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新宋2·權柄

作者:阿越
新宋2·權柄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八章 大安改制 第五節

第八章 大安改制

第五節

「嗯?」石越轉過頭來,疑惑地望著侍劍。
一名西夏小校騎著戰馬從遠處賓士而來,馬蹄踏在雪地上,濺起陣陣雪泥。
石越卻無絲毫懼意,只是逼視仁多澣,冷冰冰地問道:「仁多統領果真不肯歸還嗎?今日之事,做好在足下,做壞亦在足下!」
到了公廳,卻見廳中除張守約外,又有兩人在等候,其中一人是党項服飾,石越自然不認得。另一人是宋朝武官打扮,石越抬眼望去,赫然竟是何畏之。
石越笑道:「原來你是想從軍?也好,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從軍也是大丈夫之事。」
張守約知道石越這是故意在仁多澣使者面前拿大,忙上前一步,朗聲稟道:「啟稟石帥,這位是夏國仁多統領的特使仁多保忠將軍,他奉仁多統領之命,前來求見石帥。」
田烈武不知石越為何突然問到此事,忙回道:「將之五德,是智、信、仁、勇、嚴。」
石越望著這些百姓,心中一時間竟毫無喜悅,只有苦澀與憤怒。沒有人料到西夏人如此苛酷,竟然將這些百姓的冬衣都搶了去。這些環州百姓在風雪中走了半天的路,早已都凍得手腳通紅,一些帶著嬰兒的婦女,把孩子緊緊抱在懷中,拚命地想用體溫給孩子一點溫暖。若非是回歸家園的強烈願望支撐著,這些人早就凍倒在路上。他怒極之下,狠狠地回頭瞪了仁多澣一眼,正想與張守約商量一個辦法,卻見田烈武早已令人拾來了一些枯柴斷木,又倒出幾枚霹靂投彈中的火藥,在雪地中生起幾堆大火來。然後讓百姓中的青壯年先行回城,將老弱婦孺,都聚集到火邊。
石越與身邊的環州知州張守約交換了一下眼神,張守約立刻做了個手勢,兩名宋軍策馬衝出陣中,大聲喝道:「來者何人?」
走了約五箭之地左右,侍劍突然勒馬停住,遲疑了一下,終於還是喚道:「公子。」
這一天來,宋軍將士們,總是不由自主地把頭扭向城外的方向。雖然他們看不到城外在發生什麼,但是他們知道,環州重建的希望,就在城外,就在今日。
在距離仁多澣五十步左右的地方勒住坐騎,石越仔細打量著仁多澣:粗短身材,臉型微胖,留著一大把鬍子,笑眯眯的雙眼,彷彿沒什麼威脅。
目送張守約與仁多保忠離去后,石越忍不住對侍劍笑道:「今天真稱得上是天遂人願。」
石越雖已猜到三四分,但仁多保忠竟真敢對自己說出這些話時,他也不能不又驚又疑,不知仁多澣究竟打的什麼主意。口裡卻道:「《春秋》之義,似梁乙埋這等奸賊,天下人人得而誅之!本帥也不瞞將軍,朝廷與貴國作戰,其實也是不得已。朝廷括有四海,要你這河西彈丸之地何用?若非夏國不修職貢,屢番犯邊,傷我百姓,朝廷亦樂於罷兵,使天下太平,百姓也不用受轉運之苦。仁多統領既知梁乙埋為夏國國賊,為何不舉義兵,清君側,反要聽他驅使?」
仁多保忠謝了座坐下,卻不提俘虜之事,只道:「在下在夏國,已久聞石帥威名。人人都說石學士學通古今,禮賢下士。又聽人說石學士曾有高論,道夷狄只要能化夷為漢,便與華夏一般無異,卻不知是真是假?」
仁多澣點點頭,笑道:「甚好。」
侍劍臉燒燙一樣的紅,半晌,方鼓起勇氣低聲說道:「為何一定要建功立業呢?」
這一頂一頂的高帽子不要本錢地給石越戴過來,讓人聽了,直要以為是羊祜與陸抗再生。石越在這邊拿腔作勢,卻不料那邊不以為意,反許之以羊祜,他再厚的臉皮,也須有些受不住。這時候也只得緩了語氣,道:「豈敢,石某何德何能,敢蒙仁多統領如此錯愛?」
大雪一片一片地在空中旋轉,緩緩落在人們身上。
石越勃然大怒,厲聲喝道:「仁多統領不曾聽到本帥方才所立之誓言嗎?!彼輩既曾為國家戰鬥,無論是生是死,本帥必將迎其回國。凡我大宋將士,力戰之後,雖然被擒,於國家亦有功無過!大宋必不棄之!」
