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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宋3·燕雲

作者:阿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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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廟堂無策可平戎 第四節

第二章 廟堂無策可平戎

第四節

「這可能是交鈔發行過多所致。」金蘭倒也不是一無所知,但對於她這樣的身份而言,汴京物價實在不是她需要關心的事情。
「啊?」金蘭聽到這個消息,頓時臉色慘白,「這……連石府也不知道信嗎……皇上聖意……」
侍婢搖了搖頭,低聲回道:「還沒有。」說完,她微微抬頭,看了一眼金蘭,輕咬下唇,又安慰道:「夫人,或許明天便有消息了。」
王昉被她笑得面紅耳赤,羞得快步走過去,一把搶過來,藏在身後,一面啐道:「你也不是好人。虧我這麼幫你!」
那管家當時的的確確是每貫銅錢收了二十文的好處,他心裏雖然知道這個高麗夫人精明,卻也斷不敢承認,只是彎著腰回道:「小的糊塗,當時沒有想到,這一兩個月間,到處都聽說陝西的事了,這個月汴京要一千五十文交鈔,才能換到一貫銅錢,而且好像還在漲……到外面買東西,鈔一個價,錢一個價。府里收來的田租,除了糧食外,客戶都是用交鈔交的租,可是家裡的下人,若還是按原來用交鈔發月錢,許多人家便要過不下去了。而今不論什麼東西,比去年都漲了兩三成,這交鈔、銅錢上再這麼來一下……」
管家嚅嚅道:「小的當時也不知道。不過後來聽說陝西那邊一貫緡錢可以換到一千一百六十文交鈔,汴京的錢莊,都在想辦法調銅錢去陝西收交鈔……」
金蘭對這個雍王沒什麼好感。宋人以虛歲計算男子年齡,熙寧十七年,延安郡王已經九歲,信國公殿下也已經八歲,從皇帝、太后、皇後到朝廷的大臣們,都開始張羅著給這兩位皇子挑選師傅。然而延安郡王——亦即大宋朝實際上的皇太子,卻偏偏體弱多病,難以入學,所以一直拖延不決。皇后本來準備先給信國公選個師傅,但正當金蘭等人興高采烈地籌劃著替信國公挑一個好老師的時候,這位雍王殿下卻奏了一本,說了些「長幼有序」之類的話,結果這件事便沒了下文。
當今對這位「賢王」的「寵信」與「友愛」,實在令人唏噓,以前金蘭所見所聞的宮廷鬥爭,要麼便是如遼國一般赤|裸裸地拔刀見血,父子兄弟手足視同仇讎,不殺個你死我活血流成河便決不罷休;要麼便是如高麗一樣,雖然同樣是仿若不共戴天,但只要不造成明目張胆的威脅,最多便「只是」強迫諸王子們出家為僧……但像大宋這樣做得這般溫情脈脈,不露聲色的,則實是讓金蘭嘆為觀止。她是頗知其中內情的,自王安石為相以後,宋朝財政便慢慢規範;至改官制后,特別是為了應付對西夏的戰爭,財權更是進一步下移,分別由戶部與太府寺掌握,皇帝直接控制的財富越來越少,而當今皇帝更是賢君英主,為了緩解國庫用度,他三番五次削減宮內用度,大內如今至少有兩三座宮殿年久失修,他都捨不得花錢——可為了給他這位皇弟興建王府,皇帝竟是毫不吝嗇地掏出了二十余萬貫!這二十余萬貫銅錢,除了向天下詔示皇室兄弟敦愛,皇帝重視手足親情外,其目的其實只有一個,就是讓雍王殿下住得離禁中遠一點。這顯然也不只是皇帝一個人的想法,因為一向錙銖必較的戶部尚書司馬光竟罕見地沒有反對。
「表嫂。」金蘭見著王昉,忙斂衽道:「豈敢勞動嫂嫂。」
「是。下人們是想月錢改發銅錢,可府里的交鈔若去錢莊兌銅錢,損失極大。小的不敢擅作主張,要請夫人給個主意。」
「不讓宰相在位太長,以防結黨營私,盤根錯節,實是祖宗之法。皇帝即位后便不再讓韓琦為相,難道真的是因為他是所謂的『舊黨』嗎?那曾公亮又是什麼黨?」王昉目光流動,顯得有點興奮,「韓琦是千年老狐,罷相之後,便回鄉求田問舍,奢華度日,偶爾上點奏章,以示忠君憂國之意。所以韓家才能備受皇上的恩寵,至今不絕。他和石子明倒真不愧是翁婿,這幾年石越之法,與他異曲同工。他閉門不見賓客,不講學,不著書,將門客或遣散,或薦官,只留了一個潘照臨,也整日只是在汴京遊山玩水,講佛談經。雖然偶爾也購買田宅,但畜養聲妓這類的事情,卻絕不沾惹,而且隔三岔五還向皇上遞些密奏,以示絕無怨望之心。真不知他從哪裡學來的這些本事——所謂『物為反常即妖』,他要去學人家自污,只怕畫虎不成反類犬,皇上是英主……」
