?棉布產量不大,做工繁瑣,利潤又少,遠不如絲綢絹緞——賢侄卻為何對此感興趣?」石越搖搖頭,沒有回答,靜靜思忖了一會兒,又問道:「二叔可知道棉布織成的工藝?」唐棣等人見石越居然和唐甘南談起什麼棉布來,無不莫名其妙,只有桑俞楚卻覺得蠻有意思,忍不住插口說道:「豈有不知之理!我姐夫沒做過棉布生意,我卻是做過。我曾親眼見那些織戶做過這些事情:凡要織成一匹棉布,首先得脫棉籽,但棉籽生於棉桃內部,並不好剝,或用手剝,或用鐵筋碾去,然無論用哪種方法,織戶辛苦一天,收穫卻甚有限。大量的棉花堆積,要花費無數的人力來脫棉籽,故此這棉布之成,最先一件事就要花這許多的人力。其後無論是彈棉花,還是紡成棉紗,都是極為耗時耗力。而棉布的利潤又遠遠比不上絲絹,故此我大宋境內,做棉布的織戶甚少,也就是福建、嶺南、崖州有人靠此謀生。」石越見他說得明白,不由連連點頭,唐棣等人卻恍如在聽天方夜譚。
青年男子不住地拿眼打量石越等人,見唐棣先拉起家常來,便取笑道:「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唐毅夫也太過失禮了,竟把客人冷落在一邊。」一面請石越等人落座,招呼家人上茶。
石越對這些聲色犬馬之事,卻並無多大興趣。他十分好奇宋朝富家家居陳設裝飾,便細細打量這客廳的布置。舉目所及,躍入眼帘的卻是一幅人物工筆畫,畫的是一個女孩子在梅花前弄笛。他知道宋代山水畫比仕女畫更加流行,這時候見到一幅工筆仕女圖,更加好奇,也不懂得要告罪,就慢慢走到那幅畫之前欣賞起來。李敦敏與柴氏兄弟對於石越的「失禮」,已是見慣不怪,只得相顧苦笑。桑充國微微搖頭,用嘲諷的眼神望著唐棣,唐棣連忙輕聲介紹石越的來歷。桑充國見他說得如此離奇,不由生出幾分好奇之心,便走到石越身後,笑道:「石兄想必精於丹青,卻不知這幅畫如何?可能入得法眼?」
眾人聽他吟來,詞中點點滴滴相思之意,真讓人肝腸寸斷,與這畫中之景,也頗為契合。頓時引得眾人齊聲感嘆,桑充國也大為嘆服,贊道:「男子能把女兒心思寫得這般細緻入微,便是柳三變,亦有所不能,果然是佳作。難得又有如此快才!便是二蘇填詞,也是要修改的,石兄之詞,細細想來,竟不能改一字。」又誠懇地說道:「以石兄之才,取功名如探囊取物,可惜卻錯過了今科。」
石越心中苦笑不已。盜用「後人」詩詞,偶一為之,不過一笑而已,做得多了,卻難免有一種罪惡感,實在並非所願。只是想到這也是自己在古代立足最好的辦法,也就只好繼續做下去了。當下半真半假地嘆了口氣,悠悠說道:「詩賦之學,於國於家,並無半點用處,不學也罷了。況且過了今科,進士科就要罷詩賦、帖經、墨義。從這科開始,殿試更要專試策論——這詩賦之學,漸漸不再為國家取材之繩了。」
石越本來只是想找個理由對付一下桑充國,自己也不料居然會說得這麼冠冕堂皇,說到最後,竟然似乎連自己也開始相信那就是自己的理想了。這時候聽到唐棣說「談何容易」,便準備對他說一番「世上事有難易乎」之類的大道理,卻聽身後一個嬌美的聲音說道:「這位公子有如此大志,奴家不才,也要替天下的苦命人謝謝這位公子。」
之後八九天里,石越平日里便隨著唐棣等人一起遊學,他們探討經義的時候,他便在旁邊靜聽,偶爾忽有驚人之論,便引得眾人佩服不已。但眾人若要和他探討,他卻只笑和圖書不答,過不久眾人都知道他的習慣,以為他生性不愛多言,便不再糾纏。卻不知道石越雖然國學功底不錯,卻終是怕言多必失,因此格外慎重。更何況石越也自知古今發音雖然有別,在別人看來,自己發音怪異,更不願意啟人疑竇,因此凡事皆以謹慎為先,只是加意了解、學習當時的風俗習慣,特別是學習開封官話。總算皇天不負苦心人,不用多久,他說出來的開封官話也算有模有樣了。