「好說。」仁多澣滿口答應,笑道:「那些事,讓手下人去辦便是。既是石學士親來,還有幾樣東西,我要親自送還給學士。」說罷,仁多澣連續擊掌三聲,清脆的掌聲在空氣中響起,便見幾個人抬著什麼東西,從陣後走上前來。
侍劍大受鼓舞,又繼續說道:「其實環州重建之事,現在已經不需要公子操心。以張大人之能,足以勝任此事。公子應當早回長安。與西夏大戰之後,短時間內,我以為西夏人絕難大舉入寇,而我們亦應當利用好這段時間——在朝廷,自然是繼續推行軍制改革,整編軍隊,同時改善財政;在公子,則要在陝西繼續推行役法、驛政改革,修葺水利道路,使陝西得以休養生息。這些事情,公子終須在長安才做得成。至於對付西夏,公子常說秉常與梁氏有隙,趁此大敗之機,正當設法亂其內政,挑撥敵酋爭鬥,使其陷於爭權奪利之內耗中。如此四五年之後,我長彼消,滅亡西夏,不過舉手之勞。做這等事情,公子亦不必親力親為。況且,公子若長期在邊境掌兵,難免朝中有奸人宵小搬弄是非。此事不過是徒惹疑忌,有害無利。」
「有何不可?難道本帥還怕了仁多澣不成?」石越雖然沒有發怒,但是聲音中卻帶著一種威嚴。「那些百姓是本帥累著他們被西夏人擄去的,本帥便要親自迎他們回到家鄉。」
「石帥不必過謙。」仁多保忠黯然搖了搖頭,又道:「方才石帥說敝國舍漢制而用胡禮,其實這也是敝國有識之士所痛心疾首者。」
戰爭hetubook.com.com已經結束。但是這座曾經繁華的城市,在大雪之下,如今卻是處處斷垣殘瓦。龍衛軍的將士們一臉肅穆地在城中穿巡,許多人的臉上都帶著憤怒。
侍劍抿著嘴,搖了搖頭,說道:「公子,本朝並無這個習慣,龍衛軍不做事,亦不能說他們什麼。公子雖是安撫使,但是除非作戰治水,並無擅自調動禁軍之權。種諤若是抗命,到時候有傷公子之威嚴。我聽說種諤此人,素來狂妄自尊,亦並非十分服氣公子——此次上表請求明春即攻伐西夏的將領中,便以他最為張揚。公子此去,難免被他誤會,以為是故意找事……到時候雙方鬧僵,卻是公子自取其辱。」
石越的話說得入情入理,但仁多保忠卻也聽出石越並未把話說死,只不過是在委婉地開價而已,他連忙又說道:「石帥對環州百姓如此仁愛,豈能不知沿邊百姓,無論宋夏,都不願打仗?還望石帥多念沿邊百姓之苦……且天朝禮儀之邦,豈有坐視臣亂君道之理?只要石帥肯許諾暗助我等平賊,所有戰俘自當送還,更不敢索取天朝分毫。」
「你們做得很好。」石越這才意識到自己的神態讓田烈武誤會,他淡淡誇了句,又說道:「你素讀兵書,可知將有哪五德?」
「以石帥之明,又豈能不知敝國如今不過是權相當道?我主君雖然心向漢化,願長為大宋藩臣,然卻屢屢為奸相所沮。至於挑起邊釁,冒犯朝廷,其實都是奸相所為,主君不過受其挾制而已。敝國凡忠臣義士,無不切齒。」
石越略覺欣慰,也連忙解下自己的披風,親自策馬跑到一個帶嬰兒的婦人面前,用披風將小孩子裹起來。侍劍則叫了兩個親兵,一道策馬至宋軍陣前,收集宋軍將士的披風與乾糧,將披風分發給帶小孩的婦女,又向百姓分發乾糧,以補充體力。
「你可知何為將之仁?」
「我是夏國仁多統領使者,奉命求見大宋張公守約張大人!」西夏小校停下馬來,使勁拉住因慣性兀自向前沖的戰馬,高聲回道。
環州。一座堆滿積雪的城市。
田烈武想了許久,方露出恍然之色,說道:「下官明白了。」
「什麼?」石越一時沒聽清楚。
朔風凜凜,雪花飄舞,天地之間,一片肅然。
「難道……」
「本帥一死無妨。我大宋軍隊,自會替本帥報仇!便是踏平靈夏,又有何難?仁多統領若要做好,則只要夏主勤修供事,兩家自可罷兵修好,使百姓稍得安息。若其不然,則恐夏國不能血食!」石越的話,已是赤|裸裸的威脅。
石越將目光移向張守約,張守約微微點頭,表示仁多保忠所說不假。他臉色稍霽,道:「如此方是兩國修好之道。」頓了一下,又吩咐道:「先請何將軍下去休息,沐浴更衣。」
