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新宋3·燕雲

作者:阿越
新宋3·燕雲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四章 書生名利浹肌骨 第二節

第四章 書生名利浹肌骨

第二節

「仲通。」趙頊親切地叫著郭逵的表字,「卿雖然只是兵部侍郎,但朕心裏知道,你這個兵部侍郎,其實與兵部尚書無異。」聽到皇帝親口說出這番話來,郭逵心裏一陣激動,無論如何,這都是皇帝對自己的一種認可。「但朝廷有朝廷的制度,兵部侍郎不得直接升任兵部尚書……」
「罪臣高遵惠,叩見吾皇萬歲。」
「不錯,惟有主動出擊,呂吉甫才能反敗為勝——快點找個好經略使,只要連打幾個勝仗,便可穩住皇上的心;若能將西南夷快點鎮壓下去,就是釜底抽薪了。到時候,他呂吉甫多大的過錯也能遮掩過去。」
王厚與慕容謙是不是經略使的適當人選,已經不是問題的關鍵。文彥博借口二人年紀太輕,朝廷從未寄予方面之任,斷然否決了二人的任命。他上表推薦宿將林廣為經略使,並且不客氣地批評皇帝「親小人,遠君子」,又列舉王安石種種行為,大翻熙寧初年以來的老賬,預言此人一出,天下不安。西南夷之亂還只是疥癬之禍,而王安石復出,則是腹心之患。
郭逵對突然被皇帝留下來單獨接見,頗覺意外。他暗暗猜測著皇帝的心意。難道益州經略使的事,又有了轉機?一念及此,郭逵心裏又生出一絲希望來。文彥博堅決拒絕呂惠卿的人選,而呂惠卿則不斷地催促皇帝早下決心,指責文彥博以黨爭為上,國事為下,欺君誤國。兩人的親友、門生、黨羽,也開始互相攻訐,不過,因為自司馬光以下,兩府的宰執們,無論傾向哪一方,對於這場爭執,似乎都還有所保留,這場風波最終被皇帝暫時按了下來。有傳聞說,司馬光並不反對王安石復出,甚至認為文彥博對王安石的批評「太過」;而孫固私下裡亦不反對王厚與慕容謙的任命;新黨許多人則對於呂惠卿的政治前途還有點看不清,都不敢貿然行事……郭逵並不太關心新舊兩黨的紛爭,但自己有因此「漁翁得利」的可能嗎?
這幾年石越雖然是半閑散狀態,但也甚少有這般閑情出來逛夜市。他領略過馬行街、州橋、潘樓街等處夜市的盛況,卻不曾想熙寧番坊的夜市,竟亦已不遜於馬行街。這還是有宵禁的情況下,想見平時之盛況,不由為之咋舌。侍劍知道石越對這裏不太熟悉,一路走一路介紹,哪家店鋪賣的是正宗的亳州輕紗,哪家店專營定州的緙絲,哪家店有海南的青花布……此外,靈夏的拔羢褐、西夏的駝毛氈、契丹的西瓜,還有交趾的蓬萊香、翠羽;占城的象牙、連香、黃蠟、絲絞布、紅鸚鵡;真臘等國的番油、姜皮、金顏香、豆蔻;三佛齊的丁香、檀香、珊瑚樹、蘇合油、貓兒晴、琥珀;蒲甘、細蘭等國的寶石,注輦國的琉璃、檳榔、玻璃……四海萬國之物,這裏竟都是應有盡有。
好在那酒樓並不遠,未多時便到。眾人將馬交給酒樓的夥計看管,要了間清靜的院子,郭逵與何畏之的伴當都留在了院外,侍劍與石越的護衛們想跟著進去,卻被石越攔住,笑道:「有郭大人與何將軍在,你怕什麼?」
郭逵連忙又說道:「臣雖行為不檢,有失大臣體。然這等軍國大事,絕不敢因私廢公。伐夏之役不論,這數年間,李憲半在京師,王厚主持蘭州軍務,其西拒夏國,南和青唐,內撫西番,觀其所為,絕非一勇之夫。朝廷在平夏移民屯田,總不免與當地羌人有些衝突,這幾年間,惟獨慕容謙的轄區番漢相安無事,這等能耐,亦非等閑將領可比。陛下對臣恩信有加,臣卻不知檢點,臣慚愧無言,實不敢再自辯,無論朝廷如何處分,臣不敢有半句怨言。然臣之所以口出怨言,亦是因為王厚、慕容謙之薦,臣也說不出什麼不是來。否則,臣又何必有牢騷,若是所薦非人,臣只管上表反對便是……」
「正是。」
「如假包換。」劍鋪的掌柜早已見著石越一行進來,這時忙湊過來打躬笑道:「這位官人,小店在這熙寧番坊,也是有名有號的。這真臘番劍,斬金斷玉,削鐵如泥,整個汴京,獨此一家,別無分號。不信,您問這位何將軍——真臘番劍只要能運到汴京,用不了幾天,便哄搶一空了。這一把劍,是小店的鎮店之寶,並不敢賣的。官人要是看得滿意,留下定金,待到下一批劍到,小人便將劍送到尊府上。」
石越笑道:「益州的確既有河朔兵,又有西軍,又有東南禁軍、廂軍、土兵,但對善用兵者,沒什麼節制不了的。韓信能驅市人作戰,章邯以刑徒大敗項梁,此二人,誰曾管他的兵來自何處?樞府因官軍一敗再敗,又碰上渭南兵變,滿心想的都是謹慎。但如今要想在西南打勝仗,便只能依賴西軍,舍此別無他途。什麼河朔軍、東南禁軍、廂軍、土兵,竊以為都不必管他。從西軍抽調精銳,從西軍擇選良將,便是這兩條章程。」
呂惠卿當然不可能答應,但他此來,卻不是與石越爭辯政見的,因此只是不置可否地一笑,道:「即便是剿撫並用,總要先能剿方可撫。不能戰者不可言和。子明以為,應當如何剿?派誰去剿呢?」
趙頊笑道:「《左傳》倒是帶兵的人讀的。上回石越說,《左傳》其實是吳起寫的。」
「陛下?!」郭逵吃驚地望著皇帝,訝異得說不出話來。皇帝剛才那嚴厲的責問,他都已經做了出外做知州的心理準備,但是皇帝不僅沒有加罪責罰,反而升了他的官——雖然不是兵部尚書,但誰都知道孫固的年紀,在兵部待不了幾年,他這個「同知樞密院事」,很可能只是一種過渡。郭逵一時之間,竟怎麼樣也想不明白其中的玄機。只覺得皇帝對自己的恩德寵信,實在無以復加,雖粉身碎骨,亦不能報答。
「官家若有差遣,罪臣不敢避險畏難。益州的局勢究竟如何,各說紛紜,罪臣也不知端的。不過,罪臣以為,提督使之職,一是守土緝盜,二是協助禁軍作戰。平定西南夷之叛亂,自有禁軍負責。提督使要做的是維護後方安寧,為禁軍提供嚮導,護送補給,讓禁軍無後顧之憂……」
沉吟許久,石越方下定決心,說道:「相公憂國之心,令人感佩。益州經略使,在下亦以為應當早定。兵機貴速,久拖不決,非用兵之利。然官兵屢戰屢敗,當此之時,皇上、樞府于選將調兵,加倍謹慎,亦是為了萬全。」他頓了頓,又問道:「相公可知道樞府都推薦過哪些大臣?」
「官家……」
石越也知二人基本立場相差太遠,逞口舌之利無益,他聽呂惠卿話中有妥協之意,便也不願咄咄逼人,只是顧左右而言他:「依在下之見,經略使若不能速定,益州提督使卻應當早點定了。」