「此人說的事,絕非捏造。」王昉斷然否定了金蘭的猜疑,「據其所言,西南局勢實是到了駭人聽聞之地步。他說曾經親身跟隨禁軍平亂,西南夷雖然各寨多有恩怨,不得合縱,未成大患,但叛亂之種落,大者數十,小者上百,聲勢驚人。夷兵在群山之間來去自如,官兵勝則不能追,敗則不能退,極為被動。若有軍官食古不化不知變通者,禁軍精良之鎧甲更是反成累贅。故官軍每戰每敗,士氣低落。許多官兵水土不服,軍中疾病蔓延,而醫、葯皆不足,亦使戰力銳減。除此之外,糧草補給更為大患,往往有糧也運不上前線——不僅是群山之中轉運艱難,西南夷剽掠糧道,民夫逃亡不斷,便是在益州腹地,若無官兵護送,便有盜賊搶糧,甚至有運糧之民夫與盜賊裡應外合者……除此以外,更有一將無能累死三軍者,或此州屯集軍糧任其腐爛,而彼州卻庫無顆谷,將士只得忍飢挨餓。而另一面,卻是官府拚命和買強征糧草,百姓民不聊生,盜賊蜂起……這些事情,絕非衛棠所能捏造的,他也不敢捏造!我聽到流言,益州路的米價,數月之內,已翻了兩到三倍。我又留意打聽了附近諸路之糧價,陝西、京西,乃至河東、河北,糧價都居高不下。甚至在汴京,物價亦漲了不少……」
「這人來京,不過是一個月以前的事情。」王昉淡淡說道,嘴角間卻若隱若現地流露出譏刺的笑容,「衛棠是否另有深意,非外人所能知。但他們《秦報》不敢報道,卻想讓《汴京新聞》出頭,用心也未必那麼純良。只是他卻不知,呂吉甫的黨羽日夜不離地守著《汴京新聞》的每一處印書坊,就算外子不怕得罪權貴,亦無能為力。本來外子有意讓那人去面見司馬君實,但他卻怕給《秦報》惹上是非,趁我們不備,連夜跑回了陝西……」
王昉笑著扶起金蘭,挽了她手一邊向裡間走,一面笑道:「蘭兒,柔嘉縣主回來了。」
雍王的用心金蘭看得清清楚楚。只因在宮中延安郡王與信國公與他人不同,均由皇后親自撫和-圖-書養,故此將來繼承統緒的機會自然要高於其餘的皇子——若是延安郡王平安無恙,以長幼,以血統,自然都沒有信國公的機會,而且無論是王賢妃也好,金蘭也好,都不敢有這樣的野心;但如若這位皇太子殿下有什麼萬一,那麼其餘皇子中,信國公年紀最大,又是皇后撫養長大,雖然在血統上佔了劣勢,但若有朝一日朝臣們為了防止兄終弟及的情況出現,擁立年紀較長的信國公,也不是不可能的。畢竟所謂的「血統」,是由父系而非母系決定的。信國公的高麗血統固然會有「夷狄」之譏,但他畢竟是大宋皇帝的親子。更何況他母親貴為高麗公主,諸皇子之中以他母親的出身最為尊貴!雖然眼下人人都認為信國公毫無機會,但金蘭卻相信,天下之事,變化無常。
金蘭卻是越想越覺得好笑,捧著肚子,指著那張畫紙,笑道:「這……這就……就是……清……清河郡主給給描……描……」
而除了西南夷以外,金蘭更不知道王昉所說的「大風暴」指的是什麼了。
金蘭一聽說到唐康,立時止住笑,急道:「嫂子不知,我真是急死了。到此時也沒見著人回京……」
「只是,這樣的日子,已經不長了。」王昉頗有幾分幸災樂禍地說道。
「這場大風暴,對有些人來說,是滅頂之災,但對錶弟來說,卻是天佑。」
這位楚國大長公主與多數公主一樣,不幸被指配了一個自己完全無法喜歡的駙馬,而更不幸的是,她竟偏偏不肯接受這種命運。於是在短短几年內,夫妻感情急驟惡化,最後竟鬧得夜叩宮門,要與駙馬分居——宋朝的律令,宮門夜開是極為嚴重的事情,兼之這位公主常常與內侍們飲酒作樂,又無法處理好婆媳關係,早已引人側目,竟因此惹得台諫紛紛彈劾,眾議嘩然,最終被降封為沂國公主。但她卻絲毫不放在心上,竟是寧死也要與駙馬離婚,皇帝迫不得已,只好遣人向駙馬家說情,說「凡人富貴,亦不必為主婿也。」委婉請求駙馬家解除了婚約——這可以說是楚國長公主,同時也是大宋朝所有公主的事迹中,最為驚世駭俗的一樁大事件,當時這位公主不過二十五歲。
「你不是特地來告訴我幾個月前的事吧?」
王昉見她取笑,笑著把綉屏丟到榻上,嘴裏卻不甘示弱,正色道:「我繡的是捉鬼圖,有鎮宅辟邪之神效。」
金蘭聽她說得認真,不由得半信半疑走過去,撿起綉屏一看,便見這小小的綉屏上面,東一條線,西一條線,紅一道,黑一道,綠一道,不知怎麼樣便拼湊在一起,依稀像個圖案,但無論她怎麼樣仔細看,卻終究看不明白王昉繡的是什麼。她橫豎左右靜靜地看了半晌,正不得要領,忽然看到旁邊的小几上壓著一張彩圖,一眼瞄去,卻是一幅比翼雙飛圖,她回過頭,又看了一眼手中的綉屏,忽然發出一聲大笑,一隻手指指圖案,一隻手指指綉屏,笑得前俯後仰,幾乎岔過氣去。外面的婢女婆子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都悄悄靠近來偷看,看到金蘭手裡拿著的綉屏,一個個也捂著嘴竊笑不已。