「這個本帥早已知道。《春秋》重複仇之義,本帥非是不想報仇,不過以國事置於私怨之上而已。」
石越身著三品紫袍,披著一件黑色的披風,騎在一匹名為「虎駒」的黑色河套馬上,駐立在雪地上,默默地眺望著西方。按理此時他應當在長安,但是他卻堅持來到了硝煙未盡的環州。
一直等到田烈武傳回來沒有異常的情報,石越才與張守約率領侍劍等一百名親兵,率領廂軍押著車隊向會面地點馳去。種諤則率領大軍,在原地策應。
「石帥胸襟,令人欽佩。」仁多保忠抱拳道,「但石帥要報此仇,卻不僅僅是私怨,同樣也是為國事。只須無此賊,西北之地,從此可以鑄劍為犁,此乃兩國之利。」
侍劍四處環顧了一下,見左右除了幾個心腹的親兵之外,再無旁人,他又低頭遲疑了一下,方說道:「公子此時不宜與種諤翻臉。」
一個多時辰的時間就在雙方的贖買中度過。
「大宋陝西路安撫使石大人在此,爾仁多將軍何不親來?」
「成全?」
石越搖了搖頭,笑道:「沒那麼便宜事。不過,我正想設計挑起西夏內亂,再尋借口干預西夏,便有人送上門來,這卻是天賜良機。」石越望著侍劍,又道:「你以為仁多澣真是什麼忠臣義士嗎?他只管得了靜塞軍司,憑什麼卻要我全線緩兵?」
「這是狄將軍與王將軍的屍首……」仁多澣不知是被石越的情緒所感染,還是出自內心的敬重狄詠與王恩,亦或僅僅只是演戲,他的聲音也變得低沉,「此等忠義之士,天下當共仰之。」
石越大勝之後,其實頗有幾分志得意滿之態,在陝西一路威信既高,號令所至,無人稍敢違抗,哪裡還想得到這些?這時聽侍劍提起,心中不覺清醒了七八分。他停下馬來,思忖許久,都覺得侍劍說的很有道理。不由為難地說道:「亦不能就此罷休。現在人手缺乏,是救命的事情……」
「學士言重了。」
他話尚未說完,石越已經收了拳,摘起放在一邊的佩劍,道:「算他識趣。」一面向外間走去。侍劍連忙緊緊跟上。
「打敗敵人。」田烈武有幾分沒信心地回道。
「除此之外,不敢勞動天朝太多,只是敝國主君一旦改制,還盼得天子降一紙詔書嘉獎;若是中土禮器文物,得蒙天子恩賜,敝國上下,無不感恩戴德。」
無論宋人夏人,在這一刻,都是同樣的吃驚。一個抬靈的西夏士兵,被石越這一拜,幾乎嚇得膝蓋都軟了。許多人都張圓了嘴巴,無法掩飾自己的震驚。
「石帥真是快言快語。」仁多保忠站起身來,欠身一禮,道:「在下來拜見石帥,一是想讓石帥知道,敝國君臣非大宋之敵人,大宋之敵人,只是梁氏而已。若我主君得正位,必然推https://www.hetubook.com.com行漢制,勤修貢奉,與天朝互市,永為天朝之藩屬,絕不敢興兵犯境。除此以外,便是想請石帥成全……」
「謝石帥。」何畏之抱拳行禮,在軍法官的帶領下,先退了下去。大宋軍法,被俘武官歸國,都必須先由軍法官審查,這個何畏之自是明白的。石越說的話,不過是為他留面子。待何畏之退下,石越這才吩咐道:「還不給仁多將軍看座。」
此時,在他的身邊,拱衛著種諤親自率領的四千龍衛軍。另有千余廂兵押送著上百輛兩輪推車,推車上堆滿了東西。但沒有人朝那些推車多看一眼,所有的人,都目不轉瞬地注視著西方。只有戰馬不耐煩地踢著前蹄,大口大口地噴著熱氣。
石越見他這般神情,不由問道:「將軍這又是為何?」
雖然料定仁多澣不敢玩什麼花樣,但是宋夏處於敵對狀態之中,必要的謹慎是不可少的。
「賣馬?」侍劍嚇了一跳。宋夏處於交戰狀態,出賣馬匹這種重要戰略物資,實在太不可思議。
仁多保忠見石越先前態度積極,以為他必會答應,至少也會動心,不料石越卻搖了搖頭,道:「這卻難以答應你。既蒙仁多統領看重,本帥也不敢相欺,夏國奸相當道,於我大宋,不過是利弊參半。況且我便與你家統領談和了,你家統帥又管得了梁乙埋?且今日賓主易勢,上至朝廷,下至我麾下將校,不知有多少人要主戰,便憑將軍這個許諾,我也難以服眾!」
「看著將來要被史書記載的事情一件件在自己眼前發生,我已經很知足了。」侍劍肯定地說道。