侍劍卻以為石越不信,因笑道:「學士可想看看?」
「仲通、蓮舫!」正在欣賞「真臘番劍」的郭逵、何畏之聽到背後有人喚自己,連忙轉身,不料卻是石越,二人慌忙回禮,一個道:「子明公如何來此?!」一個卻道:「石帥萬安。」
石越一時默然無語,也將盞中之酒一飲而盡。何畏之端起酒壺又給石越斟滿,又緩緩給郭逵與自己滿了,放下酒壺,雙手捧杯,直身道:「石帥……」
送走呂惠卿后,石越看了一眼座鐘,卻已是定昏時分。他正欲去找潘照臨,侍劍知他心意,已在旁稟道:「潘先生去了土市子。」
郭逵聽到此言,嘿嘿乾笑了兩聲,自嘲道:「只怕我等不到朝廷北伐之日了。江山代有才人出,這亦是朝廷之福。若用一個六十有三的老將為帥,豈不讓人笑話我大宋無人?」
石越聽到郭逵一直說什麼「寶劍蒙塵」,顯得心事重重,已是留意。這時候聽到商家收定金,交鈔居然比緡錢要多收一百貫,頓時大驚失色,一顆心猛地沉了下去。
在這極敏感的時候,呂惠卿忽然患上「足疾」,閉門謝客,不再上朝,趙頊明知道這是呂惠卿在表示不滿,亦無可奈何,只得一面遣太醫視疾,一面累詔慰問,要呂惠卿帶病復朝。而呂惠卿自然是一再拒絕。為了避免被人「誤解」自己反對王安石的任命,呂惠卿還特意釋放出信號,對起用王安石為觀風使表示贊同。這樣,他的矜持就變得合情合理——他只是不滿皇帝的重大人事命令沒有尊重他這個宰相的意見。
「相公的胸襟,才讓人佩服。我亦希望西南能早有捷報。」石越望著呂惠卿,微微笑道。為了讓推薦王厚與慕容謙二人變得順理成章,他閉口不提環州義勇與渭州番騎這兩支現成的山地www.hetubook.com.com騎兵,反而出了個抽調、募兵的主意,便是料定呂惠卿不知其中虛實。果然,呂惠卿雖然明知道慕容謙與石越的關係,依然信之不疑。不過,這其實也不足為怪,休說呂惠卿,便是文彥博、孫固,亦未必會想到這兩支部隊,尤其是默默無名的渭州番騎。
「學士還不知道嗎?」侍劍笑道,「熙寧歸化以來,番學便不太安穩。參加叛亂的番部子弟固然都被朝廷軟禁了,可其餘的番人,許多都和叛亂的番人有牽扯不清的關係,聽說還有不少私通消息的。如今到處都是開封府的、職方司的、皇城司的……朝廷還特意移了一營禁軍駐紮到附近。京師別處都是通宵達旦的,從來沒有宵禁一說,但幾個番坊卻是不許的,我看再有一個時辰,開封府就要在幾個番坊宵禁了。學士這時候去,那邊的店鋪多半也歇業了。而且那裡頗有對朝廷不滿的番人,喝了酒便鬧事,學士去那種地方,亦不太安全。若有差池,我們怎麼擔待得起?」
「主動出擊?」
石越暗暗嘆了口氣,郭逵未必不是一個極好的人選。但王厚自軍制改革開始,便傾心歸附於他,縱然其父王韶對軍制改革一直極為冷淡,王厚卻是始終熱心支持。其後直至伐夏,石越暗中支持、提拔王厚,而王厚亦感石越之德,在軍中頗為維護石越之威信。他與慕容謙實是西軍青壯派將領中親附石越派的代表人物。加意提拔重用西軍中的青壯派將領,乃是石越既定的策略。郭逵雖然也堅定地支持軍制改革,但他卻畢竟只能算是石越的盟友。更何況,石越已與呂惠卿達成妥協。無論如何,他都不可能再替郭逵說好話。
「國之大事,在戎在祀。韓維沒帶過兵,樞府的事,卿要多費點心,只要是忠心為國的,便不要顧忌,好好替朕做好這差遣。」
侍劍見石越神色甚是堅決,只得退了下去。待石越更衣出來,侍劍與幾個護衛已經備了馬車,在外面等候。石越卻連馬車也不肯坐,主僕六人只騎了馬,往熙寧番坊行去。其時雖已夜深,但可能是夏日因為天氣炎熱,白日出門的人少,夜晚清風徐來,涼爽怡人,這汴京街頭,較之白日反更見熱鬧,家家戶戶依然是燈火通明,路上行人你來我往,商販叫賣之聲不絕於耳,沿街的酒樓店鋪更見熱鬧,客往客來,隱隱更可見紅袖招展。
「但智緣能否說服王安石復出,尚未可知……皇上先布了高遵裕這顆棋子,高遵惠這著棋能不能下出去,還要看康時這案子如何結案……」
「去年有家店子,不知怎麼便弄到了廣州市舶務的許可,從真臘國還是什麼國,運來了一大批番劍,比起倭刀與大理寶刀來都毫不遜色。但也貴得嚇人,一把番劍竟賣到五百貫。」侍劍笑著說些趣事,「不過樣子上看,沒有寶雲齋的達馬斯谷刀好看。且到底不如達馬斯谷刀罕見。」
「所以他才有求于公子。」潘照臨笑道,「他要急見事功,不依賴西軍卻依賴誰?朝中大臣,誰對西軍最有影響力?誰最有『知將』之名?」
趙頊的質問越來越嚴厲,郭逵叩頭如搗蒜一般,早已羞愧欲死。所幸皇帝還給他留著面子,這崇政殿中,空蕩蕩的只有君臣二人。
高遵惠雖然已經料到事情的發展不會如自己想象中的壞,但亦是吃了一驚,忙小心翼翼地說道:「官家,臣是待罪之身。」
「可是曾奔襲地斤澤之慕容謙?」
石府。
高遵惠聽到這番話,心裏不由得咯噔了一下,詫異地望著石越。卻見有內侍搬了椅子過來,找了個陰涼處,服侍著趙頊坐了。趙頊含笑看了二人一眼,目光停在高遵惠臉上,道:「益州提督使戰死,眼下是副使暫代其職。如今益州多事,提督使是要職,不可久缺,石越舉薦你去接任。」
趙頊見高遵惠趴在地上,還是不敢起來,又道:「說起來,你還是我舅外公。平身吧,戚里之家,有你這樣的人才,是朝廷的福氣。」
不過,石越儘管對高遵惠所舉的例子頗有腹誹,卻不至於公開表示反對,尤其是當著皇帝的面。果然,便聽趙頊轉頭望著自己,笑道:「戚里當中,以高遵惠最識大體。」
「便算是我有婦人之仁吧。用益州一路動蕩換呂惠卿下台,我倒寧可他繼續待在政事堂。」石越沉聲道,「我要趕呂惠卿下台,是因為我知道益州局勢他已經收拾不了。他在政事堂,只能讓大宋在益州越陷越深……本末不可以倒置,不能為了扳倒呂惠卿,便不擇手段。」
高遵惠望著皇帝,心裏百感交集。他是萬萬想不到自己還能有機會提督益州。高遵裕去瀘州之事,他早已知道——高遵裕曾經來見過他,想當年,高遵裕亦曾節制一方,貴為一鎮諸侯,誰能想到,有朝一日,皇帝令他去瀘州那種瘴癘之地,他竟會高興得似中了狀元一般。可見那被貶斥編管的日子,的確不那麼好過。而皇帝能給自己這樣的機會,他只要想想高遵裕,便絕沒有任何拒絕的道理。然而,他又怎會不知道益州路是個是非之地?
