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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宋2·權柄

作者:阿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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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賀蘭悲歌 第二節

第九章 賀蘭悲歌

第二節

「真是利之所在,能使人忘乎所以。」石越在心裏暗暗感嘆。在場的人,連張守約這樣的人物,都沒能看透仁多澣的心機。但是石越心裏,卻明鏡也似。仁多澣猶豫這麼久,終於走出向宋朝乞兵之事,其實是他目前情勢下所能走的最好的一步棋。
「是。」
難怪任廣與劉過臉上如見到殺父仇人一般結著寒霜,兩眼彷彿要噴出火來。而許應龍與李賡芸臉上又是狐狸看見雞的表情,張守約與豐稷,則是一臉的鄙夷。
仁多保忠不自然地避開了石越的逼視,他沒有料到石越如此咄咄逼人。但是自居小臣的人,去拒絕朝廷的敕封,一時卻又無法開口。他沉吟了一陣,方才回道:「朝廷恩德,是我家統領的福分。但如今我主君有難,而臣子卻受朝廷敕封,傳揚出去,世人必說我家統領不義。願暫辭封賞,待奸臣被誅,我主復辟,再領恩典。」
「是。」仁多保忠謙恭地答應道,方又指著文煥與慕澤,向石越說道:「此行另有一事,便是帶文將軍與慕將軍,向石帥請罪。」
「仁多統領忠義無雙,又忠於朝廷,朝廷敕封,有何不可?便是貴國國王,亦是受朝廷敕封。名正而言順,將軍又何必推辭?」
仁多澣心知自己與梁氏勢同水火,梁氏父子既然挾天子以令諸侯,在西夏所忌憚之人,不過仁多澣與禹藏花麻。而禹藏花麻畢竟是降蕃,在各部落中影響力遠不及仁多澣,因此梁氏父子果真想牢牢控制西夏之局勢,甚至有朝一日取而代之,就不能不除去仁多澣。除非仁多澣能有足夠的力量,來制衡梁乙埋。但是考慮到一個日漸強大起來的宋朝的存在,以仁多澣的智慧,就一定能想明白——別說他自己沒有足夠的力量與梁氏父子達成平衡,縱然有,他也沒有這個機會。宋軍一旦揮師伐夏,首當其衝的,就是他仁多族的力量。且不說到時候梁乙埋父子就有借口將他置於統一指揮之下,縱然梁氏父子給他方面之權,他也必然陷入兩難之境地——如若消極作戰,放任宋軍長驅直入,他在諸部落中必然威信下降,他仁多澣也難免成為眾矢之的;而若積極抵抗,他的家底就不可避免地要在與宋軍的苦戰之中消耗殆盡,即便西夏最後贏得了這場戰爭,他仁多澣也會成為梁乙埋收拾的對象。
潘照臨蹺起二郎腿,吃了個果子,不緊不慢地說道:「這當兒正是人仰馬翻的時候,若沒有事情,也沒空來見公子。」他是惟一一個懶得改口,一直叫石越「公子」的人。
「河南之土地雖小,也有數千里;河南之人民雖少,亦有上百萬……」
「這才是傻話。」梓兒笑道,「我這幾個大丫頭,雖名為主僕,卻情同姐妹。若是你找到中意的人,我總當是妹子出嫁一般。」
「夫人要出門?」侍劍吃了一驚。
建設永遠都要比破壞難上上百倍。
這三個西夏武官,石越都是認識的:仁多保忠!文煥!慕澤!
「為行大善,有時候必須忍小惡。」潘照臨道,「且公子所言差矣,衛家非土財主可比。且不論其家世背景,單是衛棠與《秦報》今日之影響,便不可輕視。汴京之人,能視桑家為土財主否?」潘照臨說話全不客氣。
仁多保忠與文煥、慕澤一同欠身謝道:「多謝石帥。」
陝西安撫司監察虞侯任廣也道:「就是,這等小人,可沒人信得過!」
石越推出的措施,完全是因為沒錢而逼出來的。但是他推行馬政改革的時機,也算是恰到好處,至少比起幾年前要更加合適。
陳良所說的「白水潭會議」,是宋朝建國百年來的一大盛事。石越自是早已知道,但此時聽陳良說起,亦不禁臉露微笑,心中依然在遺憾自己沒有機會親臨會場。自從漢昭帝鹽鐵會議、漢宣帝石渠閣會議、漢章帝白虎觀會議以後,中國歷史上已經太久沒有過這樣的事情了——皇帝親臨、朝野官員學者共聚一堂,互相辯論政策、學術上的異同,以求達成一致,辯論之時沒有人能以權勢身份壓人,只求以理服人,辯論之後將所有言論結集出版,公布天下,傳於後世。對於這樣的場景,石越以往讀史書之時,常常心嚮往之,不料當生活中果真發生這樣的事情之時,自己卻失之交臂,只能靠讀著白水潭會議后出版的《義利集》來想象當時熱烈的情形。
「末將此來,乃是奉我家統領之命,來向朝廷借兵平叛。並要請石帥替我家統領,向朝廷代為遞送表章。」
潘照臨半取笑半規勸地說道:「知道你陳子柔忙的百年大計,卻只怕你太拚命,把這條小命給送了。你死了不打緊,公子許多瑣碎事,我卻擔心沒個中意的人打理。」
石越微微頷首,道:「也只能這般。」又問道,「潛光兄與子柔來此,想必還有事情?」
