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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宋3·燕雲

作者:阿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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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錯料一帆超十程 第四節

第十一章 錯料一帆超十程

第四節

眾人方到田家,便見溫大有與馬紹兩人早已在客廳等候,見著田烈武等人回來,起身唱了個喏,溫大有便說道:「田大哥可聽到那些渾話了?」
「明搶和明搶也有分別,左右是個死,自是要選個死相好看點的。」
黎天南也不由點頭笑道:「便是這個主意了。我們只管把這件事在汴京散布出去便是了。」
段子介卻在旁邊笑道:「曹員外不必在意,聽他說說也無妨。讓大夥也知道知道海商們有何難處。」他這麼一說,李敦敏自是不好駁他面子,便也點了點頭。
卻聽馬紹在旁邊笑道:「田大哥有什麼好顧忌的,我們做的事光明正大。倒霉便倒霉攤上這麼個時勢。雍王本來就名聲好,沒有這事之前,便連我老馬也要贊他一聲『賢王』的。如今百姓的日子越發難過,朝廷拿不出對策,本就是人心浮動,加上種種謠言,說六哥的壞,說雍王的好,汴京又到處唱那太祖讓位給太宗的戲,休說是汴京的百姓,便是那些讀書人、官人,心裏也未必不想著讓雍王做官家也不錯。反正都是趙家的江山,又不是沒有先例。只不過老百姓讀書少,有啥想法便說啥話,那些讀書人、官人的花花腸子多,心裏想著口裡卻不敢亂說罷了!」
對曹友聞與段子介的野心還毫無所知的李敦敏,這時候正在暗自留心聽著與會者的閑談。
這是曹友聞發起的一個茶會。與會的人大約有二三十個,包下了何家樓的一座大院子。這些人中,有善於分茶的僧人道士,也有與曹家來往密切的生意夥伴,亦有李承簡、楊懷、黎天南這樣的海商,柴遠這樣的不速之客……
「我還聽人說呢,周應芳對錢莊總社的小錢莊掌柜放出話來,要他們趁著兼并法還沒頒布,早點盤算家底,覺得撐不下去的,可以與他富貴錢莊合併,折價計股,算是大家連財合本,總比將來被人強行兼并,什麼都沒有要好……」
曹友聞早年雖見過田烈武,這時候卻已是全無印象,但他見段子介與田烈武熟不拘禮,李敦敏又鄭重其事,早知田烈武必非常人,忙揖道:「在下曹友聞……」
「在下絕不敢胡言亂語。」楊懷瞥了柴遠一眼,又朝段子介、李敦敏抱拳道,「二位大人明鑒,我等在冬季逆風回國,斷不是來危言聳聽的。海商的日子確是越來越艱難了,前者一面是注輦國阻塞商道,一面是這幾年間,西夏完全控制河西道與吐谷渾故道后實行鼓勵商貿之國策,加上遼主亦鼓勵商旅,三條主要陸上商道日漸興旺,已經有一些胡商開始改走陸路了。如今更是雪上加霜,南海到處都在傳言,三佛齊與注輦國又勾結到了一起,想要背叛朝廷。太平的日子沒幾天了……」
這時一直沒有說話的曹友聞忽然淡淡說道:「這卻未必。」
「海外可聽見這些閑話了?」李敦敏抬起頭來,卻見和自己說話的,竟然是那個又胖又黑的李承簡。李承簡這般發問,頗有些無禮,他不由得愣了一下。
「老楊說的句句是真。小人往來滿加剌城,滿加剌是三佛齊大城,這傳言最早便從滿加剌傳出來的。傳言三佛齊是因丹流眉而對朝廷心生不滿。丹流眉素來是三佛齊屬國,但如今吳哥、占城都想吞併丹流眉,丹流眉為求自保,只好親近朝廷,三佛齊早生不滿。他家料到要吞併丹流眉,難免要得罪朝廷,故生了反心。三佛齊不斷到滿加剌買鎧甲、弓箭,徵募訓象師,定是沒安好心。」黎天南的官話竟也說得很不錯。
