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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宋2·權柄

作者:阿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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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哲夫成城 第二節

第六章 哲夫成城

第二節

「是,是!」店小二賠著笑臉,卻不肯走。
「本朝役法之弊,最烈者為衙前,次為弓手,次為里正、戶長。」
劍鋪掌柜依然撥浪鼓似的搖頭。
長安城西,衛家。
「戰死五千餘人,受傷的只怕更多。劉昌祚的第一營更是撤銷編製……」石越不由站了起來,背著雙手,踱步思考。
「神銳軍第二軍軍都虞侯根據劉昌祚部倖存的軍法官的報告,彈劾劉昌祚失落軍旗金鼓,指揮使吳安國驕橫跋扈,二人都已經被暫時監禁起來,準備押送回京兆府審訊。」豐稷小心翼翼地說道,「劉昌祚姑且不論,吳安國的表兄康大同最近剛剛增補入侍衛班直……」豐稷一面說,一面悄悄覷探石越的臉色,卻見石越始終如同萬年之花崗岩一般,沒有任何表示,他心中不知為何,突然一驚,竟是不敢再說。
「啊?!」吳安國與田烈武當真是大驚失色,二人做夢也想不到,堂堂的游騎將軍,居然會穿這樣的粗布衣服,打扮得像是驛館的小廝。但二人哪裡知道,種古自幼豪邁,不拘小節,行事與幾個弟弟,都大不相同。
「人證?」少年皺了皺如玉一般白|嫩的鼻子,不屑地笑道:「買個人證,三十文錢便夠!」
那年輕人冷笑道:「好個論史而已!足下可曾聽那《水龍吟》的下半闋?悔當初,奇謀難悟?是何奇謀?蒯通之謀罷了。那汴陽居士將項王垓下被圍與韓信雲夢被擒並論,不是在說項羽死了,就輪到韓信了嗎?他說『總由自誤』,項羽之誤,是不用范增之謀;韓信之誤,那汴陽居士,說的只怕不是韓信不當造反,而是不當不用蒯通之謀,沒有背漢自立吧?」
「唉!」衛洧嘆了口氣,道:「老三,你知道目下的形勢嗎?大宋朝一百余年,為什麼無數的世家破敗,我們衛家反而越來越興盛?」
田烈武卻不知道這些端詳,只問道:「那少年究竟是何人?」
「我既做出,自領其罪便是,關足下何事?」
「奇才!」中年漢子含笑贊道,「使用騎兵之妙,我竟不如你。後生可畏!然而你的性格,難居人下,當獨領一軍,方能盡其才用。」他摸了摸下巴,沉吟一會兒,笑道:「此事過後,可願至雲翼軍?」
衛洧的報館才關門不久,石越守三秦的消息便即傳來,衛洧雖然固執守舊,卻並非迂腐木訥之人。他不敢得罪石越這樣的新貴,卻又無法接受石越的某些政策,便索性裝病,閉門謝客,連衛棠的事情都懶得管了。於是倒便宜了衛棠,每日里除了去京兆學院上課之外,便在長安街頭閒遊亂逛。他畢竟是在汴京城生活過幾年的,見識便要高出長安人不少,在汴京之時,因見不少勛貴子弟佩過倭刀,只是往往一刀難求,只得作罷。此時見著,不免動了念想——他家在京兆府既是地頭蛇,便生了奪愛之心,這才與那少年競價,誰知那少年竟也狡黠頑固如此,竟將一把倭刀競到如此高價上來!
石越點點頭,道:「本帥巡視地方,詢問鄉老,頗得其情。衙前原是藩鎮割據之遺制,『衙』者,『牙』也。本為守護官物府庫,押送綱運而設。自本朝立國,太祖皇帝罷藩鎮,選諸道精兵為禁軍,州郡所存廂軍非老即弱,數額亦銳減。於是地方守牧,點百姓為里正衙前、鄉戶衙前,而以廂軍為長名衙前。逮至今日,長名衙前久習於公門,熟知情弊,上下交通,竟有因此致富者。而國家有酬獎衙前之法,也多為長名衙前所獨佔,里正衙前與鄉戶衙前,難分一杯羹。真困百姓者其實是里正衙前與鄉戶衙前!」
「三百貫!」
那中年漢子淡淡一笑,指著那匹黑馬,道:「若能說出道理,我將此馬贈予你。」
田烈武因懷著心事,說了幾句,便笑道:「陳先生可知道城西衛家?」
綠袍少年先是一怔,旋即笑道:「越說越離譜了,有詩為證?你且說說是什麼詩!若是無名小輩的歪詩,那就不必念出來了。」
「劉昌祚竟沒有當場斬了你?」中年漢子冷冷地說道,「若我部下有這種行為,縱有天大功勛,我必斬于陣前!」他說此話時,竟然顯露出一種殺伐之威,讓吳安國與田烈武都是心中一凜。
吳安國見他臉上,竟似有一種父兄似的關愛神情,不由大覺奇怪,只不及細想,繼續說道:「騎兵真正的用處,是撕裂敵軍的陣形,破壞敵軍之組織。要達到這一目的,最好是用步軍在正面牽制敵人的主力,而以騎軍從敵人側面進攻,方可收到神效。或者于敵軍精疲力竭之際,出其不意地殺出,衝鋒而不纏鬥,將敵軍陣形徹底打亂。如此,方能取得大勝。至於正面與敵人大軍決鬥,實是愚夫所為。騎兵要做的,不是以硬碰硬,而是以高速的行軍,尋找敵人的弱點進行攻擊,敵東虛則攻東,西虛則擊西,從而調動敵人,迫使敵人混亂。兵法之精義,始終是以石擊卵,以強擊弱……所以,我見西賊人馬未疲,而東大營守有餘力。以區區一營之騎兵,於是時投入戰場,不過倚城為戰,于戰局無大補。當時西賊大軍屯于西大營外,高帥恐為西賊所乘,勢不敢再分兵相救。故這一營之騎兵,當於最關鍵的時刻用,方能收得最大的效用。若是西賊一直強攻東大營,于精疲力竭之際,突然有一營騎兵殺出,與東大營兩相夾擊,李清雖然智勇雙全,亦難保全首級。可惜戰場之勢,瞬息萬變……」
一首歪詞讀完,田烈武兀自似懂非懂,卻聽身旁有人冷笑道:「這個汴陽居士,好大胆子!」田烈武聞聲望去,卻見身邊,不知何時站了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此時正橫眉冷笑。
「為什麼?」衛濮卻沒明白為何大哥一次說這許多話,竟有些不解地問道。
那少年連忙喚住,道:「且慢走!焉有這般做生意法?我又不曾強搶你的。」
那綠袍少年又是一怔,道:「歐陽文忠公的詩?什麼詩?」
京兆府長安。新建的陝西路安撫使衙門。
「太貴了,八百貫,如何?」
卻聽石越笑道:「相之知否?古今以來,役未有不擾民者,若欲役不擾民,除非免役!」
衛濮靜靜地聽著,默不作聲。長兄如父,他眼下的爵位雖然高於衛洧,更有女兒貴為王妃,但是衛洧卻是嫡長子,一族之長,因此在家中的地位與權威,完全是無可置疑的。
「此馬頭高而頰瘦,耳小而向上有力,眼大而鼓,嘴鼻寬大,馬鬃不厚,腰肢不長不短,馬肚亦不大,後腿微曲,馬蹄不大不小,毛色純黑而亮,額頭更有白斑,真是好馬!」吳安國一向少言寡語,此時卻是一口氣贊來,顯然對這匹馬已是觀察良久,又甚是喜愛。
「大丈夫何必畏畏縮縮!」吳安國哼了一聲,譏道:「種家久在西軍,天下皆道『種家將』,久聞種子正之志,是想佔據橫山。然我料定其今雖為龍衛軍都指揮使,亦無能為也!」他話音剛落,就聽到背後有人冷冷地說道:「是嗎?」
「你們尚未成交,自是價高者得。倭刀每年進口不過數十柄,上好的更是難求,又何必賤賣給不識貨者?這樣,我出一千二百貫。」那男子言辭顯得彬彬有禮,語氣卻極是趾高氣揚。
中年漢子也不以為意,反而笑道:「方才隱約聽到你要去見向安北。既是高帥部屬,必是犯了什麼軍法,那卻是怎麼一回事?」他說話語氣,竟似是上司對部屬命令的口吻,但也不知為何,自他嘴中說出,卻並不讓人覺得失禮,反而覺得理所應當。
田烈武點點頭,笑道:「我料他亦只是頑話。」
吳安國猛地一驚,回過神,目光又移到那匹黑色的駿馬身上,淡淡說道:「沒什麼。」沉默了一會兒,終於想起田烈武本來應當在京師,便又問道:「田兄如何也到了京兆府?」
「軍部行軍參軍?」吳安國不覺愕然,軍部參軍,最低也需要正八品上的宣節校尉才可以擔任,而自己與田烈武在軍中資歷相儔,卻不過是從八品上的御武校尉,文煥以武狀元從軍,也不過是正八品下的宣節副尉,這田烈武如何卻是官運亨通至此!