呂惠卿點點頭,又懇切地說道:「我與子明,政見常有不同,這亦不必諱言。但吾輩雖意見分歧,用心卻都是為了國事,這點是相同的。我素知子明與他人不同,凡事都是以國家為先的。不比朝廷中有一等人,自居『君子』,卻為了意氣之爭,或為明哲保身,而坐視國帑空耗,局勢敗壞,此輩夜半捫心自問,寧不有愧?真不知似這般人,能稱『君子』否?某雖不才,但每念及不能輔佐聖天子致太平盛世,常坐立不安,夜不能寐。不管益州路現在究竟如何,速擇良將,打上幾個勝仗,對國家皆有百利而無一害。吾輩既為朝廷公卿,受皇上重恩,當此主憂臣辱之時,應當先放下爭議,不計個人榮辱,以國事為先……」
趙頊看著郭逵,默默點了點頭。半晌,忽然說道:「你用不著上謝罪的摺子,以後自己知道檢點便好。明日你交卸了兵部的差遣,旨意已經下了,孫固任兵部尚書,兵部侍郎也另有任命。你去樞府,除同知樞密院事。」
三人進了雅室,待店家上了茶酒果子,郭逵便令店家全部退下,注視著石越,問道:「子明公可知道我上表請求率兵平亂之事?」
「你那點罪……」趙頊笑了笑,道,「先不管這個。朕只想知道,你敢不敢去益州?胸中有沒有方略可以平亂?」
高遵惠手裡捧著一卷《春秋左氏傳》,百無聊賴地讀著書。總算是皇帝給太後面子,高遵惠不用與唐康、田烈武一般,待在暗無天日的監獄中。這座顯聖寺——俗名「菩提寺」的寺廟,便成了他的禁足之所。對這一切,高遵惠倒是頗能淡然處之。廟裡的和尚知道他是當今太后的從父,哪敢輕慢,將廟中最好的房室收拾出來給他住了,又專門指派了幾個小沙陀服侍他。甚至每日還有許多人來探視——鎮壓渭南兵變后,高遵惠聲名大噪,許多平時沒有交往的士大夫,這時候都特意前來探望,讓他簡直是受寵若驚。如此待遇,早已大出他的意料之外,高遵惠生恐被士大夫們小覷了去,每日除見客外,反倒用心讀起書來。而這無疑又讓他更贏得士大夫們的好感。
石越方接過劍來,便覺此劍沉重,劍鋒冰涼,似能砭入肌骨,一股寒意油然而生,端詳那劍,卻又與平日所見皆不相同,劍鋒扁圓,竟若針狀,四面有鋒,犀利異常,頗有些像分水刺的形貌,但劍身狹長,比尋常寶劍還長出幾分,劍尾部飾有華麗的流雲紋理,如鳳凰一翼展于劍側,為這看來冰涼嗜血的利器平添了些許華美意味,但劍柄似乎不過為尋常烏木,黑沉沉的並不起眼,只是年代看來已頗久遠,其上所飾花紋古樸特異,亦非中土所有,劍柄通體微削,下端內旋,宛如雄鷹垂首,握于掌中,又是另外一番感覺。石越此時閱歷無數,但這樣一柄奇特的劍還是頭一次見到,只覺手掌微動,劍身便有銀光流瀉,耀人眼目,其鋒銳處竟教人不敢輕觸。
「仲通乃國朝名將,若能以仲通經略西南,朝廷可高枕無憂。」石越婉言道,「然聖意既定,只恐某亦無力回天。」他嘆了口氣,又道,「天意從來高難問。依我看,只怕是聖上已有方略了。再者,若仲通出外將兵,兵部之事,又當屬何人?」
侍劍笑道:「潘先生沒說,我猜或者又是聽說哪家店子有什麼好吃的,去大快朵頤了。」
崇政殿。
「以m•hetubook.com.com在下之愚見,今天下之兵,擅長在山地作戰,而又不懼瘴癘者,惟有橫山羌兵。要與西南夷作戰,朝廷應當於沿邊諸軍中,抽調熟番與漢軍中有山地作戰經歷之精兵,並招募橫山羌兵,組建新軍。若有這樣一支軍隊,西南夷何足道哉?且自各處分別抽調少量軍隊,招募羌兵,亦可不影響到西北塞防。而將帥之選,便要自這支軍隊的構成來考量——要有山地作戰之經驗,要有帶番兵之經驗!後者尤為緊要,番兵多是桀驁難制者,若非在西北諸番中威名素著,令番人信服者,絕不能統率此軍。這樣的將領,西軍中也沒有幾個。」
皇帝的態度,讓郭逵感到一陣迷糊。他一時也摸不準皇帝的心意,穩了穩神,方道:「是。回陛下,臣不敢欺君,臣以為,以王厚、慕容謙經略益州,不過是大材小用。」
「朕這便給你一個機會,你可以造膝直陳。究竟王厚、慕容謙,做不做得益州經略?朕要聽你的真話!」說罷,趙頊又注視著郭逵,重重地重複了一遍:「你聽仔細了,朕要聽你的真話!」
「相公見詢,敢不盡言。」石越欠了欠身,回道,「然熙寧歸化,在下以為略嫌操之過急。西南夷之叛,若止以武力鎮壓,雖孫、吳再生,亦無能為。相公果然想要平息戰火,在下以為還是要剿撫並用。」呂惠卿雖說得冠冕堂皇,但石越的立場卻也很分明,這話分明是要呂惠卿承認熙寧歸化失敗。
呂惠卿微微一笑,他曾聽到過風聲,皇帝有意用高遵惠為益州提督使,傳聞便是石越所薦。這時石越提起此事,其意甚明——要起用高遵惠,渭南兵變的案子就要先結案,怎樣處置唐康、田烈武等人就要有個定論。呂惠卿苦於在軍中沒有根基,他深知如今禁軍中勢力最大的是西軍,而石越在西軍中威信極高,在朝廷中又素有知兵之名。在推薦經略使時,若能得他一言,分量便大不相同。但他也知道,既然是有求於人,那當然不能空手而來。
「子明之言,正合吾意。」
「便由仲通做主。」石越瞅見郭逵神情鬱郁,不知他要和自己說些什麼,但他自己已是心煩意亂,卻也無心多想。而郭逵也是心事重重,何畏之卻不便多說什麼,眾人出了李記劍鋪,竟是各懷心事,只是心不在焉地有一搭沒一搭的說幾句閑話,一起朝吉慶酒樓走去。
「但當年朕要兵制改革,需要卿在兵部,所以,朕那時候也不能升你的官。但伐夏之後,朝廷議功,朕還記得,你的侯爵,是朕親自點的名。」趙頊又繼續說道,「要是在新官制之前,朕知道,這侯爵也不值幾個錢,不過是個虛名。但新官制后,朝廷重名爵,除了那幾個元老大臣,朕特旨保留原有爵位外,呂惠卿貴為宰相,石越立下這麼大功勞,都不過是個開國郡公。政事堂的執政中,有好幾個都不過是侯爵而已。朕知道你的心思,你不過是想在自己的爵位之前,和石越、薛奕一樣,加上『武功』二字而已。但朕以為,其志雖可嘉,然朕也不能許你——統率三軍者,不能隨意衝鋒陷陣。卿的才華,要用在廟堂之上。」