「是,七年有餘了。」侍劍的話中,有幾分感慨。
石越有幾分訝異地望了侍劍一眼,不覺點了點頭。
「愛撫部下,或可稱為『仁』。」
石越在馬上拱了拱手,高聲應道:「今日能見到仁多統領,某亦覺幸甚。」他揮鞭指著廂軍所押車隊,說道:「贖金本帥已經帶來,敢問我大宋環州百姓,現在何處?」
「大營中?」石越的臉色頓時沉了下來,又問道:「那你為何會在這裏?」
「我知道你要說什麼。」石越道,「我也絕不會讓天下以為我大宋伐夏,是不義之舉的。」
宋軍由田烈武率領幾十人斷後,其餘后隊變前隊,護衛著石越與眾百姓,揚長而去。
「我不想進白水潭,也不想考進士。」侍劍有幾分膽怯地說道。對於石越,他始終有幾分懼怕,但這種懼怕,乃是兒子對父親、弟弟對兄長的那種懼怕,是擔心自己所做的事情,得不到對方的認可。
仁多澣笑道:「石學士果然是個痛快人。」他朝身邊一人微微頷首,那人便驅馬出列,向陣后跑去,不一會兒,遠遠便望見數千黑壓壓的百姓,在西夏騎兵的押送下,向這邊走來。石越向張守約點點頭示意,張守約便領了幾個人出列等候。這些人每人手中,都拿著一本書冊。
西夏人撤退的時候,將這裏洗劫一空,整座城市,完全變成了空城。
一套太極尚未打完,便見侍劍快步走了進來,稟道:「公子,張大人來了。道是仁多澣的特使求見,並帶回一個被俘的武官。」
「若是不欲失信,則環州被俘將士有近千人,還望統領能一併歸還。無論是贖買也罷,交換俘虜也罷,請仁多統領直言便是。」
「回長安嗎?」石越喃喃自語道,「其實我也想回長安的。」他嬌妻愛女,皆在長安,焉有不想念之理?只不過,他現在總覺得邊境還有一堆事情需要處理,而這又是他不應當迴避的責任。
「但……」
夏軍如釋重負地放下弓箭,仁多澣望著宋軍遠去的背影,長長地嘆了口氣。
仁多保忠聞言,搖搖頭,長嘆一聲,默然不語。
「久仰石學士之名,今日得見,幸甚!幸甚!」仁多澣的聲音十分洪亮,語氣中充滿了真誠與善意。
石越等人到達會面地點的時候,才發現仁多澣早已到了。不多不少,一百名西夏騎士列成五行,排成雁行之陣肅立著。
卻聽石越厲聲問道:「仁多統領是欲失信嗎?!」
他的聲音高亢激越,雖然風雪之中,這個誓言亦清晰地傳入在場每一個人的耳中。人們在這一刻,忽略了石越誓言中的狂悖——這個誓言,惟有天子或宰相方能立下。但是在場的每個人,無論宋夏,無論是仁多澣、張守約,還是普通的士兵、百姓,卻都相信石越的誓言,並非虛誇,人人都相信這是一個鄭重的承諾。有人慨嘆,有人羡慕,還有人感動。
三人見到石越,連忙上前參拜。石越在帥椅上坐了,將佩劍隨手放到帥案上,方說道:「不必多禮。」
石越早已料到仁多澣要「送還」的是何物,也早已盤算好要如何「從容」地應付這個場面。但在他看到兩副靈柩的那一刻,感情卻突然無法控制,神色立刻變得肅穆起來。他凝視著那兩副棺木,雙唇抿緊,眼睛中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惋惜、悲痛與尊敬之情。一瞬間,他腦海中,充斥著狄詠與王恩的音容笑貌。
雙方當即不再多言,各自勒馬退到一邊,看著雙方的軍校小吏開始贖買百姓。宋朝的文吏按戶籍清點名字,西夏人每放歸五十人,便交給他們一筆相應的贖金。沒有想到還可以回歸故土的環州百姓,一時間都忍不住喜極而泣,雖然在大風雪中,只是穿著薄薄的麻衣,許多人都依然想要走到石越與張守約面前來叩謝。即便是被衛士阻止了,他們也依然要朝石越與張守約遙遙叩首,方才肯離去。
「俘虜?」仁多澣不屑地笑道,「這等不能為國死戰之輩,石帥要來何用?我已將其分給部和_圖_書眾為奴。」
田烈武並沒有聽出石越語氣中的不善,笑道:「回石帥,種帥在大營中。」
「哦?」
仁多澣不料石越還有這樣一面,竟是吃了一驚。
「你儘管說。」
張守約卻只是向石越一欠身,沉聲道:「石帥,便讓下官走一遭。」
所有的人都驚呆了!