阿旺答應著去泡了茶。未多時,便托著茶盤進來,分別給石越和梓兒沏了茶。石越將女兒放到自己膝上逗弄著,見茶來了,端起茶先給女兒餵了一口,方才自己輕啜一口。
「是容人還是藏污納垢?!」石越譏諷地說道,「衛家不過一土財主,憑什麼便非得俯仰其鼻息?」
「潛光兄說得不錯。」石越笑道,「所以我要容他們。文煥是叛國之臣,慕澤幾乎害了我性命。這兩人都能容得下,那些夏軍將領便再無什麼可顧忌了。只是文煥的事卻棘手,軍中民間,都恨他入骨……」
文煥聽到這話,臉頓時漲得通紅,在西夏被人諷刺,他早已習慣,但是被自己的國人、同袍諷刺,對於文煥而言,卻是更為難受的體驗。但他畢竟已不是當年的武狀元,他望了望仁多保忠,又望了望石越,終於將眼帘垂下,依舊保持沉默。
「郡主在信中說離別日久,甚是想念。又說淑壽公主出落得越發討人喜歡了,整日和聖人說想看看石家大姐兒是什麼樣子。聖人因養著延安郡王和信國公,也很是喜愛小孩子,問過幾次郡主咱家璐璐的事情。郡主因問,眼前見著陝西可能又要打仗,問我想不想帶著大姐兒回汴京小住幾個月,一來算是回娘家探親,二來兩家孩子也能有個玩伴兒,三來柔嘉縣主在太皇太后駕崩后,一直鬱鬱不樂,連性子都變了許多,常常一個人發獃,又與郡主說想去永安替先太皇太后守陵,郡主甚是擔心,我也是能和縣主說得上話的,回京住一陣,或者能勸勸……」梓兒輕聲細語地說著,石越聽著聽著,臉色就變了。
石越哈哈大笑,指著文煥、慕澤說道:「他二人果真欲重新歸順朝廷,本帥又豈會計較些些舊嫌?本帥當親自向朝廷舉薦兩位將軍,料朝廷亦當不吝爵賞。」
石越一天的疲勞在這一聲含糊不清的叫聲中,立即消失得無影無蹤。他笑吟吟地望著女兒,緊走了兩步,一把抱起來,讓女兒騎在自己肩上,笑著問道:「璐璐有沒有聽媽媽的話?」依當時的習俗,大戶人家的女孩子通常都會有個小名,一般稱呼沒有出閣的女孩子,或者便喚她的排行,或者便喚她的小名。當今皇太后高氏的小名,便叫「滔滔」。石越夫婦依著當時的風俗,也給石蕤取了個小名,叫「璐璐」。hetubook.com.com「璐」者,寶玉也。
「文煥可以免罪,讓他以白衣戴罪立功;慕澤可以複原官,若立功勛,則厚加封賞。如此可內外皆安。」潘照臨輕描淡寫便解決了這樁麻煩,「反正現在這兩人能得朝廷赦免,已是萬幸。」
小石蕤的「九九歌」背得甚是熟練,很快便背到了「九九八十一」,石越一面歡喜地哄著女兒,一面在想自己三歲多時究竟能不能背得「九九歌」,但是想來想去,卻只覺得一片茫然,竟是全然不記得了。他在心裏搖搖頭,嘆息道:「還真是老了。」口裡卻不忘誇著女兒:「璐璐真聰明。」
仁多保忠這句話說出來,廳中諸人,除石越與張守約之外,都不約而同地露出喜色。所謂「借兵平叛」,任誰都知道,在現在的形勢下,不過是為宋軍伐夏提供一個借口。仁多澣打著什麼主意姑且不論,有人開門揖「兵」,對宋軍來說,總是求之不得的。
提到這兩人,在場之人,臉色又變得生硬起來。
人類極容易沉浸於其中,而無法自拔。維持社會良好運轉的規則也會被擊得粉碎,接下來便是一步一步走向殘酷與血腥的相互鬥爭,報復與反報復。在另一個時空的歷史上,當司馬光要將新黨大肆貶斥偏遠之地的時候,范純仁就清醒地意識到,從此大宋的政治鬥爭將走向更加殘酷的方向。而歷史亦果然如他所料,惡性的循環一旦開始,就難以阻止,從此新舊黨爭愈演愈烈,宋朝也在這黨爭中喪失元氣,最後走向亡國。到了那種時候,即便有程頤這樣的人進行自我反省與反思,卻也無法去阻止歷史的慣性。
「本帥要仁多統領接受朝廷敕封!」石越冷酷的聲音,穿透大廳。一雙閃爍著精光的眼睛,緊緊盯著仁多保忠的眸子。
「哦?」石越一面和女兒互拍著手掌,一面支吾了一聲。
「朝廷的封敕,便是大義,便是名節。」石越毫無退步之意。
以仁多澣的算計,在這一局宋夏博弈的棋局中,他仁多族竟是絕對的勝利者。
「此事還盼石帥許末將等合計,異日再為答覆。還望石帥能體諒我家統領的苦衷……」仁多保忠眼見著石越咄咄逼人,乾脆耍起緩兵之計。反正他也沒指望一次面談,便能達成協議。
石越此時已平靜下來不少,衛家不僅與沙苑監弊案糾纏不清,而且牽涉到與高遵裕等邊將走私,至於其他賄賂官府,牟取暴利之事,更加數不勝數,這些事情石越心裏十分清楚。但所有這些事情,都沒有切實的證據,而衛家的關係,牽扯到已故的太皇太后的母家曹家,當今皇太后高太后的母家高家,皇帝的親弟弟、有「賢王」之名的昌王趙顥,大宋數得著的幾大官宦世家之一的韓家的韓絳,且衛棠聲名鵲起后,更是交流滿天下……這樣的家族,的確也不是什麼「土財主」,不是可以隨便得罪的。
石越不耐煩地揮了揮手,道:「子柔的意思,我已經知道了。」
將這樣敏感的人物,送到長安來,要麼是挑釁——但這絕不可能;要麼就是……
「回石帥,我家統帥確有此意。」仁多保忠向石越欠身行了一禮,看都不看文煥與慕澤一眼,便從容不迫地回道。