呂惠卿此時早已心悅誠服,笑道:「子明胸中,必早有人選。」
石越沒料到呂惠卿開口提及正事,態度竟是一百八十度大轉彎,隱隱竟將責任推到益州路官員身上,饒是他早猜到呂惠卿來意,亦不覺愕然。卻聽呂惠卿又道:「益州形勢雖不明朗,但我依然以為熙寧歸化並無不妥。只是朝廷過於輕敵,地方官諱過欺瞞。如今介甫既已為觀風使,當日在文公府上所議之事,便是辦了一半。當務之急,卻是要速擇良將為經略使,徵調精兵赴蜀,早日平定西南夷之亂。然經略使之人選,一個個皆不合聖意。樞府總天下軍事,一個經略使都久懸不決,實是讓人……」呂惠卿說到這裏,搖了搖頭,不滿之情溢於言表,又道:「不僅是經略使,渭南兵變一案,亦總是拖著不斷——文公三朝名臣,如今實是精力大不如前了。」
「我也不去太久,有幾個人會認得我,又會出什麼差錯?」石越笑道,「快去換衣服吧。」
「臣死罪!臣死罪!」郭逵連連叩頭,不停地謝罪。
石越不料竟是這般情形,只得安慰道:「大丈夫建功立業,未必要在疆場。」
「正所謂英雄所見略同,不瞞子明,益州提督使的人選,我亦是想了幾日了。」呂惠卿笑道,「高遵惠雖是戚里,但為人謹慎知兵,亦能有擔當,正可提督益州,不知子明以為如何?」
郭逵聽到這話,默默望了石越一眼,又掏出一張交鈔,遞到掌柜手中。掌柜的千恩萬謝著,又寫了收條遞與郭逵。
「朕不要你萬死。你怎麼想呂惠卿,怎麼想石越,朕也不來管你。不過,你是朕的兵部侍郎,你要管好自己的嘴巴。你若有何不滿,可以到朝廷上說,可以和朕說,但不能去酒樓說!難不成,是朝中有人阻塞言路了嗎?是朕不肯納諫了嗎?」
「公子擔心福建子從中作梗嗎?」潘照臨眯著眼睛望著石越,「呂吉甫若是意氣用事,要與公子死斗到底,倒的確可能在這案子上大做文章。但呂吉甫不是司馬光,他並非不知道皇上的心意,違逆聖意的事,偶爾做做無妨,但我量他亦不敢常做。我若是他,定要做個順水人情,賣公子一個人情,與公子做樁交易……」
皇帝既想要個信得過的,敢說真話敢做事,又沒有陷入朝野黨爭中的人去那裡當自己的耳目,必要時還能穩住形勢;可是他又不想派去的人過於剛直,不顧後果,在朝野中掀起連皇帝都控制不了的驚濤駭浪來。但又要人剛直敢言,不避權貴;又要人能委曲求全,肯聽從皇帝的控制,世上哪有這樣的好事?勉強算來,他高遵惠竟的確是個天造地設的好人選。但高遵惠心裏卻知道這樣的差使不好辦,他不知道會樹立多少或明或暗的敵人,而自己行事稍有不慎,「外戚禍國」這個罪名,輕輕鬆鬆就栽到頭上了……別看皇帝現在說得信任有加,石越熱情舉薦,所謂「三人成虎」,積毀銷金,他遠在萬里之外,誰知道那些政敵怎樣在汴京詆毀他?只要皇帝稍有動搖,石越到時候也未必便肯替自己說好話。
不過,內心的不滿歸不滿,文彥博畢竟還是舉足輕重的元老重臣。趙頊並沒有如對其他臣子那樣訓斥,甚至也沒有留中,反而派使者去安慰文彥博,表示他會重視「文公」的意見,會再慎重考慮經略使的人選。
「法理不外乎人情。」呂惠卿正容道,「此案拖到今日,不當再拖,須得早點給天下軍民一個交代,若無罪則罷,便是有罪,政事堂也理當保全這幾個人,請皇上特赦。某忝為宰相,絕不會做讓忠臣義士寒心之事。」
郭逵本來還抱著一絲僥倖的期望,這時候聽見石越婉拒,眼神頓時落寂下來,默然又喝了一口酒,澀聲道:「子明不必為難,一切皆是命中注定,不可強求。」
「兩軍交戰,亦要交換俘虜,何況如今是三方交戰?」潘照臨淡淡道,「他現在知道公子亦能左右朝局了,不來找公子,難道他還能指望文彥博、司馬光妥協嗎?讓我們與文、馬死心塌地一起對付他,還是爭取緩和與公子的關係,此事不難抉擇。他覺得自己還有籌碼,便是為了離間公子與文、馬,他也一定會試試的。」
皇帝說的是冠冕堂皇的理由,兵部在六部中僅次於吏部,位居右司三部之首,兵部侍郎怎麼樣也沒有道理直接跳到兵部尚書。雖說「爵以賞功,職以任能」,新官制繼承與發揚著宋朝官制原有的優點,主要是以勳章——包括勛刀與勛劍、功臣、勛階、爵位四大制度來獎勵功勞;以散官來敘資歷;以官職來任賢與能。但另一方面,新官制也更加強調資歷對官職的制約,以防止「幸進」,制約皇帝與權臣隨意任用親信,擾亂官僚體系的秩序。所以,在吳充死後,儘管信任郭逵的能力,但即便沒有呂惠卿從中作梗,皇帝也不能隨便讓郭逵做兵部尚書。從這個角度來說,hetubook•com•com皇帝沒有任命新的兵部尚書來掣肘他,已是對郭逵極大的信任。
若有選擇,高遵惠寧願在汴京過自己的富貴日子。但是,他看起來沒有選擇。
在強大的輿論壓力下,亦顧忌到朝廷不能長期缺少宰相而空轉,趙頊終於又頒布了一道詔書,讚揚了呂惠卿這十余年來的政績,重申君臣相知之義,並「責令」呂惠卿帶病視事。趙頊又主動做出妥協,在得到呂惠卿同意后,任命了以「財計」而著稱的新黨重臣薛向為太府寺卿。
然而,出乎趙頊的意料之外,文彥博對此做出了激烈地反應。
「天下事並未抵定,仲通何必灰心?西南夷只是小仗而已。」石越言不由衷地勸慰道。
為了保住搖搖欲墜的相位,呂惠卿在局勢不利、政敵虎視之下,不僅沒有投子認負,反而爆發出了更大的能量。次日,呂惠卿藉著在崇政殿講經的機會,在講完一篇《禮記》后,便向趙頊說起了平定西南夷叛亂的事,他激烈地批評了樞府效率低下,向皇帝陳述了石越向他說過的方略,推薦王厚與慕容謙二人為益州路經略使、副使。並且,呂惠卿沒有隱瞞他曾與石越商議的事情——便如石越所料,呂惠卿故意將他拉下了水。呂惠卿的舉薦在無意中迎合了皇帝想要重用、培養年輕將領的想法。王厚與慕容謙的戰功與履歷,都足以讓皇帝信任。而呂惠卿提出來的平定叛亂的方案,趙頊將李憲先前的建議加進去后,也並無衝突。這些都讓趙頊對呂惠卿的方案表露出了極大的興趣。
