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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宋2·權柄

作者:阿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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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大安改制 第四節

第八章 大安改制

第四節

「儒生愛佩刀劍,自是由於學校制度革新。朝廷露出六藝並重之意,士林便鼓吹復古,於是便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儒生,也要在腰間佩上一把長劍,顯示自己文武雙全。真是楚王好細腰,宮中多餓死。」章惇想到此處,眼中不覺流露出諷刺之色,但只是一瞬間,便又想到:「儒生佩劍而行,總比起拿著拂塵、如意扮牛鼻子,拿把扇子裝小姐兒要順眼得多。這汴京城,也是由此多了幾分陽剛之氣。」
「不然,某有一策,可消此反側之禍。」
「若無政事堂諸公說話,亦無甚大用。」
「我是從歐邏巴的意大理亞來的。」
這無論如何,都稱得上是一個好消息。
「石子明者,天子以之為樑柱,百官以之為幹吏,士林以之為鴻儒,百姓以之為神人者也。」
「至於那些主張召回石越的大臣,表面上看來是老成謀國,實際也是迂腐不堪。石越並非武將,而是儒臣!將他召回朝中,挾其威望,又有馮京、蘇轍、韓維輩為其吶喊,政事堂豈非落入其掌握之中?這歸根結底,還是造就一個權臣。于朝廷哪有半分好處?!子厚兄,恕我直言,若是石越入政事堂,他第一個要下手對付的,便是定西侯與子厚兄!」
中年男子聞言不禁怔了一下,下意識地看了自己一眼,又抬頭打量面前的胡商。阿卡爾多的觀察沒有錯,這個中年男子,的確是大宋朝廷的官員——待罪在身的衛尉寺卿章惇。
「是,大人。」阿卡爾多恭敬地答應著,心裏一面盤算著如何更有技巧地向這位不喜歡旁人多語的宋朝官員推銷別的商品。
但是在和阿卡爾多聊過之後,章惇突然發現,原來凌牙門並不是一個可怕的地方。
阿卡爾多將自己的經歷細細說來,其中種種曲折艱難之處,讓章惇目瞪口呆。待到他說完,章惇亦不禁嘆道:「果然是備盡艱辛,方來到中土。只是我卻有一事不解。我聽說羅瑪是泰西大邦,而足下又並非毫無產業之人,如何便能棄故土如敝履,竟是冒死也想來中土?想那錢財本是身外之物,有錢沒命享用又有何益?」
「大人拿的,是非常著名的達馬斯谷刀。」阿卡爾多看章惇感興趣,忙在旁邊解釋道,「這種刀其實並非產於達馬斯谷。它真正的產地我聽說應當是在天竺一個叫烏茲的地方。大食匠人從烏茲買進鐵礦石,鑄成此刀,鋒利異常。」
章惇不料世間竟有如此狂悖之人,眼見安惇語氣神態,沒有明言的就是「除了王安石與呂惠卿外,便是我安惇了」。他心中暗覺好笑,當下忍笑問道:「處厚似是漏說一人。然而處厚以為石子明可當英傑之士否?」
「天下英傑之士?」章惇帶著嘲諷地望了安惇一眼,笑道:「某不敢與曹劉相提並論,恐過於狂悖了。」
章惇微睨了她一眼,在他心中,這些女子自然算不得什麼,竟是懶得理會。一邊注意觀察安惇,一面隨著紫娘前行。安惇卻似是饒有興緻,一路行走,還一路向章惇點評院中布局景觀。
「某卻未曾聽聞。」章惇這時已從花香中回過神來,他笑吟吟地望著安惇,心中卻在同時下了一個評語:「村牛!」
安惇卻以為成功挑起了章惇對石越的怨恨,眼中迅速地閃過一絲喜色,又繼續說道:「那段子介何人?石越之門生也。陝西安撫司的親兵衛隊護送他到京城,若說不是石越故意陷害子厚,天下誰人能信?」
他在南海諸島時,已經見識到大宋海船水軍的武力。那種程度的艦隊,哪怕是全盛時期的阿拉伯帝國,在薛奕的艦隊面前,只怕也討不到便宜。他們的裝備已經十分精良,如果再配上這種鋒利無匹的達馬斯谷刀……
於是在契約簽訂之後,阿卡爾多被程栩送至了凌牙門。其後他又與程家的僕人一起,來往于環南海地區經商,之後又到過廣州、泉州、杭州,最後來到汴京。與程栩的兩個僕人一起,在這裏開了這家店子。
歷史的軌跡本來到此為止。