「是這樣嗎?」石越倒是被侍劍說的給震驚了。他一向熱衷於名留青史的偉業,卻忘記,這個世界上,並非人人都有這樣的野心。更沒有想到,在自己的身邊最親密的人當中,便有一個這樣的人存在。
「不必多禮。」石越擠出一絲笑容,向田烈武問道:「你們種帥呢?」
石越讚賞地點點頭,說道:「你能懂得這個道理,是難能可貴。可惜有人卻不明白這個道理。」他說到這裏,臉又沉了下來,向侍劍說道:「走,去龍衛軍軍營!」
一直到狄、王的靈柩被宋軍士兵抬入陣后,石越才直起身體來,按劍環顧,慨聲說道:「蒼天厚土可為之證!大宋陝西安撫使、端明殿學士石越在此立誓:自今而後,凡為國而戰者,無論尊卑等級,其生,則當歸為大宋人;其死,亦當歸為大宋鬼!不論代價幾何,我大宋絕不棄一人駭骨于異域!」
回到環州城后,石越並沒有回官邸休息,而是帶著侍劍以及幾個文官,馬不停蹄地分路安撫蕃漢百姓。眾百姓雖然被贖回家鄉,但家園卻已被擄掠一空,斷垣殘瓦,不足以安身過冬。這時候,自須有官員出面安撫。石越四處巡視撫慰,卻見環州城中,只有廂軍忙碌不堪,張守約盡心儘力,指揮著廂軍伐木搭房,修葺城牆,同時還要遣人分贈糧食與冬衣,忙得幾乎是四腳朝天。而與此同時,種諤與他的龍衛軍卻不見蹤影。石越強壓著心中的怒氣,將整個環州城幾乎走了一遍,才只在城東發現田烈武帶了幾個龍衛軍士兵在幫一戶百姓搭房子。見石越過來,田烈武等人連忙放下手中活計,向石越行了個軍禮,參拜道:「參見石帥!」田烈武不必多說,那幾個士兵都是十分欽慕石越,這時見石越,都是又驚又喜,有點手足無措。
良久,終於,西方出現了人影。
石越見仁多保忠並沒有請兵剿賊之意,不由略覺失望。他沉吟了一會兒,道:「且容我三思,請張大人先陪將軍去驛館歇息,晚上再議不遲。」
刷牙之後,石越如同一般宋朝士大夫一樣,在口裡含了一片雞舌香。這個習慣,是石越近幾年才慢慢養成的。宋朝士大夫為了保持口腔衛生,往往喜歡在口中含雞舌香,這樣開口說話的時候,不僅不會有口臭,而且還會發出芬芳的氣味。
西夏小校遲疑了一下,帶著幾分敬畏望了石越的帥旗一眼,向張守約抱拳答應了,便躍身上馬,勒轉馬頭,驅馬回營。
似乎是擔心百姓們被凍太久,宋人加快了贖買的進程,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石越竟然要求先贖回婦女、兒童與老人。這對仁多澣而言,是十分奇怪的事情——因為歷來對邊境民眾的爭奪,都是以青壯年為主。因為這些青壯年,既是勞動力,又是士兵,在當時的人們看來,他們遠比老弱婦孺更有「價值」。不過宋人顯然更能理解石越——一個社會的文明程度,從某種程度來說,與它的成員對弱者的同情心指數是成正比的。所以,雖然宋人同樣更重視青壯年,但是宋代中國,卻畢竟是有著當時世界上相對成熟的慈善機構的社會,婦女的地位也許還得不到尊重,但是老人與小孩,卻已經是社會關護的對象。所以宋人相對平靜地接受了石越的決定。
震驚、疑惑、感動……各種各樣的情緒交織混雜,這山野雪地之間,竟然突然間變得無比的寂靜。
石越漠然搖首,道:「這隻不過是國家朝廷的本分。凡國家不肯棄其臣民者,其臣民亦斷不肯負其國家。」他不欲與仁多澣多談這些話題,踏鐙上馬,朝仁多澣拱拱手,說道:「統領,這便開始吧。」
「為何?」石越冷笑道,「我亦不是要將他如何,只是要讓龍衛軍出來幫著環州百姓渡過這個難關。」
「本帥與大人一道前往。」石越平靜地說道。
張守約與種諤等人都是大吃一驚,幾乎是異口同聲地說道:「萬萬不可!」
「我也不想從軍……」
石越笑道:「一個幌子而已。我緩兵就能奪梁乙埋的兵權?天下再沒這等好事。他不過打著忠臣義士的幌子通敵,想藉機壯大自己的勢力而已。他要的緩兵,不過是靜塞軍司附近的緩兵。你等著看,只要我鬆口,他接著便會請求互市,甚至會向我們買武器。我猜他手中的籌碼,除了戰俘與一堆許諾之外,便是賣馬。」
石越搖了搖頭,半晌,又問道:「你可知道軍隊之責任是什麼?」
「我覺得不需要自己建功立業也很好。跟在公子的身邊,看著公子建功立業,我就很知足了。」侍劍的聲音,雖然依然不高,卻清晰可聞,「我並不在意能不能富貴顯達,能不能名留青史。」
在狄詠與王恩的靈柩走近的那一刻,堂堂大宋陝西路安撫使、位居三品的石越雙手合攏,朝著兩個品秩不到五品的武官的靈柩,鄭重其事地拜了下去!
