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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宋2·權柄

作者:阿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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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賀蘭悲歌 第三節

第九章 賀蘭悲歌

第三節

「背給娘娘聽好不好?」
「現在是用人之際,且其情可原……」豐稷自有他的顧慮,種姚兩家在軍中的影響實在太大,如果追究這件事,種杼與姚鳳必然是死罪無疑,但是……
「石帥,長安末將已無法久住!」仁多保忠的不滿溢於言表。
姚鳳的手指扣向扳機。
消息傳進帥府的時候,石越剛剛寫完奏章的最後一筆,他的毛筆字令人絕望,沒有什麼值得稱道的長進,但好在皇帝與尚書省都已經接受這個現實了。書案旁邊的五味粥已經熱了三回,但是依然一口都沒被碰過。雖然石越也知道「食少事煩」並非長壽之道,但是果真想要有所作為的話,在什麼樣的位置,就有什麼樣的責任。總有意想不到的事情讓你沒有時間吃飯,沒有時間睡個好覺。
豐稷倒吸了一口涼氣。石越這樣說,不僅是不想大事化小,而分明是要辦成大案。
雖然下定決心要嚴懲種杼與姚鳳,但在公開層面,石越絕對不可能承認是職方司的武官來行刺文煥這個「叛逆」。至少現在不行——他可以不在乎三種二姚的感受,但卻必須在乎仁多澣與眾多可能招降的西夏將領的感受。好在有個天生的替罪羊存在——今天晚上的縱火、混亂,罪名都毫無疑問地要歸於梁乙埋。職方司公開承擔的責任,亦只是怠於職守。
種杼努努嘴,笑著不說話。姚鳳卻是一臉肅然,看他表情,竟彷彿是個從容赴死的壯士。
但折可適卻並不理會這些,竟是打定主意,定要向董樂娘一訴衷腸。他曾經聽軍營中的書記官講過魏晉的故事。道是有一個人,突然想念朋友,便星夜前往,到了門口,卻不進屋,立時折回,別人問時,他便說是「乘興而往,盡興而歸」,如此便足矣。折可適生平極為仰慕這些古人的風範,性格亦是喜歡洒脫而不拘小節。因此,既然心中喜歡,便不願留下憾事。
「我看完戲想回驛館,不料走錯了路。眼見著宵禁將至,打聽到這邊也有驛館,便想來借宿一晚。」折可適隨口編了個借口。
……
「生死未卜。」豐稷平靜地說道,從他的語氣中,聽不出對於文煥的遭遇是高興還是不安,但肯定不會有同情,「萬幸的是,長安西驛距何蓮清府只有一條街,現在何大夫正在醫治……」
種杼與姚鳳對長安西驛顯然十分熟悉,他們並沒有從正門進去,而是繞到南面的一扇小門旁邊。此時眾守衛似乎大都被調走,門邊便只有兩個守衛,二人大搖大擺走上前去,休說那兩個守衛,便連折可適都還沒有反應過來,便見二人默契地使了個眼色,猛地揮掌,掌鋒準確地砍在兩個守衛的脖子上,守衛當即被打暈了。種杼完事之後,將食指豎在唇邊,笑吟吟地向折可適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大哥取笑了。」張范笑道,以一個普通人而言,在三十歲之時能夠成為正九品上的武官,還是蠻可驕傲的。畢竟像他這樣出身於平民的人,是無法與折可適這樣的世代將門之後相比的。他與折可適的友誼是一段奇特而珍貴的友誼,對於做事一絲不苟,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的張范而言,折可適的膽大妄為,是他心裏格外欣賞的。人與人之間的緣分有時候是無法解釋的,如若是換成別人,張范亦不會冒著違背軍紀的危險,與他一道深入橫山數百里,只為享受那種冒險的樂趣。雖然張范承認在衛尉寺的生涯,更合乎他的性格,但是他心中最寶貴的回憶,還是在延州當兵與折可適的種種冒險。
如此在驛館內走了一陣,種杼與姚鳳忽然在一排大樹後面停了下來。折可適從樹榦間抬眼望去,只見離他們三人所在約有一箭地的地方,有座小樓。小樓上約有十餘人在憑欄觀火,折可適清晰地看見三個年輕的西夏武官正在低聲說著什麼,而在他們身邊,赫然便站著董樂娘與幾個帥府親兵。折可適也不知道這三個西夏人究竟是何方神聖,但他見樓前樓后,張范正指揮著人手巡邏——只是他們藏身之處,前面正當大道,救火的人從這裏跑來跑去,卻沒被注意;而這些西夏人身邊又有石越的親兵保護,顯然來頭不小。他正待詢問種杼,轉過頭去,幾乎驚得叫出聲來。
「某住不慣那些所在。縱不能借宿,便是借匹馬也行,總之明日便還,該付的緡錢亦不少他便是。」折可適拿腔說道。
種杼與姚鳳兩人正在擺弄著一架小弩機——折可適不知道這二人是從哪裡變出的戲法,拼拼湊湊之間,便組裝得差不多了——這是折可適從未見過的武器,比普通的軍用弩機要小得許多。種杼見折可適看他,卻並不介意,只是一面調弄著弩機,一面低聲笑道:「這物什是兵研院專門為職方司設計的,雖然看起來小,但是射程與殺傷力都沒差太多,幾乎比得上常見的弩機了。」
張范在一旁已聽宋貴說起折可適的事情,心中頓時大感為難。長安西驛住的究竟是什麼人,張范的部下沒有人知道,但他心裏卻十分清楚——任廣對他很信任。顯然,從種杼與姚鳳說話的語氣來看,他們也知道。若說張范對種杼與姚鳳還有一點懷疑的話,對於折可適,他是沒有任何懷疑的。但任廣的軍令沒有給他留半點餘地——除非是任廣與許應龍親自來此,否則,沒有帥府的手令,長安西驛之內,便是只蚊子,也不許出入。長安西驛不是沒馬,但是的確不能借。
是在外面等待董樂娘出來,還是設法潛入驛館?