「李員外,此話怎講?難道南海便不太平嗎?」
「不過是謠言而已。」段子介不以為意地笑道。
便是這語焉不詳的幾句話,令李敦敏左右為難。以他的稟性,他很難拒絕陳元鳳;但若想將阿沅送回石府,卻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阿沅失蹤已久,而且畢竟只是楚雲兒的一個婢女,事隔這麼久,誰知道石越夫婦如今的心思又是怎樣?況且這件事在李敦敏看來,也是有傷石越「令德」之舉。今日之石越,已是位極人臣,受人矚目。十余年前的往事,李敦敏只盼著世人將之淡忘,他心裏也不願意再去碰這個傷疤。
「原來是曹先生,久仰。」田烈武聽到「曹友聞」三字,忙鄭重地還了一禮。他見段子介與曹友聞都是驚訝地望著他,又笑道:「在下早聽說曹先生大名,還知道先生與陳先生、司馬先生是布衣之交。在下當年在石府,曾多蒙二位先生指點……」
但李敦敏對田烈武竟是甚有好感,沉吟了一下,還是說道:「田將軍忠義,在下甚是欽佩。不過這件事,將軍便是文臣,只怕亦無良策。這種事情拿不到真憑實據,就算是台諫參劾雍王也沒用的……」說到這裏,他又苦笑一聲,道,「我等位秩低卑,只怕早有台諫論列,亦未可知。」
但這次陳元鳳卻給李敦敏出了一道難題。
「這些事薛侯不知道嗎?」段子介忍不住問道。
段子介與李敦敏相顧一笑,卻自顧自找了張椅子坐了下來。曹友聞腦筋一轉,也已拿定主意,笑道:「只怕我幫不上忙。」
李承簡的官話,帶著濃重的福建腔調,虧得李敦敏是江寧人,總算才勉強聽懂。不過這李承簡卻是個大嗓門,說了兩句話,便已將眾人的注意力全部吸引過來。曹友聞素知李承簡不知禮數,忙圓場道:「海外毋怪,李員外不知……」
溫大有點點頭,道:「那瘋道人也和這位官人說的一樣。我只道他www•hetubook.com.com是胡說八道,派人將他抓了起來。可這幾日間,流言總是不絕,人人都說官家要大行,契丹要興兵南犯。更可惱的是還有一干人,說那瘋道人不是常人,說他十年前便看到如今雍王府的上方出現過異雲,說是什麼天子之氣……」
段子介又望著李敦敏,笑道:「海外,我可有說錯?」
「世道一向如此。財雄勢大的,朝廷要顧著;窮得沒飯吃的,朝廷也要照顧幾分。便是收稅,也是上戶與下戶佔便宜,吃虧的都是中戶。如今的事也例外不了。家大業大的人是吃不了虧的,海商是石相公一手扶起來的,更吃不到虧去。倒霉的依舊是中產之家……」
「海外可真是個好官。」李承簡大著嗓門,道,「挖剛剛聽大夥議論,別的什麼挖都不懂,但要說海商這時候日子好過,挖卻是不服氣。要是日子真的好過,挖這時候回什麼國?各位休要不服氣挖,國內再如何如何難過,可有一樣,國內太平啊!」
「這個柴官人交遊廣闊……」段子介笑道,「他和李承簡、楊懷都是舊交。」
眾人都想不到這楊懷說話反倒文縐縐的,不由大感意外。又聽柴遠在一旁笑道:「老楊莫要危言聳聽。」
在熙寧年間,越是往後,所謂的朋黨便越是公開。而所謂的舊黨、石黨官員,即使有同鄉同年之誼,能夠始終與新黨官員保持友誼的,也已經是非常罕見。但任何事情,都免不了會有例外。
「這我可不知道。」段子介笑道,「他三人是曹允叔帶來的。這季節逆風回國,為的何事,待會兒便會知道……還有那一位,柴遠柴官人,我見剛剛海外與他打過招呼,想是認識的。」