「朕不讓你去西南帶兵,你有點怨言,亦是人之常情,朕也不來怪你——你到底是忠君為國!」趙頊冷冷地望著郭逵,道,「不過,你身為朝廷大臣,須知分寸。酒樓里你也敢亂議軍國大事?這種事情若傳揚出去,豈非淪為諸夷笑柄?你的薪俸,不夠你在家裡喝酒嗎?」
李向安忙捧著奏摺遞了過來,趙頊打開看了一眼,便呆住了。半晌,方聽趙頊苦笑數聲,對石越道:「呂吉甫告病了。」
「土市子?」石越奇道,「這麼晚了,潘先生去那裡做什麼?」
趙頊對文彥博的這些行為,同樣十分不滿。但文彥博是他尚需倚重的樞密使,又是三朝元老,北方士大夫的領袖之一,如此身份,讓趙頊不得不加以優容。然而,他心裏的惱怒卻也無法平息,他隱隱覺得文彥博太過於倚老賣老,不顧全大局。對於皇帝而言,王安石代表的不僅僅是一段君臣相知之義,不僅僅是明君賢臣的千古佳話;王安石還是他統治的前半期的標誌。當年他以一腔銳氣,銳意圖治,整個朝野中,真正能支持他改變國家命運的名臣,便只有王安石。大宋能有今日之局面,王安石功不可沒。從政治現實來說,王安石亦是朝中堅決支持變法的官員的旗幟,趙頊內心深處對於新黨的貢獻是非常認可的。文彥博對王安石的批評,是趙頊無法接受的。而他反對王厚與慕容謙的理由,更不能成立——王厚未曾寄方面之任,林廣又何曾寄過方面之任?幾年以來,林廣一直在河朔軍中為將,而趙頊徵詢過所有文武臣工的意見,卻都認為平叛必須以西軍為主力。身為樞密使的文彥博,反要讓一個河朔軍的大將來當經略使,渭南兵變殷鑒未遠,他不是老糊塗了嗎?
「還請石帥成全!郭公若得為帥,下官敢立軍令狀,一年之內,替朝廷蕩平所有叛夷!」何畏之睥睨道,「恕我直言,下官未知大宋還有何人,勝得過郭公。」
石越卻故意嘆道:「可惜他這次只怕亦脫不了干係。」
石越不由笑著搖了搖頭,道:「那我們也出去走走,上回聽章子厚說,熙寧番坊有不少新鮮物什,有一家叫什麼寶雲齋,聽說是極西的夷人開的,我早想去看看。」
「起來吧。」趙頊笑道,「你有何罪可言……」說到這裏,瞥了一眼高遵惠手中的書,不由笑問道:「你在讀書?手裡拿的是什麼書?」
石越頓時默然。潘照臨又道:「以呂吉甫之聰明,不難想到,就算公子想置他于死地,但單以此事而言,他與公子卻是利害相同的。既然有利害相同之處,那便有可能妥協、交易。所以,公子不必擔心康時。只是田烈武與李渾,雖然皇上有意赦免,但結果如何,還是難以預料……經略使的人選,皇上一直拿不定主意,我看呂惠卿這幾日間,一定會來找公子。他比誰都盼著益州能打一個勝仗。不過,對公子來說,自然是拖到王介甫復出最好……」
卻見郭逵搖搖頭,自袖中取出兩張百貫的交鈔,遞給掌柜,道:「可惜這寶劍蒙塵,白白放在這裏做樣品。定金二百貫,劍到了后,送到吳起廟旁邊的郭府。」
趙頊與石越聽高遵惠小心地說著,不由得相顧一笑。趙頊哈哈笑道:「石越果然頗有知人之明。朕想要的益州提督使,便是卿了。」
不料侍劍卻搖頭道:「寶雲齋倒確有些名聲,只是番坊這個時節,學士不宜去的。」
「豈敢。」
「國朝馬軍自李繼遷叛亂之後,便日漸衰落,如今雖然重建,但畢竟尚有不足處。在平原馳騁作戰,以今日之禁軍,便是契丹精銳,亦可與其一較高下。我軍馬術雖然略遜,然紀律嚴明,馬軍之骨幹,都是西軍久戰健兒,更有番騎中驍勇之士,如今又添了許多西夏降將,國朝騎軍之盛,莫過於今日。然要在西南與叛夷作戰,卻如同一個從未坐過船的勇士在驚濤駭浪之中,於一葉小舟上,與一善習水性之人搏鬥。是以己之短,攻敵之長,鮮有不敗者。兼之西南多瘴氣,北人不習水土,未戰已先損耗三停。」石越侃侃而談,說得呂惠卿頻頻點頭。當年以盛唐之強盛,幾十萬唐軍還葬身於西南,若這還可以說是將領無能的話——另一個時空中,以忽必烈之英武,蒙古騎兵之驍勇,還有許多番部望風而降,爭為前鋒嚮導,十萬大軍遠征大理國,出其不意,攻其不備,雖然成功,但最後活下來的蒙軍卻不過二萬餘人,更有數十萬匹戰馬死於此役——西南地利的厲害,由此可見一斑。西南夷雖比不得南詔、大理,但宋軍投入的力量卻也不如唐軍、蒙軍,也經受不起唐軍、蒙軍那樣的損失。巨大的損失曾經迫使忽必烈一改蒙軍習慣,沒有在大理屠城,又不得不保全段氏的性命,借其威望來維持在大理的佔領——但此時的宋朝,卻不會有蒙古人那樣的好形勢,真要是那種慘勝,後果沒有人敢想象。不過這些計較,石越卻是沒辦法與呂惠卿分說的。
石越沉吟不語,卻聽潘照臨又說道:「公子想想,若易地而處,公子要如何來應付這局面?」潘照臨嘴角微翹了翹,接著說道,「設法阻撓王安石復出?在益州重新布局,擾亂視線,萬不得已時讓益州路大小官員來背黑鍋?爭奪御史台,防止敵人利用御史台來對付自己?這些我以為呂吉甫都會去做,但這些辦法都只是治標不治本,被動防禦,甚至無法控制。以御史台來說,如今台中親附呂惠卿者如舒亶輩雖然也有不少,但這些人都不及安惇,資歷也差著一層。當年呂惠卿利用完安惇,又將他排擠出朝中,但這時候,多半還是要引他為援——范純仁到現在還不肯做刑部尚書呢!可安惇是一中山狼,誰又知道他會不會落井下石?所以,呂吉甫一定會設法主動出擊……」
「什麼奏摺?」趙頊皺起眉來。
郭逵忙不迭地叩頭謝恩,他暗暗咀嚼皇帝的話,更是不著頭腦。韓維要熟悉樞府的事務,的確需要一點時間,但是樞府有文彥博在,哪裡又用得著他「多費點心」?