他這話,卻是當初衛棠的僕人譏笑他的原話,又加了更加刻薄的幾句語言。這時候自他口中說出來,衛棠不由又羞又怒,一張臉漲得通紅,半晌,方咬牙說道:「我便將這馬與鞍抵押於此!」
「三千貫……」男子終是丟不起這個人,咬咬牙,狠狠心,叫出了一個連自己都覺得離譜得近乎可笑的價格——這樣的高價,居然僅僅是為了爭一口閑氣!被那個可惡的綠袍少年逼到這個份上,他自己都覺得懊惱,心裏不禁隱隱地希望,這個綠袍少年不要再加價了,免得他還要提高價格,進退兩難,但若是那個少年不加價呢?三千貫……他幾乎都能感覺到長安夜色的寒意了。
「如此,待他受處分之後,不必再回神銳軍,調到龍衛軍去吧。」
「我便是『三種』之中的種古——你看不起的種家將中的老大。」種古笑道,「現為游騎將軍、綏德軍知軍,兼雲翼軍都指揮使。」
「哦?!」
田烈武看了這出熱鬧,暗地裡也自快要將肚皮笑破,但他從旁人的議論中已知道衛棠的家世,心中知道那少年此番是結下了一個仇家。衛棠眼高於頂,盛氣凌人,尚只是公子哥兒的脾氣,但是衛家卻在京兆府興盛百年,必有其獨擅之處,否則大宋朝開國功勛何止千萬,名載史籍,功附宗廟者不可勝數,但大抵幾十年後,都免不了沒落。這樣的故事,田烈武在汴京城不知道聽過多少。一個不怎麼出名的衛家能夠有今天這種氣象,絕非僥倖。得罪這樣的家族,絕對沒有什麼好果子吃。田烈武心中隱隱覺得那少年極是眼熟,不免便有幾分親切之意,因此竟是沒來由的暗暗為少年擔心。不過他出來逛街,並未騎馬,那少年早已不知去向,卻也無法當面提醒。當下也只得按下心事,離了劍鋪,信步而行。然而心中終是有所牽挂,腳下所走和圖書的方向,便是少年馳馬離去的方向。
「而眼下,我們衛家,卻已經是身不由己了。」衛洧的聲音中似有嘆息之意,輕輕說道:「而且想要不捲入其中,也已不可得。這是一場豪賭,贏了的話,我們衛家就會出一個母儀天下的皇后,而若是事敗輸了——衛家也算是徹底完了。因此,咱們每一步都要謹慎。唉,要可以不捲入,我一定不會捲入。但是李道士來我家的那天起,我們就身不由己了,因此,我也不敢求贏,只求不要輸得太慘。」
此言一出,那些圍觀之人,頓時「轟」的一聲,紛紛悄悄議論起來。
「我已說過,是驕橫跋扈,目無長官,有違軍中階級之法。」吳安國不耐煩地說道,語氣中對這個罪名,卻依然是十足的不屑。
店小二卻更是納悶,見這三人上了樓內,找了個好位置,忙跟上來侍候了,不料哈著腰站了半晌,卻見這三人也不肯點菜要茶,只是顧著發獃,也不知道這唱的是哪一出?過了盞茶的工夫,店小二終於忍不住,打了個吆喝,高聲問道:「這位官人要點啥?小店有……」
「是我所創。劉大人以為有效,遂常于全營演練,只是這種戰法,須得善用地形。」吳安國心中,並無「謙虛」二字存在。
那男子若是精細之人,聽到「我敢賣,你也不敢買」這句話,便當知道這少年必有背景。但他目光全被那條軟鞭所吸引,卻根本沒有聽見。何況他也是自恃家世,眼高於頂慣了的,就算是聽懂話中之意,也未必會放在心上。何況此時眾目睽睽地看著,他是這城中出名的人物,哪裡丟得起這個臉?因此見他抬價,更是志在必得。
石越點點頭,喟然嘆道:「鄉兵一日不罷,陝西一日不能恢復。」
此時正值吳安國倒霉之際,若是換作別人口出此言,他必然要以為是譏諷之言,立刻便要變色。但這話由田烈武來說,吳安國卻知是出於至誠,當下只是微微一笑,道:「世有伯樂,然後有千里馬!」
衛棠聽到那少年直呼石越之名,心中微覺奇怪,卻以為這少年是知道自己父親與石越的恩怨,而故意言出輕視,不免暗暗生氣,冷著臉道:「我能找到人證,你能找到否?」
「三千貫?值不值?」
「九百五十貫,少一文錢也不賣。」
田烈武早知吳安國脾性,吐吐舌頭,笑道:「我可沒有這般志向。——鎮卿,想不想去逛逛京兆府的夜市?」
「正是。」種古哈哈大笑,道:「你叫田烈武,我也聽說過你。薛奕與金彥都很是誇獎你。不過我卻不好意思搶我家二郎的參軍,只好放你去龍衛軍。這個吳安國,卻須得我來調|教,才管得住他。」他也不管吳安國答不答應,立時就板了臉說道:「這次向安北無論如何,都會給你處分。你御武校尉是肯定保不住了,來雲翼軍也要按朝廷的規矩辦事,指揮使你是沒指望了,營行軍參軍我也不會讓你做。你若是敢來,我便去調你。」
「不行!」劍鋪掌柜大大嚇了一跳,一把搶過少年手中之刀,就要往店中走去。
提起此事,田烈武不由笑道:「我是調至龍衛軍任權軍行軍參軍,準備先至帥司報到。」
原來這李覯是建昌軍南城盱江書院的創始人,也是慶曆新政的著名學者,曾為太學直講。李覯去世已久,不過他的學術觀點最近卻經常被各大學院、《學刊》所引用、闡發。他的《原文》、《富國策》諸文被一再重印。因為李覯早在十幾年前,就明確提出「人非利不生」、「治國之實,必本于財用」,不僅受到王安石的讚譽,也被「石學」一派的讀書人所重視。石越本來不曾聽說此人,因此自是沒有聽過這首在當時非常著名的《哀老婦詩》,但是卻從《西湖學刊》上,看到過此人的生平。
吳安國卻毫無顧忌:「種誼將軍治軍嚴整,臨陣對決,料敵先機,實是國之良將。只是用兵太過保守,有點不思進取。此國朝名將之通弊。種諤幾年前曾敗於西夏,因此關中傳言,種子正雖與其兄種古、弟種診並稱『三種』,然只怕尚皆不及其幼弟種誼,更不及乃父種團練多矣……」
吳安國輕蔑地一哂,道:「我吳安國怕死嗎?」
「帥台大喜!」豐稷剛剛進門,便連忙作揖賀喜。
那中年漢子上上下下打量吳安國,笑道:「你有這種見識,亦非庸才可比。不過人過剛則易折,木秀于林,風必摧之。你若不知韜晦,亦成不了事業。」
衛濮靜默了一會兒,嘆息道:「在這個當口,若是棠兒能幫得上忙,也要好許多。大哥,依我看來,李道士讓我們做的事,也並不算太難。」
那少年側著頭,微微一笑,伸出一指蔥蔥如玉的手指,含笑道:「一百貫!」
