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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宋3·燕雲

作者:阿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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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面如田字非吾相 第一節

第六章 面如田字非吾相

第一節

唐康默默點頭。
石越與潘照臨對視一眼,二人都是將信將疑。他們都知唐康素與益州路四司長吏不和,從考課來看,益州官員也不像他說的那麼不堪,因此亦不敢排除唐康少年氣盛,因偏見而得出成見的可能。
唐康並沒有感覺到自己不知不覺中的變化——若是以前,他是絕不會有絲毫內疚的情緒的,他會覺得這一切都理所當然。
金蘭其實不用多問,亦能知道心中的答案。
「是和二郎一個案子的那個田致果嗎?今天一大早便放出來了。聽說被免了所有的差遣,還降了三級……」
這些事情,唐康早就從書信中知道了,但他還是第一次親眼見著松漠庄。這裏離汴京城已經很遠,出了南薰門,馬車在槐蔭森森的官道上疾馳了半個時辰,又向東拐過一條小道,跑了一個時辰,便可見一片一眼望不到邊際的松樹林,樹林當中,分出兩條道來,一條用碎石鋪成;另一條卻是黃土路——顯是供車馬通行的。唐康的馬車便從這條路上駛入樹林,又跑了將近一刻鐘,方見著松漠庄的大門。
唐康不由自主地便在心裏算計起來。
我能去大名嗎?
正問話間,忽聽到前頭一聲吶喊歡呼,隨著嘚嘚的馬蹄聲,之前降馬之人,騎著這馬緩緩回來了。
唐康卻只是苦笑不語。對這些黨同伐異,他實是感到厭倦。沉默了好一會兒,才低聲說道:「公卿們機關算盡,誤的卻是益州一路的百姓。」他停了一下,抬起頭望著潘照臨,沉聲道:「潘先生,益州完了。」
金蘭痴痴地想著。
「那得長多高才給我?」
「這事沒有人料得准。」石越平靜地說道,「不恃敵之不我攻。只要我們有備無患,便不懼他南下不南下。」
「啊?!」連薛奕都吃一驚。
但是,以高遵惠的謹慎,不搜集足夠的證據,他是絕不敢在上任伊始便悍然彈劾兩個同級官員的。這一點,大家心裏都很清楚——等到高遵惠的奏摺,只怕最快也是半年以後的事情了。
「康時與宗澤也一人挑一匹坐騎吧。」石越執鞭笑道。
「你想去大名嗎?」金蘭的腦海中,不斷地回蕩著這句話。我想去大名嗎?她低下頭,在心裏默默地問自己。我想去大名嗎?
這就是權力的力量嗎?
「你怎麼想入水師的?」石越聽著薛奕的介紹,忽然朝宗澤問道。
唐康萬沒想到這個小侄女早已養成妖精一樣的性格,答應自然是不敢的,但是不答應,他一個在外面殺伐果斷,在戎州讓小孩聞名而不敢夜啼的唐二,竟然是不知道要如何來回絕她。他求助似的望著石越,卻是金蘭走了過來,對石蕤笑道:「二叔便送璐璐一匹大馬。不過呢,先讓二叔幫你養著,等璐璐再長高些,才能給你騎。好嗎?」
而且,宋朝皇帝還染上了風疾……
「宗澤!」石越喃喃道。
「好吧。」石蕤想了一會兒,似乎覺得長那麼高不用多久,這才認真地點點頭答應了。
石越自顧自地笑了笑,這時眾人已到了馬場。便見一條蜿蜒的小河邊,茂密的水草一眼望不到盡頭,數十匹馬兒在養馬人的看護下,悠閑地啃著草兒。
「到家了。」唐康在心裏說道。這裏不再是到處都是懷疑你、畏懼你、厭惡你、算計你、輕視你、討好你的上司與同僚的戎州,也不再是每個人都用居高臨下的、審問的眼光看著你的御史台。在這裏,再也用不著那麼小心謹慎,他可以放心地相信別人。
她很想很想,立刻答應了唐康,隨著他一道去大名府。她很想跟著唐康後面,與石蕤一起打鬧著……
在這個時候,宋朝朝野正在為太子未來的老師爭論不休。而究竟誰為資善堂直講,對於信國公殿下,亦是同樣的重要。對於宋人來說,資善堂直講只是太子的老師;而對於高麗人來說,資善堂直講也是信國公的老師!