「仁多將軍,慕將軍,受驚了。」不待仁多保忠開口,石越先安撫起二人來。
喧嘩之聲猛然增大,折可適的吼聲,從樹林中射出的弩箭,衛尉寺的士兵一窩蜂地向三人的藏身之處衝來,小樓之上也亂成一團……姚鳳顯然對自己的箭術十分自信,並沒有多看樓上一眼,他走到種杼身邊,扶起種杼,淡淡地說道:「我們是替天行道。」
「某是府州折可適。你們是長安府的兵?現在到子時了嗎?」折可適明知故問。
「所有人都打起精神來。宋貴,你帶著自己那隊人,再查查東面的街道……大夥都辛苦一點,查完最後一次,宵禁開始,便有京兆府的人來巡查。俺們也好輪替著歇息……」
「世間無薛奕不能為之事!」
「隨我們來便知。」種杼笑了笑,向姚鳳使了個眼色,二人也徑直向長安西驛走去。折可適愣了一下,隨即也立刻大步跟了上去。
「……種杼與姚鳳供認不諱……」
種杼彷彿猜到折可適在想什麼,在旁邊笑道:「姚兄與兄弟我都在職方司陝西房聽差。」
那車夫聽到他相問,竟是也呆住了,不可思議地反問道:「官人不曾事先買票嗎?」
張范寒著臉,走到二人跟前,盯著二人看了半晌,忽然冷冷說道:「教官說得半點沒錯,唐代武人禍國,正是因為有你們這樣的目無法紀之徒!武人不守紀律,便是國之大賊!」說罷,張范「刷」地一聲拔出佩刀,割下一塊衣袍,對種杼道:「從此我沒有你這個兄弟!」
「張哥,我二人來時,許大人並未說要手令。」種杼解釋道。
到了這時節,石越已經很清楚地知道仁多澣的底線了。仁多保忠面對這麼大誘惑亦不肯鬆口,毫無疑問,是受有嚴令。在大勢未明之前,仁多澣是一定要保持著夏臣的名分的。這方面仁多澣不肯讓步,那麼仁多澣本部人眾在戰爭中的地位,才是將來談判的重點。總之,石越是絕不能容許仁多澣這樣一個危險的因子留在宋軍身邊的。
種杼未及反應過來,便被折可適一拳擊落了兩顆門牙,滿嘴是血,跌倒在地。姚鳳卻似乎什麼都沒有看見,冷靜地扣動了弩機。
便在這當兒,忽然,只聽到長安西驛門前,張范厲聲喝道:「停步!來者何人?!」
「究竟是什麼毒?」石越再次放心了一點。何蓮清是長安有數的名醫,雖然對於這個時代的醫療水準石越一向不抱太大的希望,但m•hetubook•com•com此時也只能依賴專業人士。而且既然是生死未卜,至少可以證明那種毒藥並非傳說中的「見血封喉」的毒藥。
果然,「是梁乙埋的姦細?」仁多保忠詫道。
石越斜睨了他一眼:「本帥要去看看文煥,順便給仁多保忠與慕澤壓壓驚。」
「誰知道?誰能相信?」中年男子神情促狹,在他面前緩緩地踱著步,目光卻炯炯地望著他,但裏面沒有一絲同情,全是得意。
「是嗎?」薛奕的表情是那麼的不可捉摸,「可是我卻想替朝廷去控制那無盡的大海。石山長說,國家未來之財富,必來自於海洋。」
他無法解釋,亦不能用公事公辦的語氣向折可適說話。而且張范也深知京兆府的宵禁令不是鬧著玩的——犯宵禁令敢拒捕或逃逸者,一律格殺;老老實實被抓進京兆府大牢的,不論士民,一律扔進牢中餓上一天一夜,再由家裡人出錢贖回。如果果真聽任折可適犯禁令,便是不餓上一天一夜,單是關上一個晚上,折可適也是顏面盡失,他更是沒臉再見這個兄弟。
石越剛剛跨入戒備森嚴得幾乎與帥府不相上下的長安西驛,仁多保忠便氣急敗壞地走了過來。
兩個舞者舞罷,二人分立兩邊,另有兩個穿著漢朝服飾的舞者出來,在戲台中間一張擺著酒案的桌子兩邊對坐。「竹竿子」拿著竹竿拂塵上前來,清聲說道:
「石帥!」許應龍的命運,自然不必多說,但身為帥司參議,豐稷亦有自己的責任,「種杼是種家的人,姚鳳是姚家的……」
還是那個無比熟悉的聲音:「我相信你。我們都會名留青史!不讓衛霍專美於前,我們定有機會建立超越李衛公的功勛!」
伏以雲鬟聳蒼壁,霧縠罩香肌,袖翻紫電以連軒,手握青蛇而的皪,花影下游龍自躍,錦裀上蹌鳳來儀,逸態橫生,瑰姿譎起。領此入神之技,誠為駭目之觀,巴女心驚,燕姬色沮。豈惟張長史草書大進,抑亦杜工部麗句新成。稱妙一時,流芳萬古,宜呈雅態,以洽濃歡。
「你們瘋了?!」折可適這時才真是急了,但他亦不能高聲大叫——文煥的命運他並不在乎,他在意的是種杼的命運。「為了這種人賠上自己的前途?!」
石越從容開出了價碼。以官職而論,宋朝表達了相當的誠意。須知宋朝為了恩寵少數民族首領,有專門的從三品武官歸德將軍之職,但是拜授仁多澣的,卻是雲麾將軍——這是正式系統內的武官,是多少人一輩子都達不到的高度。而且判韋州與仁多保忠的侯爵名,明白無誤地告訴仁多保忠,他們仁多族可以繼續保有自己在靜塞軍司的領地——並且是世襲。
如此不知不覺間,便聽到梨花園內的大座鐘響起,竟到了亥初時分。「竹竿子」到台上做了團團揖,說了幾句散場的場面話。梨花園園門大開,所有看客都陸續離場回家。折可適卻挂念著想與董樂娘說上幾句話——他第二日便要離開長安,下次來長安根本不知道是何年何月。他與董樂娘素昧平生,且一個武官,在宋朝也不見得有多高地位可言,以董樂娘的身份,未免便肯見他。若是一般人,便是心中喜歡,亦不會去做這種孟浪之事,怕的是自取其辱,若是被一個歌伎取笑,傳揚出去,面子上掛不住。