「自領其罪又有什麼了不起?違抗軍中階級之法,可輕可重。輕則鞭笞,重則斬首。你若這個脾氣去見向安北,向安北未必不敢斬了你,再送你人頭至平夏城,震懾三軍。區區一個御武校尉,軍中車載斗量,不可勝數。殺之亦不足惜!」
衛棠被他如此一說,一時之間,竟是無可反駁,正在訥訥,卻聽少年揚著眉,又悠悠地嘲笑起來:「若是沒錢,如何倒學人家來競價?」
「兩千八百貫!」
一個灰袍男子背手站立欄邊,默默地看著驛館的人員替一匹黑色的駿馬換馬蹄鐵,夕陽的金光灑在他烏黑的長發上、肩膀上,僅從背面看去,就已知此人俊逸不群。
原來衛家確是京兆府中有名的人家,祖上曾追隨太祖、太宗皇帝征戰四方,立下過汗馬功勞,後來解甲,回京兆府老家廣置田產,做了富家翁。真宗朝、仁宗朝時,族中又出了兩位進士,待到熙寧年間,衛家的田產已有數萬頃,莊園則不可細數,僅僅在長安城中,眾人數得著的宅院,就不下二十處。而衛家最讓人不可輕視的,是整個家族勢力的盤根錯節,深植于大宋官僚系統的姻戚關係。僅廣為人知的,就有當今皇太后的從叔高遵裕,是衛家如今的族長衛洧的表妹夫;而昌王趙顥的王妃,是衛洧的侄女!除此以外,衛家還與曹太后家、韓絳家都有親戚關係。這還只是天下有名的世家,除此之外,那些在朝為官的官員,與衛家有關係的,更不知凡幾。
「莫不成閣下是個只會背後嚼舌根的小人?!」中年漢子淡淡說道,神色之中便隱隱流露出一股不屑之意。
「官人恕罪,小人實在不敢賣。」
衛洧苦笑道:「話雖是如此,但是這件事如果告訴他,只怕我們衛家離滅門也就不遠了。」知子莫若父,他對自己的兒子自然是非常了解。
以田烈武的身份來說,陳良的話也只能說到這裏了。石越既然已經挑起了戰火,那麼失敗就是不可以容忍的。如果遭遇大敗,石越的命運,不會比當年大敗的韓絳要好,甚至還會更糟。這一點,很多人都明白。
吳安國搖了搖頭,道:「我待罪之身,若出驛館,隨行都有人『陪同』。」
那劍鋪掌柜搖頭晃腦,吟道:「魚皮裝貼香木鞘,黃白閑雜鍮與銅。百金傳之好事手,佩服可以禳妖凶——既說是百金,大宋仁宗皇帝以來金價,都是一金值一萬文,即是百金,自然是千貫。」
「兩千三百五十貫。」那男子卻已經有些猶豫,但還是跟著抬高了價。
少年嘴角一撇,譏笑道:「既是有錢,拿啊?小哥,拿得出來,捨得出價,便是你的了——黃金白銀交子,只須是真的,樣樣都使得!」
「里中一老婦,行行啼路隅。自悼未亡人,暮年從二夫。寡時十八九,嫁時六十余。昔日遺腹兒,今茲垂白須。子豈不欲養?母定不懷居?徭役及下戶,財產無所輸。異籍幸可免,嫁母乃良圖。牽連送出門,急若盜賊驅。兒孫孫有婦,大小攀且呼。回頭與永訣,欲死無刑誅!」豐稷背手誦讀此詩,言辭凄惻,石越在一旁聽來,只覺句句血淚,不忍卒聽。侍立一旁的侍劍,早已是淚流滿面。
中年漢子卻不理會他,只注目吳安國。吳安國微一遲疑,說道:「平夏城首役,我隨劉昌祚將軍策援種誼將軍之東大營,我率前鋒部至東大營附近,便擅自停止前進,只請劉大人前來觀察敵情。劉大人來時,看出其中玄機……」
種古含笑點頭,一面高興自己收了一員良將,一面卻也在擔心起另一件事來。從吳安國口中,可知這次勝利,實是自己的幼弟種誼之功。然而種古一天前已經見過戰報,上面卻沒有種誼半點功勞!攤上一個喜歡爭功諉過的主帥,對自己的弟弟來說,可不是好事。種古一瞬間,竟是想起了他的父親種世衡被龐籍打壓的事情……他略一失神,立時就驚覺,正待邀吳安國與田烈武一齊去喝酒,卻見一個幕僚走了過來,拜身低聲說道:「種帥,陶提督的宴會時間快到了,聽說石帥也會來,不便怠慢。」
田烈武在一旁聽了,不由大覺驚異。吳安國犯軍法,開始他的確不以為意,但是這中年漢子說后,田烈武才猛然想起,大宋軍中,自太祖皇帝以來,三令五申,最重階級之法。下級要無條件服從上級,違令者處罰極其嚴厲,縱然處死,亦是常事。以吳安國的脾氣,若真的被向安北用來立威,也未必不可能。因此他不免暗暗擔心起來。但是此時聽到這個中年漢子說能救吳安國,他不免更覺吃驚。須知衛尉寺的人,不是那麼好相與的。田烈武早已聽說,向安北連石越的號令,也不必聽從。這中年漢子是何等人物,竟敢出此狂言?
那男子微微猶豫了一下,但卻見那少年眼中的挑釁之意,哪裡肯失了面子?想了一會兒,咬牙道:「兩千二百貫!」
少年聽到男子跟著抬價,眼珠一轉,先是沉吟了片刻,田烈武卻見他的眼中閃過一絲狡黠促狹的光芒,然後才慢條斯理說道:「我出兩千貫!」
「帥台何不折衷緩緩圖之?」
「那好吧!」少年似乎是不情不願地答應了,一手卻已經伸入袖中,取出幾張交子,正要遞出,卻聽一人叫道:「且慢!」
少年又氣又窘,惱羞成怒,從腰間抽出軟鞭,只見空中金光一閃,「啪」地一聲,那條軟鞭便結結實實打到那個僕人臉上,立時一道血痕就浮了上來。這下變故猝不及防,眾人不由都驚住了,半晌,才聽到那僕人「哇」地一聲,殺豬似的叫了起來。
https://www•hetubook.com•com「我管你是誰!這把倭刀,我是要定了。」那男子看都懶得看那少年一眼,顯是是根本不將他放在心上。
「正是。怎麼了?」
「只是暫任而已。」田烈武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還有個『權』字,我只是宣節副尉,資歷不足。因金將軍竭力推薦,才有這次機會。」
「這……」田烈武別說是不知二人高下,縱然是知道,也不敢亂說。
中年漢子聽到此處,不由笑了起來,嗔罵道:「這小子!」又向吳安國笑道:「你繼續說。」
田烈武望著他的背影,笑著搖了搖頭,信步出了驛站,向長安燈火最盛之處行去。
田烈武哪裡知道一首歪詞裏面,竟然還會扯出這樣的「大逆不道」?不由目瞪口呆。陳良卻是打了個寒戰,這首《水龍吟》,上半闋自然是詠韓信功業,下半闋卻不過是對韓信寄同情之意,刺他不能學張良保全自己。誰知道居然能被人解成「無君無父」!