章惇對於陳元鳳是否以公牟私,倒並不如何介意——這等事情,大宋的官員們,說有一半以上的會做,章惇也不奇怪。雖然大宋朝執行的是「高薪養廉」政策,但實際上真正能約束官員的,只有律令與道德操守而已——豐厚的薪俸,僅僅是讓那些有意願廉潔的官員能有條件保持自己的操守,沒有真正行之有效的監督機制,對於沒什麼抱負操守的官員而言,是沒有誰會嫌錢太多的。而這種人又永遠佔據多數,所以,在事實上,大宋朝官員的操守,便在一年一年的下滑,但這種下滑是如此的自然,以至於沒有人覺得有什麼不對的地方。如章惇,就對這種「做官就有錢」的現象根本是視若無睹,以為是世間之常理,卻不知道這是一個對大宋朝足以致命的沼澤。
「嗯。」章惇點點頭,只覺胡人名字果然甚是拗口,又問道:「你是如何來到大宋的?」他渾然沒有注意到阿卡爾多依然在稱呼他「大人」。
阿卡爾多笑道:「後來我才知道……不過這三位大人,在環南海諸島卻的確是權勢最大的人。手執蔡大人畫押的文書,從凌牙門到注輦國,一路之上不會遇到任何故意的為難。各國的王儲爭相希望得到凌牙門與歸義城的支持,凡是三位大人不認可的人,便不會有登上王位的機會。所有的土著酋長,包括各國的國王,都不敢違抗他們的命令。還有凌牙門控制的關稅……我聽說幾年之前,凌牙門還不過是個小小的漁村,而現在,那裡已經成為一座美麗的港口城市。雖然還比不上杭州,但是凌牙門的城堡,即便發動數萬大軍攻打,也未必能打下來……」
但是這位意大理亞人似乎得到天主的關照,正好在船長要處死他的時候,阿卡爾多碰上了他的救命恩人——「一位年紀輕輕就率領擁有二十艘巨大的武裝中國帆船的商隊,旨在進行比我本人那微不足道的冒險要偉大千倍的航海活動的傑出人物」程栩。正在為尋找合適的嚮導而煩惱的程栩,此時恰好也在注輦國內——因為大食人與注輦國人在知道他的目的之後都拒不合作,他在此處已停留了超過一個月的時間。無所事事的程栩整天在港口碰運氣,卻正好碰上了這一幕。在了解到情況后,程栩小心地向大食船長隱瞞了自己www.hetubook.com.com的目的,只說是準備將二人送給西湖學院譯經樓以換取官府的支持,騙得了船長的信任,於是在交納了一大筆贖金給大食船長后,程栩順利贖出了阿卡爾多和他的僕人與貨物。
「程栩……」章惇暗暗想著這個名字,卻沒有一點印象。顯然,這是一個在中土名不見經傳的名字。
「是嗎?」章惇沒有去懷疑阿卡爾多的話,只是問道:「那這種寶刀想必甚為罕見?」
熙寧蕃坊是汴京城的胡人聚居區之一,也是其中最新建的一個。與之前的蕃坊不同,這裏聚居的蕃人,除了海外來的胡商之外,還有眾多在汴京讀書的蕃部繼承人與他們的跟隨。所以,這幾條巷子中,既不乏高門大戶,也有熱鬧的街市。但是穿行其中的,卻絕不止胡商蕃人,許許多多的汴京市民,甚至是儒生士子、朝廷官員,都喜歡來這裏探異。因為在這裡能買到許許多多稀奇古怪的東西。而在眾多的店鋪當中,寶雲齋只是其中平平無奇的一家。
「這七八年以來,大宋所有的變局,竟大都與石越有關!」章惇得出了一個並不意外,但在以前卻只是隱隱潛伏在心中,從不曾清晰顯現的結論。「士子佩劍之風,表面上看來與石越無關,但實則石越與桑充國在義學讓學生習射術與騎術之時,已有伏筆。便是這熙寧蕃坊,表面上不過是沿海商號合資從開封府與百姓手中買下幾條街道,再賣給蕃人,從中牟利。但這一切,卻是自從石越在杭州重商業,開海外之時,便已埋下伏筆。走到這一步,不過是順理成章之事……便連這羅瑪人阿卡爾多來到大宋,亦不過是遲早之事吧?」
「我剛剛為何要說是七八年?明明儒生佩劍之風,不過是近兩年之事!」章惇怔怔地愣在那裡,心中如同翻江倒海一般,「七八年前,正好是熙寧三年,那正是石越初露崢嶸的時候……」他猛然想到這一點,腦中便只覺得一片空明,在心裏一件件梳理這七八年來天下發生的大事,什麼事情都清晰起來。
「他這七八年來所做之事,除了著書辦學似有計劃外,其他都看似雜亂無章。做的每件事情,似乎都只是遇上了什麼問題后,迫不得已要解決,於是才想出一番對策來。青苗法改良,不過是迫不得已捲入紛爭之中;軍器監與兵器研究院,不過是為了應西夏之驕使;通商海外,不過是為了解決杭州之災情;官制與軍制改革,不過是為了應付皇上的差使……甚至連大敗西夏,都不過是被迫出撫陝西。所有這些事情,若從表面上來看,看不出什麼聯繫可言。然而不知不覺之間,大宋竟已隱隱顯出幾分王霸之氣!潤物細無聲!潤物細無聲……這果真只是不經意為之嗎?」