「西南夷所居之地,是群山綿延之所,其與洞蠻、溪蠻還不同,有許多種落,素來不事耕種,而喜畜牧,是以又有騎兵。要破西南夷,一定要用騎兵,但河朔騎兵卻不堪使用,要用山地騎兵。這是狄武襄公賴以破儂智高者。」
同時,一些新黨官員亦附和著上書批評皇帝任免寺卿這等要職,卻不事先和政事堂商量,有人甚至批評呂惠卿不該草率地副署詔書;還有一些新黨官員,則頌揚呂惠卿為相以來的種種功績,力勸皇帝應當盡量慰勉呂惠卿,讓他儘早復出。
「臣死罪,臣遵旨!」郭逵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回道,「臣自知罪在不恕……」
他言語切切,令人動容。石越雖然知道呂惠卿在位,熙寧歸化便無法糾正,以他生事邀功的天性,國家亦無法休養生息。于公于私,他都一定要將呂惠卿趕出政事堂。但呂惠卿既然開出和圖書了赦免唐康的價碼,他亦不能不有所回報。唐康的案子,若呂惠卿真要從中作梗,結果如何也難以預料。他一向視唐康如親弟,自然不能坐視不理,而田烈武、李渾,更有性命之憂——李渾倒也罷了,石越與他素不相識,最多也就只是感到惋惜;但田烈武,石越卻不能眼睜睜見死不救……而且,從公義來說,益州局勢究竟到了什麼地步,他也無法準確知道,畢竟從益州到汴京,有十幾天的時間差,各種信息又真假摻雜,令人無法準確判斷。若再這麼拖下去,風險也是極大的——萬一突然矛盾爆發,到時候就真的悔之無及。儘快取得對西南夷的軍事勝利,從短期來看的確可以穩定益州局勢。當然,石越也有私心,他未償不想藉機來左右益州經略使的任命。
「哎——」趙頊擺擺手,打斷了高遵惠,道,「益州那裡,朕也要一個信得及的人去。高遵裕已經去了瀘州,他能帶兵,擅長和番夷打交道,朕不是不念舊情的人,這是給他一個機會。但是你卻不同,戚里之中,朕以為你最謹慎,不結交宗室,和兩府大臣、朝中貴幸交遊,都懂得分寸,這便極難得。這次的事,你是忠心為國,縱是有罪,朕也不怪你……」
呂惠卿撫掌大笑,抱拳謝道:「子明胸中真有數萬甲兵。明日我便向皇上薦此二將。」
皇帝一直擔心朝野黨爭再起,卻沒有料到,遠在金陵的王安石還沒有消息,益州路的局勢還沒有完全弄清,熙寧初年的激烈黨爭,似乎又露出了苗頭。
石越忙笑道:「雖是如此,但宗室戚里中若果有賢材,以陛下之英明,自能駕馭驅使。」
「我一生之願,是馬革裹屍,豈願死於兒女子之手?!」郭逵搖頭泣道,「星星白髮,生於鬢垂;星星白髮,生於鬢垂!」
「只怕有人為私意而害國事。」呂惠卿發牢騷似的譏諷了一句,話鋒一轉,又道,「國朝之制,兩府對掌文武大柄。但兵者,國之大事也,政事堂若全然置身事外,亦是一弊。故官制改革頗救其弊。一般的軍隊調動,政事堂固然不當多管,但若是關係重大的戰爭,無論選將用兵,政事堂都理當要管的。今西南用兵,每日空耗國帑,久而無功;樞府調兵選將,又屢戰屢敗。能否平定西南夷之亂,不僅關係到益州一路之安寧,亦關係到熙寧歸化之成敗,乃至關係到大宋一二十年之氣運。我等為大臣者,食君之祿,忠君之事,豈可因為那是樞府的事,便置之不問?士大夫當以天下為己任,若是樞府遲遲定不了讓皇上滿意的人選,我輩亦不能置身事外,袖手旁觀。朝廷諸公之中,以子明最為知兵,故此我特意前來,想聽聽子明的意見。」
石越笑道:「即便如此,經略使到底也是樞府的事,他又知道誰能打仗,誰不能打仗?」
「高公,好雅興!」一個似曾相熟的聲音自院外傳來,高遵惠一怔,循聲望去,卻見是石越笑著走了進來,他正奇怪為何沒有人通報,卻見石越進了院中后,並不過來敘話,反是側身讓到了一邊。他心裏一驚,慌忙拜倒在地,果然,一個熟悉的身形緩緩走了進來——正是當今的大宋皇帝趙頊。
「子明何必過謙,朝野誰不知子明乃國之柱石?」呂惠卿一頂一頂的高帽蓋過來,石越口裡謙謝,心裏卻已在佩服潘照臨的先見之明。二人又相互吹抬謙遜幾句,卻見呂惠卿忽然斂容,憂形於色,嘆道:「居上位者,自古以來最怕的便是地方官員欺上瞞下。不瞞子明,這些日子我幾乎夜不能寐,朝廷財政依舊捉襟見肘,而益州路……哎!」呂惠卿長嘆了口氣,道,「我此時亦頗疑為地方官吏所誤!」
大樑門外西北,菩提寺。
卻聽那掌柜的又笑道:「劍到了后,自然馬上送到尊府。只是還請官人體諒小的們,每柄番劍,按緡錢五百貫算,若要用交鈔,只能隨行就市,看送劍那天的行情。」
「若真拖到那時節,益州路還不知可不可收拾!」石越搖了搖頭,自嘲道,「用益州一路做賭注,我沒這種膽量。」
在執政的成績得到皇帝詔書的肯定之後,呂惠卿終於在告病七天之後,半推半就地復出視事了。通過這些手段,呂惠卿重新鞏固了自己搖搖欲墜的權力,再一次確立了自己在政事堂的領導地位。
石越亦道:「提督使一是要不爭功,謹慎守本分。若是好大喜功之輩,越會打仗,禍害越大。西南夷不足為懼,可懼者,是官逼民反,將益州搞得處處烽火。此外,所謂『慈不領兵』,提督使亦不可有婦人之仁,否則後方彈壓不住,亦是大禍。要找這麼個人,高公便是現成的人選。」
「你還敢饒舌,我的定金放過多久了?這劍倒是何時能到啊?」何畏之佯怒道。
他方謝了恩,卻見李向安匆匆走來,在院門口叩道:「官家,通進銀台司有要緊的奏摺……」
石越笑著回了一禮,道:「今夜真是巧遇了。」口中說著,目光卻被二人身後的凜冽寒光所懾,不由自主地脫口贊道:「好寶劍!」郭、何二人不由相視一笑,何畏之將那劍遞與石越,郭逵笑道:「這確是柄難得一見的寶刃,子明公好眼力!」