衛濮輕輕地道:「大哥所言甚是,但正如大哥所說,以咱們與藍家的關係,藍家事泄,咱們縱然韜晦,只怕也躲不過去。事已至此,依李道士所言也不失為良策。至於人選……」他沉吟良久,又道:「大哥,依我之見,此事要行,終究還是離不了棠兒。」
長安城,驛館。
「這是誰的馬?」
吳安國一番議論,讓那人目不轉瞬地呆立良久,過了好半晌,方聽他擊掌贊道:「妙哉!善哉!」說罷,指著黑馬笑道:「此馬自此時起,便歸君所有。」
此事田烈武想到了,吳安國自然也想得到,他打量中年漢子幾眼,問道:「你究竟是何人?」
「喂!」綠袍少年橫目怒道:「你說誰不識貨?錢多了不起嗎?」
「有多少人戰死?」
那綠袍少年卻是輕輕一笑,說道:「奴才無禮,我不過是替你管教下人罷了。你看我這軟鞭如何?若當在劍鋪,可以抵押多少錢?」
「他?」
「帥台,萬萬不可!」
吳安國自然知道對方是激將之計,但他性情本就桀驁不馴,此刻又被這人以言語擠對,竟傲然說道:「我若能說出個道理來,又當如何?」
「這是?」
「雲翼軍?!」吳安國與田烈武再次吃了一驚。雲翼軍隸屬於侍衛馬軍司,也是一支純騎兵部隊,駐紮在陝西境內,但是此時尚在整編之中。
「誠如石帥所言。」豐稷憤慨地說道,「朝廷之法,家產值二百貫可充衙前。於是百姓家中雞、犬、箕、帚、鋤,只須值得一文錢,便計算入內,又虛報浮增,只待算滿家產達到二百貫,便定差為衙前。入衙門后,上下欺壓,各種費用,就要花去百貫。最苦的是押送綱運,雇傭腳力、關津捐納所動用之錢物,一次至少三五百貫,大都要衙前自己掏錢墊付。萬一失落,更要賠償。又或者一人為衙前,本已充作場務,官府又要他去押綱運,只得讓家人來權管場務,自己去押送,於是一人為衙前,全家要服役,本家之農務,反倒荒廢。而且若以家人管場務,未免生疏,若有失落官物,又須賠償……如此全家破敗,棄賣田業,父子離散,淪為乞丐者,比比皆是。現今京兆府內的乞丐,十之八九,誰不曾做過衙前?!」
那劍鋪掌柜叫了個撞天屈,道:「是歐陽文忠公生前曾經有詩,哪裡會是什麼無名小輩的歪詩?」
兩個小廝只見柔嘉托腮遠眺,臉上神色一會兒嬌羞不可勝色,一會兒又秀眉微蹙,忽而微笑,忽而嘆氣,目目相覷,竟是看呆了。
二人商議完畢后,豐稷無意間向書案瞥了一眼,卻看見「鄉兵」二字,不由笑道:「帥台又在為鄉兵之事操勞?」
少年這才將目光投向那匹白馬,漫不經心地看一眼,笑道:「還配金鞍!勉勉強強便算你五百貫好了!」說著忽向劍鋪掌柜嫣然一笑,道:「掌柜的,恭喜你發財!」一手便將軟鞭往腰中一插,然後從懷中掏出一個物什,放到唇邊,便聽一聲尖銳的響聲發出,只見兩個青衣小廝牽了一匹黑馬從街道拐角處小跑過來。少年接過馬來,躍身上馬,一邊高聲笑道:「姓衛的,恭喜你用三千貫買了把倭刀!」說罷,雙腿一夾,揚長而去。
吳安國指著黑馬,冷冷說道:「這馬分明是種子正將軍所有,你欺我不認得種子正嗎?我卻是見過的。」
中年漢子忽走近兩步,拍了拍吳安國的肩膀,讚賞地說道:「君真奇才也!那騎兵分合攻擊之法,是君所創,還是劉昌祚所創?」
「不錯,我也認得。」田烈武也說道。
「是。」衛棠正巴不得離開,一聽父親發話,如蒙大赦,立時便匆匆退了出去。
陳良嘆了口氣,伸出手指搖了搖,說道:「還是不要知道的好。」說完,陳良沉默了一會兒,又說道:「你好好在軍中掙功勛,這些事情,且不要去沾惹,石帥很稱讚你,常說你必成大器,莫讓他失望。石帥眼下正在準備大舉革除弊政,也沒有精力牽扯到這上面來。」
灰袍男子轉過身去,赫然竟是吳安國。看清喚他之人後,他的臉上不禁閃過一絲訝異之色,道:「田兄!」站在他面前的,竟然是田烈武!
「兩千三百貫!」那少年從容地提高價格。
「我為何要對你說?」
中年漢子冷冷道:「你如何說我是打誑語?」
「不行!」
衛洧目送衛棠離去,不禁搖了搖頭,嘆道:「有兒如此,只怕非衛家之福。」
「什麼大捷!」吳安國冷笑道,「雙方死傷差不多,不過是擊退了西賊的進攻而已。兩個翊麾校尉殉國……」說到這裏,吳安國突然想起薛文臣平素對自己的關照,王儻戰死前說的話:「忠烈祠相會!」他不禁輕聲地念了出來。
「好。」田烈武不待吳安國應允,已搶先答應。
旁邊圍觀的有些知情之人,也跟著叫了起來:「正是衛員外家的小官人,我們是見過的,不錯的!」
「實實不能再少。」
「鎮卿不可造次胡言……軍中嚴階級之法,誹議長官,其罪非小。」
那店小二頓時愣住了,那甘露酒與各色果子點心倒也罷了,但那煎卧鳥、燕魚、酒醋蹄酥片生豆腐、酒炊淮白魚,這些菜號他連名字都不曾聽過,如何做得出來?他哪裡知道柔嘉是故意為難,要的菜根本就是皇家的菜單裏面的,即便是在汴京城,能立馬做出來的酒樓,也是屈指可數。當下只好賠著笑說道:「這位官人,這些菜太稀罕,實非小店所能辦……」
從背影來看,那個公子哥兒長得甚是瘦小,烏髮用白色湖絲綢布束起,但一身寬大的淡綠錦袍,腰間斜插了一條軟鞭,鑲金裹銀,顯見價值不菲,田烈武雖然不是識貨之人,也知道此人非富即貴。只見他手中捧了一把倭刀,正在細細觀摩。那劍鋪掌柜則在一旁細心地解釋:「這位官人,這把倭刀,實是寶物,非一千貫,小人絕不敢賣!」
吳安國因見對方是在批評自己,便閉了嘴,默然不語。
吳安國卻只是冷笑,不肯回答。
劍鋪掌柜停住腳步,回頭苦笑道:「非是我不肯做這生意,實是官人出價太低。」
「想是劉昌祚惜才,但是軍法官卻如實報告了上去?」
劍鋪掌柜頓時瞠目結舌,訥訥道:「官人,這……這隻恐不能這麼比……」
陳良一怔,道:「這……」
那男子聞言,頓時一怔——任再是豪富之家的子弟,揮金如土,但是尋常出來逛街,誰竟會隨身攜帶三千貫的巨款?不過他家本是長安城中有名的人家,雖然所攜不足,卻也不以為意,一怔之後隨即笑道:「掌柜的,可聽說過城西衛家?」
田烈武沒在意吳安國的神態,撓了撓頭,笑道:「論打仗的本事,我遠不及你,若是鎮卿你也能來龍衛軍就好了。」
田烈武便將方才所遇之事,向陳良說了一遍。陳良細細聽完,臉色不由緊張起來,皺眉問道:「你說那少年曾說是石帥的弟弟?」
田烈武聽到這把倭刀竟值一千貫,不由吃了一驚,連忙擠了過來,好奇地打量那刀。
「這……」吳安國不知他是真是偽,一時竟是躊躇起來。
「公子,豐參議求見。」傷愈的侍劍,神態間更多了幾分沉穩。
「一枝諸葛連發弩,小店現今售價是一千三百文。」
「那兩百貫如何?」
「足下究竟是何人?」
豐稷雖然略覺奇怪石越不曾聽過此詩,但是他也聽說過石越的生平,便也不以為異,只是向石越拱手為禮,道:「帥台若果能解民之倒懸,則天下幸甚,百姓幸甚!」
「且不必輕舉妄動,先弄清楚再說。」
「說又何妨!」吳安國一拂袖,背手昂然說道:「故種仲平將軍,威名卓著,除用兵治軍之外,最可貴者是能識人用人,又兼愛兵如子。王光信本是僧人,英勇善戰,熟知蕃部道路,故種將軍能用之為鄉導;慕恩戲其侍姬,故種將軍反以姬賜之,故得慕恩死力。凡此種種,遂能知敵之情偽,而屢克胡種。至於種子正,卻志大才疏,雖然臨敵出奇,頗精戰陣,然而徒以殘忍為能事,左右有犯令者立斬,竟至於先刳肝肺,幕中有謀士,不能待以信義,反以詭詐御之,如此之人,為一將可矣,焉能成其大功?!況且撫御橫山,不能徒以強|暴。橫山之眾,苦於西夏久矣。若以暴易暴,彼寧能叛西賊而事朝廷?欲得橫山,必恩威並施,方得奏效。石帥雖只文士,卻勝種子正多矣。故橫山終必為大宋所有,然斷非種子正所能全其功!」