這些事情章惇不可能知道,也沒有興趣知道。他不知道玻璃的用處,對於這種非常貴重的奢侈品興趣不大,便將目光轉移到刀上。
阿卡爾多在這眼神的注視下,心中竟感到一種莫名其妙的害怕。他幾乎是下意識地退了一步,說道:「是的,在天竺烏茲。」
安惇見房中再無旁人,挽起袖子,替章惇滿上酒,一面凝目注視章惇,半晌,方問道:「公聽三分否?」
章惇爽聲笑道:「處厚現在春風得意,是宰相面前的紅人,某卻是待罪之臣,公既不棄,某自是求之不得。」說罷拉了安惇的手,便往那花門酒坊走去。花門酒坊是汴京知名的所在,並非「小有名氣」可言,章惇自是知道去處的。
「某卻以為,石越不過是沽名釣譽、包藏禍心的偽君子而已。」安惇口沫橫飛地說道。「此人大偽似忠,大奸似能,公不可不防。王元澤之死,是前車之鑒也。便是今日,公有此禍,焉知不是石越從中構陷?」
他望望桌子與銅錢,又望望手中的彎刀,心中頓時沸騰起來。
中年男子又問了一次:「你這胡商如何便叫我『大人』?」
那叫紫娘的女孩子待小廝告退,方向二人斂衽盈盈一禮,抿嘴道:「請二位官人隨奴家來。」
「石越?」安惇的臉色變了一下,冷笑道:「石越?!公以為,石越為何人哉?」
阿卡爾多一臉茫然地望著中年男子,問道:「大人?」
阿卡爾多聽章惇問起羅瑪,倒也並不是太吃驚。他來大宋之後,本以為大宋人對歐邏巴應當一無所知,但卻不料許多讀書人都知道有個羅瑪國。他自是不知道這是石越之功,只以為大宋人文明發達,了解遠較歐人為多。這時候又聽章惇提起故國,萬里之外,倒是頗覺自豪,說道:「意大理亞便是羅瑪國。」
但此事談何容易?休說尋找通往東方的道路,便是歐邏巴人想去東方,都會困難重重——原因十分簡單,這將影響到大食人最重要的利益。不過這當然不能成為阻止阿卡爾多冒險的理由。在準備了六年之後,阿卡爾多開始了他大胆的冒險行動。他購買了一些商品,和自己的僕人一起偽裝成水手,設法混入大食人的船隊,試圖偷渡到東方。阿卡爾多的計劃幾乎成功。但很不幸的是,長久的欺騙人實在是一件相當困難的事情。在大宋熙寧九年,船隊到達注輦國的時候,阿卡爾多夾帶的貨物被發現,他與他僕人的身份也被揭穿,二人被船長下令處死。
「果然是巧遇。」章惇微笑回道。
就這樣,章惇和阿卡爾多一直聊了兩個時辰。這中間寶雲齋客來客往,阿卡爾多便讓兩個夥計去應酬。好在寶雲齋的東西,都是非常昂貴的奢侈品,一般主顧倒也光顧不起。二人聊得興起,阿卡爾多乾脆便領章惇去後院觀看他的私藏。
「你說這種刀如此鋒利,其原因是由於天竺的鐵礦?」望著阿卡爾多,章惇的眼中發出奇異的光芒。
「那你我何不效仿古人,品評一番天下英傑之士?」安惇眼中,露出不可一世的神態。
這兩派自從大勝的消息傳出來之後,在朝堂之上便互相爭吵,幾乎沒有寧日。主張擴大戰爭的,勝在精力充沛,激|情四溢,兼之人數眾多。他們寫出來的奏章許多不知如何流傳入市井,其中文采飛揚,煽動人心的辭句比比皆是,因此也得到輿論的廣泛支持。而主張適可而止,召石越回朝的這一派,卻都是對國家狀況有著比較清醒的認識的,他們大多佔據高位,掌握兩府,主導大宋的政策。但從某個角度來說,這些大臣就不那麼合乎皇帝與低下級官員、以及被煽動起來的輿論的心意。所以,在章惇看來,若非曹太后突然病www.hetubook.com•com重,讓一切爭吵不得不暫時中止,這些大宋的宰執之臣們,很可能就會敗給少壯派也說不定。畢竟這些主張召回石越的大臣們,內部也是有分歧的,除了司馬光與范純仁這一派純粹是出於政見,比較能堅持自己的理念之外,馮京、蘇轍、韓維未必就會十分堅定地反對繼續戰爭論;而文彥博似乎也在戰與不戰之間搖擺,王珪更不是一個會在皇帝面前堅持原則的人……
章惇被安惇熱辣辣的目光注視,不由覺得有幾分不自在。他表面上裝出一副震驚的神態,心中卻十分冷靜地分析著安惇的話——並非完全沒有道理。他做出略顯緊張的姿態,道:「只怕也沒甚好辦法……」
「大人過譽了。其實,我雖然幾乎喪命才來到大宋,但是比起程公子正在進行的偉業來,我卻是不算什麼。」阿卡爾多眼神中露出神往與欽佩之色,「程公子說,他要率領船隊開到大海的盡頭,看看大地是不是圓的……而我的腳步,卻畢竟止步在這天堂般的城市了。」