李敦敏搖搖頭,只笑不答。段子介又瞥了李敦敏一眼,接過話來,笑道:「那就要看兩府與太后誰拿得定主意。兩府若沒有二心,太后亦無可奈何;若兩府中有人動搖,那就難說了……」
果然,便聽段子介冷笑道:「還不是欺官家病重,太后又最站在他那邊……」
眼見著茶會的商人陸陸續續便要出來,二人口裡應酬著送客的曹友聞,心裡頭已是尷尬得緊。段子介正尋思著脫身之計,亦是天無絕人之路,便在此時,卻見一輛馬車駛了過來,便停在何家樓的門口。二人抬頭望時,卻見田烈武與一個儒生從車上下來,笑著走到二人跟前,抱拳笑道:「海外、段兄,怎的有緣,卻在此見著?」
田烈武不由點點頭,嘆道:「自從陳都知被太后斥責后,內頭的人見著雍王,說話味道都變了。太后威信這麼高,無論是班直侍衛還是內侍宮女,都對太后甚是敬服。果真要是太后的心意……」說到這裏,田烈武卻又搖了搖頭,道:「不過我絕不相信,以太后之賢明,會故意縱容雍王做這種大逆不道的事。」
段子介又冷冷地哼了一聲,和李敦敏、曹友聞交換了一下眼神。三人都知道這番來田家,卻是沒有來好,一不小心,竟捲入了宮廷鬥爭之中。
「還有那個三角眼,叫黎天南,原是交趾人。如今是渤泥三侯的座上賓,他只是個小海商,但在南海海商中非常有名,專門替海商與當地蠻夷貴人牽線搭橋,從中抽取傭金……有人說,他其實是文煥的人。」
「其實六哥天資聰穎,將來必成一代明君。只可惜我和楊兄弟說到底不過兩個赤佬,程先生又是方正君子。眼見著六哥這麼被人詆毀,我們也只能幹瞪著眼,除了在這裏氣憤之外,竟想不出半個法子來。段兄、海外、曹先生,三位都是博學多才的人……」
那李承簡雖然出身卑微,但卻反比旁人更加痴迷於分茶之藝,很快就陶醉於那幾位僧人的「茶百戲」之中,這邊走走,那邊瞧瞧,高興得手舞足蹈,將一切俗事拋諸腦後。楊懷卻對茶藝一竅不通,看得一會兒,忍不住悄悄嘆了口氣,對身邊的黎天南輕聲說道:「果然是官官相衛,薛侯都不當回事,這段大人又如何及得了薛侯?這回只怕是白回來一趟。」
李敦敏與陳元鳳便是一對例外。
李敦敏是被段子介拉過來的,一個沿海制置司知事,一個海外事務丞,兩人政治立場接近,職務上又多要打交道,而性情竟也有幾分投機,竟很快成了好友。衛尉寺出身的段子介,較之尋常官員,似乎更加重視情報的收集。接到曹友聞的邀請,他馬上一口答應出席,而且還將李敦敏也拉了過來。這讓曹友聞喜出望外,曹友聞非常想拉攏李敦敏。段子介與李敦敏對結算錢莊之事予以支持,是此事得以順利通過的重要原因,而曹友聞亦知道李敦敏不僅與石越的關係非比尋常,更得到司馬光的賞識——但是,李敦敏凡事都公事公辦的態度,實是令人頭痛。不曾想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一個小小的茶會,倒將他請來了。經過結算錢莊的成功,一直在汴京碰壁的曹友聞士氣大振,他一面安排王六丈帶著周應芳的表弟回凌牙門進行準備,自己則留在汴京,一方面籌備結算錢莊之事,另一方面,原本對遊說朝廷向注輦國開戰已漸漸灰下去的心,也慢慢又活動起來。
「自是知道的。不過……」楊懷嘆了口氣,道,「不過薛侯非但不信,還將進言之人狠狠責罵了一頓,還說三佛齊事朝廷甚恭,斷斷不會有異志。」
早在熙寧初年,陳元鳳投身新黨,疏遠石越,便已與舊日諸友隔膜。到他投入呂惠卿和-圖-書門下,如柴氏兄弟,便幾乎與之割袍斷交了。惟有李敦敏仍然念及布衣之交,依然與之互通音問。二人一是呂惠卿得意門生,一是石越親信死黨,雖則立場不同,少談政治,但無論是討論具體的州縣庶務,交換對付滑吏的心得,還是談論文章學問、互相關照族人,卻也是相交甚歡。在經歷一段時間的淡泊疏遠后,二人友誼反見加深。