「我是何人,有何緊要?」中年漢子微微笑道,「若是你與我說明事情經過,我便告知你我的身份,如何?」
陳良搖了搖頭,苦笑道:「我只怕已知道此人是誰!這衛家牽涉到皇太后家、昌王——那個少年的來頭也不小,田兄也不須為他擔心。只是,石帥卻是斷不敢做她兄長的。兩家真要結仇,只怕還是勢均力敵。不過……」陳良終是沒敢說出來,他擔心的是石越難以將此事撕擄乾淨。他一聽田烈武的形容,便知道那少年必是柔嘉縣主無疑——只是柔嘉如何來到陝西他卻想不明白,這姑且按下不提,若柔嘉有事,石越斷難以置身事外,卻是眼下便可肯定的。
吳安國與田烈武不料有人偷聽,不由吃了一驚,忙回頭望去,卻見是一個身著布衣的中年漢子,挽了衣袖,露出了結實的小臂。一張國字臉上,劍眉入鬢,雙目炯https://www.hetubook.com.com炯,頗見豪氣。他雖然粗衣布服,但站在那裡,不知怎地,竟有一股領袖群雄的風範,倒似是統率過千軍萬馬一般的人物。只是打量吳安國的眼神,卻頗為不善。二人皆不認得這是何人,吳安國便冷笑道:「足下有何指教?」
豐稷不好意思地一笑,欠身拱手道:「免役法未必不佳,只是若貿然再提,只恐朝廷從此多事。朝中有人慾復此政久矣,惟不得一借口。畢竟新法諸政,只是『暫罷』而已。」
「鎮卿!」
「這便是衛員外家的小官人!」那男子旁邊的僕人忍耐已久,聽到相問,立時便已趾高氣揚地叫了起來,一邊叫一邊還用得意洋洋的目光掃過眾人,但目光落在那綠袍少年臉上時,卻見他竟是一副漫不經心的神情,似乎根本沒有聽過這個名字。
「這汴陽居士公然讓臣子背主,以臣子不背主為憾事!他的膽子,是不是太大了?《新義報》居然刊登這樣的文章,真是無君無父!」
衛濮微微一笑:「大哥,此事倒也未必要全告訴他知曉……」
那少年怒極反笑道:「你知道我是誰嗎?」
「仗一時半會兒是打不完了。」陳良嘆了口氣,道:「朝廷的意見並不統一,若前線能不斷取得勝利,那就能得到更多的支持。倘遇到挫折,結果就很難說了。」
那男子身邊的一個僕人見他窘態,已知端的,不免嘲笑道:「拿啊?小哥。拿得出來,許得出價,便是你的了。」
劍鋪掌柜里巷閑談時,也曾經聽過衛家這位公子的事迹,這時見這光景,當下便信了八九分,焉敢得罪?正要說話,卻聽那少年在一旁悠悠說道:「衛家公子,額頭上又沒寫字,誰知道是真是假?我還要說我是石越的兄弟呢……掌柜的,這買賣還是真金白銀要來得可靠,他若無錢,這刀還得歸我。否則——他也須抵當一件物什在此。」
吳安國膽大包天地注視種古,昂然道:「我如何不敢來?願受種帥節制!」
「大哥何必太苛求,棠兒素來聰明……」衛洧的弟弟衛濮笑著安慰道。他的女兒,便是趙顥的王妃。
「什麼?」田烈武顯然是沒有聽清。
「好咧!」店小二這才答應著,興高采烈地去了。
柔嘉滿腦子的綺思,不料被店小二打斷,心下著惱,瞪了店小二一眼,也不待他唱菜名,便開口說道:「我要一碟煎卧鳥、一碟燕魚、一碟酒醋蹄酥片生豆腐、一碟酒炊淮白魚,再來一壺甘露酒,各色果子點心。」
「棠兒,你也出去吧。」
豐稷略覺奇怪地望了石越一眼,嘆道:「這是盱江先生李覯的《哀老婦詩》。」
「論法當斬。」
那男子臉色一沉,喝道:「你敢行兇?!」一丟眼色,其他的僕人捋起袖子,便就圍了上來。只是忌憚少年軟鞭厲害,而且見他衣飾華貴,顯然非富則貴,也不敢如何放肆。
「那麼此人和石越淵源不淺。」衛洧輕輕說了句,「守德,你去查查這個小子的來歷。這麼招搖,不怕會查不到。」他後半句,卻是對一旁叉手站立的管家說的。
那男子不料他來這一招,頓時狠也不是,不狠也不是。便隨意向少年手中軟鞭打量了一眼,不料一看之下,立時呆住了。原來這條軟鞭,製作十分精細,鞭柄用金銀打制,正中之處,還鑲了眼大的一顆紅寶石,此外更有數顆較小的綠寶石,一望之下,端的是名貴非常。
那日清河郡主與狄詠離京,她便一路尾隨,出城時遇到斗酒的,趁著混亂之際,柔嘉便溜進清河的馬車之中,淚眼汪汪地央求,清河拗她不過,又被她哭得心軟,只得硬著頭皮答應下來。這姐妹二人合謀,竟連狄詠也瞞了過去,竟教柔嘉一路無聲無息地跟到了陝西。才到長安,便因為趕上神衛營要前往平夏城,缺少得力之人護送,狄詠頭腦發熱,竟然主動請纓,結果石越順水推舟便送他上了前線。又替清河在安撫使司附近覓了座宅院住下來。從此以後,柔嘉無所顧忌,越發的無法無天起來。只不過清河郡主畢竟還知道深淺,每天只是拘束著柔嘉,和她形影不離,不讓她出府。
與此同時。
「種諤嗎?」吳安國點點頭,道:「不知比之其幼弟種誼如何?」
「便算五百貫好了!」
陳良也不由搖了搖頭,他不願意與那人交往,又怕田烈武沾惹是非,忙拉起田烈武,匆匆告辭。
「七尺男兒,當死於敵人之手。死於軍法之下,不羞恥嗎?!」中年漢子厲聲斥責道,「你若與我說了,我或能救你性命,日後未必無虎入山林、光宗耀祖之日!好過今日之死,讓宗族蒙羞。」
中年漢子與田烈武聽吳安國細細敘說戰爭的經過,方知當日之戰,有許多曲折。聽到種誼用兵之妙,那中年漢子不禁眉開眼笑,田烈武則擊掌贊好;聞到王儻諸人之死,二人皆是惋惜感慨不已。如此一直說了小半個時辰,待天色都已全黑了,吳安國方才說完。這實在是他平生以來,第一次說了這許多的話。
衛棠這才知道竟是被那少年給耍了。望著滿街人驚奇的目光,勉強忍笑的表情,一時間竟恨不得找個地洞給鑽了下去。
「一個時辰之前,這馬已歸了我。眼下便是我的了!」中年漢子淡淡說道,但也不知怎地,他口中所說全是不可思議之事,但他那種淡定從容的神色,卻讓給吳安國與田烈武有一種強烈感覺:這個人絕不是說謊之人。因此雖然不免將信將疑,卻沒有出口質疑。中年漢子頓了一下,笑道:「如何?閣下且說個道理出來。」
長安的夜晚遠遠及不上開封府的徹宵的燈火通明,在汴京有長達數十里的馬行街,輝映如晝,為當時全球所僅有。但是長安畢竟也是大唐故都,曾經的最繁麗城市,因此亦自有一番氣象。田烈武在長安城中信步遊玩,只見街上店鋪,大多也都沒有歇業,歌台舞榭,自不必論,便是連藥鋪、茶坊、果店,也都開門揖客,熱鬧非凡。他並無目的,只是信步閑走,也不知走了多久,突然望見一處所在,幾間臨街店鋪之內,擺滿了各式各樣的兵器,門口樹了一面大幡,上書「長安劍鋪」四個大字,更有一群人在周圍指指點點。田烈武本是習武之人,見獵心喜,立時便快步走了過去。走到近時,才發現原來一個青年公子哥兒,在與劍鋪掌柜討價還價,因此吸引了一大群人圍觀。
「從役法著手?」石越反問一句,霍然眼睛一亮,騰地起身,擊掌笑道:「相之所言甚是!」他在房中反覆踱了數步,苦苦思索,究竟要從何處尋一個借口,來改革這個弊政。豐稷站在那裡,望著石越,突然想起一事,忙說道:「免役法不可以再行。」說罷又覺得自己不免杞人憂天,當下不由自失地一笑。石越聞聽此言,卻是猛然一驚,只覺眼前豁然開朗,不由哈哈大笑,伸手指著豐稷,笑道:「相之!相之!」
「便算三千貫好了。反正是當一下,回頭便來取。我若賣給你,我敢賣,你也不敢買!掌柜的,我出一千五百貫好了!」少年滿不在乎地說道,目光卻挑釁似的望著那男子。
「但是劉昌祚此番頗立功勛,以功折過,下官猜測,應當是降職的處分。至於究竟降到哪一級,非止是衛尉寺的事情,與兵部也有關係。」