「不過……」石越又笑道,「大宋欲富強,河西之地,必先入版圖。這是太祖皇帝所謂的卧榻之側,我未必會慢慢等他部落強盛起來……」
仁多保忠又微微嘆了口氣,道:「在下為夏國之臣,石帥卻是大宋重臣。有些話,原不當說。但我家統領之前見到石帥,已是十分仰慕石帥之仁義,回國后常常感嘆,以為古之賢人不能過。又聽到石帥這番高見,以為石帥的見識和_圖_書,天下再無第二人能及。故此才不避嫌疑,遣在下前來,敢以肺腑之言呈于石帥駕前。我家統帥說,天下雖大,宋夏雖為敵國,但也惟有對石帥,他才敢以肝膽相對!」
石越卻不置可否,只試探問道:「除了想我緩兵之外,可還要本帥如何相助?」借外兵平內亂的事情,自古以來,都屢見不鮮。石越醉翁之意,實在於此。
石越的臉色沉了下來,他冷冷地說道:「你知道我一向反對蔭官之法。」
城外。
抬靈的西夏士兵緩緩地將狄、王的靈柩移交到宋軍士兵手中,在石越的這一長拜之下,雙方都不由自主地鄭重其事起來。當時戰爭雖然剛剛結束,但是隨著西夏建國以來少有的大敗,石越的威名卻十分迅速地傳遍西夏軍中。而對於宋軍士兵而言,他們會下意識地尊敬能帶領他們走向勝利的統帥,更何況在傳聞之中,也有不少人都聽說「忠烈祠」是石越所倡建。石越也因此成為一個在普通士兵心中漸漸有了威信的大臣。這樣的大人物都用如此恭肅的態度來迎接狄、王靈柩的回國,這些普通士兵也不由自主地受這氣氛感染,每一個動作都莊重起來。
「真是一個有意思的對手。」仁多澣摸著下巴,自言自語地說道。
「真笑面虎也!」石越回頭向張守約低聲說道。他自是不會被仁多澣和善的外表所欺騙。
然後石越便開始在後院的雪地上打起太極來。
他只想表達自己的感情,卻沒有想到,無論宋朝還是西夏,依然都是等級社會。在石越看來,凡是為國獻身的人,即便以皇帝之尊,也理所應當表示尊敬之意,這是再天經地義不過的事情;但在當時的人們心中,卻有根深蒂固的等級觀念,以石越身份之「尊貴」,這一拜實是非比尋常。
石越在聽了幾個文吏的報告之後,帶著幾分怒氣策馬回到陣前,瞪圓了眼睛直視仁多澣,平素顯得深不可測的眸子,竟然發出凌厲逼人的光芒。
侍劍卻有點不以為然,道:「這……公子莫非真要答應他?」
「奸相勢大,且他挾天子以令諸侯,所謂投鼠忌器,故此不得不虛與委蛇。」仁多保忠憾然道,稍停了一會兒,又道:「想來石帥當知道,此賊不僅是敝國國賊,還是石帥私仇。沙苑監、渭州之刺客,無不是受其指使。」
「這次回長安之後,你便去白水潭讀幾年書,考個進士,好好做番事業出來,將來也能彪榜青史。」說這話的時候,石越恍惚便覺得自己老了許多。不過心裏卻始終是欣慰與高興。
只要是大宋贏了,希望就還在。被破壞的,可以重建;被掠奪的,可以再造!