李敦敏一直默不作聲地聽著,聽到這裏,不覺愕然。卻見段子介忽然把臉一沉,怒道:「既然薛侯說了三佛齊不會有異志,那自然便不會有異志。你等怎的還這麼糊塗?」
在信中,陳元鳳主要說的是其他的事情。陳元鳳告訴李敦敏,他已與高遵裕調集廂軍、鄉兵、弓手,完成對伏虞縣的包圍,並且還說,他將不待馮京入蜀,率現有兵力平叛。李敦敏一向知道陳元鳳的膽色,他是個敢提著腦袋冒險的人。因此陳元鳳斷不是說說而已,這是成是敗,早晚間只怕便會有消息傳至汴京。陳元鳳只是在信里順便提了一下阿沅的事,並且直言他對石越的態度沒有改變,若由他將阿沅送還石府,恐招來誤會,但阿沅在成都並不如意,惻隱之心人皆有之,也難以置之不管,因此希望先將阿沅送到李敦敏府上,請他再送回石府。
「張員外真能說笑,朝廷果真要頒行錢莊兼并法的話,對員外豈非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倒霉的是在下這樣的小作坊才對……」
這些商人們的閑談、牢騷中,有時候確有一針見血的真知灼見。在李敦敏看來,中產之家,中產之商人、作坊主,才是國家的根基,是國家稅賦的主要來源。但是,財雄勢大者擁有特權,更能抵禦風險;而最窮困的人朝廷為了害怕他們造反,亦不得不特加安撫。所以,到最後,損害的只能是中產者的利益。
「是啊,不知道有多少錢莊能撐過年關……交鈔要是被廢,俺可真是損失慘重。」
但田烈武等人聽完之後,互相看了一眼,卻沒有人說話。過了一小會兒,趙時忠才試探著道:「這哪兒來這麼多錢……」
在熙寧十七年擔任海外事務丞的李敦敏,這時候並不知道接下來的時代將是什麼樣的場景,更不會知道自己會在接下來的時代中扮演什麼樣的角色。這時候的李敦敏,與其他一心想有所作為的中下級官僚沒什麼區別。雖然身為海外事務丞,但他真正關心的,卻是大宋東南諸路將要面臨的大危機。而海外貿易之所以重要,在他心裏,乃是由於海外貿易與東南之繁榮息息相關。對於在茶會中聽到的關於三佛齊將要叛亂的流言,他雖然已有七八分相信,但在重要的軍事外交之判斷上,李敦敏尚還缺少自信。段子介是沿海制置司知事,薛奕是虎翼軍第二軍都指揮使,這二人既然都不以為然,李敦敏便也沒有太放在心上。
「這位官人真是奇人!」溫大有一臉欽佩地望著段子介。
「曹先生是說……」趙時忠的眼睛亮了。
「原來如此。」李敦敏輕輕應了一聲,又低頭喝著茶。
這一切,都讓李敦敏憂心忡忡,卻又無能為力。在朝廷中,他沒有多少同道中人。朝中並非沒有為中產者說話的官員,但是,那個「中產者」,只是局限於農民。
這個時候,李敦敏心裏想的,已是另一件事情。
「太平!太平個鳥!」李承簡說得幾句,便原形畢露,沒好氣罵起粗口來。楊懷在旁邊見李敦敏色變,連忙打眼色止住李承簡,接過來話,道:「他是個粗人,海外莫要見怪。不過如今南海,也真是不知道還能夠太平多久。」
柴遠是潘照臨介紹給李敦敏認識的,但他自不會與段子介提起這些,只是點點頭:「他是國賓支脈,不過他怎會來此?」
眾人的目光頓時全都轉向李敦敏,李敦敏心裏苦笑,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只又是委婉說道:「祖宗之法,帝位傳承,一是立嫡不立長,在嫡子中擇賢者立之;一是太后、兩府權重,尤其是祖制貴太后。當年真宗繼位,宰相之功最大;而仁宗、英宗繼位之初,都有太后垂簾。若果真如田將軍所言,太后並無他心,那六哥之位便是鐵打的,任他機關算盡,亦不過白費心機。」這言外之意,卻是默認了。