章惇剛剛含了口茶到嘴裏,聽到這話,不由撲哧一聲,一口茶全噴了出來。一面盯著阿卡爾多笑道:「虧你想得出來。」
章惇二人剛一跨入花門酒坊,便有一個小廝迎了上來。他打了躬,正待開口,便聽安惇已先說道:「睡香閣。」
「你叫我什麼?」
安惇聽到「宰相面前的紅人」這話,臉色已是微微一變。他身為御史台副台長,「宰相面前的紅人」,這根本稱得上是譏諷了。但他察看章惇之時,卻見章惇嬉笑自若,似是渾然不覺。安惇一時竟也弄不清他是有心還是無意。但此時他是刻意前來拉攏章惇,自然不便開罪,當下只是心中暗恨,竟也裝成沒有聽見一般,與章惇並肩前往花門酒坊。
果然,安惇搖頭晃腦地賣弄道:「這睡香又有別名,喚作蓬萊花,也叫風流樹。蓋人皆以為,此花惟蓬萊仙境方有也。」
阿卡爾多笑道:「我看大人舉止神態,大官,一定是……」
「替我包了。」
「此大丈夫建功立業之時也!」
離開寶雲齋的時候,章惇的腰間便佩上了一把鑲著藍寶石的達馬斯谷彎刀。本來以他這樣的身份,即便是落魄了,出來買東西,也是不需要將貨物帶走的——便是沒有伴當跟隨,也只需說一聲,店主自會將貨物送到府上。但章惇雖是儒臣,卻是做過「率臣」,領兵打過南蠻的,對寶刀名劍,自有一樣癖好,對這削鐵如泥的達馬斯谷彎刀愛不釋手,竟當時便放下幾張交鈔,挑了一把趁意的帶走。反倒是那塊麒麟竭,他便讓阿卡爾多送到府上。
安惇又是好笑又是鄙夷,望著醉成一團爛泥般的章惇,鼻孔處輕輕哼了一聲,低聲說道:「虧得呂相公還想讓我來試探招攬你,道章子厚此時雖不得意,然他日可為朝堂上一大臂助。原來竟是這般不中用之人。」
阿卡爾多雖然不知道「敝履」是什麼東西,但是章惇的意思,他卻是聽明白了。當下笑道:「要是來大宋無利可圖,我一定不會想盡辦法來大宋;但是我想盡辦法要來大宋,卻不僅僅是因為來大宋有利可圖。」
一個從外表看起來約是三四十歲的中年男子,正在仔細地欣賞著一塊「麒麟竭」。寶雲齋的掌柜阿卡爾多不時地用夾雜著尊敬與好奇的目光,打量這位普通儒士打扮的客人。阿卡爾多雖然來到這座「天堂般的城市」不到三個月,但是憑藉多年的經驗,他卻能一眼看出眼前的這個客人,身份非比尋常。
如此又穿過兩三個小院子,猛然間,章惇便嗅到一股濃烈的花香襲來,頓覺精神一怔。正要尋找花香的來源,卻見紫娘已停在一道粉牆的門洞之前,笑道:「這便是睡香閣了。」
「歐邏巴?」章惇覺得這個名字似乎相熟,想了一會兒,方明白原來是在石越的《地理初步》中見過,他頓生好奇之心,當下問道:「意大理亞離中土有多遠?聽說那邊有個羅瑪國,即是古書所言之大秦國,是泰西大國,立國已有數百年,曾將什麼海括入版圖當中?那個羅瑪國離意大理亞多遠?」
阿卡爾多隻覺背心發涼。
「那卻不知道。我並沒有見過倭刀。」阿卡爾多老實回道,「不過達馬斯谷刀真正可以吹毛斷刃,削鐵如泥。」
章惇微微一笑,揮刀向銅錢劈去,只覺刀身如同砍入泥中,一斫之下,那枚銅錢與桌子竟一起削為兩半。
「這塊麒麟竭,是產於大食國的嗎?」中年男子沒有回頭看阿卡爾多,他的語氣中有一點居高臨下的味道。雖然到汴京時日尚淺,但是若從跨入凌牙門那一天算起,阿卡爾多來大宋,卻也快三年的時間了,頗有語言天分的他,基本上可以聽懂汴京官話了——當然,他即便沒有學漢語,也能聽懂中年男子語氣中的那種味道。「這是一個官員。」他在心裏做出了判斷,一面快步上前,在一個適當的距離處站下來,用帶著禮貌的微笑的表情,操著對外國人來說已算是相當流利的漢語說道:「大人,這是索科特拉島……麒麟竭……上品。」
不過,對於章惇而言,這些並不重要。他介意的,不過是這家夢華樓的背景牽涉到呂惠卿而已。
他想通此節,提腿跨步,便待離開。不料那腳方提起來,竟是又想到一事,當場便呆住了。
阿卡爾多看在眼裡,笑道:「大人不知道程公子,也是平常。我在凌牙門的時候,就曾經以為大宋除了皇帝以外最有權勢的三個人是薛將軍、凌牙門都督蔡大人、歸義城都督狄大人……」
章惇吃了一驚,在石越筆下、大食商人的描述中,羅瑪國有文物典章,其歷史比起大宋建國的歷史要久遠許多,可以上溯到漢朝,並非匈奴、突厥這樣的蠻族可比。他又聽說羅瑪國與大宋之間,有大食阻隔,連百姓商賈都難通往來,這時候聽阿卡爾多自稱是羅瑪人,當下言語中都客氣了幾分,又問道:「敢問掌柜的尊稱大名?」
「三分有魏武與漢昭烈煮酒論英雄之事,公知否?」安惇似是已帶了幾分醉意。