在文煥的對照下,慕澤這個叛蕃,反倒是顯得微不足道了。
連阿旺也是十分吃驚,也道:「學士是取笑奴婢吧?」
「這些本帥知道。」石越打斷了仁多保忠的話,尖銳地說道,「然則這些土地人民,畢竟要我禁軍將軍用血去換。本帥只想知道,仁多統領願意做點什麼?」
「我是認真的。」石越能理解兩人的驚訝,解釋道,「我家女兒可不管什麼『女子無才就是德』,我巴不得她變成才女。」
見文煥這般,「唾面自乾,無恥……」低聲的諷刺又不知道從何處傳來。但文煥心中此時反而變得坦然。只是默默聽仁多保忠去交涉。「你們不會知道為了促成仁多澣主動派人來長安交涉,我用了多少心機……」文煥用自己的驕傲暗暗地維護著自己的尊嚴。
「慢!」仁多保忠高聲喊道。
隨著侍劍到了公廳后,石越才發現,公廳內外戒備之森嚴,竟比平常嚴密了一倍。公廳中的守衛,本來都是石越親兵中的親信,但此時已經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些不認識的士兵,石越仔細看去,這些守衛竟然全都是衛尉寺的。這些衛尉寺的士兵,全部穿著標誌身份的紅底黃邊綉著黑色獬豸圖案的背心,一個個面容嚴肅,用狐疑的目光審視著每一個人,似乎廳中的每個人,都是不可信任的對象。石越吃了一驚,回去看侍劍,卻見侍劍也是一臉茫然,顯然他來傳報之時,也不知道這裏的情形。參議豐稷一直站立在公廳之外,見到石越過來,忙大步走到跟前,低聲在石越耳朵邊說了兩句。石越心頭一震,向侍劍擺擺手,示意他留在外面,便隨著豐稷往公廳走去。
但是,沒有什麼事情是不需要付出代價的。越是最簡單、最痛快的手段,便越是要付出更為巨大的代價。
陳良一面抓緊時間吃著茶和果子,一面插口道:「這時不將事情弄妥當,果真打起來,些許小事不周到,便可能釀成大錯。我是與學士說馬政的事情的……雖說這事急抱佛腳,已經幹不了打仗多大事,但若是處置不當,難免不拖後腿。且這也是朝廷的百年計,輕率不得。」他整個人都已經消瘦得不成樣子了。
「石帥有宰相之量,天下皆知。」仁多保忠順著石越的意思拍了下馬屁。
一時間,連任廣與劉過,也暫時忘記了文煥這個「大叛賊」,留神傾聽石越的回應。
石越立即起身,梓兒忽地「呀」了一聲:「學士還沒有吃飯呢……」
「爹爹,璐璐今天背會了九九歌!」石越的這口茶還沒來得及咽下去,小石蕤又大聲向父親叫喚起來。
「爹爹——」遠遠地望見石越走進內室,石蕤就拖著長長的尾音大聲叫了起來,一面伸著胖嘟嘟的雙手,一顛一顛地跑了過來。
「這個『長安君』,與衛洧、衛濮,畢竟有些不同。」陳良從容說道,「《秦報》這幾年之間,鞭撻貪官污吏,直斥時政之非,在蜀中、關中、晉地都有相當的口碑。便在驛政改革、改革戶等、興修水利等事上亦立場鮮明,支持學士。且衛棠能重金禮聘陸佃為《秦報》總編,對陸佃信任有加。又遣人前往延綏、環慶、熙河諸邊塞之地採訪,向國人介紹國朝邊境及西夏、吐蕃之真實情況,使國人頭一次了解真實之邊疆,而不再是聽信那些荒誕古怪之傳說……僅此一事,三大報皆競相轉載,《秦報》與衛棠名揚天下,衛棠贏得『長安君』之美譽,亦並非幸致……」
「多學點東西,總是學問。」石越笑道,「這個世上,真稱得上文明的,眼下便只有大宋與近西大食諸國。女兒還小,總不要局限了她。將來她要對大食沒興趣,不學便是。俗語還說『藝多不壓身』哩。其實以學問來說,越有學問的人,越是處在低處,並不敢以學問驕人。你看那大海,因在低處,百川才能匯聚其中,成其博大。咱們華夏,在別處倒不妨https://m.hetubook•com•com自矜,在這學術上,卻不妨以大海之胸懷,自居低處。若是以為咱家學術甚好,便說別國別族便一無可取之處,閉耳不聞,那終是成不了大器的。故此,不僅我女兒,將來有朝一日,我還盼著大宋所有的讀書人,都能有知道外國外族是何模樣的本事。休說大食這等大國,便是高麗、日本國、交趾,乃至蒲甘、三佛齊,都未必一無可學之處。」
文煥居然敢以西夏武官的身份來長安!
派人將折可適送往驛館之後,石越稍稍喘了一口氣。
「還真是敢小看我石某人啊!」石越在心裏冷冷地說道,「只要准了馬政改革劄子,此事便操於我手,我還不信陝西這麼大地方,還找不到幾個合適的人來經營馬場!」石越是絕不能容忍馬政改革被破壞的——將牧馬監轉為大規模的馬場,在石越而言,也不僅僅是改革馬政這麼簡單,這還是他雄心勃勃地改善整個陝西生態環境計劃中的一環。陝西的疲弊,除了當時現實的原因外,還有一個很大原因,便是千余年來的過度開發,耗盡了陝西的元氣。在石越看來,將陝西由農耕生產方式,逐步轉變為半農半牧的生產方式,是恢復陝西生態的關鍵。熙寧年間的陝西,相比起一千年後的陝西來說,還是大有可為的。將保護生態的關鍵地帶,逐步轉變為牧場,防止農業帶來破壞,留給子孫後代的陝西,完全可以重現它「天府之國」的美譽。若從這個角度來說,陳良現在所耗費心血而努力的,還不僅僅是百年之計,而是千年大計!