石越見柴氏兄弟在旁微笑搖頭,也不知唐棣鬧什麼玄虛,正待回答,早被唐棣一把拉住,帶到客棧外面的馬車上,聽車夫「駕」的一聲,馬車絕塵而去。
「什麼是仁道?仁者愛人。所以愛人者為仁。如果有一個人,他行事能給百姓帶來福祉,讓百姓安居樂業,生活變得富足,這就是仁道了。桑兄說君子不言利,可忘了還有一句話:公利可言!周公之後,孔聖最看重管子。可管子是言利的,管子經商而使齊國富強,讓華夏的百姓免受夷狄之困。這個功績,已經讓他接近於仁道了,所以言不言利,孔子是不反對的。孔子反對的,不過是那些於國於民無用的追求利益的行為!」石越顧視眾人,慷慨陳詞,「在下與令尊、唐二叔所言的棉紗之術,便是於國計民生大有益處的。百姓生活,最基本的是兩件事情,一為食,一為衣。倘若棉紗棉布能大行於世,那麼一來百姓可以穿得更好,溫飽足方可言禮義;二來棉布可以銷于外國,國家為中厘稅,可以補充國用;三來許多百姓可以賴此養家糊口;四來自己也能掙一大筆錢,從而有能力為百姓做更有益的事情。難道這樣的事情孔子也會反對嗎?」
眾人趕忙抱拳還禮,答道:「來得孟浪,晚輩們還要請長者見諒才是。」
石越搖搖頭,苦笑道:「我的字寫得太差,不敢毀了這幅好畫。」
楚雲兒剛剛謝了罪坐下,柴貴誼便笑道:「久聞碧月軒的雲姑娘琴棋書畫無所不精,更兼有三絕:琵琶、柳詞、書法,不料今日有緣得見。」
進得大門,才知道是好大的一座宅院。整個院子地域寬敞,佔地四畝有餘,院子里高槐古柳,更有森森古柏掩映,各種各樣的花木點綴其中,枝頭上尚掛著一層層積雪,愈發顯得是銀裝素裹。院子是四合院、三進房,全宅房間共計三十三間,合「三十三天」之數。後花園非常幽雅,一個半畝的池塘,護岸有桃樹,池塘中有水榭,一道拱橋搭在水榭與池岸之間,橋下種滿了荷花。此時雖然是冬天,荷葉早已枯敗,但其規模可見。
「子明是說在畫上題詞嗎?」李敦敏興趣盎然地湊了上來。宋代並沒有畫上題詩的習慣。
桑充國雖未參加這次的省試,但文名更在唐棣之上。當時別說川峽,北至契丹,西至西夏,南至大理,東至高麗,天下都公認蘇軾文章第一。蘇軾的文章在大宋寫出來,不到一個月,契丹的貴人手中就有了抄本。唐棣誇耀過甚,連桑俞楚與唐甘南,都覺得不可思議,桑充國更難相信。
石越此時雖不能盡知這座宅院的妙處,但僅從前院的森森古柏中,亦能知道這院子的規模與歷史了。這樣一座位於京城繁華的商業區潘樓街附近的院子,雖然並未逾制,但如非十分富裕的家庭,也絕對不可能置得起。看著唐棣旁若無人的樣子,進進出出的家人不僅無人出來阻止,反而一個個眼角帶笑,石越已知道此家主人和唐棣淵源不淺。果然,才進中門,就聽見唐棣大呼小叫:「貴客來了,主人家快來迎接。」
柴貴誼忍不住答道:「石兄所言極是,不過依在下之見,還有一個『禮』字。」眾人都點頭稱是。
唐棣和李敦敏、柴氏兄弟早就在客棧大堂里等候,見他出來,唐棣立即大聲笑道:「子明,今日難得天公作美,我帶你去個好去處。」
唐甘南卻不相信石越會有什麼誠心去追求三皇五帝之治,不過他也絕對不敢公開質疑石越的誠意。讀書人的腦袋一般容易被燒壞,特別是年輕的讀書人,這個道理他非常明白,才不會去自討沒趣。況且石越把他們做生意說得這麼高尚,有助於提高他們這些父輩在兒侄心中的地位,以後碰上一些酸儒和*圖*書,也正好用來揚眉吐氣一下,從這方面來說,他還是蠻喜歡石越的。