他不知不覺中,說話又客氣了三分。
隨手從刀架上取下一柄彎刀來,仔細端詳,章惇立時便被手中這柄刀所吸引。原來他手中這柄彎刀,造型優美,刀柄用金絲寶石鑲嵌,刀身上有一種神秘的花紋,而最奇特的是,在微微泛黑的刀刃之上,竟然也有細微的花紋存在。這柄刀一拿到手中,章惇便感覺到一種詭異之氣。
小廝聽得明白了,知道是熟https://www.hetubook.com.com客,也不多問,忙笑道:「二位官人這邊請。」一面小心地在前面引路。這花門酒坊是幾進幾齣的大院子,二人在小廝的指引下,走了半晌,方到了一道拱門之前。這時候小廝便停住腳步,不知何時,從拱門后閃出一個豆蔻年華的紫衫少女。小廝笑著交代道:「紫娘,這二位官人是往睡香閣的。」說罷又向章惇二人行了一禮,笑道:「小的便引到此處,先行告退了。」
「也並不少見。」阿卡爾多笑道,「因為達馬斯谷刀如此鋒利的原因,聽說主要是在於烏茲的鐵礦。」阿卡爾多一面說,一面將一枚銅錢放到桌子上,向章惇笑道:「大人何不試試刀?」
當時各國技術大都落後于大宋,能賣給大宋的貨物,便只有原料與天然奢侈品,當然,也有少量的例外,比如達馬斯谷,便是當時三大玻璃工藝中心之一,其玻璃製品就遠較大宋出色。當時中土將「琉璃」與「玻璃」混稱,人們已經改變唐時的觀念,知道玻璃是人工製成,但是卻以為大食諸國玻璃工藝強於中國的原因是在煉製過程中添加了一種叫「南鵬砂」的東西所致。
安惇自己給自己滿上酒,一口喝了,方緩緩說道:「將石越平調至河北任安撫使。」
安惇臉上堆滿了笑容,但章惇卻注意到,他眼睛掃過自己身上時,不自覺地流露出一絲居高臨下的優越感。章惇不由暗暗冷笑,卻聽安惇笑道:「聽說去此不遠,便有一家花門酒坊,在南城亦算是小有名氣。所謂相請不如偶遇,這外邊天寒地凍,兄何不一同前往,共買一醉?」
章惇曾經以為自己將無可避免地步蔡確的後塵,可能還會更加嚴重——比如加上「雖赦不得歸」的條文,將一輩子埋葬在海外的荒島之上,連骨灰都不能回歸故土。
安惇笑道:「子厚所慮,自然有理。但是朝中亦未必無人支持。」
走在熙寧蕃坊的街道上,章惇按刀慢行,一面觀察來來往往的人群,忽然間覺得一陣恍惚,似乎感覺什麼地方有點不對勁。但一時間,卻又想不出來究竟是什麼不對。他心中犯疑,便乾脆大步走到街邊一棵柳樹下,看著穿梭如織的行人,蹙眉細思起來。想了半晌,才猛然驚覺——原來這滿街行人中,那些士子的腰間,竟大都佩著一把長劍。倒讓章惇想起來了史書中描敘的漢都長安。
卻見安惇走到面前,拱手一揖,親熱地說道:「在下不過閑來無事,到處看看。不想子厚兄也有此雅興,竟在此巧遇。」
「處厚兄果然淵博。」章惇望見安惇那輕佻的神態,心中便大是鄙夷,但是口裡卻輕輕捧了一句。安惇果然甚是得意,故意謙遜兩句,二人便一同入院,院中早有酒女迎來,服侍二人坐了。安惇駕輕就熟地點了幾樣茶,頃刻間,各樣果品點心小菜都已上齊,兩個分別穿著綠袍與白衫的酒女將溫了的酒給二人斟上,二人便對酌起來。席間美酒佳肴,纖纖細手,吳儂軟語,已讓人心醉。而門外玉樹瓊枝,遠處隱隱約約傳來的琴聲,屋中點起的檀香裊裊,更讓人幾乎以為這裏便是人間仙境了。連章惇這樣性格剛強之人,在這裏也不禁有幾分沉迷。
「處厚如何會來此地?」章惇沒有掩飾自己的驚訝,問道。自呂惠卿為相以來,一直稱得上春風得意的安惇居然私服來此,實在不能不讓人奇怪。章惇深知安惇為人,他名利心極重,又特別看重官威排場。以他的性格,絕難想象會微服來這種地方。而更讓人奇怪的是,自己現在的處境,人人避之惟恐不及,安惇居然會主動與自己親近!「事有悖于情理者為偽。」章惇心中立時冒出一個念頭來。
原來阿卡爾多出生於意大理亞的羅瑪城,在勿搦祭亞(威尼斯)長大。成年後隨商隊經商至大食,經常隨船來往于勿搦祭亞與達馬斯谷(大馬士革)之間。其時歐邏巴與東方的貿易利潤巨大,但是其中轉手貿易全部由大食商人壟斷。阿卡爾多是天生具有敏銳覺察力的人,他注意到曾經強盛不可一世的阿拉伯帝國在五百年後,正不可避免地走向衰落與分裂;而基督世界與回教的衝突可謂一觸即發,身為商人的阿卡爾多對於這種局勢十分的興奮——因為無論是回教世界內部的戰爭,還是基督教世界與回教世界的衝突,都很可能會影響來自遙遠的東方之國的絲綢、瓷器進入歐邏巴的通道,而其直接的結果便是,所有東方的產品,都毫無疑問地要漲價,而且必定是天價!於是,早在公元1069年,亦即是大宋熙寧二年的時候,阿卡爾多便有意尋找一條通往東方的道路。