在某種程度上,石越承認衛棠是個聰明人。石越自己為報紙的言論自由立下的法令,被衛棠充分利用。對於石越,他一半高調讚揚,一半高聲反對,從而讓支持石越的人輕易不能抓住他的把柄,卻也討得了反對石越的人的歡心。《秦報》凡是批評石越之政策行為,都是從禮法道德的高度下手,以不動聲色地替《秦報》最大的讀者群——陝西路的士大夫們代言,博取他們的歡心。而在另一方面,衛家又心安理得地享受石越帶來的好處,並且以一種「小罵大幫忙」的姿態,來避免過於激怒石越及他的追隨者。
石越環視廳中諸人,看到眾人表情,便猜知他們幾分心思。廳中諸人,雖然不免被仁多保忠之說辭所打動,但是倒也不會天真得以為大宋出兵真的是去維護什麼「綱常人倫」,人人所想,卻都是藉著這個機會,名正言順出兵西夏。兼之若有仁多澣反正,靈州可謂門戶大開,亦有事半功倍之效。
「自古以來都是這樣的。」梓兒輕聲說道,「從郡主的信來看,大哥為帥應當是八九不離十的事情。否則亦不必有這些話。果真大哥能為帥,解除國家邊患,我雖是女流,也知道是利國利民的好事,至少這陝西一路千千萬萬的百姓,也可以息肩幾年了。況且這是青史留名的事情,豈可因為家眷而拖累了?依我說,郡主說的也沒錯。若我和大姐兒在長安,大哥總不免分神……我擔心的,是沒人照顧大哥。阿旺是使喚久了的,我想不若將她留下,我帶著汪娘子和幾個丫頭回汴京便好。」
「子柔的意思是,我繞不開這些人?」石越冷冰冰地問道。
「雖是如此,然實是關係大義名節……」
潘照臨微微睜開雙眼,望著二人,半晌,方淡淡說道:「公子,小不忍則亂大謀。行大事者,豈能無容人之量?」
「你說吧,我樂得歇會兒。」潘照臨說罷,果真身子一仰,閉了眼睛假寐起來。
「學士,馬政之事,實是拖不得。」陳良禮貌而又堅決地說道,「朝廷于馬政之事並不放心,有傳言要派石得一來秦……」
而另一方面,石越也清楚陳良說的都是事實。衛棠與他的《秦報》,在政治立場上,是開明的,對自己頗多聲援——甚至衛棠本人也一貫是以石越的學生自居的。逢年過節,衛棠總要恭恭敬敬地派人送來禮物,或者親自來府問安,只不過石越以方面大臣,不能私自結交地方豪貴為由,從來沒有收過他的禮物,然而衛棠卻亦是一直執禮不廢。當然,石越也知道陳良口中的衛棠,只是衛棠的一面——在另一面,石越確信衛棠此人絕非所謂的「君子」。他站在傳統的陝西士大夫之立場,大張旗鼓地非議石越重視商業的做法,卻無視他們衛家因為陝西商業的繁榮而受益良多的事實;他道貌岸然地批評陝西走私猖獗,但他們衛家卻是陝西最大的走私家族;石越下令將官伎組織起來,每日在勾欄公演曲目,靠售賣門票獲利,更是被《秦報》大加譏諷指摘,認為石越是在敗壞風俗,是「儒教之罪人」,甚至因此還導致了御史的彈劾與一場報紙上的口水戰;至於因為私伎業日漸繁榮而指責石越缺少作為的言論,更是《秦報》上最常見的——儘管衛家父子一樣購買門票去勾欄看官伎們公演,一樣無所忌諱地出入風月場所……
仁多澣的這份機心,實實在在地騙過了許多人。
「石得一。」石越不屑地撇撇嘴,但終是沒有說什麼。倒是潘照臨眉毛一揚,欲要插話,似乎從眼縫中覷見石越神色,嘴唇只微微動了一下,終於也沒有說什麼。
「那個閹豎?」石越冷笑道,「子柔是自何處聽來的?」
「那也用不著學蕃文呀!縱是想讀夷文,也有譯經樓。華夏這麼多東西,夠她學的了。」梓兒還是不能理解。
「兩位將軍得罪朝廷與石帥非淺,朝廷若加誅戮,絕不敢辭。然而末將此行,亦得益於兩位將軍從中周全,亦是其有功于朝廷之處。且……」
「故此我家統領派末將前來天朝,乞求天朝派兵平亂,以正綱常。下邦君臣,對天朝之恩德,當百世不忘。此處有我家統領敬呈天子之奏章,亦乞石帥代為遞交。」仁多保忠說到這裏時,語氣之誠懇,直如欲以肺腑相托一般。
但石越卻看透了這一點:雖然仁多澣引宋兵入境,但是在「綱常人倫」大義的掩護下,仁多澣卻並沒有將自己綁上宋軍的戰車,而巧妙地將自己處於一種「局內中立」的位置,實在稱得上是玩弄權術的高手。
使用包括權力在內的暴力手段去壓迫他人達成自己的目的,永遠是最簡單、最痛快的行為。
「大食文字?」梓兒瞪大眼睛,驚訝地問道:「讓大姐兒學這個做什麼?」
「是。」陳良總算鬆了口氣。
「盟約自然要訂。」石越淡淡說道,目光掃過眾人,在掠過文煥臉上之時,不易覺察地安慰性地停留了一瞬。「但這點東西,華而不實。」
但石越尚未說話,這「文將軍」三字,已經惹惱了一堆人。環慶行營監軍都虞侯劉過便已忍耐不住,在旁邊冷冷地說道:「背祖忘宗的人也信得過嗎?」
「打白條嗎?」石越在心裡頭冷笑起來,「那地方我若能奪到,你『敬獻』不『敬獻』有何關係?我若奪不到,難道我還真指望著你『敬獻』不成?只是也不能將仁多澣這老狐狸逼得太急,眼下既是他有求於我,實際也是我有求於他。但想這般便宜,你仁多澣卻趁早別做這美夢。」
和圖書「大姐兒將九九歌背給爹爹聽聽。」梓兒輕聲笑道。但凡石府的稱謂,大多循的是開封的習俗,譬如將大女兒稱作「大姐」,又如小石蕤喚父親為「爹爹」,母親為「媽媽」。若依陝西風俗,父親在當時是被喚為「老子」的。西夏人稱范仲淹和范雍為「小范老子」和「大范老子」,其意便是尊其為父。而若依著河北一帶的習俗,則子女稱父親為「爺」或「爺爺」,如金兵稱宗澤為「宗爺爺」,岳飛為「岳爺爺」,亦是尊之為父的意思。而在許多地方,子女又將母親喚作「娘娘」。但是石府現在畢竟也稱得上鐘鳴鼎食之家,這些俚俗的稱呼一般也難以進府,便是給小石蕤請的乳母,雖是長安人,但在石府之內,也只敢學著說汴京官話。
「大哥說得甚是。」梓兒雖然不知道高麗、日本國有何可學之處,但是石越說的道理,卻是極其淺顯而明白的,她便也接受了這思想。
人人都知道舊的社會規則有許多的問題,特別是阻礙到自己時,更加會怒不可遏。但是在破壞了舊的規則之後,又會怎麼樣?