這就是政治嗎?
侍劍慌忙側開身子,卻見石越與薛奕不知何時到了自己身後。唐康早已激動得不能自已,拜倒在地,哽咽道:「大哥。」說完抬頭望著石越,但石越卻似渾沒有聽見唐康的話,只望著宗澤,問道:「你說……你說你叫什麼?」
「十萬貫?」唐康不自覺地搖了搖頭。汴京城裡一座中等的宅院,亦不過幾百貫而已。這座莊園,真不知道是怎麼個大法。
「小的宗澤,叩見學士。」宗澤又從容回答了一遍。
薛奕在旁笑道:「好叫學士知道,這宗澤是我海船水軍少有的人才。在西湖學院讀過兩年書,非止文章策論做得好,幾何、算術也極好,還精通數種夷語。譯經樓想請他沒https://m.hetubook.com.com請動,他卻學班定遠投筆從戎,報考了杭州伏波學堂,以第一名畢業。我費了好大週摺,才從杭州海船水軍手中把他搶過來。」他這麼著介紹宗澤,已經是極克制了。宗澤在杭州伏波學堂,已被視為「水戰奇才」。雖然名義上他還只是個小小的節級,但薛奕不僅讓他統領自己的親兵衛隊,更將自己的座船指揮權也交給了他。但凡訓練作戰,事先無不要徵詢宗澤的意見。薛奕是將宗澤當成自己的接班人培養的。有一回他喝多了,曾私下裡和曾布說:「此子一出,吾等皆當退避三舍。」這回帶他來汴京,亦是想將他介紹給石越認識。朝里有人好做官——薛奕雖缺少八面玲瓏的手腕,但是對於這些道理,他還是懂的。
薛奕尷尬地笑了笑。他拍太后馬屁的幾頭大象,倒成了汴京動物園最受小孩喜歡的東西。連帶著他薛大將軍與注輦國,在汴京的小孩子中間,也廣為人知。
「福叔可知道田致果怎麼樣了?」
他緩緩合上雙眼,閉目冥思著。唐康並不是一個天真的人,也不是一個虛偽的人。他不會假模假樣的上表,請求自己與田、李同罪。他不需要通過這樣在他看來是「虛偽」的方法,讓自己內心平靜。
「康時……」唐康揉了揉眼睛,御史台外面的太陽,彷彿格外的亮,刺得他眼睛生疼。他定睛向四周望去,除了幾個家僕外,並沒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他自失地一笑——自來便沒有人敢在御史台外面接被釋放的親友,自己不知怎麼了,竟生出幻聽來了。他抬頭看了看明亮蔚藍的天空,汴京依然炎熱,太陽火辣辣的曬得人受不了,但他卻感覺到這個太陽,較之御史台裏面的太陽,是如此的親切;外面的空氣比起御史台里的空氣,竟是如此的清新怡人……他合上眼睛,細細長長地呼吸了一口新鮮的空氣。
潘照臨震驚地抬頭,注視著唐康。
潘照臨眯著眼睛,不住地打量唐康:「康時可知你在台獄這段時間,京城幾乎已是天翻地覆……」潘照臨亦算是唐康的老師,唐康素知他的脾性,知道這會兒不需要他多話。果然,便聽潘照臨又道:「兩府變動頻仍,一兩月間,郭仲通由武部少常伯升任同知密院,孫和父由簽樞而為夏官;文太傅辭樞相,出判應天;韓持國由樞副而大貂——僅僅幾天之後,一直不肯接任秋官的范純仁突然便改變了主意,『勉強』領旨,入主秋台……」潘照臨用諷刺的語調說著「勉強」二字,由兩府一系列的重要人事變動開始,言簡意賅地向唐康介紹起目前的形勢來,彷彿唐康不是即將要通判大名,而是要在京師任職一般。
石越看了唐康一眼,輕輕夾了一下馬腹,掉轉馬頭,繼續前行,一面淡淡道:「蘇子瞻寫了封信給我,他懷疑契丹有南下之意,蕭佑丹這番出使,是來投石問路。」
通判便通判,比起在御史台失去自由,要好得多。即使是發配遠州,只要不是監當官便好,通判畢竟是個極有實權的職位,也是可以有所作為的。
金蘭愕然望著唐康。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唐康卻已經若無其事地轉過頭去,專心逗樂著石蕤。