但金蘭與王昉去靜淵庄卻撲了個空,柔嘉與清河一大早便都被太后召進宮了。金蘭本想與王昉一道在靜淵庄等柔嘉回來,但是她沒等上多久,便有家人領著石府的人過來,說是石夫人請她過府,金蘭不敢怠慢,連忙又託了王昉代她向柔嘉與清河賠罪,又轉道去石府。這麼著來去折騰,到石府時已是隅中時分。她才到了門上,便見阿旺已在那裡等候。她知道阿旺在石府雖然只是個婢女,但石府是大宋少有的幾家對待下人極為平等的簪纓之家,她聽說石夫人甚至允許阿旺自己擇婿!只是不知為何,阿旺似乎一直沒有找到她的意中人,倒是將極大的熱情投入到了怡園——石越為了女兒,不惜重金在汴京城南買了一座名為「怡園」的小莊園做學校;梓兒又用自己的關係說服了許多名門閨秀,甚至還請到了被遣散的老宮女到怡園任教,教授女紅、禮儀、琴棋書畫甚至是算術、格物等等科目,吸引了十余家朝廷大臣將自家的女兒送到那裡學習,連當今官家最寵愛的淑壽公主也常到怡園學習。阿旺便在怡園教習彈箏與夷語。金蘭一面隨著阿旺向後院走,一面便笑道:「卻不知嫂子召我來有何事?」卻聽阿旺笑著回道:「實是相公要見縣君,應當是為了二公子的事。不過早上有兩位客人來求見相公,相公和他們談了幾個時辰了……」
「大事?」金蘭愣住了。
「石子明怎的不知道了?」王昉輕輕哼了一聲,道:「陰謀詭計是他的拿手好戲,不過依我看,他多半在策劃著大事呢!」
「但願他能平安度過這一劫。」金蘭幽幽嘆道。
王昉望著金蘭,冷笑道:「方才還笑我呢,你也是個獃子。守路口有什麼用?不如打點各司衙門有用。你家官人昨晚便回京了,皇上親降指揮,表弟是被關在御史台。一同犯事的,還有兩個武官,連衛尉寺都沒沾上邊,直接送到樞府的牢裏面了……」
「他不會有事的。」王昉篤定地笑道,「你聽我給你解釋了,便知這次註定只是有驚無險。」
「這……」
「的確是交鈔發行過多。但交鈔為何會發行過多?若非是西南夷果真惹出了大麻煩,僅僅是在西北之駐軍,斷不至於到此地步。」王昉搖了搖頭,道:「汴京萬物騰貴,已非一日。朝廷為了軍國用度,無本發行交鈔。一面是朝廷用交鈔向百姓和買貨物,一面卻是物價上漲,百姓拿著同樣多的交鈔買不到同樣的貨物,不免怨聲載道。交鈔是呂吉甫倡行,交鈔局又是呂氏兄弟司掌——本來益州局勢如何,益州百姓過得怎麼樣,汴京百姓與士林既不知道,也未必關心,但是如今連汴京也物價騰貴,卻是有切膚之痛了。只是汴京之物價雖高,卻尚可忍受,雖有不滿之言,畢竟也不能把福建子怎樣。這怨氣也只能日復一日地積累著。可而今西南之局勢,卻是到了這般地步……西南夷之叛亂,也是呂惠卿引起的!禁軍為了不願去西南,居然不惜兵變!你說呂惠卿而今是不是如同坐在火上烤?要說石越與司馬光無動於衷,我是斷斷不信的!」
早在幾年前,桑府就從潘樓街搬到了咸宜坊附近,這裏不比潘樓街那種商業區https://www.hetubook.com.com,咸宜坊與董太師巷一樣,住的全都是大宋的皇親國戚與達官貴人,當今皇帝的四弟趙頵,王府便在咸宜坊第一區。而四王府的正對面,此時也正在大興土木,這是官家在給雍王趙顥興建王府——路過咸宜坊第一區時,金蘭透過馬車車窗看了未來的雍王府一眼,嘴角邊閃過一絲冷笑。
「你當時不知道?」金蘭哼了一聲,卻沒有再追究,她心裏早被這個消息震驚了。她雖然不懂食貨之學,但是交鈔兌銅,是一比一的,雖然實際上會有千分之幾的手續費,但也微不足道,但是陝西路居然出現一貫銅錢換到一千一百多文交鈔,聯繫到昨晚王昉所說的事情,她再遲鈍,也知道陝西錢法,已經出現了大問題。
這位雍王殿下,顯然也算計到了這一點。高太后與皇后一定會維護皇子們的長幼之序的,若皇六子趙佣都還沒選好師傅讀書,倒先讓皇七子就學,此例一開,便是啟諸皇子覬覦之心,將來後患無窮。反正諸皇子年紀還小,不怕耽誤,自然便先壓下去了。而雍王殿下則樂得看見皇子們越晚讀書越好。
「啊?」這個消息實是讓金蘭頗覺意外。柔嘉自從曹太後去世后,便鬱鬱寡歡,熙寧十三年起,她便屢次上表,請求去鞏縣替曹太后守廬三年,以盡孝道——這是大宋開國以來未有之事,亦為禮法所無。但宋朝與歷代一樣,都是「以孝治天下」,皇帝雖暗中憐惜這個妹子,屢次三番留中,又令皇后與清河郡主勸慰她,但無奈柔嘉意志甚堅,皇帝無可奈何,這才勉強准了她,至熙寧十四年,柔嘉便離了靜淵庄,前往鞏縣。從此汴京便甚少聞她音訊。金蘭是極剔透的人,早先她進宮見王賢妃時,曾閑聊到柔嘉縣主,王賢妃還笑稱不論是已故的曹太后,還是皇帝與皇后,對柔嘉的寵愛,其實還在清河之上——宮中人都說這位十九娘的脾氣性子,像極了在熙寧三年故逝的楚國大長公主。
但是,即使做了這一切,對於聰明練達的金蘭來說,終究是不能做到自欺欺人的。她根本騙不了自己——唐康的升遷曾被汴京的官員們視為石越東山再起的預兆,人人都認為皇帝可能又要重用石越了。明白這一點甚至不需要任何政治洞察力,只要數一數學士巷前馬車的數量,便可以看得出來。可石越的東山再起,卻一定會讓呂惠卿感覺到威脅,每一件可以利用的事情,呂惠卿都不會放過,更何況這次唐康簡直是將天捅了個窟窿!