中年漢子冷哼了一聲,道:「我剛才聽你說種家將名不副實,又說種子正不能成其志,便想問個端的。」
「九百五十貫。」
「目無長官?怎樣的目無長官法?」中年漢子卻是不依不饒。
「不錯,但其中卻也有另一層緣故——那便是因為我們衛家在此之前,根本就沒有資格處在風尖浪口之上。想要明哲保身並不為難。」衛洧吹了吹茶花,端起來想喝,卻又終於放下,繼續說道:「可是這創業難,守業更難。子孫不肖,本是世家子弟常有之事。縱然治家嚴謹,子孫孝悌本分,卻也還有許多的風浪。樹大招風,業大招忌,稍有不慎,便易結仇。如果位置太高,便易捲入爭權奪利的漩渦當中。贏了自然得意,一旦敗了,便要將百年家業,盡皆毀於一旦。」
「正是如此。」吳安國淡淡應道。其實此事內情,還並非如此,而是他曾經嘲諷過神銳軍第二軍的都虞侯手下的一個軍法官,留下舊怨,因此被報復,但他自己卻並不知道有此事。
吳安國微抬下頷,傲然道:「假以時日,你我成就,未必會在他之下!」
不知道走了多久,田烈武遠遠望見一座酒樓下面,有個說書人在讀報紙,他在汴京養成習慣,便快步走了過去,側耳傾聽,讀的卻是《皇宋新義報》。田烈武聽了一會兒,卻是索然無味,原來這一期的報紙,不是哪裡開倉救災,就是某處官員覆新,又或是某處表彰了某位節婦……熬了好一會兒,說書人才開始讀報紙上最吸引普通市民的一部分——評書連載。《新義報》連載的,是一個叫「汴陽居士」的落第舉子撰寫的《前漢開國功臣評傳》,此時正說到韓信事迹。田烈武最愛聽這些打仗的故事,因此聽得津津有味。
「三弟你想,咱們若是贏了,其實得的也不過是個虛名。本朝的外戚,有幾個是能出頭的?而眼下,我們家資,還不夠富嗎?因此便是贏了,也不過在富後面再加個『貴』字罷了。教外人看了艷羡,不過是個虛名兒。可若是輸了,那可就是族滅之罪!」衛洧的手指一邊輕輕叩著桌子,一邊苦笑道:「但是我們家與昌王,已經是一榮俱榮,一辱俱辱了。昌王真要有事,隨便一個縣令,就能讓我們家敗事。更不用說那個姓李的道士此時還牢牢握著我們的把柄,如果他捅出去,說我們家與高遵裕一道私販禁物給吐蕃、西夏,再運私鹽入境,你我只怕也免不了充軍到凌牙門去。」
衛洧冷笑道:「不算太難?石越是那麼好對付的人嗎?我已經聽到風聲,說他正在悄悄地查藍家——以咱們與藍家的關係,藍家當真事發,自免不了要攀扯上咱們家。本來我們若老老實實的韜光隱晦,或許還能避過他的注意。但如今,卻是讓我們來大出風頭,明擺著……」衛洧搖了搖頭,沒再說下去,過了一會兒,才又道:「我想了幾天,覺得眼下之計,還是無論如何,我們都先要去假意和石越站在一邊。但是你是外戚,我卻是人人都知道我反對石越的,眼下竟和*圖*書是你我二人都無法出頭……老二和老四又在外地做官,一時間竟是沒有合適的人選。」
吳安國臉色立時一沉,冷冷說道:「此事卻不勞閣下操心。」
柔嘉白了他一眼,冷笑道:「既然辦不了,你還敢在此吆喝?」
綠袍少年顯然是沒料到歐陽修還寫了這麼一首詩,不禁臉色一變,低低罵了一句。旁人沒有聽到,倒也罷了,田烈武卻是耳力甚聰,聽得清清楚楚,他罵的卻是:「死老頭,沒事寫什麼詩!如今卻來害我。」當下不禁莞爾,更覺有趣。卻見那少年早已神色如常,嬉笑道:「歐陽文忠公的詩,現在豈作得准?石學士通商海外,海外之物,價格已降了不少。這倭刀豈有不降價的?」
「這位兄台請了!」一人走了過來,向那個年輕人深施一禮,笑道:「在下所聞,這汴陽居士不過論史而已,不知兄台何出此言?」田烈武認得此人,卻是石越府中的幕僚陳良。他一見認出,急忙抱拳喚道:「陳先生,在下有禮了。」
「多出兩千貫錢倒沒什麼關係。」衛洧輕輕喝了一口茶,淡淡說道,「但,你沒聽錯,那個小子果真敢直呼石越的名諱?」
「自是價高者得,如何?倭刀名貴,你既想省錢,我不如替你多省一點。」
他此言一出,旁觀之人,便都連連點頭稱是。那劍鋪掌柜頓時覺得難作起來——須知當時倭刀在宋朝十分名貴,一把好倭刀,的的確確是要賣到一千貫這樣離譜的天價。但是這種物什,也只有那些名門高第的子弟們,才佩帶得起。像京兆府這樣相對落後的城市,普通百姓根本無法理解一千貫買把刀這樣的事情,長安城中,一戶人家總資產達到一千貫,已是小康之家!那劍鋪掌柜從杭州海商手中購得此刀,回來是為做鎮店之寶,以提高聲譽。但他做的生意,畢竟是以普通民眾為主,若給市民一種「這個店的東西價格偏高」的印象,卻非他所願了。他本想請這個少年入室奉茶說話,但是少年堅執不願,如今卻使自己陷入兩難之中。為難良久,劍鋪掌柜咬了咬牙,試探著問道:「那官人以為,那多少錢比較合適?」
「高遵裕大敗夏軍!」豐稷一面說,一面從袖中抽出一份戰報,雙手遞給石越。石越亦不由大喜,忙接過戰報,細細讀來。戰報所敘,無非是在高遵裕的指揮下,平夏城宋軍如何力挫強敵,殺傷敵人數萬。隨戰報附上的,更有一串長長的有功人員的名單,與陣亡將領名單。石越讀完之後,將戰報放在案上,沉吟道:「相之,陣亡戰士的名單呢?」
那綠袍少年冷笑一笑,說道:「你這掌柜好不曉事,如何卻用大言來誑我?莫非是欺生不成?!」他聲音甚是清脆悅耳,顯是年紀未大,尚未變音。田烈武心中好奇,當下側眼向他看去,只見他容貌極是清秀,一張小嘴櫻桃也似,不由多看了兩眼,心中忽然隱隱覺得,這少年的容貌與說話語氣似乎曾經見到過,但細想時,卻想不起來了。那綠袍少年見他不住打量自己,便向他狠狠瞪了一眼。
陳良不知道田烈武為何突然提起,笑道:「自然是知道的。衛家在京兆府,是數得著的人家。我來京兆府之日,凡陝西一路,有名的豪強,都要問個清楚的。田校尉為何突然問起?」
陳良又問道:「他那鞭子,你可瞧仔細了?果真是鑲金裹銀,還嵌有寶石?」
「那你說要多少?」那少年的聲音似乎怒了起來,但田烈武卻瞧出他的眼中頗有笑意,似乎這樣與掌柜討價還價,令他大感有趣一般。
豐稷被石越一陣大笑,頓覺莫名其妙,又覺尷尬,只得隨著石越哈哈乾笑了幾聲。
那說書的雖是讀報,卻也是口沫橫飛:「……那淮陰侯如此用兵,端的是國士無雙,只可惜卻死在長樂宮中婦人之手,正是兔死狗烹,鳥盡弓藏。後世有汴陽居士作《水龍吟》一曲以悼之:陳倉故道夕陽,牧童遙指伏兵處。將軍昔日,牛刀小試,三軍暗渡。鐵馬金戈,平魏破趙,強齊割據。正英雄得意,氣吞萬里,風流顯、功名著。 鳥盡良弓應棄。悔當初,奇謀難悟。項王垓下,韓侯雲夢,總由自誤。成敗蕭何,未央擒虎,使君何苦?算年年只有深秋雁飛,赤松歸去!」
「那又能值得幾文錢?」少年竟看都不看一眼。
那綠袍少年平生沒受過這樣的輕視,一時間氣得雙腮鼓起,臉色微紅,怒道:「好,好!要看誰錢多是吧?」一面已將手伸入袖中,準備掏錢,誰知一摸竟是空的,不由怔住了。原來他袖中帶錢不夠。須知當時一千貫已不是小數目,他隨身攜帶如此巨款,已經是有生以來第一遭,哪裡還會有更多?
不待那男子開口,劍鋪老闆已說道:「豈止值三千貫!」
「嗯。」種古點點頭,又向吳安國與田烈武看了一眼,抱拳笑道:「我今晚有事,先行一步。後會有期!」
「小店只賣一千六百文。」
「官人此言差矣,倭刀值一千貫,卻是有詩為證。」那劍鋪掌柜聽了他這句話,忍不住分辨道。
田烈武聽到這個價格,幾乎要嘆起氣來!兩千貫!他要掙多少年啊?可以買多少畝良田啊?!