奏章檢查完畢,石越打斷了豐稷的彙報:「文煥傷勢如何?」
這樣的謊言,好處是顯而易見的。長安的人們會增強對梁乙埋父子的敵視與憤怒,而這也是仁多保忠可以接受的解釋。
「下官……」
衛卒沖了上來,不由分說,便將三人綁了。此時三人誰也沒有反抗之意,折可適被姚鳳的話說呆了,以他所受的教育,的確也無法反駁姚鳳的話。而姚鳳與種杼也並無反抗之意,二人自決意「替天行道」之時起,便已不惜一死。二人如英雄一般昂首挺胸,聽任衛卒捉拿。
「不料竟是梁乙埋的姦細。」仁多保忠並不在意真相是什麼——刺客果真是梁氏派來的,其首要目標應當是他仁多保忠,但是弩箭分明是射向文煥,且一箭之後,並不再發,他雖沒看真切,但也隱約見著刺客一箭之後,既不自殺,亦不逃跑、反抗,梁乙埋雖然不怎麼聰明,但他的細作能潛入戒備森嚴的長安西驛之內,卻也不可能有這麼笨。不過這些並不重要,他需要的只是一個可以接受的解釋:「奸賊對天朝的敵意,朝廷難道可以容忍?在長安城中縱火,不知有多少無辜百姓遭難,是可忍,孰不可忍?且其既能遣細作來此,則末將一行之謀早已泄露無疑,末將願朝廷早下決斷。若梁氏從容穩固其權力,則是養虎成患,不僅是敝國之大禍,亦是朝廷之大患!」
「仁多將軍盡可放心,本帥必定會嚴懲兇手!」石越用憤怒掩飾著自己的傷感。
折可適望了望西邊的火雲,又望了望文煥,忽然沉著臉問道:「我只問你一件事,外面的火是不是你們放的?」
宋貴一聽折可適開口,便知道這不是個本地人,忙道:「不敢請問致果大人官諱?」
「僥倖!」他聽到一個自己無比熟悉的聲音,按捺著喜悅,故作謙遜地說道,他覺得自己突然進入了那聲音的內心:「這本就是十拿九穩的一箭。」
「折致果出身將門,不知仁者將之賊嗎?」姚鳳反唇相譏,衛卒們早已衝到四周,將三人圍住,他卻毫不在意,「一將功成萬古枯!為將者即是國家之屠夫,朝廷之鷹犬,何必假仁假義?!一向聽聞折致果是英雄,不料竟這般迂腐!」
只見那董樂娘手執短劍,端立於裀席之上,觀其神態,便仿若一個大劍客一般,眉宇之間,竟有一種高處不勝寒的寂寞,彷彿舉世之間,莫逢敵手,茫茫天地,難覓知音。然而自其渾身上下,又找不到一絲一毫的驕傲自得之氣,你看她是平和的,但是試圖接近之時,卻覺得她的高高在上,她便然在風塵之中,亦只得仰慕之。
那個他無比熟悉的聲音,慷慨地、激昂地高聲道:「我們這些武人,無非是為國家戰死沙場。若有一天,能觀兵靈夏,克複燕雲,縱死無憾!」
折可適本是待不住的人,在驛館沒多久,因聽人說起當天晚上長安的官伎要在一處叫梨花園的地方公演《劍舞》——這本是宋朝有名的歌舞故事劇,演的是張旭觀公孫大娘舞劍之事,其間從漢高祖斬蛇起義、項羽設鴻門宴說起,貫穿許多關於劍與舞的故事,十分精彩。折可適素來久聞這曲目的名聲,只是府州雖然也有營伎、官伎,但畢竟是偏遠地方,無法與內地大郡相提並論,竟沒有伎者會這個舞蹈。加上又聽說當晚之舞戲,是長安第一名伎董樂娘親自挑台扮公孫大娘,更是勾得折可適好奇心動,非去不可了。
「久仰,久仰。」折可適敷衍地向姚鳳抱了抱拳。沒有人願意招惹職方司的人,但也沒有人願意親近職方司的人,哪怕他是身份公開的官員。姚鳳似乎對此早已習慣,也並不介意。
折可適並不回答,只是望著姚鳳,明知故問道:「這位是……」
「阿煥,阿煥!」一個溫柔的聲音回應道。
張范的表情,足以讓折可適明白,住在長安西驛裏面的人的分量。
無論是折可適,還是種杼、姚鳳,都沒有想到張范能說出這般有見識的話來。種杼側過頭去,不敢看張范;姚鳳卻是失魂落魄一般,喃喃道:「武人不守紀律,便是國之大賊!武人不守紀律,便是國之大賊……」
「征伐之權,在於天子。」石越推脫道,「然梁乙埋倒行逆施,朝廷必不能容。將軍放心,凡犯大宋天威者,必難逃誅戮。然本帥亦盼仁多統領能受朝廷封敕,以期名正言順,行征伐之事。本帥願保薦仁多統領為從三品雲麾將軍,封世襲安西公,兼判韋州;將軍為正五品下寧遠將軍,封靜塞侯。其餘諸將,皆有封賜。」
「慌什麼?!」張范厲聲喝道,只略https://www.hetubook.com.com一沉吟,他便立即吩咐道:「宋貴,你帶一撥人去領著百姓救火!京兆府馬上便有人來支援你!」
「世顯,人說海上風高浪險,只怕不那麼好相與的。控制大海,談何容易?」也有人好意地相勸。
伏以斷蛇大澤,逐鹿中原,佩赤帝之真符接蒼姬之正統。皇威既振,天命有歸,量勢雖盛于重瞳,度德難勝於隆準……
張范又向折可適與種、姚二人抱拳說道:「折大哥,種兄弟,姚兄,請恕兄弟我失禮了。」說完向手下的衛士揮了揮手,厲聲喝道:「其餘的人,都隨我來!」領著身邊的人,向長安西驛跑去。折可適只見張范一路跑去,驛館周圍不斷有全副武裝的士兵冒出來,隨著他向驛館跑去,最後竟幾乎有一百餘人,不由得竟呆住了。心裏也越發證實了自己的判斷——長安西驛裏面,畢竟是有大人物在。
「你們混賬!」折可適大聲吼道,一拳揮向種杼。