接連幾天,打探的人都沒有看到唐康一行的蹤跡,文氏與金蘭幾天幾夜都合不了眼,心裏面患得患失,也不知道是該盼著他快點到好,還是希望他慢點到好。兩人眼巴巴盼著唐康回京,眼見著他就要升遷,一家人又可以團聚,卻不料中途出了這麼一檔事,真是禍從天降。初聽到這個消息,文氏幾乎嚇得六神無主,不知如何是好。到底還是金蘭能拿得定主意,她和文氏商議后,二人分別去石府與文府打探消息;因唐家在汴京主持生意的是唐康的一個堂兄,難以應付這樣的局面,又遣了人快馬去杭州報信。但文氏與金蘭各自打聽了消息回來后,二人一對口風,才知道唐康這禍事闖得著實不小——擅調禁軍倒也罷了,唐康竟然不請旨誅殺了七千余名已投降的叛軍!文氏是名門高第大家閨秀出身,平生見過的人加起來只怕也沒有一百,根本不知道七千人是什麼概念,不知者無畏,倒也罷了。金蘭聽了,當時便倒吸一口涼氣,幾乎被驚呆了。但她一回過神來,便立即與文氏商議了,叫文氏每日回去求她父母向文彥博說情,自己則除了陪姐姐金芷外,每天免不了都要跑幾趟石府與桑府——金蘭在宋朝這麼多年,早已是個汴京通。她平素雖然也有許多交好的閨中密友,但到了這時節,她若自己去行走,便太招人耳目。反倒是桑充國夫人王昉,不僅清河郡主與她是多年好友,甚至連當今的宰相夫人方氏也甚敬服她——金蘭心裏也清楚是什麼人掌握著唐康的命運,無論是清河郡主還是方氏,其實也做不得多大用處,皇帝、太后再寵愛清河,也不會允許她干政;而呂惠卿的家法是極出名的,這樣的大事,方氏就算有心幫忙,也根本說不上話。但明白歸明白,涉及的人一旦是自己的丈夫,再理智的人也控制不了要去做,彷彿只有這麼做了,才能讓自己稍稍安心。她心裏只能是抱著一絲僥倖,自己在清河郡主面前始終說不上什麼話,若是王昉能讓清河在太后或皇帝面前美言一兩句,或許便是另一種結果——畢竟在宮中各種各樣的請託,也是從來沒有杜絕過的。
「下人改發緡錢無妨,每人該漲多少月錢,你拿個章程來。你去告訴唐守義,我把這宅子抵給他錢莊,看能換幾貫銅錢來?你拿著交鈔去錢莊,當日你是多少錢兌的,照樣給我兌回來。他還真長進了,生意做到自己家裡來了!」金蘭拋下這句話,再不理會管家,帶著幾個丫頭揚長而去。
金蘭聽她語氣頗有不滿之意,不由替石越解釋道:「軍國大事,貴在機密。且這亦是有法例可循的……」
「夫人。」管家見著金蘭,連忙作了揖,稟道,「方才賬房來說,這個月的家用……」他話未說完,便已覷見金蘭的臉沉了下來,嚇得不敢再說話。他自是知道,府上遇上這般大事,的確不該用些芝麻豆皮的小事來煩夫人,但是天塌下來,這唐府上上下下近百口人,這麼大一家子,卻不可能就此不吃飯不用錢了,而文夫人又是不管事的,只能硬著頭皮向金蘭請示。
失望再一次佔據了金蘭的內心。她沉默了一會兒,忽然站起身來,道:「去桑府。」
王昉被她笑得耳朵根都紅了。她也自知自己的女紅實在有點見不得人,拿出藏在身後的綉屏又看了看,也笑道:「笑,笑!笑死你這個高麗婢子算了。」見金蘭笑得差不多了,又假裝生氣,板著臉道:「還要說正經事嗎?還管不管你家康郎?若是不管,我亦得省心了。」
金蘭知王昉一說起石越,必然非要冷嘲熱諷一番方肯罷休,可她卻是石越的弟媳,身份尷尬,忙紅著臉叫了聲:「表嫂……」
大宋東京與西京之間,除了有汴河、洛水的水道外,還有槐蔭森森的官道相連,交通頗為便利。然而便利有時亦可成為煩惱,金蘭算得清清楚楚,唐康的上一封信是他還沒到洛陽時派專人送回來的,自從打發了那個下人回去復命后https://m•hetubook•com.com,便再也沒有信件送來。無論是石府還是文府,唐家還是桑家,竟是沒有一個人知道他到了洛陽后,走的是哪條道。她估算時間,這幾日間唐康便應當到汴京了,只得用傻辦法,分別派了人晝夜輪換守著每一條道路,每一個渡口。雖明知這樣也沒什麼用處,但是對於親人來說,若是什麼都不做,卻實在不能心安。
