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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二很認真地點了點頭。

王方似乎吃了一驚，問道：「可是寫《論語正義》，草創白水潭學院，今上親賜進士及第的石子明？」

女孩子靦腆地把石越引到醉仙樓樓上的一個雅座，裏面早就坐了一個白袍年輕人，見石越進來，那人連忙站起來，恭身施了一禮，道：「冒昧邀請公子，還望恕罪。」聲音清脆無比，顯然也是個女子。

石越苦笑不已，心裏感嘆也不知道誰生出了這麼個女兒。

那個女子見石越盯著自己上上下下打量半天，不由略帶譏諷地笑道：「怎麼，這位公子，我有什麼不對的地方嗎？」

王方搖了搖頭，不以為然地說道：「恕在下直言，石公子這種想法，就有點不負責任。把證明的問題交給別人去做，簡直如同兒戲。」

石越一驚，連忙收斂心神，認真答道：「這些有些是假說，有些是道聽途說，究竟是不是真的，我也無法證明。」

那個女子知道石越有點懷疑自己了，臉上微微一紅，也不知道自己是哪裡露出了馬腳，只好裝糊塗，抱拳說道：「在下王方，草字正之，剛才在樓上見公子神貌不凡，故冒昧相邀，還望恕罪。不敢請教公子尊姓大名？」

接著王方又指出了他石學七書中十多處值得質疑的地方——當然，這些大部分是不能證明的。然後，王方又在《歷代政治得失》中給他找出一處硬傷——其實只是筆誤，但也夠石越灰頭土臉了。

石越笑道：「在下幼年之事，多半是不記得了，為什麼腦中有這些想法，我也不知道所以。它們是對是錯，自然有待觀察與證明。但是一般都認為，《地理初步》中關於我們所知道的部分，基本上是可信的，而其中提到的假說，也能解釋我們觀察到的許多問題。因此其中的內容，我想也不算是完全不負責任吧？」

他的聲音雖然很小，王方的耳朵卻也挺尖，頓時hetubook.com.com明白了石越知道她是女孩子。她惱羞成怒，又不好意思繼續爭辯，啐了一口，罵道：「哼，真是見面不如聞名！」說完，便拱拱手說道：「石公子，後會有期。」竟是揚長而去，得勝回朝，把石越晾在樓上。

王方見石越似乎在出神，不由不滿地輕輕咳了一聲。

石越淡淡一笑，對方吃驚的神色明顯是裝出來的，這可瞞不過他。和朝中的政客們打了一兩年的交道，家裡還有潘照臨這樣的謀士天天見面，他察言觀色的本事可是突飛猛進。

他不曾想和女子說話，「有緣」兩個字是不能隨便用的。王方臉色微窘，好半會兒才強作平靜，一面請石越落座，一面說道：「石公子既精通《論語》，又通達史事，《三代之治》流傳天下，石學七書驚世駭俗，又有佳詞數十首膾炙京師，真是千年一遇的奇才。在下不才，有一事想要請教公子，不知肯否賜教？」說著一雙溜溜的眼睛盯著石越。

石越心道：「如果傳出去說石越被一個女孩子駁得啞口無言，那可真要英名掃地了。」當下打點精神，說道：「怎麼沒有批駁？《白水潭學刊》每期至少有五六篇文章談到這個問題，每到辯論日時，辯論堂里辯論這件事的學生何止數以百計，王公子有空，親自去看看就知道了。說起來，還是我的原子說佔上風。」

「不敢，正是區區。」

「你的《化學初步》提到數十種元素的存在，《物理初步》又說萬物是由原子構成的，這兩種觀點，真不知道那些主張元氣說的人怎麼沒有批駁你？」

自己的身份沒有被石越認出來，顯然給了女孩子極大的信心。她粗著嗓子說道：「實在是失禮，我家公子想請公子上樓一敘。」說著指了指旁邊的醉仙樓。

聽到這麼嚴重的指控，石越簡直哭笑不得，連忙分辯道：「《白水潭學和_圖_書刊》已經刊發四五期，一直沒有停斷，其中關於《地理初步》的論證與闡發的文章就有近十篇之多，雖然有少數文章指出某些地方值得懷疑，但是大部分都是進一步證實了《地理初步》的說法是正確的。既然我說的是正確的，怎麼能算是欺騙？」