潘照臨卻笑道:「這不過是仁多澣兩粒棋子罷了。他仁多澣自己不怕投降后沒個好結果,可他的部將卻不能不怕。一旦有了文煥、慕澤這兩個活例子,萬一真要公開投降,他要說服自己的部將便容易多了。縱然我們小氣,殺了文、慕二人,對他仁多澣又能有多大損害?」
「學士事先已有鈞令,凡涉嫌沙苑監案的家族,要盡量避免讓他們競拍下牧馬監。」陳良無奈地苦笑道,「但將這些人排除之後,學生卻發現,整個陝西路,竟找不出幾家有資格又願意來競拍馬場的人家了。陝西一路的風俗學士是明白的,清白持家的士大夫的確也有許多,但是大多不喜貨殖,講究的是詩書禮義傳家。讓他們力耕、墾田、淤河、興修水利,他們不會後人,但是讓他們從事貨殖、經營馬場,卻是多半不屑為之。且平心而論,最適合經營馬場的幾家,反倒是與沙苑監案有牽涉的幾個家族……」
「大姐兒真是冰雪聰明,不愧是學士的女兒,不止九九歌,連唐詩,現在也背得十多首了。」石蕤的乳母汪氏也在一旁逢迎著,這汪氏本是沒落的官宦家小姐,也是能斷文識字、吟詩作畫的。
陳良毫不退縮,一雙眸子直視著石越。
「璐璐最聽話了。」小石蕤立即奶聲奶氣地大聲回道。
已經三歲多的石蕤的可愛程度,窮盡石越以前想象力的極限,也無法描述其萬一。毫無疑問,這是個精力旺盛得可怕的小傢伙。但是石越還是很喜歡和她待在一起。
所以,在這樣的情況下,仁多澣最好的選擇,就是公開站在梁乙埋的對立面,以博取所有梁氏的敵人、夏主的同情者與支持者的同情。他以一種孤臣的姿態,引宋軍進入西夏,讓宋軍與梁乙埋父子去肉搏。而他卻可以保持一個微妙的地位,倘若宋軍得勝,他就是引宋軍入夏的功臣,宋朝絕對不會吝嗇對他爵賞,甚至宋朝在勝利后,還可能要藉助他的力量來統治西夏地區——在西夏的內部,他也可以有自己的解釋,到時候他只要裝模作樣地和宋朝「據理力爭」一番,就可以交代過去,那是宋朝無恥地欺騙了他,利用了他,勝利者本來就不受指責,何況他還是「情有可原」;而即便是西夏打贏了這場戰爭,他也不用擔心,因為他並沒有公開降宋,他的目的是如此冠冕堂皇,他是拯救被幽禁的皇帝而失敗的英雄!「英雄」的實力不會有損傷,甚至可能會有加強——石越敢肯定,一旦宋軍失敗,最先反戈一擊的一定是仁多澣;而梁乙埋的力量卻會在與宋軍的戰爭中削弱。得到各部落首領同情的仁多澣,在那時候,甚至還有機會與梁乙埋父子形成新的平衡,共同分割統治西夏的大權。
「若朝廷有疑惑,末將願做主,立下盟誓。」仁多保忠坦然得幾乎像個君子的宣言,適時地替文煥解了圍,也堵住了眾人的嘴。所有的人都將目光投向石越。
「便照著子柔的想法去辦吧。」石越還是決定接受現實,「再挑幾個人去一次延綏,沿邊大族中,便沒有對馬場有意者?」
與仁多保忠的會談持續了兩個多時辰之後,在衛尉寺部隊的嚴密看護下,將仁多保忠等人秘密送到了驛館安歇。本來這些事情理當由職方司負責,但是諸司都是草創,機構設置並不完全。職方司陝西房只有少量直屬部隊,還要專門負責保護要害部門,因此便只能向衛尉寺借調部隊來使用。前衛尉寺卿章惇的才幹由此可見一斑,雖然鬧出許多事情來,但他一手草創的衛尉寺,卻是新興機構中,最先變得較為完善的機構之一。
這三個人顯然是仁多澣派來的使節。
「本帥倒要聽聽。」
「縱累死我也願意。且還累不死呢。」陳良笑道,「你要沒要緊事,我便先說我的馬政了。」
仁多保忠說了半天,石越臉上雖然感動,但張口一句話,便又回到了赤|裸裸的利益上面來了。他在心裏暗罵了一聲,口裡卻謙恭地說道:「下邦國王曾言,若大宋能出兵平梁氏之亂,願以河南之地敬獻朝廷。此事乃是文將軍親耳所聞。」
「正是。」石越笑道,又裝作一本正經地說道,「況且我還有個小器的心思——有你這個女博士在,待璐璐大點兒,也有個人教她大食文字,省了我專程去西湖學院請西席的錢。」
陳良歇了一口氣,又繼續說道:「其餘幾條則執論者皆不多。一是以為將所有牧馬監官吏一體裁汰,過於不近人情;一是以為牧馬監不止供應戰馬,亦擔負平時牧養戰馬之責,一旦轉為民營,此事難以解決;一是以為馬政之不振,是由地理位置使然,縱然轉為民營,亦不見得會更好,只恐反而壞事,且為政務在簡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這些異論,皆不足道。樞府已頒明軍令,馬軍須牧養戰馬,以精練馬技。且朝廷亦可將一些戰馬寄養于馬場,預付費用,計其支出總要好過如今之牧馬監。故此,皇上終於下定決心,准了學士的《再論馬政劄子》。但是,朝廷卻又加了一個尾巴,只許陝西籍人經營陝西路之馬場……」