「恃才傲物!」中年漢子罵了一句,道:「你是發現了什麼事情?」
目送種古遠去之後,田烈武不禁贊道:「種家將,果真氣度不凡!」
「什麼伯樂?千里馬?」田烈武哪裡又讀過韓愈的文章?一時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想了一會兒,方笑道:「若說馬,聽說龍衛軍的馬倒全是好馬。鎮卿,你看這匹馬怎樣?」他手指的,正是不遠處的那匹黑馬。
少年搖搖頭,假意嗔怒道:「九百五十貫,果真不肯再少一點?」
「相之言之有理。此事便交你去辦妥。」石越讚賞地點點頭。
吳安國默默搖了搖頭,略帶諷刺地說道:「是駐陝西路安撫使司監察虞侯、致果校尉向安北要召見我。」
柔嘉卻也無心搗亂,略出了口氣,便喝道:「看著你店裡乾淨好看的,無論什麼,各點了上來便是。」
「你如何會在此處?現在到處在傳言,道是平夏城大捷,你不是在高遵裕部下嗎?」田烈武看起來似乎比他還要驚訝。
石越默然無語,為了逃避役法之害,父親自殺而救兒子,這件事他卻聽說過,這是韓絳的奏摺上所舉的事例,本是新黨為推行免役法而攻擊差役法的口實。宋朝之富裕,石越固然是親眼所見,親身體會;然而宋朝之貧窮,也是不可否認之事實。宋朝固然有前所未有的富裕的市民階層和縉紳階層,但是宋朝一樣有生活困苦不堪的農民!即便不談良知,僅僅從純粹的功利主義出發,石越也不認為以中國如此龐大的國度,農民不富裕而國家可以真正的強盛。無論表面上有多好看,那都只是用沙子堆成的城堡!
田烈武聽了個目瞪口呆,半晌方笑道:「鎮卿真是知馬。我雖知道這是匹好馬,但卻說不出這許多好處來。可惜這匹馬不是我的坐騎,否則當送給鎮卿。」
吳安國不願向外人談論自己的事情,「哼」了一聲,卻不去搭理。田烈武粗中有細,卻瞧出幾分奇怪,心意微動,向吳安國笑道:「我也在奇怪此事。鎮卿何不說說?」
石越聽到此言,心中不由一動。他與文彥博始終是若即若離,不好不壞。縱然是石越傾心結納,文彥博卻始終是愛理不理,對石越並沒有特別的好感,反倒是對唐康這個孫女婿青眼有加。而呂惠卿更是口蜜腹劍之李林甫,更不必言。惟獨吳充,二人很早就在朝堂之上,互相聲援,平時也頗有交往。石越更是聽說,吳充曾經有意將一個孫女許給石起之長子,只不過宋人招婿,首重進士,吳夫人疼愛此孫女,不欲太早許人,非要擇一榜進士不可,方才作罷。此時自己遠離京師,朝中無得力之人,萬事不便,不若將此人情,專賣給吳充,既讓吳充有機會在皇帝面表露一把,又是去一隱憂,豈非公私兩便?他主意既定,便即笑道:「此事本帥自有計較。」當下又與豐稷商議,如何奏功,如何撫恤,如何補給……卻是渾然不知,高遵裕的戰報之中,已是將種誼之功奪為己功。
那劍鋪老闆早已經驚得呆了,根本忘了插口,只聽著這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地將這柄倭刀抬到了一個他之前根本無法想象的高價之上。
吳安國臉色卻漸漸黯淡了下去,嘆道:「部下都死光了,待在平夏城,又有何益?」
「我理會得。」
石越沉吟半晌,忽然抓起案上寫到一半的奏章,揉成一團,一把丟進紙簍當中,慨然道:「罷鄉兵、改役法,本帥必不敢辭!天下之事,當自陝西始!」
「不必了。」吳安國淡淡說道:「我回去看看書便好。」說罷也不待田烈武多說,抱抱拳,便即轉身離去。
「相之莫急。」石越緩緩笑道,「王介甫之免役法,本帥必不再效顰!」
那少年的價卻越給越高:「兩千五百五十貫!」
「吳安國這個人,本帥是知道的,料來少不了要得罪不少人。但這是衛尉寺的事情,我等最好不要多管。」石越在心裏笑了笑,讓吳安國受點挫折,並不是壞事,但是他的臉上,卻依然是一臉的「剛毅木訥」。「劉昌祚失落旗鼓,按軍法要如何處置?」
「五百貫!」
京師之中,鄴國公趙宗漢的寶貝女兒忽然失蹤,急得人如同熱鍋上的螞蟻,卻還不敢聲張叫宮中知曉,只是偷偷找人尋找,哪裡會料得到,柔嘉膽大包天,竟然會私跑到千里之外的長安?
「啊?不是大捷嗎?」
「向安北?!」田烈武大吃一驚,問道:「你犯了軍法?」
陝西路安撫使司衙門東轅門外的一座酒樓上。
柔嘉找了個臨窗的位置坐了下來,居高臨下地眺望安撫使司,靜靜地發著呆。兩個小廝站在旁邊,面面相覷,簡直無法想象柔嘉縣主這樣的人物,也有發獃的時候。
落日。
這一日,禁不住柔嘉百般央求,清河終於鬆口,讓柔嘉帶了兩個靠得住的家人,出來逛一次街。哪料得到柔嘉天性便要生事,這卻是無可奈何的事,便只逛一次街,自也能生出許多事來!這時柔嘉捉弄完衛棠,心滿意足,便決定去看看石越。不料到了安撫使司衙門之前,卻又情怯起來,一時患得患失,思前顧后,躊躇半晌,方又轉到這酒樓之上,發起呆來。
石越倒料不到豐稷頗hetubook•com.com知民間疾苦,他卻不知道,百姓這般慘狀,此前宋之大臣,多有奏摺論及,大宋朝凡是關心時務之官員,大多讀過。反倒是石越自己沒有時間去讀宋朝歷代大臣的奏章。豐稷越說越是憤懣,又道:「帥台可知弓手之苦乎?」他不待石越回答,便即說道:「弓手之苦,在於役期過久,甚至是漫無時限。一朝為弓手,終身為弓手,竟有四五十年為弓手者!此害亦不遜於衙前。衙前、弓手、里正,只有里正催賦稅,略有微利,然若地方有豪強拒不納租,則不免又有賠墊之苦!本朝百姓受困於役法者,或者寄田于豪門虛報逃亡,以避役法;或者故意浪費不敢勤勞增產;或者為減低戶等,親族分居;更為甚者,有為成為單丁,而寧可孀母改嫁,或者父親自縊以救兒子者!」
「欲速則不達。帥台為政,雖然不憚革新,卻向以持重著稱,豈能不明是理?本朝之制,雖宰相不能專權。一令之下,政事堂、樞密院、諸部寺台、給事中,行文移牒,反覆辯議,旬月不決,亦是常事。陝西鄉兵,數以十萬計,一朝罷之,朝廷焉能不疑惑?石帥奏章到達汴京,聖意難測不說,兩府諸公亦必各執己見。諸公真正支持帥台者,以下官之陋見,實不過司馬君實、馮當世二參政而已。恕下官直言,帥台便是寫再多的奏摺,只恐亦無濟於事。」
「那這把刀,須賣多少文?」那綠袍少年嘴角噙著冷笑,目光一掃,忽又指著店中一把刀,問道。
眾人循聲望去,卻見是一個二十來歲的男子,身著蜀錦輕袍,頭帶紗帽,牽了一匹白馬,在幾個僕人的簇擁下,從人群中擠了進來。他那馬鞍都是用金銀打造,眾人見了,都不禁暗暗咂舌。那人進來后,先望了綠袍少年一眼,不屑地一笑,向劍鋪掌柜說道:「這柄倭刀,我出一千貫,賣給我吧。」
「後會有期!」吳安國與田烈武慌忙欠身送別。
柔嘉別轉頭來,再次把目光投入安撫使司衙門,望著那進進出出的官員,來來往往的馬車——那些人憑什麼可以自由地出進這裏?想到此處,不禁微微嘆了口氣,心中竟升起一股說不出的羡慕之意。
「戰爭方起,便是有過,也應當軍中處罰,以便效用,如何還要遞交帥司處置?」田烈武大搖其頭,卻不去問吳安國是不是真的「目無長官」。
「三千貫?」那綠袍少年似乎沒發現他矛盾的心理,而是輕聲地重複了一遍這個價格,然後他抬起幽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了他幾眼,眼珠忽然骨碌碌轉了幾下,笑吟吟地說道:「且慢,不知足下帶夠錢了嗎?」