這明顯是個女扮男裝的女孩子。雖然宋代的男人有不少長得比較秀氣，而且有一些年輕人喜歡做塗粉化妝這種噁心的事情——由此讓宋代的女孩扮男人更加容易，但是對石越這樣經常和女孩子打交道的現代人來說，女扮男裝這種事情對於他來說是無效的。

石越半晌才反應過來，無可奈何地下了樓，正要去牽自己的馬，結果卻被小二攔住：「這位公子，您還沒有結賬呢。」

「詭辯！」王方顯得憤憤不平。

王方莞爾一笑，侃侃說道：「公子在《地理初步》中提到地球是圓形，北有北極，南有南極，地球竟是個磁場，而引力又能讓萬物生於地球上不被掉出去。在下聽說這種說法能很好地解釋指南針的問題，但有一事不解，石公子當初又是如何得知的呢？我觀石公子年紀不大，依《地理初步》所言，地球之大，讓人咂舌，且如石公子所說，扶桑倭國以東，更有大洲，稱為蓬萊洲，其中風土人情，石公子竟能一一言之，而西域千里之外，又有歐洲，石公子亦能一一言之，難道石公子竟親身到過這些地方嗎？這可真是匪夷所思了。」

倘若對方是個男子，石越還可以振振有詞地反駁，告訴他寫詞更重要的是什麼，還可以告訴他自己現在根本就不填詞了。但是對方明明是個女子，他的這些解釋，人家可以簡單扼要地歸結為兩個字：狡辯。

石越肚子里暗笑，打量著對面這個女子，見她十五六歲年紀，皮膚略黑，但是五官卻長得挺精緻，柳眉輕畫，一雙烏溜溜的眼睛有著這個時m.hetubook.com.com代難得一見的神采。石越來到宋朝這麼久，認識的女子卻不多。楚雲兒是朵溫柔似水的解語花，桑梓兒則天真純良，似雪蓮花，但對面這個女孩，在那略顯調皮大胆的眼神之外，更有幾分咄咄逼人的氣勢，雖然以容貌而論，在這時代她不僅比不上楚雲兒、桑梓兒，甚至可能連美女都稱不上，但那種神態中流露出來的自信，卻遠非楚雲兒和桑梓兒可比。石越現在早已知道北宋女子纏腳之風不盛，只有一些歌妓和大戶人家的千金為了趕時髦而纏腳，從這個女孩的站姿來看，顯然是一雙天足，當下更平添幾分好感。

但是他沒有想到還有讓他更目瞪口呆的事情，這位王方「小娘子」，抄下了他幾十首詞中的十多首，那娟秀的筆跡固然很漂亮，可惜的是其中用硃筆圈出許多圈圈，旁附批註，或者說用字不協音律，或是說某字不押韻……

石越隨口答道：「那真是有緣。」

王方卻並不感冒，不屑地說道：「都是些不能證明的東西。」

石越努努嘴笑道：「一時沒見過男子長得這麼秀麗的，連帶著書童都是十二分的清秀，故此走神。失禮了，敢問公子尊姓大名，請在下來有何指教？」

不過看到這種小說中的情節出現在自己面前，而且自己還身處宋代這樣的時空，石越不能不產生幾分戲劇感。

石越不由一怔，他身份日漸尊榮，一句話就讓他巴巴地去找別人，這種事情是越來越少見了。不過看著眼前這個女扮男裝的女孩子，石越不由對她家公子產生了相當的好奇心。當時的風氣，女孩子雖然不如後世壓制得那麼嚴，但是畢竟也不是可以隨便拋頭露面的，像桑梓兒就基本上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當下微笑著點了點頭，道：「那就有勞小哥帶路。」