石越連忙下馬,眼睛笑成了一條縫,彎腰想要抱起女兒,卻忽然想起現在還在「懲罰期」,生生又板下了臉,道:「你不是有匹馬了嗎?快,見過二叔與薛將軍。」但語氣中卻無半點威嚴之意。
這一問之下,竟是沒有一個人知道此人是誰。但二人也不以為意,這莊子甚大,便佃戶間也未必全部互相熟識,何況這次來的家丁僕役甚雜,互不相識也很正常。侍劍又問事情的經過,原來卻是一匹從靈夏買來的烈馬,突然脫了韁,發起狂來。眾人一路圍堵不得,讓它跑到這邊來了。
「康時現在要擔心的,不是西南。」石越亦知道唐康骨子裡的那種執著,當下也不去接他的話,轉過話題,委婉道,「益州的事,你先放一放。你新的責任,是在河北。」
「司馬十二沒這麼容易放棄……」潘照臨似是自言自語地說著,但憑他絞盡腦汁,亦無法猜出到司馬光打著什麼主意。
從一開始,他就有了心理準備,會被罷官,削職,會被編管……他設想過各種各樣的結果,惟一沒有想到的,就是陞官。
唐康的眼淚,幾乎要奪眶而出。他把頭深埋,強抑著淚水,緩緩起身。
侍劍見降馬之人,不過二十來歲,長相不似北人,亦從未見過,心中不由納悶。他笑著迎了上去,正要問此人身份,卻m.hetubook.com.com見這年輕男子縱身下馬,拜倒在地——侍劍一愣,卻聽他說道:「杭州伏波學堂學員水軍節級守闕忠士宗澤,叩見石學士、薛將軍。」
「是。」唐康恭聲應道。他注意到石越的表情有點怪——但這其實也不能怪石越,石越再也想不到,蘇軾的這個書童,竟然叫林靈蘁!如果石越沒有記錯的話,神宵派的著名道士林靈素,原名便叫林靈蘁!
唐康稍稍放心,但心裏卻又同時泛起一陣久違的內疚來。由致果校尉被降為翊麾副尉,實是一個很大的打擊——在新官制之下,武官升遷有所謂四道大坎兩道小坎:其中的大坎,是指由節級至校尉;由致果升至振威;由定遠將軍升到明威將軍;由忠武將軍升到雲麾將軍。這四道大坎,都對應著身份與地位的巨變,沒有相應的武勛與能力,僅靠磨勘是絕對升不上去的。而所謂的小坎,則是指由翊麾升至致果;由昭武校尉升為游擊將軍。這兩道小坎並不比大坎好過多少,沒有過人的功勛,也是很難升上去的。要知道,一旦做到致果校尉,就已經可以單獨統率一營的人馬,參与較高級別的軍事會議,其身份與地位,與之前便有了本質的區別。田烈武是在槍林箭雨中,一刀一槍地打下的真功名,本來憑著他的本領,這番領兵入蜀,再立下軍功,由致果而振威,甚至是昭武,從此獨領一軍,成為真正的名將,也絕非難事。雖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但他的錦繡前途,卻到底是間接被自己毀了。
只不過石越在這方面,還是小家子氣了。僅僅是雍王府,因為趙顥向來愛馬,王府養的好馬,便有八十匹,其中有名有號的名駒,也比石越全部的河套馬要多。而曾經在去年奪魁的郭逵家,馬雖然不多,但每一匹馬都是名貴非凡。熙寧十五年,更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布衣百姓拿走了三千貫的獎金。賽馬大會上藏龍卧虎,不論是王公貴族,還是市井小民,都不可輕視。像雍王府年年都是大熱門,歲歲都進決賽,但自賽馬大會來,卻從來沒拿一次第一。
石越微微點頭。陳錫頗有文名,是太學中有名的人物,他自然聽說過。但他問這個,卻是因為他對宗澤的生平甚是熟悉,他知道陳錫之父視宗澤為己出,宗、陳二家,世代通好。陳家是官宦世家,既然宗澤的命運很大部分還是依著原來的軌跡運行著,那麼他便知道宗澤報考伏波學堂,絕不全是因為經濟上的窘迫。
「二郎,大觀文相公在城南松漠庄設宴給您壓驚……」唐府的一個老僕在唐康身邊低聲催促道。
她痴痴地望著牽馬離開的唐康,望著在馬上大呼小叫的石蕤,望著叔姪開懷地大笑著,心裏卻如同一團亂麻般,糾纏著。