「何將軍,這事急不得。」掌柜的賠著罪,笑道,「一來這真臘番劍,便在真臘國也是寶物,寶劍不易得,要到真臘國換來這等寶貝,沒那般容易。再來,將軍也知道海上風高浪險,十艘船出海,倒有五艘回不來。碰上天氣不好,船在港里幾個月都不敢出去。官人們是富貴人,不知道這出海貿易,都是以命博錢,尋常人只見著一夜暴富,不知道多少傾家蕩產,將命都丟了——不過,要不是這麼難,哪裡顯得出這劍的珍貴難得呢?」
「皆是重臣宿將。」呂惠卿知石越已經答應,心中大喜,忙道:「益州之兵,五花八門,不用重臣宿將,怕節制不住。剛剛才有渭南兵變之事……只不知為何,竟無一人合聖意者。」
「山地騎兵?」呂惠卿原本聰明過人,一經石越提醒,便恍然大悟,連連點頭,贊道:「子明高見。」
「臣萬死!臣萬死!」
「若能如此,亦是國家之幸,高遵惠若得脫罪,倒確是上佳之選。有他坐鎮,禁軍可無後顧之憂。」石越隨聲附和,卻絕口不提唐康。
「同樣是告病,有高下之別。王介甫之告病,幾同於威脅;呂吉甫告病,卻讓人覺得他真是受盡了委屈。」潘照臨笑道,「時間也恰到好處,若是拖得太長了,難免使人生厭;若是太短,卻不免讓人覺得他太心急戀棧。不過,福建子不過是扳回一局,大廈將傾,權謀智算有時也無能為力。」
宋朝最貴宰相呂惠卿親臨,石越自然要降階相迎。二人揖遜謙讓著進了客廳,敘了賓主之位。待設了茶,石越便即謝罪道:「相公貴恙,若有賜教,遣一介之吏,叫我過相府受教便是,反倒勞駕屈尊,實是罪過。」
石越不覺愕然:「為何我不宜去?」
石越聽他發著牢騷,勸亦不是,不勸亦不是,只得低著頭默默地喝著酒。
「朝廷頒布勛刀勛劍之制時,勛刀便曾想仿達馬斯谷刀的形制,不過聚集多少能工巧匠,亦是束手無策。」石越笑道,「這真臘國有什麼劍能比得上達馬斯谷刀?」他話剛說完,卻忽然想起——真臘國吳哥王朝的領土南至馬來半島北部,其時國勢日盛,是當時中南半島赫赫有名的大國,其國力無論是親附大宋的交趾,還是統一未久的蒲甘,都有所不及。其時宋人對南海了解漸多,尤其經《海事商報》的報道,環南海諸國中,國富民強,號稱擁有戰象近二十萬頭的真臘國在大宋非常有名,幾乎僅次於交趾,於是許多他國所產物事,商人們也往往有意無意假以「真臘」之名。這所謂的真臘國的番劍,只怕便是後世的「馬來劍」亦未可知……不過馬來劍他亦只聞其名,未識其面,便是見著,也分辨不出。
儘管宋朝的祖宗之制規定兩府對掌文武大柄,在某段時間內,也出現了重大軍事決策完全不通過政事堂這種令宋朝的宰相們感到尷尬的窘境,但隨著時間的推移,不僅僅樞密院的長官們開始大量使用文臣,政事堂對於軍事決策的發言權也在逐漸加強,政事堂侵削樞府職權,已經成為一種不可阻擋趨勢。這種勢頭,本來就讓文彥博感到很不滿,這是他極力想阻止的事情。而在事先達成了默契——益州巡邊觀風使與經略使由兩府分別決定的情況下,呂惠卿全然不徵詢樞府的意見,徑直向皇帝推薦自己和-圖-書的人選,自然更是被文彥博視為一種挑釁。在他看來,這與當年王安石另設機構,悍然剝奪樞府對武官的人事權,幾乎是同一性質。名義上兩府對掌文武之柄,實質上卻是政事堂越來越凌駕于樞府之上,並且其姿態越來越肆無忌憚。而皇帝的態度更讓文彥博覺得無法容忍——皇帝不慎重徵詢樞府的意見,僅將樞府與樞密會議視為例行公事,卻只是信任一二親信大臣的意見……加上文彥博對於重新徵召王安石,本來就非常不滿,只是因為恪守事先的默契而一直隱忍不語。此時呂惠卿的挑釁、皇帝的輕視,還有對石越的種種不滿,各種情緒累積,便藉著這件事情,全部發泄了出來。
「陛下!」皇帝這麼著讚賞有加,推心置腹,郭逵明知道這些話說出來,他最後一絲率軍出征的希望便告破滅,卻依舊是感激涕零,說話都有些哽咽了。這幾天來對皇帝的怨氣,也在這一瞬間,一掃而空。「陛下,臣雖萬死,不能報陛下厚恩!」
石越見他神態,已知其意,也端起酒盞來,苦笑道:「蓮舫之意,我已理會得。」
「交易?」石越啞然失笑,道,「他能相信我會收手?」
石越也知道這樁典故,趙從式是奉宋太祖祭祀的安定郡王,趙世永是宋太祖的長房元孫。宋朝宗室由太祖、太宗、秦王廷美分為三宗,當年七名宗室請求軍前效力,都是太祖一系的,雖然趙世永在資善堂伴太子讀過書,與仁宗關係不淺,但是無論是真宗以後宋朝宗室不再掌握實權的傳統,還是太宗一系對太祖一系宗室潛在的防範,都不會允許趙從式們發揮自己的愛國之心。高遵惠說的,的確也是當時一個普遍的共識。對宗室與戚里的防範,深入人心。然而,石越更知道,從王安石執政開始,宗室已經允許參加科舉,參与政治,而在另一個時空,幾十年後,就出現了第一個宗室宰相,而在南宋亡國之前,宗室廣泛擁有軍政大權,無數的宗室為了保護這個搖搖欲墜的王朝,血戰至死,其忠烈勇敢,讓人折腕嘆息。對宗室與戚里的防範,固然有其積極意義,但完全是消極的防範,卻未必全無可議之處。
石越本來也想給侍劍幾人買幾把的,但這時聽到交鈔在商行之中,已公然要「隨行就市」,哪裡還有半點心思。便聽郭逵在旁說道:「子明公,未知可否借一步說話?」見石越苦笑著點點頭。郭逵又道,「此處非說話之所,我知道這附近有家吉慶酒樓,還算清靜,不如……」