但仁多澣讓文煥與慕澤來長安,究竟是什麼意思?石越一面緩步走向帥椅,一面在心裏忖度著。
石越苦笑了一下,將小石蕤遞給梓兒,說道:「顧不得了。你先想好,看看哪天啟程……」
「衛棠!衛棠!」石越惡狠狠地念著,他心中彷彿有個魔鬼探出頭來,用充滿誘惑力的語調說道:「你有這個權力除去擋在面前的石頭。只要你揮揮手,權力、陰謀……沒什麼不能繞開的,沒有什麼要妥協的。應當是他們怕你,向你妥協,而不是相反……你應當向他們展示你的權力與手段!」
「我家統領願為王師前驅,然只恐寡不敵眾……」
「石帥何先不聽末將說完來意,再確定要不要他們的人頭?」仁多保忠始終保守著外交官應有的從容與冷靜。
「好!」石蕤聽到母親吩咐,立即坐在石越的大腿上,大聲背誦起來:「一一如一,一二而二,二二而四……」
和-圖-書石越聽到這些話,雖然明知是事實,臉卻不由自主地沉了下去。
「那好!」石越冷笑著,厲聲喝道:「來人,綁了!」
仁多保忠等離開后,豐稷等人也陸續告辭離去。這些人前腳剛走,潘照臨與陳良便走了進來。潘照臨屁股也沒有坐穩,便笑著問道:「方才劉過一面走嘴裏一面罵什麼『想當官,殺人放火受招安』,究竟是何事惹著這劉大炮?」
「朝廷能容天下之士,此事不必多言。以將軍之見,本帥是心胸狹窄之人嗎?」
石越對三綱五常,本來也看得平常。且這等「忠臣賣國」之事,他所見所聞,見識得也算是多了。哪裡能被仁多保忠騙了去?但他心裏也佩服仁多保忠的才幹,也故意裝成動容之色,靜聽他繼續慷慨陳詞。
「那倒不必。」石越一面撓著小石蕤的癢,逗得她呵呵大笑,一面強作笑容,說道:「你知道我一向不要侍婢照顧的。況且阿旺現在也是個女博士,你帶她回京師,看看能不能讓她挑個可意人……」一句話說得阿旺臉羞得通紅,低聲道:「奴婢不願意嫁人。」
「也罷。」石越也知道仁多保忠不可能立即答應,便許了他,又暗示道:「仁多統領德才兼備,朝廷都是知曉的。亦請將軍三思之,朝廷之恩典,絕非尋常。」石越說的也是實話,以仁多澣的身份,果真公開降宋,至少也是三品武官,位列公侯。
石越高興得連連親了女兒兩口,梓兒忙趁著這個當兒說道:「前日接到清河郡主帶來的禮物和書信……」
仁多保忠滿口大義,神情悲憤,辭色慷慨,當時之人,莫不受三綱五常之影響,聽到他這番話,真是人人動容,幾乎全然忘記仁多保忠這番做作,亦不過是想大義凜然地把仁多族賣個好價錢罷了。這世間,有些人賣國,身敗而名裂;有些人賣國,卻似乎委屈無比,竟能贏得許多人的同情,幾乎讓人以之為民族之英雄。兩者高下之別,簡直是判若雲泥。
石越說完,解嘲似的笑道:「也須得保密,否則,若讓人知道文煥竟然來了長安,只怕激起兵變也未可知。」
「我知道你的心思。」石越伸出手來,輕輕握住梓兒的手掌,「你是說著這些話來寬慰我的。」石越乾澀地笑了笑,自我解嘲地說道:「我是捨不得我的寶貝女兒。」說罷,狠狠地在小石蕤的臉蛋上親了兩下。
「啪」的一聲,石越一掌重重地拍在桌案上,桌上茶杯亂晃,茶水濺得到處都是。
陳良也笑道:「衛尉寺的人,學士終要留幾分情面才好。」
「程頤說得對,嫉惡太甚,亦是一弊啊!」石越的理智還有說話的機會,「石越,你付出這麼多努力,可不是想要個歷史重演的結局!」
石越接過豐稷遞過來的仁多澣寫給皇帝的奏章,放到帥案上,目光不斷地在仁多保忠三人身上移來移去。他在心裏盤算著到底可以多大程度將仁多澣綁到宋軍的戰車上來。「不出力氣就想佔盡便宜,這世上豈有這麼便宜的事情?」石越在心中暗罵道,「你便是狐狸,我也要給你榨出油來!」
「是啊,陝西又要打仗了……」石越淡淡嘆了口氣,輕描淡寫地說著。但是他話中諷刺的語氣,梓兒卻是聽得出來。她溫柔地微笑著,善解人意地說道:「依我說,我回一次汴京也好。說真的,離家久了,也甚是想念。我也想看看我侄兒長什麼樣了哩……」
石越在心裏笑了一下,在帥椅上從容坐下,再次打量著文煥與慕澤。「神態倒是挺從容的。」石越在心裏說道,但臉卻同時黑了下去,「仁多保忠!」不等眾人行禮,石越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地叫出了仁多保忠的名字,「仁多統領是讓你將這二人的人頭來送給本帥嗎?!」
石越微微嘆了口氣,側過頭去,卻見潘照臨微微睜開眼睛,二人四目相交,心照不宣地交換了一下眼神。朝廷加這個尾巴,內里涵義是十分豐富的。一個馬政,不知道牽扯上了多少官員,雖然白水潭會議辯論失敗,讓皇帝下定了決心,而那些既得利益者迫於輿論,亦不得不退步,但他們畢竟不肯輕易吐出這塊肥肉。在技術上設置一個小小的障礙,只許陝西籍人經營陝西路之馬場,立馬就將汴京、江南、蜀中那財大氣粗的富商們擋在門外,從而除去了最強大的競爭對手。他們一定是自信在陝西路內,無人能競爭過自己。而只要馬場掌握在自己人手中,經營得好,利益是自己佔了;經營不好,則是石越的馬政改革失敗。到時候推倒重來,又可以吸吮國庫的錢財。而在皇帝方面,肯定也不願意見到江南的富商們到處伸手……