三黨在兩府的權力平衡已經被打破,范純仁改變初衷,擔任刑部尚書,亦只是文彥博出外之後的不得已之舉。但若說舊黨已經放棄了御史中丞與益州路觀風使的角逐,承認呂惠卿的勝利,卻還為時過早。也許是司馬光另有謀划;也許是皇帝的病情,改變了爭奪的焦點……潘照臨不是司馬光肚子里的蛔蟲,自然不可能知道得那麼清楚。但有一點是肯定的,司馬光在益州的問題上,突然沉寂了下來,彷彿在等待著什麼。
唐康微微頷首,卻又回頭看了御史台的大門一眼,彷彿要把這段經歷永遠地記在心裏。這才轉身抬腿上了馬車。那老僕見他上了車,也跟著上來,在車門外坐了,朝車夫招呼一聲,馬車朝城南直奔而去。
「你想去大名嗎?」他用只有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低聲問道。但連他心裏,也不知道這究竟是不是自己的一時衝動。
唐康忽然很想念田烈武。
二人正邊走邊聊,卻聽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而來,瞬間便到了跟前。「小心!」唐康甚至來不及驚詫為何會有奔馬出現,便見一匹脫韁的白馬朝自己急沖而來,他一把拉著侍劍,朝路邊縱身一躍,便覺一團白影擦身而過。
唐康卻立時興奮起來,驅馬追上前幾步,追問道:「果真?」
「已娶陳氏為婦。」宗澤雖然奇怪石越為什麼問得這麼詳細,卻依然如實回稟。
「明天我叫大蘇的書童來見見你。」石越笑道,「去到大名,便免不了要和遼國打交道。這書童極伶俐的……」
「是員外差我來的。」唐福在外面笑著答道,「杭州那邊亂成一團,員外無法分身,讓我先來照應。」
「還在東邊,東邊有河,有草地。」侍劍笑道,「這莊子極大,單單佃戶便有一百多戶。當初買下來,花了和圖書十萬貫。原來的主人是做絲綢生意的,嫌風水不好,急著脫手,否則我估摸著還得多花一兩萬貫。」
「半刺」,那個釋放自己的御史是這麼稱呼自己的——唐康還不知道自己的新官職是什麼,但是他原本是知州,別人稱呼自己,客氣一點,可以叫「專城」、「五馬」、「紫馬」,卻斷沒有叫「半刺」的道理。這麼說,自己是被降職到某州當通判了?
「大名府乃河北防務之樞紐,亦是京師之北最後一道防線。康時這番去大名,當以防務為急。我朝立國最大的軟肋,便是京師位置不佳。面對北方強敵,過於被動,往往一次決戰,便關係到國家存亡。所以朝廷才不惜勞民傷財,在大名府一線修築城寨,以裝備火炮之堅固城寨,構成一道新的長城。」
眾人循聲望去,便見一個小女孩由金蘭與阿旺領著,從一匹小棗紅馬上飛快地跳了下來,朝石越這邊跑了過來。唐康已知這必是石蕤——小孩子長得太快,離京幾年,他幾乎便認不出來。
「康時會不會太悲觀了一點?」唐康的聲音太大,連走在前頭的石越也聽見了。他勒住坐騎回走數步,定定地望著唐康。
「可曾娶妻?」
唐康在車裡點了點頭,知父莫若子,他自然知道自己父親做事的風格——雖然寶貝兒子出了這麼大的事,但若是石越也辦不到的事情,他唐甘南來了也於事無補。所以還不如留在杭州處理他的生意,免得兩頭耽誤了。唐家的人,從來都不會在無益的事情上,過多地浪費時間與精力。每一筆投資,都應當得到相應的回報。但是,唐康此刻卻似乎不再那麼欣賞自己父親的手法。此時,他很想感受到家庭的溫暖。雖然他知道自己不該有這樣的想法,他是男兒大丈夫,是要做一番驚天動地的偉業的,不應當被這些東西所羈絆。但是……
「若果真要亂,這時後悔也來不及了。好在高遵惠不日上任,王厚、慕容謙也很快便能抵京,熬過這些日子,便有轉機。」石越不知道是在安慰唐康還是在安慰自己,「縱使觀風使還要拖一拖,高遵惠到了益州,所見所聞,亦不至於緘口。有他上表說話,皇上自然會相信。」