對方顯然是有備而來！

王方喜道：「久欲一晤，不料在此邂逅。」

石越hetubook.com.com志得意滿地從王府走了出來，一面上馬一面小聲哼起了在當時人聽來怪聲怪調的流行歌曲。他絕對不敢大聲哼唱，所謂「音樂」這種東西，也並非是不受時間與空間的影響的，在他聽來相當不錯的旋律，當他試著唱給桑充國、桑梓兒聽后，二人馬上就皺起了眉毛，問道：「哪裡學來這麼難聽的曲子？」倒是越劇和黃梅戲的調子，他們似乎更能接受一些，不過那種東西，石越所知實在有限。

《地理初步》問世以來，除開中國地理和當時人所見的範圍之內，關於南極北極，被石越改成蓬萊洲的美洲——當初他是想藉著神仙的魅力吸引一些人去探險——等等皆被人視為海外奇談，當成《山海經》之流對待。便是白水潭學院講課，師生們對於地圓說、地圖繪製等的興趣也遠遠大於對蓬萊洲的興趣——不知道為什麼，白水潭學院格物院的學風從一開始，就走向了偏向實用與嚴謹的道路，他們對於能夠解決實際問題的理論更有興趣去證明和闡發，甚至連明理院，在哲學思想上，都有著嚴重的偏向實用主義傾向……

石越笑道：「原來是王兄，在下石越，草字子明。」

石越現在終於明白這個女孩子是來找茬的了。一般人見到自己，無不要說許多仰慕的話，從自己最出色的《論語正義》、《三代之治》等書說起，偶有質疑，也是相當客氣，這種現象越往後越明顯。只有白水潭學院的學生才敢大胆質疑自己所說的話，為此進行激烈的辯論，但也經常是支持的占多數。像這樣一開始就尋找自己的弱點進行批駁的事情，可以說是許久以來沒有遇到過了。本來石越還有幾分沾沾自喜的奇想，以為這個女孩可能是看上自己了，現在才明白，自己不知道什麼時候得罪了這個大小姐，搞得人家女扮男裝來找自己晦氣，想把自己駁得灰頭土臉。不過石越怎麼想，和-圖-書也不明白自己哪裡曾經得罪過這個王方。

「這位小哥有什麼事嗎？」石越忍住笑問道，這個女孩子談不上漂亮，不過倒很難得的有幾分豪氣。

石越只得苦笑。

石越無可奈何地一邊掏腰包，一邊暗暗發誓，以後有女扮男裝的人邀請自己，絕對不再理會。他倒沒有想到王方是根本沒有意識到在酒樓吃飯需要付賬這件事情。他更不可能知道，這個「王方」，就是王安石的幼|女王昉。王昉因聽二哥王旁說到石越，見他來家裡，便存心想要見識一下石越的學問，於是女扮男裝出了家門，讓丫頭半路相邀，不料見面之後，竟覺得石越頗有讓人不服氣的地方……

石越聽到王方如此相問，精神為之一振。對石越提出類似質疑的人不是沒有過，但是出自一個女子之口，卻是很難得。

石越也搖了搖頭，辯道：「我不這麼看。如果我說的全然沒有道理，別人根本不會來證明，既然來證明，無論是真是假，都有其價值。」

石越低聲嘀咕道：「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孔子說的真沒有錯。」

名滿天下的石子明騎著馬剛出董太師巷，就被一個人迎面攔住了，那人猛地衝出來，差點把石越從受驚的馬背上摔下來。石越半滾著下了馬，正要發作，待定睛看清對方的模樣，卻忽然就沒有了脾氣。

石越坐了下來，微微笑道：「請說，在下自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王方聽到這樣的回答，不禁愕然道：「這豈不是太不負責任了？把未經證實的東西寫在書上宣揚？」

王方聽到石越這樣「狡辯」，簡直有點憤怒了，質問道：「難道石公子不知道有些人相信你說的話，根本就是因為你的名氣嗎？他們來證明這些是真是假，不一定是這些問題本身有什麼價值可言，也許僅僅是因為這些問題是石公子你提出來的吧？你這樣做，是欺騙。」

「結賬？」石越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