宋貴笑了笑,但凡在陝西當兵的人,誰不知道府州折家?忙道:「原來是折大人。此間乃是長安西驛,向來只接待西夏、吐蕃使者,只怕還要請折大人打轉,或就近尋個客棧,找間民居,先過了今晚……」
「好個文煥!」
「種家與姚家敢造反不成?!」石越厲聲道,目光發出懾人的光芒,「朝廷重視人才,但是,相之,你要記住一件事,天下從來不缺人才!」
姚鳳與種杼望著張范的背影,二人迅速地交換了一個眼神,露出一絲不易覺察的笑容。種杼突然向折可適笑道:「折大哥,想不想去看看熱鬧?」
「是種兄弟。」張范似乎鬆了口氣,停了一會兒,又聽他問道:「這位是……」
「那裡挨著驛館!」宋貴驚叫道。
「下官旁聽了審問,似乎折可適是意外捲入其中。」豐稷道,「在場人作證,若非折可適大吼示警,文煥有所警覺,那一箭極可能射中要害。故此,當時便送折可適回驛館,只是派了幾個人守衛,以防意外。」
在這一刻,他忽然覺得,他願意在那絕望的深淵中繼續沉淪,不再醒來……
跟在石越身後的一個判司文書安慰著仁多保忠:「我們會盡全力的。文將軍福大命大……」說到此處,他似乎是又想起了文煥不過是個叛臣,覺得自己的話有點不倫不類,立時閉嘴不語。
「是!」宋貴答應著,領了一撥人急匆匆地去了。
「這……」種杼為難地望了望姚鳳,又望了望張范,最後向姚鳳說道:「要不我回去討一個手令?」
「種兄弟,我軍令在身。」張范也只能表示愛莫能助。
折可適聽到這話,不禁大為掃興。正要敗興而歸,抬頭又看了一眼周圍,忽然計上心來。他向車夫笑道:「你先回去,既來了,我不如到處走走。」
但是,打聽不該打聽的事情,是要冒風險的。
車夫這才知道這個外地人竟是什麼也不懂,但折可適雖然穿著便服,可他卻是親眼見到是帥司的人將他送到驛館的,因此也不敢輕慢,連忙耐心解釋道:「董樂娘是長安頭牌,平素一般人想見她一面也難,但凡她上台演戲,總是要預先買票定座的。官人這些時候才來,依小的看,也只好打道回府……」
「是職方司的命令?」折可適追問道。
軍旅生涯,雖然只是馬上的生活,但是對於雞鳴狗盜之事,似乎也頗有助益。他從後花園一路觀察地形,小心避開生人,沒用得多久,竟神不知鬼不覺地潛入前面的戲樓之中——此處也是人山人海,肩踵相接,三面樓的樓上樓下,戲台前的平地上,都坐了各色人等,而過道之中,還擠滿了站著的人群,折可適便往人群中一擠,竟津津有味地看起戲來。
仁多保忠卻不吃這一套,文煥生死未卜,自己的生命安全也受到威脅,但是宋人卻不肯向他透露半點風聲,這已讓他十分不快。而且他也知道,這是向石越施壓的好機會。
折可適一怔,問道:「什麼熱鬧?」
雖然已經承認退讓,但是石越在口頭上暫時卻不肯鬆口,「仁多將軍不妨再考慮一下。朝廷恩典,絕不輕下於人。」石越緩緩說道,「本帥先看看文將軍的傷勢……」
折可適傲然掏出一塊腰牌,向湊上來的宋貴晃了晃。宋貴一臉狐疑地舉著燈籠,仔細看了一眼,大吃一驚,連忙欠身說道:「下官失禮了。不知致果深夜到此……」官制改革后,宋朝極重名爵,致果校尉,在武官之中,畢竟也是中級軍官——衛尉寺在陝西的最高長官任廣,以階級而論,亦不過是個致果校尉。
「我們姚家世代忠義,與西賊作戰戰死者不知凡幾,未有一人降敵者。文煥這種逆賊若得善終,天理公道何在?!」姚鳳的聲音十分平靜,是那種決然赴死的平靜,一面低聲說著,姚鳳一面已將弩機瞄準了文煥。
儘可能地消耗仁多澣的兵力,分化、拉攏他的部將——石越不經意地又將目光掃過慕澤,「職方司收買慕澤,不是難事。他不是有個族中兄弟在職方司效力嗎?」石越在心裏打過種種念頭。除此之外,再設法安插軍隊加以防範,應當不是問題……但這些,都不是現在要做的事情。
「軍法無情,我們做了這件事,亦不敢活著玷污家門。」種杼依然是笑嘻嘻地,一面小心地搖著棘輪,給弩機上弦。
石越點點頭,道:「將那些人撤了。明日相之替本帥去送他,亦不必太熱情,盡到禮數便可。他此番進京,少不得皇上會親自接見。」
說罷,又轉身對仁多保忠道:「方才所說,還請將軍三思。接下來的事情,將軍可先與豐參議他們談妥。」
母親寬慰疼愛地笑了,他看著那美麗溫柔的女子親愛地撫著那童子的頭,低聲地稱讚著,忽然間覺得說不出的安慰快樂,但不過一瞬,母親溫柔親切的身影突然消失了,一張俊朗的中年男子的臉,帶著嘲諷的笑意,突兀地跳出來,插在他的眼前。
他靜靜地聽著他們高談闊論,覺得自己身處其中,卻又無比的遙遠,他聽到眾人齊聲的喝彩:「壯哉斯言,壯哉狀元……」不知為了什麼,心突然間絞痛起來。
石越回頭看了他一眼,嘆了口氣,道:「走吧。好好安排人照顧文將軍。」
種杼轉完了最後一轉,將頭轉向折可適。
長安西驛,是京兆府專門用來招待西夏使者的驛館!
「樓上?」
「文煥?!」折可適大吃一驚,立時什麼都明白了過來,道:「你們想刺殺他?」
董樂娘怎麼會來這種地方?長安西驛為何如此戒備森嚴?別說此時沒聽說有夏使來了長安,便是來了,亦不至於如此如臨大敵的模樣……折可適的心裏閃過一個個疑問。難道是西夏來了什麼了不起的密使?