「他便是楊懷?」李敦敏似是吃了一驚。這楊懷他卻聽說過,此人原是薛奕部下的一個守闕銳士,因為違犯軍紀而被裁汰,後來被一些武裝船隊雇傭,以梟勇狠毒而聞名海上。熙寧十二年,他在收編了一夥五六十人的海盜后,便帶著這些人改邪歸正,自稱「武伴當」,專門受雇於那些前往注輦國貿易的非武裝船隊,保護他們免遭海盜襲擊,不過四五年時間,不僅他的「伴當行」迅速擴張,成為擁有兩百人規模,五艘准戰艦的伴當行,而且帶動著令東南出現一大批的伴當行。東南的「伴當行」與中原、北方稍後出現的「標行」、「打行」,甚至驚動了兩府。宋廷為此專門頒布法令,對伴當行與標行、打行進行限制與管理。李敦敏早就聽過楊懷的大名,沒想到他原來竟是個貌不驚人的瘦高個。
曹友聞環視眾人一眼,緩緩說道:「在下無德無才,但諸位之忠義,實令在下感動。六哥緒位,不僅關乎人倫君臣之大義,也關乎國家朝廷之穩定。在下雖是商賈,得有機會報效,亦不敢後人。以區區之陋見,這造輿論一事,無非是花錢。他們可以叫人唱兄終弟及的戲,難hetubook.com•com道我們不能暗地裡請人唱奸王奪位,造成天下大亂的戲嗎?他們能說六哥的壞,難道我們便不能說六哥的賢德嗎?只要做得巧妙,便是將這說六哥壞的流言全歸咎於契丹人的陰謀,亦不是難事……」
那是一件非常棘手的事——便在幾天前,李敦敏收到陳元鳳的一封書信。信中說,他在成都府無意間發現一個女子,可能便是石府走失的阿沅。
田烈武不懂星占之學,不解地望著溫大有:「天鳴是什麼意思?」李敦敏與段子介、曹友聞卻是臉色大變,三人相顧一眼,段子介沉聲道:「這天鳴是一種異象,若天象出現天鳴之變,便是說人主會出事,且必興兵戈,百姓會流離失所。」
「是啊,如今是三公執政,國家恢復元氣是遲早的事。不知多少人正提著真金白銀等著錢莊兼并法頒布哩。對張員外這樣錢大業大的,還有那些手裡握著大把金銀緡錢的海商,如今倒是應了那句成語: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他把話一挑明,趙時忠也嘆道:「說得不好聽一點,如今汴京的人心,只怕還真在雍王一邊。連在下也聽到人說十余年前大災,雍王如何為民請願的事……要不是有桑山長和程先生在那裡不遺餘力地替六哥說好話……可便是程先生的學生,也有些暗地裡對六哥不滿的。但以我所見,這造天命也好,造輿論也好,都還不可懼,可懼的是雍王為何敢這麼肆無忌憚?」
「什麼渾話?」
「今年的運道看起來不是太好……」
李敦敏不由得吃了一驚,反問道:「當真?」
這一日,便是田烈武出了東宮后,順便拉著趙時忠回家裡商議事情。不料路過何家樓時,卻巧碰上了段子介和李敦敏。高太后新賜給田烈武的宅子,便在這何家樓附近。以田烈武的性情,段子介與他是同年武進士,交情極好,自不用提;便是李敦敏、曹友聞,既然遇見了,免不了便要邀他們到家裡喝杯酒。不想段子介、李敦敏這時正要盼他解圍,自然是一口答應;曹友聞也是有意結納,更無拒絕之理。三人竟是一同上了田烈武的馬車,往田家去了。
這是愚不可及的做法,但朝廷公卿們,卻樂此不疲,絲毫沒有覺察。那些豪富之家,擁有遠遠超過他人的財富,卻從來不知道收斂。此次錢莊兼并法果真頒行的話,無數中小商人打拚十幾年才創下的錢莊業,輕而易舉間,就將全部落到他們手裡。錢莊業如此,那些中小作坊,只怕也難以倖免。
對於曹友聞來說,這實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他當然沒有錯過的道理。
曹友聞微微笑道:「若諸位信得過在下,此事可由在下來想辦法。」