一面想著,石越一面問道:「仁多統領忠心可嘉,亂臣賊子,的確人人得而誅之。然而自古以來,便沒有空手乞別家出兵的。」
石越說出這番話來,劉過、任廣臉色當時便變了,二人正要說話,卻被豐稷、張守約用眼色止住。只得氣鼓鼓地生生忍住。
進到廳中,便見大廳之內標杆一般挺直地站立著幾個一絲不苟的軍官。他掃眼看去,只見公廳左邊依次站立著的是兵部職方司陝西房知事許應龍、衛尉寺陝西安撫司監察虞侯任廣、樞密院職方館陝西房主事李賡芸。在他們的對面,公廳的右邊站著五個軍官,一個是環慶行營監軍都虞侯劉過,一個是環州知州張守約,後面三個,卻都穿著西夏武官服飾。石越的目光從他們臉上緩緩移過,努力控制著自己的表情。
但僅僅是知道,是不夠的。
石越點點頭,他心裏一百個不樂意,但若果真他是主帥,他統軍在外,家屬居然不在汴京做人質,只怕汴京城的三公九卿、諫官御史們都會鬧將起來。這種事情,是魚與熊掌不可兼得,清河郡主的書信,雖然說得委曲,但以清河的謹慎,八成是承了上意的,這是給石越和朝廷都留體面的做法。因此石越心裏雖然不怎麼高興,卻也只能接受現實。
「學生是以為,至少,學士繞不開衛家。」陳良並沒有因為石越不喜而有所畏縮,照樣直言不諱。
「長安街頭巷尾,多有風傳。只怕亦不能不防。」陳良亦不甚自在地道,「國家諸內侍,以石得一為最可惡。無論士夫民間,稍有小事,便密報于上,以此邀寵。所幸皇上甚少讓他離京。此番若讓石得一來陝,還不知要惹出多少是非。若馬政能在這閹豎來之前停當,則少去許多煩惱。且大戰在即,亦容不得拖下去……」
「且夏國軍中,得罪朝廷之人車載斗量,不可勝計。本帥若怪罪此二人,不免使夏國人心生疑忌。若釋二人之罪,則有漢高封雍齒、燕昭市馬骨之效。是嗎?」石越打斷了仁多保忠的話,悠悠說道。
石越幾乎是自入陝之日起,便決心要改革馬政。但是馬政是國之大事,牽涉的範圍,從中央到地方,從軍隊到民政。其中更有一大批既得利益階層——石越本來想從沙苑監私賣馬匹給藍家的弊案打開一個口子,來改革馬政,但是查了幾年,都不得要領。這中間層層庇護,利益糾纏,石越縱是個木瓜,也可以知道一二了。本來馬政的事情,因為這座冰山實在深不見底,石越也不免投鼠忌hetubook.com.com器。但在興修水利、改革驛政、重定戶等這一系列措施推行后,被財政緊張逼得喘不過氣來的石越,終於不得不想方設法節流。而被擱置的馬政改革也在這個時候再一次進入石越的日程。
「正是。」仁多保忠一臉悲憤,「天道有常,君臣有序。下邦不幸,權奸亂國,劫持君王,禍亂朝政。我家統領雖是蠻夷小國之臣,亦知主憂臣辱,主辱臣死,豈敢不發憤切齒?只須能救主君脫此大難,雖粉身碎骨,亦不敢辭。我統領雖在邊鄙,亦知天朝上國是禮儀有道之邦,今下邦之不幸,亦是人倫天道之大不幸,世間有『忠孝』二字,凡忠臣孝子,不分家國,同善之同美之;世間有『奸佞』二字,凡忠臣孝子,不分家國,同惡之同厭之。今梁乙埋以權奸作亂,所劫持者雖是下邦之君,然所踐踏者,卻是君臣父子之綱紀倫常。雖蠻夷之人,亦知天朝斷不肯坐視此等亂臣賊子,敗壞綱常,禍亂天下。況且梁氏父子,一向窮兵黷武,挑釁天朝。兩國交兵,軍民死者無計,皆原自此賊。天朝豈能不發義師,為天下除此窮凶極惡之賊?!」
「馬政的事情若說起來實則很簡單。學士上的劄子,其實是想讓朝廷放下牧馬監這個大包袱。故此請朝廷恩准,將牧馬監轉為民營馬場,牧馬監官吏一體裁汰。民間富商豪紳,競拍買下牧馬監,每年只要能保證以市價供給軍隊規定數量之戰馬,則朝廷可免其稅務,否則可加以懲罰。戰時朝廷要租用馱馬,亦只按價租馬便是。如此亦算是官民兩便。陝西實行之後,若行之有效,將來還可推廣至全國。每歲朝廷由此節省下的國帑,至少亦有十余萬貫。」陳良娓娓而談,條理甚是清晰,「然出人意料的,是此事在朝廷竟久不能決,異議者甚眾。學生將所有異議歸納起來,其要者不過數條:一是以為商人重利輕義,不可信任,馬政是軍國之重,不可寄之於商人,持此議者甚眾。這一樁事,還得多謝桑長卿,《汴京新聞》聯合《海事商報》連續數月,刊發了上百篇文章,駁斥此類成見。兩報援引古今事迹,力證商人因為重利,反重信用,有時更為官府所不及,且軍器監改革,民營之軍資較之官府作坊,物美而價廉,更是現成的例證。最後呂吉甫與王禹玉建議仿漢代鹽鐵會議之例,在白水潭召開會議,兩派公開辯論,甚至連皇上都御駕親臨。最後朝官被辯得啞口無言,桑長卿與諸學院的士子們大出風頭,此事才算暫告一段落……」