石越的臉沉了下來。
「折大哥!」種杼有著種家人少有的熱情,不待折可適回答,他便已迫不及待地問道:「大哥怎麼到這裏來了?」
有了這個心思,折可適便磨磨蹭蹭,等著眾人散盡,又眼看著董樂娘上了一輛馬車,便悄悄跟在後面,尾隨而行。好在那馬車為防顛簸,駛得甚慢,折可適大步尾隨,倒也跟得上。只見那馬車在長安城中東拐西彎,跑了有半個時辰,終於駛進一間院子中。此時夜色已深,只有院子前面有兩盞昏暗的燈光,折可適遠遠望去,卻看不清是什麼所在。只隱約聽到有幾個人低聲說話,還有一人的聲音竟甚是耳熟。折可適更覺得奇怪,藉著夜色掩護,悄悄走近了過去,頓時大吃一驚,幾乎叫出聲來。好在他反應甚是敏捷,立時便用手將嘴死死掩住。
「你們想幹什麼?」到這個時候,折可適已經沒有心思欣賞新式武器了。
「海?」眾人轟然笑起來,「薛世顯,真是福建子!無怪都說南人乘船北人騎馬!」
「站住!」「站住!」此起彼伏的聲音在街道中響起,提著燈籠的衛卒飛快地跑了過來,用懷疑的目光盯著折可適。
「石帥。」仁多保hetubook.com.com忠想了一陣,終是拒絕了眼前的誘惑,但卻在言語中留了幾分餘地,「主君蒙難,為人臣者何忍棄之?願石帥全我仁多家君臣之義。朝廷與石帥之恩德,臣等銘記於心,不敢或忘。若破賊之後,主君願舉國內附,則臣家自當為朝廷之忠臣。」
他的頭突然劇烈地痛了起來,「狀元,狀元……」那個聲音也似利箭般,刺入了他的頭顱。
「這,石帥鈞令……」宋貴正在委婉拒絕,那邊張范與種杼都注意到了這邊的動靜,二人眼尖,早已遠遠看見折可適,種杼遠遠便叫了起來:「是折大哥嗎?」
「居上位者,貴在能持天下以公,賞罰嚴明。一味以私情討好下屬,適為下屬所輕,乃自取敗亡之道。種杼、姚鳳之事,你可修書分送三種二姚,不必多說他語,七日之內,朝廷自會收到他們自劾之表章。」石越淡淡說道,但神色卻甚是堅決,「種杼、姚鳳若至汴京,誰能擔保無人從中求情,敗壞制度?本帥連這點擔當都沒有嗎?非止種杼、姚鳳,其事必有同謀,須一體查出來,按軍法處置。文煥來長安是極機密之事,種、姚如何得知?有無人泄密?職方司內有無知情不報者?有無縱容者?一個也不能放過!」
只在一瞬間,折可適便接觸到了事情的本質。想著即將發生的戰爭,折可適對這個密使頓生好奇。
幾個青年正在那裡飛馳,談笑風生,意氣方雄,他們正縱馬追逐著一隻牙獐。其中一個白袍青年猛一夾馬,竟比眾人快出一箭之距,便在這毫不間歇的一瞬,那英氣勃勃的白袍青年迅速抽箭搭弓——只見弓如滿月,箭似流星,牙獐應聲倒地。青年們頓時發出歡呼。
張范卻向姚鳳說了聲「恕罪」,大步走了過來,見著折可適,一把拜倒,說道:「折大哥,想煞兄弟了!」
「誰會相信?」中年男子殘酷地反問,他抬起手,一疊報紙飛散開,鋪滿了空闊的房間,「你看看吧!」他冷酷地緊抿著唇,轉身離去。
「是!」
折可適全神貫注地偷聽著張范等人的談話,一時間竟忽略了宋貴的人正在巡查,待到他藏身的巷子兩側都傳來腳步聲時,已是為時已晚。折可適此時便顧不上再偷聽,忙觀察周邊的環境,卻發現竟然沒有他的藏身之處。好在折可適頗有急智,不待被人發現,自己主動走了出來,大搖大擺地朝著長安西驛走去。
「我們會的!」
種杼與姚鳳都沒有說話,樹後面只聽見棘輪轉動的咔咔聲。外面,張范似乎注意到這邊,開始派人向這邊來巡查。
「過往不提。」石越微笑著打斷了慕澤的話,道,「本帥甚為欣賞慕將軍的才幹。」
「那是不得已而為之。」種杼沒有了笑容,「我們約好時間賺門,張大哥那關通不過,只好出此下策……」
「在下亦素仰折致果之名,若有致果為證,讓世人知道我等並非不忠之臣,只是為國除逆,死亦無憾。」姚鳳淡淡地說道,目光中儘是憤怒與決然。
折可適幾曾見過這等場面?他又從來沒有過「買票」的概念,也不知道要在何處買票,只好詢問車夫。
折可適點頭示謝。待車夫調轉車頭走了,他又左右觀察了一下,沿著梨花園的圍牆,專往人跡少的僻靜處走去。到了一個沒人的地方,折可適從地上撿了一顆石頭,輕輕扔進院中,自己在牆外聽了半晌,見裏面並無動靜,當下將袖袍一挽,竟翻起牆來——以折可適的身手,區區一座梨花園的圍牆,怎麼攔得住他,輕鬆便翻了進去。
神思既恍惚,卻又清醒。人生中無數的片段糾葛,似乎在這一刻紛至沓來,爭先恐後地在他眼中浮現。
慕澤忙欠欠身,道:「當年……」
「來,我來介紹一下。」種杼的熱情似乎帶著做作,「這位是職方司的姚鳳姚子鳴大人。」
但是對於折可適,張范卻真不知道要如何回復。
「是。」豐稷讀懂了這句平淡的話背後的殺氣。
折可適連忙扶起張范,看一眼他的裝束,此時更看得分明,長腳幞頭、紫綉抹額——折可適心中更無疑問,這紫綉抹額,在熙寧十一年已明頒詔旨,武人非諸班直、衛尉寺不能系戴。再看張范的背子,胸前綉著實心雙戟相交圖——根據熙寧十一年樞密院頒布的武官標誌圖案,這是正九品上仁勇校尉的標誌。
那個宋貴在分派著人手,向折可適所在的方向開始巡查。折可適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小心地掩飾著自己的行蹤,一面大腦飛快地運轉著,判斷眼下最佳的對策。眼見著巡查的衛兵越來越近……
「還要事先買?」折可適也呆住了。
眼見著折可適將目光緩緩移到自己臉上,張范的臉慢慢變成赭紅色,卻是說不出一句話來。
「他若就這樣死了,他不會甘心的。」仁多保忠沉聲說道。
種杼輕蔑地撇撇嘴,冷笑道:「折大哥再也想不到,那上面竟然是文煥那個逆賊!三個西夏人中正中間那個便是!」
石越沒有應聲,但他在心裏也在說著:「你若這樣死了,實在是太不值!」
「武人是國家之鷹犬爪牙。不服從命令的鷹犬爪牙,沒有任何存在的價值。朝廷對武官不為不厚,但是他們亦必須恪守自己的本分。」石越冷冷地說道,「小節有虧,或可優容。身為職方司官員,卻憑一己之好惡殺人縱火,目無國法,此風若長,國家終有一日,必陷入萬丈深淵不能自拔。」
豐稷一時無辭,顯然對此他也不知道詳細。
他終於絕望了,他跪倒在地,不停地顫抖,最後蜷曲成一團,他的頭深深地埋在他的膝里,可是這一切,無法躲避那些尖銳而冷酷的聲音:「文煥投敵,文煥投敵!」
「那官人要記得早點回驛館。長安雖放寬了,但子時以後,仍是要宵禁的。」車夫好心提醒道。
「張哥,是自己人!」一個爽朗的聲音傳到折可適的耳里。他不禁在心裏暗暗笑了笑,來的人竟然又是熟人,種杼!又是一個種家的人,不過這個種杼在種家這一代的兄弟中,並不是出眾的子弟,也不甚被人注意。幾年前種杼離開延州后,便不知道他去了哪支部隊,算算年齡,今年應當正好是虛歲二十。
「多謝石帥。」仁多保忠謝道,他與慕澤都有幾分驚異。宋人對文煥的仇視,仁多保忠與慕澤是可以理解的,但石越如此作態關心文煥的傷勢,在二人看來,無疑是一種政治姿態——這分明顯示著宋朝決心籠絡所有西夏的將領,對過往的所作所為,既往不咎。對此,仁多保忠倒也罷了,慕澤卻幾乎按捺不住心中的沸騰。
西夏密使,竟然要調動衛尉寺的部隊來守衛?!