豐稷震驚地望了石越一眼,不知道劉昌祚與石越是什麼關係。龍衛軍隸屬侍衛馬軍司,是一支裝備精良的純騎兵部隊,此時龍衛軍的軍官、節級基本上都已經從講武學堂、驍勝軍返回陝西路,並且早已完成了士卒的挑選工作,在慶州整編訓練已有幾個月,再有半年,就可以整編完畢。把劉昌祚從神銳軍調入龍衛軍,根本就是有意栽培。豐稷也不敢多問,忙答道:「是。」一面又說道:「按朝廷的章程,渭州經略使有權直接向樞密院報告戰果。安撫使司的戰報,不過是存檔而已。這次高遵裕刻意將戰報先遞送帥司,再轉遞樞府。下官想來,這是高遵裕故意向帥台示好。劉昌祚本是高遵裕之部屬,屆時若要調動,下官以為,須得向高遵裕打個招呼才好。」
「恭喜。」吳安國淡淡地抬了抬手,他對田烈武的官運倒並不嫉妒。軍部參軍的確是陞官之途,按大宋禁軍轉遷之制,一般來說,指揮使不能直接升為營副都指揮使,而須先至軍一級擔任參軍,然後方得升遷。田烈武一朝至此,升遷自然是指日可待。不過他卻不知道,田烈武之所以能調任龍衛軍行軍參軍,很大的原因是因為田烈武深得其長官金彥的欣賞,兼之又有薛奕的推薦信。
「兩千七百五十貫!」那男子只得咬牙追上。
「是。」管家答得簡短,顯然不認為這是一樁難事。
「且慢!」中年漢子突然打斷吳安國,問道:「你說是劉昌祚自己看出了其中的原因,而你沒有稟報?」
「原來是李泰伯。」
石越笑道:「何喜之有?」
那少年叫了起來:「你怎可如此固執?八百五十貫!不可以再加啦。」
「不行……」
二人離開了那人,便找了座酒樓,尋了個幽靜的位置坐了,互敘別後之情。
吳安國不由哈哈大笑,譏道:「你這漢子,打的好大誑語!」
「休說別人咱們信不過。而棠兒呢,又終究是在白水潭書院讀過書的……」
「不錯。」
石越擺擺手,笑道:「我豈是孟浪之人。相之,可知役法之弊,最烈者為何事?」
那劍鋪掌柜聽到「城西衛家」四個字,身子便不由得哆嗦了一下,忙應道:「知道,知道,京兆府中,只須不是聾子,誰不知道城西衛員外家?那是咱們京兆府有名的人家!」說完,又拿著眼偷偷看了男子一眼,頗有些忐忑不安地道:「莫非官人就是……」
「你就是小隱君?」田烈武雖然一直在京師,但畢竟是在衙門中任職,也曾聽過「小隱君」種古的威名。
「是種諤將軍的馬,皇上這次任命種將軍為龍衛軍都指揮使。」
「平夏城有此捷報,朝中便有反對之人,氣勢也自然會小了下去。然平夏之役,不過特為為國家建藩籬,以戰止戰,使陝西略得休息,而非為挑釁敵國。下官卻擔心朝廷有人得意忘形……此事還請石帥三思,是否要和文相公、呂相公、吳武部說明一下?」
「一共是五千零二十三人。其中軍階最高者,是翊麾校尉薛文臣、王儻。」
此時整條大街早都轟動,連茶館的老闆都不願意做生意,關了門來看這個熱鬧。聽到那少年眼皮都不眨一下,就叫到兩千八百貫這個天價,所有的人都不禁沸騰起來。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那個男子身上。那男子見價格越抬越高,不由略略有些局促不安地扭動了下身子,兩千八百貫,用這樣的天價來買一把刀,哪怕這把刀再昂貴——他自己都覺得有點像是笑話,但是那綠袍少年卻一本正經,似乎已經跟他較上了勁,絕不肯相讓。
「因為我們衛家,從來沒有處在風尖浪口,子孫也懂得謹守家業。」
豐稷笑道:「帥台欲罷廢鄉兵,何不從役法上著手?」
「救民於水火,焉能不急?」
「其時西賊攻東大營雖急,然地上無火器爆炸之痕迹,東大營守御有度,而箭樓之上,我發現種誼將軍正在怡然飲酒……」
「那要如何比法?你欺我沒見過好刀嗎?我活了這麼大,就不曾聽說過有一柄刀竟要賣至千貫的!」
「豈有此理!區區一把刀,怎會值一千貫?我來問你,你這裏的諸葛弩,值多少錢一枝?」
「這有何難?」田烈武笑道:「公門手段,正是我本行。只須叫上那幾個軍法官一道去喝酒,便可無事。」
「一千八百貫!」
「喔。請他進來吧。」石越輕輕吹了吹墨跡,擱下手中的毛筆,又看了一眼自己所寫的奏摺。這是他第三份請罷鄉兵的摺子了。未多時,豐稷便大步走了進來。
「是,我聽得清清楚楚。」衛棠本心實不願教父親知道這事,以免責罵,但是三千貫的巨款,而且自己是連馬都抵押了出去,這種事,無論如何,也是隱瞞不住。只得一回家,便老老實實地說了出來。
「已徑遞樞府,請求撫恤並奉入忠烈祠受祀。」
「是。」管家依然答得簡短,答完一躬身,便退了出去。
「原來是田校尉。」陳良認出是他,也忙還了一禮。
那劍鋪掌柜頓覺為難,道:「官人卻來得遲了。這柄倭刀,已經被這位官人先買了的。」
「朝廷諸公不能及此。」豐稷笑道:「但帥台也操之過急了。」
衛洧有兄弟四人,卻只有一個親生兒子,喚做衛棠,字悅之。衛家祖上雖是武人,卻早已棄武學文,一向以仕途為念——衛洧兄弟雖曾入仕,但不曾中過進士,以大宋朝尊崇文人的傳統,雖然家世非同小可,卻常常被同僚所輕視;升遷起來,更是備感艱難,遠遠比不上進士的風光。因此對於子侄輩,便多寄期望,衛洧更是督促甚嚴——衛棠兄弟,或在太學,或在白水潭就讀。只不料這衛棠去了白水潭學院后,一年之後,竟偷偷改入格物院,學起物理、化學來,學了兩年,將要卒業,卻被趙顥知道,說與王妃,輾轉傳到衛洧耳中,衛洧氣兒子不爭氣,只恨鞭長莫及,急忙遣人將衛棠從白水潭給帶了回來,又送到橫渠書院。誰知道白水潭格物一科開設后,各大書院都引為時興,橫渠書院竟也開設有格物院。衛洧又生怕兒子「玩物喪志」,「故態復萌」,在橫渠書院待了一年後,只得又把他帶回了京兆府身邊。但讓衛洧最無可奈何的是,衛棠回來之後,便連京兆府官辦的京兆學院,也開始要學物理一科。他此時再無能為力,終不能永遠不讓兒子去與人交遊,惱怒之下,竟撰文給《西京評論》攻擊格物之學。誰知道《西京評論》竟推三阻四地不肯發表。衛洧又氣又急,乾脆在京兆府申請自己開印報張,不料報紙也並非人人可以辦的——他雖然有錢,但長安畢竟地小,別說天下濟濟人才沒匯聚在此,便是當地百姓也多服膺京師大報,辦報環境根本無法與汴京、洛陽、杭州等處相比,方草草辦了三期,便落個慘淡收場的命運。以至於大多數人根本不知道:西北的長安城中,也曾經出現過一家報館!
「那為何偏偏這把倭刀,就要一千貫?難道一個人手執倭刀,就能打過一千個手執諸葛弩、提刀的人不成?」那綠袍少年瞪著眼,振振有詞地質問道。
石越苦笑數聲,道:「潘先生也是這般說道。然義所當為……唉!」
「大丈夫做得出來,卻不敢說嗎?」
「苦無良策!」
「不敢。不敢。」劍鋪掌柜連聲說著不敢,一邊賠笑道:「小店雖然開張未久,但是卻是官府許可,正經生意。小店中每一件兵器,從哪裡進貨,都是記賬分明。這倭刀得來不易,是小店從杭州千方百計覓得,是為鎮店之寶。這把倭刀,確是值一千貫。又豈敢誑官人?」
「驕橫跋扈,目無長官,有違軍中階級之法。」吳安國嘴角微翹,譏諷之情見於言表。
「誰又沒錢?!」衛棠漲紅了臉,大聲怒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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