田烈武見溫大有與段子介一來一往,已是把話揭破。這時候也不再避諱,對段子介三人長揖一禮,誠聲道:「我本不想令三位捲入這是非當中。海外、段兄、曹先生,若是覺得有嫌隙忌諱,這時離去,尚還不晚。」
「兩千料……一般兩千民料的大船,少則一千貫,貴則兩千貫乃至三千貫……雖則比不上唐家,每年造四百艘的規模,亦是屈指可數了。」
原來田烈武自做東宮官后,境遇又大不相同。宮中自高太后、皇帝以下,都知他忠義厚重,對他多所倚重。沒多久,又令他兼任御龍弓箭直第五直的指揮使。田烈武也與楊士芳一道,盡心輔佐太子。只是六哥頗為頑劣,又有柔嘉在那裡推波助瀾,楊士芳與田烈武,都是忠則有餘,智常不足,雖然常常進諫勸告,也免不了被耍得團團轉。而坊間有關六哥失德的傳聞,卻是日甚一日,汴京百姓提起六哥,搖頭嘆氣的人越來越多。田烈武在開封府故識甚多,更聽到許多驚心動魄的流言,免不了更加憂心忡忡。但以他的智計,卻也想不出什麼良方妙策來應付,又因沒有證據,更不敢亂說。在他的朋友當中,算起來便只有趙時忠原來在西夏還算有點身份,又讀過點書,有點見識,算是個半吊子謀士。且田烈武與趙時忠時常往來,知他可靠,故此每每聽到什麼事情,便去找趙時忠商量。
李敦敏與田烈武不過是點頭之交,這時連忙還禮。段子介卻真是喜出望外,看看馬車,又看看田烈武,笑道:「老田,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啊。」
李敦敏說得非常委婉含混,田烈武、溫大有等人一時竟是沒明白他話中之意,只有段子介一人聽得清楚。他是頗有點聞事則喜的性子的,竟直言不諱地說道:「海外說的卻是實情。台諫彈劾雍王,若無真憑實據,那叫『以疏間親』,離間皇家骨肉。便是官家還能理政,除非是鐵了心要對付自己的親弟弟,否則便不能不顧及著太后的感受。更何況官家已不能理政……休說謠傳太后還縱容雍王,便是傳言是假,要太後置這個最疼愛的兒子于死地,那也是千難萬難。這便算是兩府大臣,也莫可奈何。台諫的彈章上去,沒有真憑實據,雍王謙遜一點,上表分辯一番,再請個罪,太后、官家還得好言安慰他,彈劾的人卻免不了要被貶出朝廷。倘若雍王再聰明一點,上表假模假樣救救彈劾他的人,這『賢王』的名聲,豈非更加坐實?所以這雍王才敢有恃無恐。」
「他想得美!這和明搶有何分別?」
李敦敏是如此崇拜石越、信任石越,他從來都以能夠成為石越的「布衣之交」而自豪,更一心一意地希望幫助石越成為一個「完人」。但現在,他卻面和*圖*書臨著一個大難題,那便是無論他怎麼樣做,似乎都免不了讓石越這個「完人」被玷污。
他這麼一發怒,眾人不由面面相覷。李承簡不服氣地望著他,正要說話,卻被黎天南拉了拉袖子。曹友聞見場面尷尬,連忙說著笑話,岔開話題。彷彿是安排好的,便在此時,琴聲響起,幾位分茶的僧人準備妥當,開始鬥茶。
何家樓的茶會漸漸步入高潮,在此起彼伏的讚歎驚艷之聲中,關於三佛齊將勾結注輦國叛亂的流言,也暗暗散播開來。汴京城中,本就瀰漫著不安的氣氛,這種流言的傳播,更讓人們覺得大宋朝在短暫的輝煌之後,便即將要步入一個風雨飄搖的時代。
「段大人,這絕非謠言這麼簡單。」楊懷坐直了身子,認真地說道,「三佛齊有背叛之心,由來已久。當日三佛齊將凌牙門半賣半送給朝廷,其目的無非是為了借朝廷之力,擺脫注輦國的控制。但自從朝廷與交趾聯軍擊滅渤泥后,朝廷威行南海,三佛齊對此早就心懷不滿。而注輦國亦是野心勃勃,一直暗中招徠三佛齊。在下經常護送商船去注輦國,三佛齊之商船、使船前往注輦國,必受款待,注輦水師也從不打劫三佛齊的船隊。兩國勾結,形跡已露。三佛齊不僅本國到處訂購兩千料的大海船,擴充水師,而且在下還親眼看到注輦國水師竟然也有大宋造的兩千料海船!蔡大人曾經頒布法令,嚴禁將三百料以上的船隻賣給注輦國,私犯禁令者以謀逆論。這若非是三佛齊從中搗鬼,還能有何解釋?」