石越走出書房幾步,忽然想起一事,又停住,問道:「折可適與這案子關係有多大?」
折可適便知道接下來便是演鴻門宴了。此時雖然離唐裝出場的公孫大娘尚遠,但折可適卻已是心馳神往,完全融入戲中了。如此不知過了多久,忽然間,只見滿座一齊鼓掌的鼓掌,叫喚的叫喚,便見兩個漢裝舞者徐徐退場,進場兩個唐裝舞者,其中一個卻是女子,折可適只聽到旁邊有人不斷地叫著「董樂娘」,便知那個女子是眼下的「長安第一名伎」董樂娘了——宋代民俗,賣身者為娼,賣藝者為伎,要當得上「長安第一名伎」的稱號,必然要才貌藝三絕。折可適也想知道這董樂娘長得是何模樣,連忙定睛仔細望去——只覺得那董樂娘,粗看起來,其實相貌也是平常,雖然也可稱美貌,但這種程度的女子,伎者中並不少見;但細看第二眼,便覺得她一隻鼻子生得甚是可愛,倒似是用冰雕用玉琢就一般,便是放到她臉上,便是絕配,絕無半點瑕疵,而若是換到別的女子臉上,卻總要損了幾分顏色。折可適雖然早已娶妻,但平生半在倥傯,少近女色。忽然間見到如此佳人,只覺心中一動,不竟得生出幾分難得的憐香惜玉之情。
「啊,娘娘,娘娘!」聽到這聲呼喚,m.hetubook•com.com那些灼熱與痛苦似乎又在瞬間遠離了他,他驚喜地叫著,看著母親從小徑上緩緩行來,臉上帶著溫柔的微笑,但那柔情目光卻沒有落在他的身上,她正全心全意地看著一個正在擺弄小竹弓的童子。「阿煥,今天的詩記熟了嗎?」
沒錯,折可適再一次確認,這個聲音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張范!與自己一起在延州打過仗的張范!但是,張范不是聽說已經調到衛尉寺了嗎?折可適心中不覺一驚,又露出頭看了一眼視線內的士兵——穿的都是普通的紅色戰袍。但是這些人的表情與動作,卻瞞不過折可適,在所有的軍營中,真正當過兵的人,都可以很容易分辨出來衛尉寺的軍法隊與普通士兵的區別。
那「竹竿子」將拂塵搭在一隻手上,在一邊抑揚頓挫地說著:
潔白的羽箭,直刺入牙獐的腦內,這可憐的小獸還不及掙扎,便即斃命。
此時那戲台上,兩個舞者正在一同唱著一曲《霜天曉角》,折可適細聽歌詞,卻聽唱的是:
「阿煥背得真好,但阿煥知道詩里的意思嗎?」
「我沒有降敵,我沒有!」他喃喃地重複著,不知說了多少遍,最後口裡吐出的,只是自己也不理解的沒有意義的字眼,他俯下身子,撕掉了一張又一張報紙,彷彿這樣做可以令一切不復存在,可是報紙鋪天蓋地,他不知撕了多少,也撕之不盡,甚至,一點也沒有減少,最後,那些報紙上的黑色大字,竟一個個地跳出來,對他嘲諷地猙獰地大笑大叫:「文煥投敵,該死,該死!」
「恭喜兄弟又高陞了。」折可適與張范一見面便開起玩笑來。當年他們一起在延州之時,張范還只是個陪戎校尉。兩個人不僅一起打過仗,還曾經一道在無事的時候偷偷跑到橫山蕃落的地盤去打獵,稱得上是交情深厚。當時種杼還不過是個毛頭小子,也經常跟在二人屁股後面,幫他們拖獵物。
《劍舞》表演完后,又有當時人孔三傳首創的諸宮調雜劇,而最後壓軸戲,卻是一劇《千里送京娘》,由董樂娘來扮京娘——這個故事,本來是流傳於民間的傳說,說的是宋太祖的英雄事迹,但是當時畢竟是宋朝,雖是替宋太祖歌功頌德,但若說是宋朝之事,則只怕沒有人敢演一條盤龍棒打出八百座軍州的好漢趙匡胤。因此那編寫劇本之人,便想了個主意,竟將此事強安在了唐太宗的頭上。一般看客,無論貴賤賢愚,卻也樂在其中,雖然戲中一口一個「李公子」,但卻人人皆知那是「趙公子」。而宋人寫的《千里送京娘》與馮夢龍之版本,也大相徑庭。其中那京娘,便不是弓鞋小腳,最後也沒有自縊而死,而是在「唐太宗」即位后被收為義妹,共享富貴,竟是一個大團圓的喜劇。
有人高聲稱讚著。
「文兄!」又一個他所熟悉的聲音道,「你今後有何打算?」他猛然間辨出,那個聲音的主人,是薛奕!薛奕!