「這倒不是……」管家苦著臉,道:「不過,前幾個月,錢莊的唐守義過來,說有樁大生意,要周轉點銅錢,他用交鈔兌銅錢,把府里積存的八千多貫銅錢全部換走了。這事原是稟過大夫人的……」
「嫂子是說,朝局要大變了?」金蘭試探著問道。
金蘭徹底動搖了,「西南夷真的那麼厲害嗎?」她在心裏暗暗問道。也許,宋朝這個帝國,遠比她想象的要脆弱也說不定。不過,如若果真如王昉所分析的,那麼朝局的確是要大變了,這對於唐康來說,至少不會是一件壞事。
據說這位公主自小機靈聰慧,調皮可愛,而且一生都非常孝順父母,雖然常常傲氣凌人,卻是個至情至性的人。所以直到她逝世十余年後,汴京閨閣中依然在時時流傳著這位公主的種種故事——從她少女時代種種頑皮的事迹、向上天乞求用自己的生命換取父親平安的孝心;到她那無比隆重的冊封公主典禮、豪華奢靡的婚禮……甚至還有人傳說,她是因為愛上了一個內侍而要與駙馬離婚……汴京的許多女孩子雖然口裡對這位公主的所作所為不以為然,但是只要一聽到「楚國大長公主」或者「庄孝公主」幾個字,耳朵便會不由自主地豎起來。這位楚國大長公主,實已是閨閣中的傳奇。
金蘭掃了他一眼,冷不丁問道:「唐守義沒錢到這個地步了嗎?要到咱們府上來換錢?」
王昉彷彿知道金蘭心裏在想什麼,她又看了一眼金蘭,嘆道:「公卿士大夫,除了石子明外,都太小看了西南夷……本來這些事情我也不會知道——你應當聽說過,自朝廷大舉伐夏起,石越便上表乞求新聞管制,朝廷遣人進駐各報,凡與戰爭有關之報道,甚至於各地之米價、布價,未經許可都在禁止報道之列。西南戰事一起,呂吉甫便循例繼續此政。故此凡與戰事有關之報道,實是兩府說什麼,各報便寫什麼,三大報都不曾派人去過益州路,親眼看看那裡究竟發生了什麼……」
「其實若說怪事,說穿了也無半點稀奇。他能獨相九年,不過是因為皇上騰不出手來罷了。這九年之內,朝廷經歷了多少事?改官制,裁撤州縣,整編軍備……外加上東征西討,真是數都不數過來。朝局好不容易達成微妙之平衡,只要不出大錯,在這當兒,皇上肯定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外頭打著仗,怎經得起內裡頭還朝局動蕩不安?宮裡頭說,太后好幾次和皇上說司馬光之位不宜在呂惠卿之下,皇上也說司馬光可以為左右僕射,但是司馬光在戶部尚書的位置上,一動不動,其位甚至還在吏、兵二尚書之下!難道司馬光當不得吏部尚書嗎?依我看,皇上就是怕司馬光一動位置,無論是吏部尚書還是右僕射,手裡有了人事之權,這朝局便再也安穩不下來。皇上是極英明之君主,熙寧十年,便藉著交鈔的名義,升呂惠卿為左僕射,奪了他獨掌堂除之權,如此一來,重要人事之權,便要由政事堂會議決定,而吏部又交給較溫和的馮京,又有所謂的『石黨』從中調和,新黨舊黨,才能勉強相安無事。否則,無論是人事之權由哪一黨來控制,若說他們不鬥個你死我活,我斷然不信。」
王昉詫異地望了金蘭一眼,似笑非笑地說道:「若不合縣主的心意也是不成的,前車之鑒……」柔嘉對石越的心意,她卻是多少知道一點的。
金蘭素知她的見識,但這回唐康闖下來的禍事卻是非比尋常,因只是半信半疑地望著王昉,抿著嘴,等她解釋。
從王昉那裡知道了許多內情,又打聽到了唐康的下落,金蘭回府後終於安安穩穩地睡了一夜好覺。次日一覺醒來,王昉的香車已到了她家門口。聽到下人的稟報,她才記起還要與王昉一起去靜淵庄拜訪柔嘉,慌慌忙忙起來,一面令人去招待王昉,一面急急梳洗了,淡淡化了點妝,卻見管家一臉的猶豫,在門外徘徊。她皺了皺眉,走到門口問道:「有什麼事嗎?」