章惇不動聲色地聽著。朝中的這些局勢,他雖然退居府中,卻也看得清清楚楚。大抵主張乘勝追擊的,都是朝中的少壯派官員,這些人或是翰林學士、侍從官,或是御史諫官,或是一些武職官員,各部的侍郎或郎中。雖然這些人沒有佔據高位,在政事堂與樞密院中都沒有主導地位,但是數量眾多,聲音不可忽視。特別是翰林學士與侍從官,對皇帝的影響非常之大。而主張召回石越的,又分為三派,第一派以司馬光、范純仁為代表,這一派看到的,是國庫空虛,國內有許多事必須做卻沒錢做的事實,不願意勉強再打下去,希望借這幾年時間休養生息,同時也可以避免石越在地方威望日重,威脅朝廷的權威。第二派則是以馮京、蘇轍、韓維為代表,這些人與石越關係密切,自然是希望石越快點回到朝中,從呂惠卿手中奪回政事堂的主導權。第三派卻是以文彥博、王珪等人為代表,他們未必希望石越在政事堂佔據主導權,同時也知道國庫的窘狀,但是他們希望召回石越的主要目的,卻只是維護傳統,防止地方上出現一個威望過大的重臣。這三派官員出發點不同,甚至相互矛盾,但是結果卻是一致的,便是停止戰爭,召回石越。
「哦?卻是哪位?」章惇做出吃驚之色。
這所謂的「花門酒坊」,正式名稱,叫「夢華樓」。之所以被稱為「花門酒坊」,一是因為這夢華樓每一間雅院的門前,都必然擺放著若干壇名花,和_圖_書而各雅院,也都是以花名命名;二是因為夢華樓有著天下各族的佳麗為酒女,酒女姿色之美,號稱「汴京第一」。而讓它在一兩年內就聲名鵲起的原因,還是夢華樓的規定——任你腰纏萬貫,若非讀書之人,便絕不接納;任你一擲千金,位高權重,夢華樓的酒女也絕不侍寢。它這兩條在許多人看來足以讓它破產的規定,出乎意料的竟成為夢華樓走紅汴京的原因。一時之間,這裏竟成為官員士子們最愛出沒的地方之一。但讓人奇怪的是,當其他酒家想東施效顰之時,卻又一一失敗。
「妙策!」章惇都不禁由衷地擊掌讚歎。他自然知道,這個計策,絕非安惇想得出來。十之八九,是呂惠卿的高招。當下又故意沉吟一會兒,假意問道:「然則朝中大臣,心向石越者眾。提出此議,奈馮京、蘇轍、韓維何?便是司馬君實與范純仁,亦未必會贊同。」
阿卡爾多認準章惇是個大官,兼之又關照了他的生意,當下也有意結交。當下便讓夥計給章惇看了座,細細說了起來。
「罷了。」中年男子自言自語地說道,「這塊麒麟竭血色瑩如鏡面,料也不是次品。」
本來程栩是需要阿卡爾多為他充當嚮導的。但是阿卡爾多好不容易才到注輦國,便是死也希望能死在大宋的土地之上,堅決不願意隨程栩一起向西冒險。但是程栩在商言商,亦不願自己的利益受損。幾經談判,雙方終於簽訂契約:阿卡爾多的僕人歸程栩所有,成為程栩的僕人,作為程栩的嚮導繼續探險;程栩將阿卡爾多及他的貨物送至大宋,為答謝程栩的幫助,彌補程栩的損失,阿卡爾多要與程栩簽訂八年的主僕協定,在大宋為程栩工作八年,其貨物賣出后所得收入的三分之二,歸程栩所有。
不過,此時更讓章惇感興趣的是,安惇口中,區別於以上兩派的第三派,似乎就要出現了。
「主張乘勝追擊的大臣,根本不曾了解朝廷的現狀。國庫現在的情況,根本不足以支持一場對靈夏的遠征。若要一舉滅掉西夏,至少要糾集三十萬兵馬,若再加上轉運的民夫,最低限度有九十萬人需要調動。這一場戰爭打下來,足以將內藏庫、左藏庫、戶部、司農、太府全部掏空,所得遠不足以償所失。何況準備的時間,亦不是幾個月可以解決。人要吃糧馬要吃草,不可能咬銅板吃交鈔打仗。而最重要的是,這樣的戰爭,敗了的話大宋元氣大傷,至少要十年才能恢復;贏的話卻也只不過增加石越的聲威,造就出來一個不折不扣的權臣!」
章惇幾乎被自己的結論嚇了一跳。
在當時,相對於世界上其他地方的人們來說,杭州、泉州這樣的城市,就已經稱得上是「光明之城」,阿卡爾多第一次到達杭州之時,就感嘆萬千,認為杭州較之勿搦祭亞美麗十倍,繁榮一百倍。而遠比杭、泉繁華十倍的汴京,簡直便是如同天堂般的存在。初到汴京不久的阿卡爾多,雖然早已習慣了大宋的繁華與發達,但是卻依然睜大好奇的眼睛,觀察著一切,並認真地記錄下來。
「哦?」章惇笑道,「不知較倭刀如何?」
因此,章惇連段子介都不怨恨,何況一個與此事幾乎沒什麼關係的石越?