慕澤眼中閃過一絲熱切的光芒,見仁多保忠望過來,連忙垂下眼帘,淡淡回道:「不敢。石帥之胸襟,讓人欽佩。」
「他們還有臉來見我嗎?!」石越的語氣像刀子一樣尖銳,「你讓他們兩個上表自劾吧,任廣最多是降職,至於許應龍,你替本帥問問他,是想去凌牙門,還是想回家種地!」
姚鳳彷彿看出了張范的心思,掏出腰牌遞給張范,一面淡淡地說道:「兄弟也是延州軍中出身,收復綏德之役,兄弟便在種太尉帳下,只不過與張大人各屬一營,兄弟職卑位低,因此張大人不認識罷了。」
「將軍莫要中奸人之計。」石越懇切地說道,「梁乙埋派人刺殺諸位,便是想離間仁多統領與大宋之關係,以逞其志。本帥疏於防範,讓賊人得手,文將軍受傷,已是親者痛仇者快。若將軍竟中其計,豈非使梁乙埋笑我等無謀?還盼將軍三思。自今日起,本帥自當加強驛館防範,斷不再使梁氏有機可乘。」
豐稷心裏一動,立時明白了石越的用心。對摺可適故意冷淡,不僅可能招致折家的怨恨,也顯得太做作,易招來誤會。但太親熱了也不是好事。畢竟安撫使與邊疆實力派的武將關係太好與太壞,都不是朝廷願意看到的事情。這一瞬間,豐稷似乎都有點明白了石越絲毫不顧忌得罪種、姚兩大將門的行動。若石越此時向他解釋,他要嚴懲種杼與姚鳳,只是出於對特務政治的恐懼與厭惡;他不怕得罪種姚二家,只是出於宋朝制度的深刻理解與對三種二姚性恪的了解,豐稷是一定不肯相信的。
石越擺了擺手,道:「相之放心,大宋之體制,種姚二家若有不臣之心,是自蹈死路。莫看三種手綰兵權,姚家世代從軍,朝廷若要誅殺之,只須遣一介之使,便可持其首級而歸。」
「奉命?」張范歉然一笑,用不容商議的語氣說道:「兄弟奉有嚴令,除非是任大人、許大人親自來此,否則,無帥府手令,任何人不得入內。」
他想起那一箭,那痛楚,那些報紙……
「能讓陝西路派董樂娘這樣的歌伎深夜前去獻技,能調動衛尉寺的人嚴密守護,還引起職方司的興趣……」折可適心裏轉珠似的快速掠過種種想法,一個驚人的念頭猛地跳了出來:「難道是仁多澣來了?」想到此處,折可適更加興奮起來。「想個什麼辦法才能賺得進去呢?」
那個男子,真是驕傲啊。但是我卻打敗了他,我才是武狀元……我?我是誰?
折可適停住腳步,無辜地望著被引到自己身邊的衛卒,但神態間隱隱又有幾分高高在上。
「我沒有降敵!」他聽到自己喃喃地說道,聲音里只有他才聽得出來的哭腔。
「外面的火是不是你們放的?!」折可適又問了一句,雖然是極力壓著聲音,但是任何人都聽得出他聲音中的冷酷。
石越默默地站在床邊,望著昏迷不醒的文煥,什麼都沒有說。
「黑雲壓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鱗開。角聲滿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半卷紅旗臨易水,霜重鼓寒聲不起。報君黃金台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阿煥一邊背,一邊站了起來,走了幾步,忽然叉起了腰,看著遠方,稚氣的臉上竟是一片豪邁。
透過昏暗的燈光,折可適可以看到在大門前,在院牆外,到處都是荷戈執戟的士兵,而院子的大門上方,赫然寫著「長安西驛」四個大字。
「石帥……」別的什麼倒也罷了,豐稷卻是擔心時機不對。但是石越卻不容他多說,毫無迴旋地說道:「此是不赦之罪。本帥不但要在長安給職方館、職方司立個榜樣,還要上奏皇上,請嚴訂職方館、職方司之條例,申明紀律。賞功之外,當以嚴刑峻法罰過!」
「好箭法!好彩頭!好狀元!」
「暫時可以如此斷定。」石越說道,「梁乙埋派人潛入陝西作亂,是有先例的。」說罷,目光有意無意地瞥了一直沉默的慕澤一眼。
他在無邊的痛楚海洋中漂浮,黑暗籠罩著一切,他卻覓不到可以依恃的稻草浮木。
果然是衛尉寺的人!
綠陰與清泉在瞬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更加刺骨的灼熱。「啊,啊,」他不禁呻|吟起來,「嫡母,嫡母……」
「是。」豐稷對此倒並不懷疑,「只是種杼、姚鳳,是否移交衛尉寺,押解至京審問?」豐稷如此處分,全是替石越著想。
其實伎女會武藝,甚至精擅騎射,在宋朝並非是稀罕的事情。汴京教坊,有不少伎女,其射技便是尋常的禁軍士兵,都望塵莫及。但折可適此前接觸過的歌伎,卻都是只會詩畫歌舞,從未有過如董樂娘這般,似乎竟是受過嚴格的劍術訓練的,自然是大感訝異,對於董樂娘這個女子,竟也生出前所未有的好奇心來。
「嗖」的一聲,一枝短小銳利的弩箭高速平直地直衝向文煥……
便在此時,剛才似曾相熟的聲音再次響起,並且更加清晰。
「我沒有降敵!」他咬起牙,但不知為何,全身卻鬆弛了下去,軟弱無力地道:「我也不https://m.hetubook.com.com會降敵!」
「河套為我必爭之地。自夏賊據套為穴,形勢逆轉,彼遂得出沒自由,東西侵掠。我守御煩勞,三秦坐困。故河套之患不除,中國之禍未可量也……」一面細心地重新檢查自己的奏章,一面聽豐稷憤怒地彙報著長安西驛發生的案件,石越的表情看不出什麼波瀾。直到聽到折可適居然也涉及其中之時,才微微揚了一下眉毛。
不止是折可適,連張范,頓時也明白了種杼的熱情為何如此勉強。姚家與種家,都是山西巨室,又都是大宋將門,便以這一代當家人而論,種家有「三種」,姚家有「二姚」,都是名滿西州的名將。因此兩家子弟,素來彼此看不起,暗地裡咬著牙要爭個上下的。
慕澤的眼中,閃過不易察覺到的熱切。連仁多保忠,在這樣的價碼面前,也遲疑起來。
折可適心中頗有疑竇,只覺今晚的事情難以索解。但是越到這種時候,他反而越是冷靜。當下只不動聲色地跟著種杼與姚鳳在長安西驛中穿行。只見種、姚二人一路不發一言,在驛館之內行走,竟不要絲毫停留與遲疑,彷彿對此地竟是極為熟悉的。折可適又細細觀察,見這長安西驛規模頗大,此時火勢已越過西牆,驛館的人眾與衛卒,拎著水桶前後相繼地向西邊跑去,顯得一片混亂。折可適深知城市之內失火,向來是了不起的大事。長安因為是離西夏最近的大城,擔心姦細縱火作亂,所以才會嚴厲推行宵禁。此時他腦海中不斷想起種杼與姚鳳那有點詭異的笑容,心中隱隱伏著一個想法,卻又不由自主地極力迴避著。
兩隻手掌,在空中擊出清脆的響聲。
「文煥投敵!」那聲音,似乎彙集了千人萬人,似乎已經成為了聲音的海洋,衝擊著他早已痛苦不堪的心。那聲音,帶著百折不撓的信念,彷彿一定要將他摧毀掉方才甘心。
正在暗暗算計之時,忽然,西邊的夜空中映得通紅,折可適一怔之間,便聽到喧嘩之聲大起:「著火啦!」「著火啦!」呼聲喊聲從西邊傳來。張范與宋貴也聽到聲音,連忙回頭望去,二人臉色立時便變了。
「弩箭未中要害,射中左胸上方靠肩處……」石越暗暗鬆了口氣,但是豐稷的表情卻並不樂觀,「然弩箭上淬有劇毒……」
「石帥,許應龍與任廣在外面候見……」
「在下姚鳳姚子鳴。久聞折致果大名,不料今日竟得親見。」姚鳳客氣地說道。雖然四個人都曾經在延州軍中效力,但是姚鳳即便是在姚家內部,也是個不引人注目的子弟,折可適對他幾乎是一無所知。但是之前已偷聽到姚鳳是職方司的人,折可適猛地想起一事,不由移目望了種杼一眼——難道種杼也加入了職方司?