「你不敢?」趙頊哼了一聲,「你覺得石越在幫呂惠卿——石越素來與你交厚,這番卻不肯成全你,反去幫呂惠卿,你牢騷多著吧?」
「這便是真臘番劍?」
趙頊也希望能儘快地平定西南夷叛亂,解決這個讓他心煩意亂、不得安寧的麻煩——尤其是他覺察到這個麻煩,很可能會影響他朝中脆弱的平衡,引發新一輪的黨爭之時。又過了一天後,皇帝分別召見了石越與李憲。石越再次坦承呂惠卿曾經徵詢過他的意見,並且極力舉薦王厚與慕容謙。而李憲也表示支持——從私心來說,李憲與王厚在西北的合作還算不錯,但熙河、秦鳳的宋軍,都是王韶留下來的嫡系部隊,李憲雖然曾經是王韶的監軍、副將,節制這些部隊並不成問題,然而王厚的迅速升遷,藉著其父的威名,卻不可避免地讓熙河、秦鳳方面的西軍將領隱隱分成李、王兩派,即便是李憲並沒有刻意要在軍中培植自己勢力的意圖,這也絕非是李憲願意看到的局面。本來李憲還擔心以王厚為經略使會帶走自己部下的精銳部隊,但他從皇帝口中探出呂惠卿與石越的策略是從各軍中抽調部隊組建新軍時,便放下心來,在皇帝面前大力誇讚著王厚的才華。
「回官家,是《左傳》。」
石越聽他抱怨著樞府的效率,因笑道:「選將帥關係甚大,謹慎一點,亦是應當的。」
但趙頊凝視著郭逵,語氣卻忽然嚴厲起來:「然朕頗聽到一些傳言!」他頓了一頓,正感恩戴德的郭逵一個激靈,竟嚇出了一身冷汗來,卻聽皇帝厲聲質問道:「你對石越不肯替你說話,反與呂惠卿一道舉薦王厚、慕容謙,頗有怨言?」
「謝官家。不過,罪臣以為,戚里之家,還是守本分一點好。」高遵惠這才起身,躬著腰,緩緩回道:「昭陵時,故安定郡王從式、故邢國公世永等七名宗室請求軍前效力,征討元昊,仁宗但嘉獎而已。」
南海航行的風險,是眾所周知的。石越見過市舶局的報告,凡在各市舶務登記過的海船,每出海一百船次,便有三十八船次因各種原因葬身海底,海船水軍也有近二成的失事率——這還是折平了比較安全的宋麗航線的數據。對於這個數據,石越並不意外,南海並不是一個安全的海域,相比之下,直到公元十六世紀,每一百艘從美洲運金銀前往西班牙的船隻中,就有四十五艘被海盜或風暴擊沉;一直至十九世紀,海難的數據依然達到三成到四成二。這三成八的失事率,已經充分證明了薛奕的工作卓有成效。因此,這個掌柜的所說的話,雖有誇張,卻也基本說的是實情。
石越看著郭逵,未及回答,卻聽郭逵嘆道:「我上了三封奏摺,都被留中。今日皇上召見我……」他抓起酒盞,自顧自地倒滿,一飲而盡,長嘆道:「我真的老了嗎?我亦能一飯斗米,肉十斤,披甲執銳……我真的老了嗎?大丈夫未立尺寸之功,豈敢言老?!」他自斟自飲,連喝數杯,感懷不遇,竟是老淚縱橫。
石越淡淡一笑,道:「王襄敏之子王厚,其父子在西北番漢之中,皆素有威名。王厚亦是西軍名將,在群山之中,打了近二十年的仗。他又在講武學堂做過教官,便是河朔、東南禁軍,許多將校都曾是他的學生。做個益州經略,綽綽有餘。不過他一直是李憲的副將,未曾獨當一面,年歲畢竟也還是小了些。另外一個慕容謙,最擅長的便是帶這種東拼西湊的雜牌軍,他熟知番情,在橫山一帶的番人中,威望尤在王厚之上。任他多桀驁的番人,到了他手下,都能調|教得規規矩矩。若以其副王厚,可保萬全。」
「誰說你罪在不恕了?」趙頊打斷了他的話,道,「你要罪在不恕,今日朕便不和你說這些。你只管說,朕要你說真話,王厚、慕容謙,你以為究竟如何?」
呂惠卿端起茶碗,輕輕啜了一口,方笑道:「我不過順路而已。路過學士巷,因有幾樁事縈繞於心,我素知子明智略過人,老成謀國,故此打擾,還要請子明不吝賜教。」
「哦?」
侍劍當下領著石越輕車熟路地到了一家兵器鋪前。石越抬頭看招牌,卻寫著「李記劍鋪」四個大字,名字極是平常。他正要進店,便聽到店內有人說道:「好劍,好劍!」又聽一人嘆道:「可惜這寶劍不能入名將英雄之手,卻要在這種地方,每日被灰塵覆蓋。」石越聽這兩個聲音,分明是何畏之與郭逵,他不想能在此邂逅二人,連忙快步走入店中。只見這李記劍鋪裏面雖然不大,卻也打掃得乾乾淨淨,各種各樣的兵器陳列得整整齊齊。店中兩個布衣男子正背對著自己,端詳著一柄寶劍,看背影,不是郭、何又是何人?
「我早知呂吉甫沒這麼容易被打倒,但卻料不到他將時機、分寸掌握得這麼好。」石越對著潘照臨感嘆道。
但是,這種妥協,也可能給呂惠卿喘息之機,甚至讓宋朝在改土歸流上越陷越深……權衡種種利弊得失,石越一時間竟然也無法決斷。
高遵惠一愣,卻聽石越在旁笑道:「陛下,臣亦不過據情理推測而已。」
潘照臨嘆了口氣,正要再勸,卻見侍劍匆匆走過來,稟道:「呂相公求見。」
「齊侯御諸平陰,塹防門而守之廣里。夙沙衛曰……」
趙頊素來信任李憲,徵詢過李憲的意見后,趙頊便幾乎已經拿定了主意。但無論是從慣例還是謹慎的考慮,他都必須再詢問樞府的意見。
潘照臨搖頭道:「此乃婦人之仁。」
不料那掌柜的卻不接定金,又欠身抱拳,連連賠罪,笑道:「這位官人見諒,若是緡錢,二百貫也夠了。這交鈔,卻要三百貫。」
石越看侍劍的神色,一副躍躍欲試的樣子,便點頭道:「也好。」他這話一出口,便是平素向來寡言少語不苟言笑的四個護衛,臉上都露出喜色。所謂見獵心喜,但凡好武之人,聽到「寶刀」、「寶劍」,都會忍不住心動。
「臣不敢!」郭逵慌忙回道,鼻子上都沁出汗來。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