「福叔。」唐康忽然想起一事,朝車門外的老僕喚道,「你是怎的來汴京的?」府中的事他久不過問,但他記得清清楚楚,他上次離京之時,這位老僕還在杭州幫著他父親打點生意。
「俗語道『朝里有人好做官』,這話是一點兒都不假的。」過了一會兒,唐福又笑道:「這回便是二郎與高提督安然無事。高提督轉任益州,擺明了是要重用。二郎也是因禍得福,通判大名府——朝廷正在那修城建寨的,這可是個美差……」他到底是唐甘南身邊的人,眼裡看到的,儘是無限的商機。
「大概再也用不著你三呼『渡河』而死了。」石越在心裏說道。他望著宗澤,眼神中充滿了複雜的感情,但終於壓制住多說的衝動,只微微笑道:「南人如此熟悉馬性,亦甚難得。」
宗澤似乎沒料到石越問他這個問題,怔了一下,才老老實實回道:「小人家貧,伏波學堂不要學費;海船水軍薪俸豐厚,亦足以贍養父母。」
唐康下了馬車,便見侍劍早已在門口等候。見著唐康下車,早跑過來行禮笑道:「恭喜二公子。」
「再長這麼高!」金蘭用手比畫著,一面又哄道:「明天帶你去動物園騎大象,好不?」
「哎喲!」「哎喲!」家丁們的驚叫之聲,頓時不絕於耳。
唐康坐在馬車中,斜著眼睛,從車窗中獃獃地望著匆匆掠過的汴京街景,直到此時,他依然還有點兒恍惚。直過了許久,唐康才意識自己不是在做夢,自己的確已經逃脫了牢獄之災,重新恢復了自由。
在這樣的時刻,她能讓王賢妃一人孤軍奮戰嗎?
荒唐的是,自己這個始作俑者,理應負最大責任的人,居然陞官了。田烈武與李渾一腔熱血來協助自己,結果卻落到這般境地!
也是機緣湊巧,剛好兩個持議最堅的給事中任期將滿,為了防止又節外生枝,出現封駁,皇帝乾脆事先就動用自己的人事權,順水推舟將這二人給外放了。
但是一旦想來,竟覺得如此荒唐。
「河北?」唐康語氣有點不以為然,「大哥放心,我不會令你失望的。」做個治理地方的能臣,唐康還是頗為自信的。
但是,我能去大名嗎?
唐康大笑著一把將她抱起來,放在自己馬上。笑道:「璐璐可又長高了。」
在趙頊看來,門下后省只是自己用來制衡兩府的工具,若是礙手礙腳,妨礙到自https://m.hetubook.com.com己,那麼通過人事變動來減輕阻力,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在熙寧初年,為了推行新法,他甚至幾乎不惜將台諫驅逐一空。
但這些是沒有必要說出來的。
但是,她的腳步,卻十分的沉重。想要邁開任何一步,都有著旁人無法想象的艱難。
「大哥放心,我在白水潭學過土木建築。」唐康笑道。實則在修葺戎州城時,他也積累了寶貴的經驗。
「那二叔送匹大馬給我吧,我想騎大馬!」石蕤立即一本正經地懇求道。
「我會補償他們的。」唐康想道。這是權力的藝術。唐康再一次親身體驗。若要想有所作為,便不能抗拒它。得讓它成為自己的工具。
一面卻走到唐康身邊,彎下身子,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低聲道:「起來吧,回家了。」
唐康搖搖頭,倦聲道:「西南夷未可急除。王厚、慕容謙,只怕也不是神仙。」
「李護營呢?」
但石越雖是如此說,卻是想著別的事情。遼國是不是真的會南下,還只是蘇軾私下裡的猜測。即使是石越自己,也還是拿不準。宋朝不斷鞏固在河東、河北的塞防,兩路亦屯集了大量的禁軍,契丹人未必便敢悍然入侵。以現在的軍隊與防禦工事,亦足以與遼軍周旋。他提起這些,更多的是為了唐康重新振作,也希望唐康能稍稍改變在戎州的處事風格。河北路到處都是世家大族,比不得他在戎州偏僻小郡,可以為所欲為。唐康去到大名府做通判,若是將精力全部用在民政上,而且還是那種一往無前的做法的話,真不知會得罪多少豪強貴戚。對付河北的豪強,總不能也用曼陀羅酒來解決吧?