這個女子就是楚雲兒。碧月軒就在潘樓街,離桑宅倒不太遠,所以用不了多久就到了。她來之時眾人正談得起勁,便不敢打擾,只好在門檐下候著,直到聽了石越那番高論,心有所感,才忍不住說了那些話。大宋立國百余年,雖然號稱「無事」,但實際上河災、旱災、地震,從來沒有斷過,雖然朝廷也儘力救濟災民,但一方面是天災,一方面是豪強的兼并,小民也有苦不堪言之處,賣兒賣女的事情,時有發生。楚雲兒本就是小時候因為地方豪強的兼并,家裡不得已把她賣了,輾轉流入青樓的。因老鴇見她天姿聰穎,便打小在她身上下了功夫,請人教她琴棋書畫、詩賦文章,到了十六歲上,便出來賣藝,幾年來艷名播於汴京。雖然談不上幾大名妓之一,卻也是有不少的詞人才子來捧場,稱得上碧月軒的台柱子之一。她在風塵中數年,見過無數的讀書人,有些人還是朝廷的大臣,但是等而上者,就談些詩賦文章,等而下者,便是聲色犬馬,哪怕是嘴面上,也從沒有如石越這般能念念以百姓為重的。雖然閱歷甚多,讓她知道看人重要的是看他做什麼而不是說什麼,但是對於這種願為自己從未聽說過的理想世界而努力的人,也是很讓她感動的。
便在說話間,唐棣帶著石越走進了中進的客廳里。客廳上首坐著兩個中年人,一個二十歲左右的青年男子和一個十三四歲左右小女孩站在下首相陪——顯然就是剛才說話的兩位,兩旁還侍立著一群家人奴婢。小女孩子不料有生人進來,輕輕啐一了聲「好唐棣」,趕忙避入內堂。石越愕然不解:大戶人家的女孩,怎麼這樣沒有禮貌?待見李敦敏與柴氏兄弟慌忙賠罪,這才醒悟過來,原來古時候女孩子,也是不能隨便見外人的,想通此節,自己也不由覺得好笑。
唐棣似乎心情很好,在馬車裡不停地打著節拍,搖頭晃腦地哼著坊間流行的詞曲,柴氏兄弟與李敦敏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石越問去什麼地方,眾人卻只是微笑不答。跑得一陣,石越嫌氣悶,就掀開車簾往外看去,這地方卻是前幾天來過的,原來是到了潘樓街附近。馬車在潘樓街一帶的巷子里穿行,幾乎和逛迷宮差不多。石越估摸著跑了四十分鐘左右,馬車終於在一座宅子前停住。未及停穩,唐棣就拉著石越跳下馬車,也不通傳,便徑自闖了進去,李敦敏與柴氏兄弟也跟了進來。
雙方再次敘了賓主之位,唐棣與桑充國因有長輩在場,卻只能站立侍候。桑俞楚與唐甘南都是商人出身,與石越等人寒暄幾句,便不再說話,由著桑充國與唐棣陪四人談天說地,二人只是靜聽。
石越看了桑充國一眼,淡淡地說道:「桑兄只怕讀書有些地方沒有讀到,我和令尊及唐二叔言利,卻正是受孔子之教。」
「若能如此,要周禮何用?堯舜之世也比不上。只是要實現起來談何容易?」唐棣感嘆道。眾人都點頭稱是。石越的幾句話所勾勒的社會,實在是孟子以來多少儒生心中的理想社會。
青年男子卻在旁邊笑道:「若果是孟浪,也是唐毅夫的罪過,與他人無干。」一番話說得大家都笑了。
李敦敏與柴氏兄弟連忙起身行禮,石越也亦步亦趨,學著和他們一起行禮拜見。那兩個中年人知道這些人都是有功名的,也不敢怠慢,客客氣氣地還了一禮。倒是青年男子見石越等人盡皆年紀相仿,顯得非常的高興。
他有心要考較石越一番,便想找個由頭,眼珠子轉得幾轉,計上心來,笑道:「今天貴客盈門,倉促間沒什麼好助興的,前幾日我在碧月軒聽到一個歌妓喚作雲兒的,曲子唱得極好,尤其柳三變的長短句,自她唱來,盡得其妙。莫若去將她請來,也好助興。」
這一年的冬天,是石越永生也不能忘記的。多少年沒有見過這麼大的雪,這麼冷的天氣!在沒有溫室效應、自然環境沒有被破壞的古代,對於一個現代人來說,甚至可能覺得不習慣。
兩個中年人見有外人進來,也連忙站起身來,抱拳道:「不知有貴客光臨,有失遠迎,伏乞見諒。」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