「但是……」金蘭完全被王昉敏銳的洞察力折服了,但是她還是很難相信看起來欣欣向榮、如日中天的大宋,將會面臨什麼「大風暴」。要知道,僅僅三年之前,這個帝國剛剛將一個實力遠在高麗之上的西北強國打得幾乎滅國!西夏人在與宋朝的戰爭中,損失了大部分人口,幾乎全部最富饒的土地,甚至還有他們先祖的陵墓!而宋朝則得到了——在金蘭看來,宋朝得到的,遠不止一個西夏這麼簡單。他們得到了一個陝西路,關中從此由邊塞變成腹地!他們還將得到數以十萬計的騎兵——佔據靈夏之後,宋人從此有了天然的馬場,假以時日,他們將可以與契丹鐵騎在馬背上決一高下。作為一個高麗人,最多算是一個開封人,金蘭很自然地忽略了大宋西南的所謂「西南夷」。與身邊的宋人一樣,她從心裏輕視西南夷,認為那是無足輕重的,儘管宋軍連遭敗仗,損失慘重,但她與大多數宋人一樣,都認為這是因為宋軍沒有派遣主力禁軍進剿!畢竟,為了應付與西夏的戰爭,宋朝大幅度地加快了他們的禁軍整編步伐,大宋朝的未整編禁軍、部分河北禁軍,還有全部東南禁軍,其戰鬥力是遠遠不及其精銳主力禁軍的。西軍大戰之後需要休整,士兵們經歷過這樣的大戰後,會產生種種厭戰的情緒,而西北塞防依然需要重兵駐守。京畿的精銳禁軍,更加不能隨便抽調去西南與什麼「西南夷」作戰——宋人時刻不敢放鬆對遼人的警惕。更重要的是,西南夷永遠只是西南夷,那場「遙遠」的「無關緊要」的戰爭,似乎與普通人無關。軍事上的小小「挫折」——沒有人承認那是「失敗」——只不過是由於「輕敵」。金蘭與大多數人一樣,相信這次種諤統率百戰之師入蜀,西南叛亂的平定指日可待。即便在她知道雄武二軍發生兵變后,她也依然如此相信——因為大部分宋人心裏面的「禁軍」,乃是專指西軍與殿前司所轄馬步軍的。河北禁軍叛亂如此迅速被平定,不是更證明了西軍是何等的善戰嗎?況且宋軍還有火炮——這種武器令人和圖書印象深刻。高麗國也好,遼國也好,為了弄到火炮的製造方法,想盡了種種辦法。他們將本國最好的工匠混入使者的隨從中,到達汴京后,利用一切機會觀察汴京城牆上的火炮——雖然絕大部分時候只能遠觀,汴京城牆是不可能隨意登上去的;同時賄賂官員,利用留學生結交優秀的工匠,親近與兵器研究院有關的老師、同學……高麗與遼國先後都試製出了自己的火炮,樣式與宋朝的似乎區別不大,然而威力卻是始終不及——在金蘭看來,宋軍運幾尊火炮去,幾炮便可以將西南夷的城牆轟塌——她當然不知道西南夷其實沒有城牆,甚至連當地許多宋朝的州縣都沒有城牆。儘管在汴京居住了許久,但她畢竟從未離開過開封府的區域,所以,在金蘭的心裏,宋朝的每個地方,都是如從杭州至汴京沿途所看到的城市一樣,有著密密麻麻的人群,高大的城牆,整齊美觀的建築、街道,還有令人嘆為觀止的下水道系統。她只聽說過成都府的富裕,卻完全不知道大宋西南邊境的情況——在那裡,即便是許多宋朝的州治與縣治,往往也只是用籬笆簡單地圍成一圈,一個州可能只有一個很小的集市,最好的房子是官衙,卻還不如汴京城內最差的房子,有些小州,甚至全州不過幾百戶的人口,只要出了州城,四面環視,都是一眼望不到邊的群山!所以,許多宋朝官員寧肯被罷官為民,也不願意離開汴京。但唐康的家信中從來不會提及這些困難,所以,她也無法理解,唐康在戎州能夠修葺好城牆,是一件多麼了不起的政績!
「那他說的話也未必可信……」
「太后和聖人可又要操心縣主的婚事了……」王昉一面走,一面與金蘭說著閑話。
只是這些內情,金蘭卻也不便表露出來,只是淡淡道:「我可不敢比,亦不想如此。此生能得相夫教子,平安度日,便已是福氣了。」她的話半真半假,文氏已為唐康育有一兒一女,她卻一無所出,她也不能無動於衷。但夫妻之間裂縫已生,又豈是那麼容易可以彌縫的?這回唐康遭逢困厄,她心急如焚,坐立難安,只想若得唐康平安,她便是以身相代,也不會猶豫。像她這樣冷靜而理智的女子,自然已是洞悉自己的感情。但是,她的另一面,卻還牽涉著自己國家,自己的家族……雖然有時候會天真地想,王運已然如願登上王位,我也可以解脫了。但是,她畢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她已經陷得太深了。相夫教子,平安度日,對她來說,卻是極奢侈的事情。她甚至連女人的嫉妒心都不能有,若非內心有愧,她又豈能甘願與另一個女人分享自己所愛的人?