安惇突然話鋒一轉,直視章惇,問道:「公可知如今朝廷之局勢如何?」他問完,不待章惇回答,便說道:「石越在陝西孤注一擲,以百姓的性命來冒險,博取一己之成功。如今他僥倖成功,聲譽之隆,一時無兩。石越想做權臣,故此他第一個便拿定西侯開刀,借口定西侯不遵軍令,故意陷他于死地,以掩飾自己失陷名城,致狄詠戰死的無能。他要扳倒定西侯,自然連帶子厚也脫不了關係。公可試想,一個久負盛名的大臣,取得大宋立國以來對西夏少有之大勝,又一舉扳倒身為戚里的定西侯與衛尉寺卿!石越之聲威,大宋建國以來,可有一個臣子比得上?接下來石越又會如何?眼下朝廷喧囂不已,儘是兩種聲音,一派利令智昏,主張趁西夏大敗,讓石越主持陝西,明春大舉討伐西夏,一舉收復靈夏,聽說皇上也頗受此輩人蠱惑;另一派自以為穩重老成,主張召回石越,寵以宰相樞使之位——馮京甚至上表說願辭吏部尚書之位以讓石越——這老狐狸,實際不過是想讓皇上任命石越為尚書右僕射而已!這兩派人互相攻訐,爭辯不下,其實卻都是鼠目寸光之輩。」
章惇不料安惇有此評價,心中譏道:「若換上你安惇,只怕是坐待授首而已。」當下竟是懶得反駁,又聽安惇大放厥辭道:「富弼老而修道,聰而不明;文彥博剛愎自用,不知變通;司馬光榆木疙瘩,只知有古不知有今!以公所論英傑之士而言,某以為惟王介甫與呂吉甫可當之。余不足論。」
阿卡爾多簡直不敢想象那將是什麼樣的虎狼之師。
身陷一樁大案之中,幾乎身敗名裂的章惇,並沒有和普通待罪在身的官員們一樣,躲在府里寢食不安,不敢出門。在章惇看來,事情既然已經到了最壞的地步,就更沒有為難自己的理由。這幾個月來,他把東京各個熱鬧所在,都挨次逛了個遍,絲毫不介意御史在他原有的罪名上再加一條死不悔改的罪狀。當然,無論表面上如何,章惇的心情,總是高興不起來的。他回復書生時代的行徑,來逛逛街市,其實也不過是排遣之意。
章惇早已料到,不過是故意引安惇說出來,這時卻做出喜出望外之色,擊節笑道:「若如此,夫復何憂哉?」說罷給自己連連倒酒,一杯接著一杯,一口氣連幹了三杯。
中年男子皺了皺眉,對這個回答並不滿意。事實上,他並不知道「索科特拉島」在什麼地方。
「難怪沒怎麼聽說蔡確想回中土,原來竟是樂不思蜀了。」章惇在心裏暗暗想道,心裏不由一陣輕鬆。他想到了自己的處境,他身上的這樁案子,如何處置,完全無法預料。雖然沒有任何真正有力的證據,但是一個致果校尉的死,卻並非是一件小事。更何況此事還將長安攪得天翻地覆。
章惇頓時默然無語。安惇話中挑撥之意已十分明顯。但是章惇自己而言,卻是從未怨怪過別人。他當初那樣處置向安北與段子介,並非是與高遵裕合謀,其實不過是想待價而沽而已——先賣高遵裕一個人情,穩住高遵裕,再將所有的材料控制在自己手中。如此他便有足夠的本錢與高遵裕討價還價,進可攻,退可守。至於究竟要不要扳倒高遵裕,他根本就還不曾拿定主hetubook.com.com意。但是他萬萬料不到向安北與段子介二人會反抗。結果向安北居然就此喪命,事情弄巧成拙。章惇想來,亦十分悔恨。只不過如他這樣的性格,向來以為一將功成萬古枯,旁人的性命他看得不會太重,倒也不會有太多的自責便是。而且章惇也是從來不怨天尤人的,他落入今天這樣的處境,他只會怪自己料事不明,廟算不周,至於旁人的所作所為,章惇都以為不過是旁人的本分而已。
忽然,那個中年男子眼中閃出奇異的光芒,這次他注意到了這個胡人對他的稱謂。
章惇抬眼打量,便見那門洞裏面,依稀可見幾株灌木,正滿樹開滿了白花,一簇一簇,倒似一個個繡球。那花香,便是從這些花中傳來。章惇原不曾見過這些種花,正要詢問,卻聽安惇笑道:「子厚兄,這花便是瑞香,亦名睡香,故此處又稱睡香閣。」說完,又有意無意看了紫娘一眼,笑道:「這睡香還有兩個別名,子厚兄可知否?」
「公何必過謙。」
幸好羅瑪與大宋之間,有著足夠遠的距離。某一瞬間,阿卡爾多的心中,泛上來這樣的想法。
二人一面喝酒,一面閑聊賦詩,不知不覺,便過了一個多時辰。不覺二人都到了酒酣之時。正在章惇幾乎要以為安惇來找自己果真沒有什麼目的的時候,卻見安惇一口氣喝乾了杯中之酒,把酒樽重重砸在桌子上,吐著酒氣對旁邊的酒女說道:「爾等先退下。」
「子厚兄不可得意忘形。」安惇皺眉望著不停地自己給自己灌酒的章惇,好意提醒道:「雖是如此,要知石越那廝處心積慮,經營已久。朝中不知多少大臣被他矇騙,要替他說話。我等既要與這等大奸大偽之人周旋,實在……」他的話沒說完,便聽到一陣呼嚕之聲。安惇低頭望去,不禁瞠目結舌——原來堂堂衛尉寺卿章惇,竟然毫無修養地醉倒在案上,酒菜倒了一身,可他渾然不覺,還暢快地打起鼾來。