「在下此來,便專為與石帥分說此事。」仁多保忠也是仁多族的一時英傑,年歲雖輕,在夏國卻已頗有盛名,見這情形,已知石越故意怠慢,他也並不生氣,只不亢不卑地說道:「為表誠意,仁多統領特令我先送歸何將軍與十名軍士。」
「將軍鞍馬勞頓,一路辛苦!」石越斜睨了仁多保忠一眼,只例行公事般慰問了一句,便沉著臉問道:「仁多統領可是許諾放歸我大宋被俘將士了?」
「為何一定要建功立業?」石越呆了一下。
「是。」張守約知道石越心意已決,便不再勸說。他勒馬上前數步,向西夏小校喝道:「爾可回報仁多統領,便道大宋陝西路安撫使石大人親自前來會他。」
侍劍知道石越脾氣其實甚好,這時候膽子更大,直言無忌地說道:「公子上表彈劾高遵裕,我有時聽到陝西官員議論,雖說高遵裕罪有應得,但卻都覺得公子有幾分咄咄逼人之勢。若要說起來,想必朝廷也在擔心此事。如果再與種諤不和,若鬧將起來,朝廷不想讓公子在陝西獨尊,只怕還會偏向種諤一邊。畢竟種諤既無過錯,又是功臣。只恐到時以小不忍而亂大謀,主戰的聲音增大,於國家是禍非福。公子不可不慎——眼前的事情,我想若潘先生在,他當知如何處理……」
石越又搖了搖頭,說道:「軍隊之責任,是保護百姓。這是軍隊惟一的職責,它做的一切事情,無論是殺敵攻城,還是守御邊境,歸根結底,都必須是為了保護百姓。此為軍隊存在唯一之意義。故將有五德,其中之仁,非止是愛撫部下而已。惟有愛民護民之將領,方能稱為具有『仁德』的將領。」
「但若真助秉常掌握朝政,他倘若真的勤修貢奉,推行漢化,再興兵就只恐失中外之心。不僅失信於四夷,國內也會有極大的阻力。」
石越便如同一尊雕像般,一動不動地站立在道旁。侍劍早已下馬,牽著「虎駒」與自己的坐騎,站立在石越的身後。張守約、田烈武與石府親兵及其他的宋軍將士,卻都還騎在馬上,帶著幾分手足無措地望著石越——
「仁多統領勿怪,待百姓帶到,我等便要按戶簿清查人數,每清點五十戶交納一次贖金。」
石越與侍劍對視一眼,不由得哈哈大笑。
仁多澣饒有興趣地望著忙忙碌碌的宋人,他心中並不存在著一絲一毫的愧疚。真正令他感興趣的是,石越的這些舉動,到底是在收買人心呢,還只是石越的「婦人之仁」而已?
田烈武不知道石越為何作色,被唬了一跳,忙老實回道:「因今日不當下官輪值,故此帶幾個兄弟來幫幫忙。石帥若要責怪,下官願領,與這幾個兄弟無關……」
石越沉重地點了點頭,向仁多澣抱了抱拳,道:「多謝統領。」說罷,他也不願意再演戲,翻身下馬,手按佩劍,立於道旁,靜靜等候狄詠與王恩的靈柩走近。
侍劍抬起頭來,正視石越,重複道:「為何一定要建功立業呢?」
和圖書劍見嚇到田烈武,他素知石越心意,因田烈武曾做過他的教習,他自有幾分香火之情,不由在旁邊笑道:「田師傅,石帥並非怪罪你。」
次日。雪停。
不過,萬幸的是,這場戰爭,最終是大宋贏了。
但是這次會面卻並沒有就此結束。
他聲音極大,石越與張守約等人都聽得清清楚楚。種諤當即吐了口痰,大聲罵道:「他奶奶的仁多澣敢戲耍老子,我種諤便踏平他的青崗峽。」
仁多澣也沉下臉來,回道:「我既已將之分給部眾,為將豈可無信?!石學士不可強人所難。」
石越一大早起來,用刷牙子與揩牙粉漱了口。這種宋代的牙刷與揩牙粉,也是這幾年間流行起來的。刷牙子是用馬尾毛製造的植毛牙刷,揩牙粉則是用茯苓、石膏、龍骨、寒水石、白芷、細辛、石燕子等炮製,這些東西與石越並無關係,都是宋人自己發明的。使用刷牙子與揩牙粉,比起鹽水來,感覺就要好得多了;而比起如沈括那樣用苦參來潔齒,則要節省許多。
宋朝終於迎回了自己的人民,而仁多澣則得到了他想要的宋錢、茶葉、絲綢棉布、陶器、鍾錶、香料,還有三套全新的大宋國子監在熙寧十年剛剛監印出版的《九經註疏全集》、《三經新義》、《石學士全集》——這是仁多澣打算上供給夏主秉常的禮物。