「表……表嫂的女紅,可真……真是和……和大伯……伯的書法有……有得一……一比了……」金蘭順口說出來,便越想越覺得相像,石越的毛筆字,練了十幾年,似乎也就是能把一橫一豎寫得更像筷子而不是蚯蚓而已。她曾經看見石越偷偷練習描紅——早已對自己的毛筆字徹底放棄了的石越,為了「父親」的形象,突然間痛改前非,在被閑置的這幾年中,曾經又狠練過一段時間的書法。只不過堂堂石學士的書法,與練字不到一年的小石蕤相比,絕對是要稍遜一籌的。
「朝中公卿家這麼多公子,總能尋出個如意郎君吧?」金蘭淡淡笑道,她對這些事有些心不在焉。
「一個吏部尚書做上十年,他不結黨也是結黨,不營私也是營私。」王昉似乎有點惟恐天下不亂,「兩府的格局,維持了近十年。老的老,死的死,本來也要變了。樞密院、吏部、兵部、工部、刑部,甚至禮部與戶部,還有諸如衛尉寺、太府寺、大理寺之類重要衙門,這幾年內都要換人。否則皇上無法心安。這是毋庸置疑的。只是本來呂惠卿或者還可以安安穩穩當幾年宰相,皇上也可以待西南局勢穩定一點再從容下手。但是……」王昉不由自主地向前傾了傾身子,望著金蘭,壓了聲音,道,「你可知道,大風暴要來了,皇上不得不提前動手換人,呂惠卿的相位,而今也已經危若累卵!」
「你現在還不夠平安富貴嗎?」王昉卻難以理解她的心情,笑道,「待表弟過了這一關,我瞧多半能在汴京安定幾年。你們夫妻相聚,生上幾個孩子,你便可以好好地相夫教子了。」
王昉微微沉吟了一會兒,望著金蘭,娓娓而談:「我曾經細覽國朝建國以來兩府之人事紛變,發現一件有趣的事情。宰執們在兩府來來往往,起起落落,入則為相,退則居大郡,牧守一方,此是祖宗之善政,為漢唐所不及。但你可曾留意過宰輔大臣們的任期?」王昉莞爾一笑,略一停頓,便如數家珍般地說道:「趙韓王趙普,從建隆元年為樞密副使算起,至乾德二年為集賢相,到開寶六年罷相,滿打滿算,也就是十二年,若從乾德二年始,不過九年多一點,其間獨相八年,之後便被罷相。直到七年後,才又做了三年宰相,然後又罷相,四年後再入中書,又當了不到三年的宰相。開國之初,宰相做得最長的,便是此老。其餘的都是做三年,換三年。真宗朝做得最長的,便是那個與石子明同字的王魏公王旦王子明,做了十二年宰相,若從執政算起,還要更長些,但他獨相的時間,只有五年。其後的名相,能夠穩穩噹噹連續十年做宰相的,便只有韓琦與曾公亮,但這兩人從未獨相過,韓琦與富弼同為兩年,與曾公亮八年,至於曾公亮,熙寧元年和二年,那根本也就是備員而已。」王昉提及韓琦與曾公亮,言語中便沒了什麼敬意,她說完停了一下,語帶譏諷地笑道:「敢問呂吉甫何德何能,自熙寧八年韓絳罷相后,竟能獨相九年之久?」
金蘭連忙道謝,二人又一面聊些家常閑話,沒多時,便到了王昉住的院子里。因金蘭是熟客,王昉假模假樣拿了女紅做著,便把侍婢下人全都支使了出去。金蘭見她裝腔作勢,在一面綉屏上東扎一針西穿一線,忍不住笑問道:「表嫂這是在綉什麼?」
而最耐人尋味的,還是當今官家對他這位姑姑的態度。雖然貴為皇帝,也無法阻止她被迫復婚,鬱郁而死的悲劇,但是在她去世后,當輔臣議謚時,官家卻橫插一腳,親賜謚號「庄孝」,追封秦國大長公主——最離奇的是,彷彿不如此不能出心頭惡氣一般,皇帝居然以「奉主無狀」的罪名,把那個倒霉的駙馬都尉貶到了陳州安置,至今沒有翻身——要知道,當年的公論是「不睦之咎皆由和_圖_書公主」的!其實這位駙馬與公主一樣,都是不幸婚姻的受害者。
想到這裏,金蘭心裏不覺一喜。柔嘉與梓兒的交誼,更在清河之上——這位縣主,素來別人不敢說的話她敢說,旁人不敢做的事她敢做,若能得她幫忙……金蘭暗暗打著她的如意算盤,渾然忘記了這位縣主的每一個故事中,常常同時包含著另一個人或另一些人的不幸。
「縣主有心上人了嗎?是哪家的公子?」金蘭馬上聽出了弦外之音。
從種種傳聞中,金蘭感覺到賢妃的玩笑,宮中人們的比較,都不是空穴來風的。至少她可以知道官家心裏其實是十分同情庄孝公主的遭遇的。而這位十九娘從小的所作所為,儼然便是又一個庄孝公主。這位縣主不僅同樣的至情至性,也同樣的孝順。她所做的驚世駭俗的事情,較之庄孝公主有過之而無不及,可是她卻畢竟不曾離經叛道——這竟是有庄孝公主之長而無其短了。若說皇帝與皇后內心深處更疼愛她,金蘭相信是極可能的——大宋皇室中,有無數的清河郡主,但柔嘉縣主卻只有一個!