「俺聽到傳聞,張少卿又上表,道是要修改錢莊法,在太府寺下增設錢莊局,專門管天下的錢莊。日後想開錢莊可就難多了,這傳聞要是屬實,這時候不下手,還想等到什麼時候?總之,手裡有金銀緡錢的,什麼時候都不用怕。倒霉的都是沒錢的。」
李敦敏心事重重地待到茶會結束。他與段子介都沒有馬車——宋朝文武官員雖然俸祿優厚,按照熙寧新官制制定的俸祿,兩人平均每月的薪俸外加各種添支,在交鈔出事前,折成緡錢也有六七十來貫。即使是汴京一向物價高昂,但在以前,最上等的粳米,每石也不過一貫錢;豬羊肉不過三四十文一宋斤,羊肉在與遼國通商后,甚至還一度跌到二十多文一宋斤,死牛肉也不過一百文每宋斤。六七十貫的月俸,實已是相當可觀。但二人的生活,卻都過得並不寬裕。段子介歷宦十余年,大半時間都在汴京,從衛尉寺到樞府,所任職位沒有一個「肥缺」,全靠這點薪水過日子。他早已娶了向安北的妹妹為妻,又生了兩個兒子,以他的身份地位,家裡總要請幾個家丁婢女,免不了各種交際應酬,這六七十貫已是過得緊巴巴的。加上他為人豪邁仗義,這錢就更加不經花。總算他家境還算不錯,老婆又娶得好,向家到底是世家,嫁妝豐厚,這才能在陳州門附近買了一座宅院,算是成家立業。不過要養一輛馬車,卻也不是這麼容易的事,買輛馬車倒不難,難的是每月養馬的錢,維修保養車身的錢,還有雇車夫的錢……這筆花銷無論對段子介還是李敦敏,都不是小數目。李敦敏倒是一直任的都是「肥缺」,但他卻立志要做個清官,要幫助石越做一番大事業,有了這個念想,那自然也富不到哪裡去。當地方官的時候,這馬車、肩輿都還不是問題,可到了汴京,他區區一個海外丞算得了什麼?而且熙寧十七年,汴京物價已貴得不像樣子,以往官員們盼著朝廷把絹、棉布、炭之類的折成錢來發放,現在官員們卻盼著朝廷多發實物少發錢,可偏偏現在戶部發的薪俸中,七成都是錢鈔,其中更有五六成是用交鈔——這相當於官員們領的都是半薪。在這種情況下,養馬車是肯定養不起的,他甚至還不如段子介,段子介騎術好,還可以騎馬代步,養一匹馬的費用比一輛馬車要少多了,可他李敦敏卻連馬都不會騎。所以段子介請他出來,當然也不好意思自己一個人騎馬,只好租了輛馬車,為了節省開支,也不敢把馬車包一天,只叫馬車到時辰了再來接人。卻不料二人出了何家樓,卻雙雙傻了眼——那馬車不知怎的,竟沒有出現。
黎天南微閉著眼睛,深深嗅了一口茶香,正要回答,卻聽柴遠在一旁低聲笑道:「這可未必。」他便不再說話,果然,便見楊懷望著柴遠,追問道:「柴員外,此話怎講?」
這些談話中,惟一令李敦敏略感欣慰的,是商人們並沒有喪失對朝廷的信心。交鈔也許會廢除,無數的商人、作坊主可能撐不過年關,但是,從這些閑談中,李敦敏感覺到大家對未來的信心。商人們相信有三公執政,未來就一定會變好。他直覺地感覺到,這種對未來的信心,將是這場危機中,最可倚賴的東西。
李敦敏見著田烈武之自責,皆是由心而發,亦不由動容。他也知道這原怪不得田烈武,在本朝,東宮官本來就設置得很簡陋,更何況六哥年幼,設官更不可能齊備。作為楊士芳、田烈武,忠義勇武是可以依賴的,但要他們佐輔太子來應付這種宮廷鬥爭,那就真是難為他們了。而且如今這事,更是頗為棘手。但同情歸同情,李敦敏雖不是怕事、不敢擔當之人,但他畢竟比不得田烈武、段子介,這裏的人雖然可以說個個都與石越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但獨有他李敦敏卻是石越的故交好友,是所謂「石黨」的真正核心和*圖*書官員之一,從本心來說,他當然願意參与這件事,幫助田烈武,但李敦敏亦知道,這樣的大事,在石越沒有正式表態之前,他的言行都必須有分寸。對李敦敏來說,既然碰上這等大事,他既不能怕事避事,也不能隨隨便便說話,以免令人誤會。