侍劍見那人身手敏捷,卻並不擔心,只指揮著家丁包抄接應。卻聽唐康過來問道:「那降馬的漢子是誰?」
汴京市民無論貴賤,都非常痴迷這項活動。有一年雍王趙顥甚至想要親自上場比賽,只是被開封府認為可能會使比賽喪失公正性,才不得不悻悻而歸。而在宮禁中的皇帝,也曾經想派宮裡馬術最精湛的宮娥來參賽,也是因為同樣的原因被勸阻,皇帝為此還大發脾氣。連石越也不能免俗。松漠庄養的河套馬便是為了參加賽馬大會而準備的。回京后那兩年,他因為避嫌而刻意不敢太出風頭,但熙寧十六年冬,石越到底忍耐不住了,派人去找慕容謙,一口氣買了二十多匹河套馬,又專門購置了這座莊園,其目的就是要在賽馬大會上一鳴驚人。
松漠庄是石越新買的一座莊園。之所以取這個名字,是因為莊園中,到處都是上百年的松樹;而石越又在這裏養了幾十匹上好的河套馬。白水潭的技藝大賽逐漸地固定了下來,形成了一項傳統,在秋闈之後舉行——士子們考完之後,正好需要放鬆與發泄,於是,白水潭的技藝大賽,遂成為汴京舉城狂歡的節日。賽馬便是從技藝大賽中流傳開來的,並且逐步成為汴京市民最喜愛的賽事之一。汴京的達官貴人與普通市民,都等不及三年一次才有的盛會,每年秋收過後,冬至之前的某日——由開封府議定日期,在汴京城北,會舉行一場持續時間近十日的賽馬大會。上到王公貴族,下到市井小民,只要家裡有馬,便可以報名參加,贏取最高三千貫的大獎——這筆獎金,在熙寧十七年,可以在汴京城買五到七座大宅子。在這十天里,關撲是合法的行為。任何人都可以投注,賭賽馬的輸贏——莊家便是開封府。開封府將這筆收益,全部用於施藥局、慈幼局、養濟院、漏澤園等福利機構。
「益州之事,誰能比我更清楚?!」唐康憤懣地說道,「計使、憲司皆庸碌之輩,克剝百姓還有點本事,其餘則百無一用。朝廷在益州用兵經年,益州一路,已是遍地乾柴,盜賊蜂起。所以未出亂子,一是天公作美,沒有災情出現,否則隨便哪裡冒出點火星子,後果將不堪設想;此外亦是因朝廷有重兵駐紮,心懷叵測者不敢妄動。如今禁軍大敗,在民間不知道被另有用心者如何傳揚。而經略使、提督使又遲遲不能上任,益州百姓大抵都知計使、憲司之貪酷無能——不管朝廷公卿如何算計法,益州路……益州路……」
「但塞防之要,並不在堡壘城寨。」石越笑道,他遠遠地望了和_圖_書跟在後面的宗澤一眼,也許是因為出身貧寒的緣故,在另一個時空中,宗澤是比較信任北方義軍的統帥。「地利不如人和。河北諸州可以依賴者,還是民心。你一定要記住。」
唐康與宗澤連忙道謝。卻聽一個稚嫩的聲音大聲問道:「爹爹,那我呢?」
唐康勉強笑了笑,一面打量著侍劍,幾年不見,侍劍更見成熟了。唐康知道侍劍已為人父,實際上已經是石府的大管家,但他心裏,卻始終當侍劍還是那個從小的玩伴,默默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卻是沒有說話。
唐康卻在這當兒看了一眼金蘭,卻見金蘭亦正在望著他,他心裡頭忽然有一種溫馨的感覺,彷彿在這一瞬間,他已經不介意自己這位妻子的複雜背景。
此時家宴時辰未到,因薛奕次日便要離京,取道廣州前往凌牙門,石越將他請來,是想挑匹好馬送給他,眾人便先陪薛奕去馬場挑馬。早有家人牽了坐騎過來,眾人各自上馬,攬轡徐行。薛奕陪著石越走在前頭,潘照臨與唐康卻漸漸落在了後面。宗澤與眾隨從都是遠遠地跟著,並不敢靠近打擾。