王昉輕輕哼了一下,卻沒有反駁,停了一下,又繼續說道:「但是到了去年,《秦報》的衛棠卻派了兩個人去了一趟益州路,而且是賄賂了禁軍軍官,隨軍深入西南夷之腹地。他們回來后,《秦報》雖然沒有任何報道,但是衛棠卻寫了封信給外子,並且是由其中一人親自送到汴京的。」
王昉這才覺察過來,嘻嘻一笑,道:「言歸正傳。你說那呂吉甫憑什麼便能獨相九年之久?若說朝中無人,馮京、司馬光做不得宰相嗎?若說功高勞苦,難道他比得上趙韓王?他功勞不如趙普,風度不如王旦,人望不及韓琦,卻偏偏宰相的位置坐得比誰都牢靠,豈非咄咄怪事?」
「還是沒有官人的消息嗎?」眼見室中那座珍珠座鐘的時針不可避免地指向酉正,沉悶的鐘聲隨之響起,金蘭忍不住扭過頭來第三次問道。
馬車飛快地掠過咸宜坊第一區,在街巷中七拐八彎,又跑了小半個時辰,終於停到了桑府之前。桑家看門的家丁見到金蘭的馬車,早有人飛奔入內通報,一面迎了馬車自側門進府。金蘭在中門下車之時,王昉早帶了人親自迎了出來。
「我可不知道,想知道你親自問縣主去。」王昉笑著岔開話題,「明日我們一道便去靜淵庄,莫怪我越俎代庖,你們的禮物,我已先替你們預備好了。」
對於文氏織造的種種為唐康開解的理由,金蘭只能默默地苦笑。她不願意再去給她增添無謂的壓力,如文氏這樣的名門閨秀,真的是已經做得足夠好了。但是,金蘭卻找不到任何理由來寬慰自己——自古以來,對於身居高位者來說,除了做事的內容外,做事的形式也是同樣重要,甚至更重要。
「啊?!」金蘭不禁低聲驚呼了一聲,她下意識地感覺到這裏面並不簡單。
「雖說擅調禁軍平叛犯禁,可畢竟也是為了朝廷,官家應當不會怪罪吧?」
她幾日來眉間心頭,憂慮焦急,雖也強作笑容,卻只能更加辛苦。不料竟在王昉這兒,把幾天來憋在心裏的著急、生氣、憂心……種種鬱氣,全都發泄了出來。
金蘭從沒見過這位仁宗皇帝的愛女,但她卻聽說過她的許多事迹——這位公主膽子大得無法無天,在宋朝那些溫柔賢淑的公主們當中,是一個極為另類的人物。可是她的命運,卻無法逃脫宋朝公主的詛咒,與許許多多的宋朝公主一樣凄慘。
「家用不夠用了嗎?」金蘭冷冰冰地問道。
王昉看看金蘭,忽幽幽嘆了口氣,道:「我認得的女子中,也便是你能懂這些。卻可惜你是女子,否則那個什麼朴彥成豈能及你之萬一。」她說的朴彥成,乃是高麗國的第一批「遣宋使」,亦即是留學生,白水潭學院院貢生,熙寧十五年參加省試是第五名,殿試為一甲第三名,高中探花。皇帝特旨授秘書監校書郎,榮耀一時。此君的詩詞歌賦、文章策論,連蘇子瞻都讚不絕口。不過,金蘭卻不喜歡此人。高麗使者曾去遊說這個以高麗留學生為榮的年輕人,請他回國為官,但說客去了后,連開口的機會都沒有便被他堵了回來,後來更是連門都入不得了。這回金芷與王堯來汴京,高麗使館宴請所有遣宋使,也惟有他缺席。金蘭也知道朴彥成並非沒有苦衷——他的父兄支持順王,在這次王位爭奪戰中遇害。但金蘭無法諒解的是,他既然不能原諒自己的祖國,為什麼卻可以輕易地原諒同樣也參与到高麗國內權力爭奪的宋朝,並且還毫不羞愧地以宋人自居呢?在高麗留學生中,同樣情況的人並不在少數,第一批遣宋使中更是佔到少半,但迄今為止,第一批留學生除他之外都已經全部回到了高麗,其中也不乏有在宋朝中過進士的人。
「你一次把話說完。」金蘭早不耐煩了。
但是她的命運卻並未因此而出現轉機,如此離經叛道的事情,使她在宮中也無法安身。她的親生母親苗妃雖然因曾經多方維護當時養在宮中的英宗皇帝而結下善緣,但是與曹太后的矛盾卻讓她的立場更加尷尬。仁宗在世的時候,曹后已經公開表示出同情駙馬之意。仁宗去世后,她喪失了最大的依靠。而高太后更是無法接受這種不符合道德禮法的行為。楚國大長公主最終還是被迫復婚,很快,就鬱郁而死,這時,距她離婚那一年,不過八年。
「那些叛卒按律令也是應當處死的……」
她早就聽文氏說,她這個表嫂王昉,出身名門,宰相之女,琴棋書畫詩詞歌賦無一不精,甚至經史子集時事政論,也不讓鬚眉,若生得男兒身,公卿之位唾手可得,也算是個奇女子。可偏偏卻不擅女紅廚藝,拿針線竟比人家耍大槍還難上幾分,做出來的飯菜如同毒藥。嫁入桑府後,開始雖然沒什麼,但時日一久,婆婆雖是極好相處的,但桑家親戚朋友極多,旁人那裡卻難免聽些閑言碎語。偏偏這位桑夫人生性最是爭強好勝,哪裡受得了別人的閑話?於是發願要學女紅,特別找清河郡主畫了樣——可好幾回,文氏見了她回來,都是笑得說不出囫圇話來。金蘭當時還不肯信,總覺得人人都是一雙手,未必如文氏說的那麼誇張,且王昉的識度才具,又是她素來極佩服的,這區區女紅,怎能難住她這樣的才女——這回她卻是第一回親眼見著王昉的「女紅」,她再也想不到,一幅好好的「比翼雙飛圖」,竟能被人繡得似一鍋煮糊了的面一般。只怕叫了張飛來,也要比她繡得像些模樣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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