「若果真是有意為之,石越已非『王佐之才』四字可以形容之。」章惇心中突然冒出一個更大胆的念頭:「如此之人,豈能甘心久居人下?」他不覺抬起頭來,望了望天空。天空不知什麼時候暗了起來,似乎很快就要下雪。他只覺心中的預感果然暗應天象,不由又是緊張,又是興奮,握著刀柄的手心,在這殘雪未化的天氣中,竟沁出汗來了。
「是。」酒女們連忙躡腳退出屋中。
章惇看看阿卡爾多,又輕輕摸了摸手中彎刀的刀身,忽然笑道:「既是如此,那大食人能買得,我大宋人難道就買不得?讓薛奕與蔡確或搶或買,將鋼錠運回中土,我大宋難道就無能工巧匠?」
章惇開始還在暗笑阿卡爾多少見多怪,一直含笑聽著,但是越聽到後來,卻越是動容。他雖然擔任過衛尉寺卿,但是衛尉寺畢竟一切草創,對於海外領地,其重要性自然也是排到了相當靠後的位置。因此關於凌牙門與歸義城的狀況,章惇幾乎從未過問,所知也是甚少。這時候他聽阿卡爾多說起,才知道蔡確雖然被貶到凌牙門,卻是塞翁失馬,在那裡竟儼然如同土皇帝一般。
寶雲齋位於汴京城西南蔡河水門附近。在這裏,有一塊約佔有三條巷子的區域,這是最近開封府獨特的景觀之一。這塊地區,是兩年前由開封府開闢出來的新蕃坊,東京市民通常管這裏叫「熙寧蕃坊」。
「哦?」
章惇小心翼翼地說道:「方今天下,我大宋聖明天子,自不待言。而其餘群臣,可稱英傑者亦甚多。而其尤傑出者,某以為在契丹有遼主耶律濬、蕭佑丹、耶律信;大宋則有富公彥國、文公寬夫、王介甫、司馬君實、呂吉甫、石子明。凡此數人,可稱為第一流之人物。」
不過,「稱病」的衛尉寺卿章惇,卻還知道夢華樓更多的內幕——這家夢華樓的掌柜,是當今尚書左僕射呂惠卿的得意門生,現任河北大名府通判的陳元鳳的妻弟。陳元鳳在河北做官,年年考績都是優異,這中間自然離不開呂惠卿的關係。而呂家在河北礦山上佔了多少好處,章惇雖然不能知其全部,卻也絕不是一無所知。料想陳元鳳那樣的人物,自然也不可能讓自己吃虧。這夢華樓創辦所需要的巨額資金,只怕十之八九,便是出於河北的礦山。
章惇被他的神態嚇了一跳,不料卻聽他問出這樣的話來,不覺好笑,回道:「亦曾聽過。」
「我叫保羅·阿卡爾多。大人叫我阿卡爾多便是。」
這樣一想通,章惇不覺啞然失笑。心中暗覺好笑:「難怪感覺不對勁,原來竟是如此。想那七八年前,這汴京的儒生,手中所執,或是扇子,或是如意、拂塵之類。只有少數自許任俠之人,方隨身攜帶兵器。不料七八年後,竟正好反過來了。」他暗暗搖了搖頭,只覺得世事變幻,果真難料,在八年前,自己斷難想象汴京城會有如此風景。
「自是有的。」安惇話語中,不禁有幾分洋洋自得。
說罷搖搖頭,啐了一口,道:「沒的白白花掉我三十貫。」一面大聲喚道:「來人……」
熙寧蕃坊,寶雲齋。
「這……」
章惇立刻就呆住了。
這時候聽這胡商說破自己是個「大官」,章惇立刻矢口否認,道:「我不是什麼大官。」說完這話,只覺悵然若失,頓時意興闌珊,停了一會兒,又問道:「你可是從凌牙門來的?」
章惇被他這番話倒是說得呆了,想了一會兒,才明白他話中之意,不由得頻頻點頭。他雖是儒門弟子,但是對「重義輕利」的訓導卻看得極輕,早就知道世間一切熙熙攘攘,無非都是利來利往。但此時聽到阿卡爾多這番話,卻又是另有啟發。不由贊道:「真不愧是泰西大邦臣民。」
隨著阿卡爾多走進後院的一間精舍,章惇才發現,阿卡爾多所謂的「私藏」,其實不過兩樣東西——琉璃與刀。
「子厚兄。」突然,一個聲音打斷了章惇的遐想。章惇被唬了一跳,循聲望去,卻見最近剛剛升為御史台「副台長」侍御史的安惇,正笑吟吟朝自己走來。
「確有此事。」
安惇噴了口酒氣,大不以為然地嘲笑道:「耶律濬弒父奪位,國家不寧至今日;蕭佑丹為其謀主,上不能固耶律濬之位,使子弒父,臣弒君,為此不無人倫之事,下不能經濟邦國,使契丹分裂割據,內鬥不止;耶律信一勇之夫,更不足論,此輩何足稱英傑之士?」
安惇左右張望,方將身子湊過去,壓低聲音,道:「不滿子厚兄,呂相公便持此論。此外,以愚之見,王珪亦不會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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