梓兒笑著望著這父女倆,心中充滿了幸福的感覺。
夫妻倆正在聊著這些事情,忽見侍劍走了進來,在門口說道:「學士,豐參議求見。」
石越含笑聽著,中國的九九乘法表,自春秋以來,都是從「九九八十一」開始,而且持續一千多年,也沒有「一一如一」這一條,直到南宋末年,才開始翻轉過來,有了後世的九九歌模樣。石越本來也不曾注意過這些細節,但一輪到自己的女兒學習,便立即發現其中的彆扭,立時將它糾正過來,還為此寫了一封公開信給《白水潭學刊》,指出這其中的問題。
石越轉過頭,久久注視著潘照臨,心中實是惱怒異常。但即便是盛怒之時,他心中也有一絲清明,知道自己惱怒的原因,其實是因為潘、陳二人,說的都是事實。這等事情,若是才來那幾年倒也罷了,那時候夾著尾巴做人尚且要戰戰兢兢,每晚睡覺之前總要「三省吾身」——不過省的是當天的言談舉止,有沒有什麼失漏,會不會授人以柄,生怕有半點不妥,自己生死榮辱事小,一腔抱負卻只能付諸東流,因此若以當時之心情而論,倒是平常。但時至今日,他以朝廷重臣、寵臣的身份,負安撫一路之重,石越在陝西過慣了一呼百諾的生活,但即便在聲望日隆,如日中天之時,面對著極為厭惡的「惡勢力」,也不能為所欲為,實在讓人心中有如憋著一股悶氣,左衝右突,卻無處發泄。自己自以為巧思妙策,要將陝西這些地頭蛇戲耍一把,不料到頭來,還是要尋求與他們合作……
「……況且,學生以為,陝西巨室實多以衛家為馬首,學士撫陝,當以安撫為上;且若昌王見怪,總是不便……」
「我女兒真了不起。」石越方待與梓兒說幾句話,沒來得及開口,便忙著把茶咽了,趕緊先來哄女兒了。
「借兵平叛?」石越意味深長地反問了一句。
石越一面將就吃著剛剛送上來的果子充饑,一面苦笑著搖搖頭,將方才之事揀著說了一遍。仁多保忠等人來長安,是極機密的事情,潘照臨與陳良剛剛也只看到豐稷等人,卻沒能看見仁多保忠三人,本來還在擔心衛尉寺大張旗鼓來帥府做什麼,這時聽石越說了,才明白事情的原委。
人一旦擁有支配他人的力量,就很難抑制住去使用它的衝動。
對於這樣的一個衛棠與《秦報》,石越的確也有點無可奈何。在第一次見衛棠之時,石越絕對想象不到,那個年輕人在短短几年之內,就可以迅速成長成一個幾近完美的「政客」——他的確擁有適合他轉變的家世,但是石越還是隱隱覺得在衛棠身上一定發生了什麼事。但他既沒辦法了解,亦沒有這個精力去關心這些事情。
石越舉起手止住了正要一撲而上的衛尉寺士兵,盯著仁多保忠,語帶譏諷地說道:「方才不是你說要送他們人頭給本帥的嗎?」
「有明前新採的散茶,給學士泡一壺來解解乏。」梓兒一面吩咐著阿旺,一面迎著石越進屋坐了。宋人制茶飲茶方式與後人不同,除剛剛開始出現的花茶外,最常見的是散茶與片茶。所謂散茶,是采芽焙乾后所得;所謂片茶,亦稱餅茶或團茶。其製法是將蒸熟的茶葉榨去茶汁,然後將茶碾磨成粉末,放入茶模內壓製成形。在宋時,片茶是茶之上品,得到人們普遍的喜愛,士大夫中時興的鬥茶、分茶,也都須用片茶。但對於石越而言,飲食習慣難以改變,他更喜歡的,反倒是在當時被人們輕視的散茶。梓兒在蜀中出生、長大,當時廣漢的趙坡茶,合州的水南茶,峨眉的白牙茶,雅安的蒙頂茶,都是片茶中的珍品,梓兒從小喝慣的都是這樣的好茶;而分茶、鬥茶,梓兒也是個中能手,但是因為石越的習慣,梓兒也不再喝片茶。於是,這石府上,竟漸漸只有來了客人,才會用片茶招待。此事傳出去后,不知內情的人還道是石越節儉,不免又成為一樁美談。
養成良好的社會傳統需要上百年,甚至是數百年,但是破壞起來,卻不過需要幾十年,甚至是十幾年。
「石帥明鑒,末將要說的,正是此意。」
潘照臨和陳良本不知道文煥的底細,陳良不禁嘆道:「也虧得這文煥、慕澤竟有膽量來長安。」
除掉衛家只是舉手之勞,大規模的剷除陝西所有不順眼的士紳也不是難事。但是,始作俑者,其無後乎?沒有讓人信服的證據,在既有的規則下去打擊對手,而是依賴於權力與陰謀去打擊敵人,敵人同樣也會不憚于用同樣的手段來對付自己。他石越可以對付衛家,別人難道就不敢對付唐家、桑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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