「李大人編管雄州。」唐福簡短地回答道,心裏卻暗暗詫異。不知道這兩個人與唐康是何等交情,唐康竟會如此關心他們的禍福。
侍劍皺了皺眉,正待上前幫忙,掀起衣襟,疾行數步,方轉過一道彎,便見從路邊斜竄出一個人來,飛身躍起,一把抓住馬鬃,整個人便如飛燕一般,隨著驚馬上下飄蕩著。
一切的根源,都在於石越沒有掌握權力。要避免悲劇的發生,必須先讓石越手握大權。自小接受潘照臨言傳身教的唐康,很自然地得出了這樣的結論。也許,益州的動蕩,從某個角度來說,是必須的;是為了得到更多而必須忍受的痛苦。
在這個時候,秦觀奉旨意,正與高麗國談判著借貸一百萬貫的巨額貸款,雖然不知道將來會怎麼樣,但她卻明白,因為這筆史無前例的巨額貸款,宋高關係將進入一個新的時代。高麗國也需要更多的人才,來面對這個挑戰——國內的命令,甚至希望他們能夠鼓動一些在宋朝不得意的士子去高麗當官。
唐康緊緊地抓住韁繩,勒得手心生疼。
皇帝與政事堂有他們的理由——唐康在戎州立下極大的功績,原本是預備陞官大用的,總不能因為渭南一案,便將他在戎州的功績一筆抹殺吧?欲加之功,何患無辭?!要迎合皇帝的心意,也不是一件難事。於是,唐康在戎州的功績被略略誇大一些,戎州之績要升兩階,渭南一案要降一階,還是陞官!
但這些內幕,唐康此時自然是不可能知道的。
侍劍搖了搖頭,朝身邊的家丁大聲問道:「可有人知道那好漢子是誰?」
石蕤走到唐康與薛奕跟前,睜大眼睛看了看二人,先給薛奕行了禮,方走到唐康跟前,笑道:「二叔,我好想你。」
到那時候,益州沒有人知道已經變成什麼樣了。
我能去嗎?
「通判大名府?!」唐康下意識地反問了一句,卻沒聽到唐福回什麼。他陞官了,他清楚地知道這一點,但他卻並沒有高興與興奮,反而感到一陣的混亂。乾著同樣一件事情,有人陞官,有人重用,有人降職、編管、前途黯淡……
侍劍也沒有多說什麼,微笑著引唐康走進庄中。
薛奕卻已看出石越對宗澤甚有好感,心中暗喜,因在旁笑道:「便是太學生陳錫之妹。」
石越望著薛奕,取笑道:「世顯倒是做了一件好事。」
夏日的汴京城裡,也是炎熱的,但只要到了陰涼處,便會感覺非常的涼爽。而在松漠庄中,松樹幾乎遮蔽了陽光,更是清涼得幾乎有點陰冷了。唐康懷疑地四向張望了一下,問道:「馬場在哪裡?」
「我還以為朝廷早就更換了益州四司長吏,不料到如今,不僅禁軍群龍無首,竟連提督使都還在汴京!」唐康這時已是連苦笑都笑不出來了,「竟連提督使都還在汴京!」他重複道,「經略使不至,禁軍集中於西南諸郡,各自為戰。內腹諸郡本來就守備空虛,憑著一州一縣的兵力,只怕連大一點盜賊都剿不了——本來內諸郡便要依賴鄉兵、弓手來維持治安,倘若這些鄉兵、弓手也變成盜賊,朝廷將如之奈何?!」
這些是唐康以前絕不會想的。
「大哥所言甚是。」頃刻之間,唐康已是精神大振。
唐康與侍劍方驚魂未定,便聽到一連串的吆喝聲從樹林後傳來,「抓住它!」「休叫它跑了!」「哎喲,這畜生朝東邊去了!」數十名家丁佃戶,或騎馬,或徒步,手中拿著各式各樣的東西,緊隨而來,到處圍捕著那匹驚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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