其實這話已經不必問。
「是。」仁多保忠欠身應道。
「拿下!」看見折可適三人的張范,臉色如同黑炭一樣。
折可適猶豫著。
姚鳳苦笑道:「馬上便要宵禁了。待討了手令再回來,早誤了事。說不得,還要請張大人通融一二。」姚家的人,難得向人低聲下氣,姚鳳話中竟帶了幾分懇求的語氣,連張范都感覺有點意外。
因為這齣戲是新編的,折可適以前從未看過,此時倒也看得津津有味。而董樂娘扮演的京娘楚楚動人,反抗強人時機智貞烈,與她演公孫大娘之時,竟全然是兩般模樣。演公孫大娘之時,董樂娘是讓人又敬又愛;演京娘之時,卻是讓人又憐又愛。折可適幾乎想要自己跳到台上去,護送著京娘回鄉了。
「折大哥向來是義薄雲天的人,今日機緣湊巧,正好請大哥來作個見證。」種杼說話間,已開始校對準星,「大哥知道那樓上的人是誰嗎?」
在這一刻,所有肉體的痛苦都消失了,因為他陷入了更深的、絕望的深淵,在那裡——無盡的黑暗令世間最大的痛苦都只能遁形。他在深淵里沉淪,心中只有最初那一片延綿的綠,他忽然間想起:那是汴京的郊外。那縱馬豪語的人,是自己,那從小立志的,是自己,可為什麼,一切會變成如今這樣呢?
「什麼種家姚家!」聽到這話,石越的臉上如同掛上了一層寒霜。
「奉命來拜會裡間的那位。」折可適從姚鳳的語氣中,聽出了一絲不屑。
「石帥這邊請。文郎君一直昏迷不醒。大夫說,若能熬過今夜,便不會有事。否則……」仁多保忠引著石越往一間房間走去。他與文煥畢竟有幾分情誼,且文煥在西夏所娶之妻,正是仁多族的,二人又是親戚,說起文煥的傷勢,仍然忍不住擔心。
文煥……文煥是誰?他的頭又刺疼起來,這個名字,是如此熟悉,卻如空中的飛羽一樣無法抓住。眾人也齊聲喝起彩來:「壯哉斯言!壯哉狀元!」「果真能觀兵靈夏,克複燕雲,平生更有何憾?!」
事實有時候就是如此的令人啼笑皆非。
靜夜中的這一聲高呼,頓時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一段念完,「竹竿子」將拂塵一甩,退至幕後。便聽樂部開唱曲,和著樂曲,董樂娘與另一個舞者便舞起劍來。這一番劍舞,在旁人看來倒也罷了,雖然贏得一陣陣喝彩之聲,但平常之人,亦不過是看個熱鬧。但在折可適,卻是大吃一驚——他看到那董樂娘一擊一格,一撩一架,雖是為了賞心悅目而加了許多好看卻無用的變化,但是從她的步法與手腕的動作,折可適卻可以肯定董樂娘是會真正的劍術的。
「你們是替天行道,別人便活該被你們燒死?!」折可適厲聲罵道,「你們的道義,便要無辜的人替你們殉道?!你們的確是玷辱家門!」
「本帥只想知道他是生是死!」
傍晚時分,折可適從驛館租了輛騾車——長安的驛館,怕犯了帥司衙門的禁令,沒有人敢租馬匹給私人。好在折可適生性洒脫,也並不介懷,只坐著騾車到了梨花園,只準備看戲。不料,待他大搖大擺下了車來,竟是大吃一驚——梨花園前面人山人海,車馬停滿了整整一條巷子。他從下車的地方走到梨花園的門口,幾乎要走半里路,而這半里街道之上,卻擠滿了密密麻麻的男女老幼。
「當然知道,這是李賀為平定藩鎮之亂所寫的詩,詩里說,為了要報效像黃金台一樣珍重的君恩,為了消平藩鎮之亂,寧願手提著寶劍為官家戰死!」阿煥昂然地抬著頭,忽然高聲叫道:「娘娘,以後我也要平定藩鎮之亂,成為統兵十萬的太尉!」
那個被喚做阿煥的童子頭也不抬,一邊玩弄著竹弓,一邊回答:「記熟了!」
「原來是姚大人。」張范客氣地打著招呼,但是他是個嚴謹的軍人,目光中始終帶著懷疑,還有一份對職方司這種「神秘」機構的不信任。
折可適心裏的疑團越來越大了。
此時種杼與姚鳳也走了過來。
「我沒有投敵!」他撕心裂肺地大叫,可是這聲音,敵不過千人萬人的聲音海洋,轉瞬就湮滅得他自己都聽不見了。
瑩瑩巨闕,左右凝霜雪;且向玉階掀舞,終當有用時節。唱徹,人盡說,寶此剛不折,內使奸雄落膽,外須遣豺狼滅。
「你是何人?」
張范驗過腰牌,笑道:「實是失禮了。」一面又狐疑地問道,「種兄弟與姚大人來此,不知有何公幹?」
兩個舞者唱罷,便是樂部唱曲子,舞者舞起一段《劍器曲破》來。只見衣帶飄揚,劍光耀眼,柳腰蓮步,漸欲迷人,看得人眼花繚亂,台下頓時響起一片叫好之聲。
刺探這種軍國機密,一旦引起誤會,只怕自己會被當成姦細處死在長安。
啊,那是何處?如蔭綠蓋,無邊翠障,道上青草延綿,嫩綠可喜,那綠忽似一股清泉流過他的心,讓他在焦熱中感到一陣沁人的涼意,那,那是哪兒?他竭力地思索著,這地方是如此的熟悉,本應該是刻在他心底深處的呀,可為何,為何竟想不起來?那是哪裡?
熱,四周全是滾燙,彷彿有烈焰燒炙著自己的身體,直達自己的內心。他覺得自己如處洪爐之中,正被炭火煅燒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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