那小校聽到此話,似是吃了一驚,一時竟沒有注意到宋軍口中斥責的語氣。他抬頭觀望宋軍陣形,果然居中是一面巨大的「石」字帥旗。小校連忙滾身下馬,抱拳說道:「不知石帥虎駕在此,多有冒犯。仁多統領遣小人傳語張大人,西方小邦,並不敢冒犯上國天威。此番歸還環州百姓,是有修好之意,請天朝不必以兵戟相對。便請張大人許可,雙方各以一百騎為限,在此前五里處相會。」
「難道你想一輩子跟在我身邊做書童不成?」石越板起臉訓斥道,「好男兒志在四方,我家可沒有你這樣的!」
「若無石帥成全,邊境不寧,梁乙埋的兵權便難以撼動。除掉此賊,乃是兩國之利,亦是為石帥報仇,故此在下才敢來此冒昧相求!」
仁多澣低咳了一聲,他沒有料到自己送回兩具棺木,竟讓石越藉機鼓舞起軍民士氣來。他是久經世故之人,當即想到石越如此當眾宣誓,不論他是不是能做到,都必然大得軍民之心——做得到,宋朝的士兵們必然歸功於石越;做不到,人人都知道他不過是一個地方官,得咎的卻是汴京兩府的宰執們。仁多澣飽含深意地望了石越一眼,眨眨眼睛,語義雙關地說道:「學士仁義,我十分欽佩。」
「想不到你也長大了。」石越含笑望著侍劍,眼中儘是讚許之意。「你跟了我有七年了吧?」
「自然要賣馬。」石越冷笑道,「否則他有何資格與我談條件?仁多澣知道我大宋雖能從遼國、吐蕃買馬,但畢竟數量有限。為得到我的支持,哪怕是飲鴆止渴,他也會與我交易。反正大宋已經很強大,不如讓我們更強大一點也無妨。何況西夏還有沙漠天險呢……畢竟只要得到我的支持,他部落強盛就指日可待!」
張守約莫名其妙地望著石越,不知道自己的問題,有什麼好笑的,卻聽石越笑道:「先不要說這些,張大人與本帥一道去見見何畏之吧。」
「不瞞石帥,如今我主君漸長,忠臣志士,頗聚左右。自古以來,邪不可勝正,奸臣必不可長久。此番梁氏為天朝大敗,頗喪軍心,正是敝國重振乾綱之時。只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他兵權在握,經營又久,一時也難以輕易除去……」
「答應,當然要答應他。」
他的話音剛落,便見張守約急匆匆地走了進來,見著石越,劈頭便問道:「石帥果真要答應仁多保忠嗎?」
很快,緊隨著西夏小校的馬蹄印,在綏德之戰中立下大功的田烈武率領幾十名挑選出來的龍衛軍將士,騎著馬跟了過去。
密密的雪片從空中連綿不斷地直落,不用多時,每個人的身上都鋪上了一層白絨絨的雪花。在這漫天的雪花中,兩副黑黝黝的棺木,由八個西夏士兵抬著,踏著積雪,一步一步向石越這邊走來。
「將軍之意是……」石越不由傾了傾身子。
仁多澣不曾料到石越一介文官,也有此膽色,他自也不甘示弱,笑道:「學士不可逼人過甚。我一命抵學士一命,甚是值得。」
他的話音剛落,張守約的手已舉起,宋軍整齊地平端起手中弩機,殺氣騰騰地對準了仁多澣。西夏人不料宋軍說翻臉就翻臉,也連忙摘弓搭箭,瞄準石越。
石越輕輕地點了點頭,沒有再說話。
石越注視仁多保忠,忽笑道:「將軍和本帥說這些,不知是想要本帥做些什麼?」
侍劍見石越誤會,連忙搖手解釋道:「我也不是想要蔭官。」
石越卻絲毫沒有注意到自己的驚世駭俗。
「我覺得若是潘先生,一定會請公子退讓。公子可以讓安撫司的親兵出去協助災民重建,再發一紙公文給種諤,讓他出動龍衛軍幫忙。種諤答應自然是好,但以他的性格,自然不會答應。公子便不必再理。此事自有人會上報朝廷,若是兩府知道公子在陝西,並非是要風得風,許多將領都命令不動,自然會放心許多。」
熙寧十一年正月初四。
「本帥給統領兩天時間,仁多統領可以回去權衡利弊!兩天之後,本帥若是沒有見到我大宋被俘的將士出現在環州,雪化之後,我大宋禁軍,自會問夏主去要。」說罷,石越不再理會仁多澣,撥轉馬頭,高聲喝道:「回城!」
石越哼了一聲,道:「可惜夏國現今所行之政,卻是舍漢制而用胡禮!」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