「這般說來,我們竟是只能聽天由命了?」溫大有不服氣地問道。
溫大有這麼不管不顧地說將出來,眾人臉色頓時都變了。段子介早聽說過這些流言,不由哼了一聲,道:「接下來,肯定便是說什麼國家內憂外患,動蕩不安,官家若大行,六哥頑劣,恐難當重任。國家須立長君,諸王之中,雍王最賢……諸如此類了!」
「唔?」段子介怔了一下,見著旁邊眾人沒有注意,方低聲笑道:「海外不用擔心,依在下之見,薛侯不會如此糊塗。」見李敦敏驚訝地望著自己,不由撲哧一笑,但終於只是搖頭微笑,卻不肯再多說什麼。他心裏已經猜到薛奕的心思,但這種事情,無論如何,卻都是不能明言的。
「那位五短身材,又胖又黑的,叫李承簡,聽說熙寧十年前,他只是個普通的船匠,如今已是婆羅洲最大的船坊主,他擁有的船塢、船坊,每年能造超過四百艘的兩千料大船,更有無數的船隻,在他的船塢中維修、保養……」
李敦敏這時心裏對馬紹與趙時忠不由刮目相看。他見馬紹長相猥瑣,趙時忠又是西夏人,原本頗有些輕視。此時聽他們說話,一個雖直言無忌,卻有條有理,把事情說得清清楚楚;一個直指事件的要害,顯然比起那儀錶堂堂的溫大有,實是強得太多。但李敦敏不似段子介,段子介是個什麼話都敢說出來的,李敦敏卻要謹慎得多,只是默默聽著,並不多言。
「倘若萬一謠傳是真呢?」趙時忠不由追問道。
何家樓。
段子介早知道李敦敏對民間的情況非常熟悉,笑道:「海外說得不錯,李承簡算得上是個大財主。交趾、三佛齊等國,可都要向他買船。」說罷,又道:「挨著李承簡的瘦高個叫楊懷。」
李敦敏堅信陳元鳳不過是誤入「歧途」,但所作所為,莫不出於公心。至陳元鳳上章發益州之事,促使呂惠卿下台,更堅李敦敏之心。此後朝中新黨頗有怨恨陳元鳳,對其橫加指斥之人,為其辯護最力的,莫過於范純仁與李敦敏。
曹友聞卻是不以為意,笑道:「他們能造輿論,影響清議,難道我們便不能嗎?」
田烈武見三人如此,不由大喜,拜道:「三位果然忠義。」一面又請諸人入座,一一介紹了,方嘆道:「實不相瞞,如今這種種流言日甚一日……」他是忠厚人,說到這裏,想到要開口議論高太后與皇帝,只覺頗為不妥,一時竟無法宣之於口,半晌說不出話來。
這樣的茶會,是凌牙門非常盛行的一種社交活動,主人不會特別介紹每個客人,大家都以品茶之名而來,觀賞分茶高手出神入化的絕技,但海商們的許多生意、決策,就是在這樣的茶會中產生。海商們並非如人們想象的那樣,是只知追逐利潤而不懂風雅的野蠻之徒。他們也同樣有詩會、茶會,雖與汴京的風俗不盡相同,卻也別有一番風味。
「這些都是看人挑水不吃力的。」李承簡卻不知道自己的失禮之處,又說道,「方才曹員外和挖說,海外是挖們這些海商的父母官,挖才壯著膽子,和海外說說挖們的難處……」
柴遠微微一笑,輕聲道:「老楊,你又何必管他薛侯怎麼想,段大人怎麼想?薛侯、段大人有他們的想法,難不成你便沒有自己的主意?」
段子介這麼著毫不避諱地說將出來,眾人這時卻是聽明白了。田烈武等人哪裡想得到這中間的許多世故,一時間竟是聽得目瞪口呆,連趙時忠都不由得連連慨嘆。
「便是這幾日間,不知從哪裡冒出來一個瘋道人。到處對人說他聽到天正北有什麼鳥天鳴……」
段子介坐在李敦敏身邊,順著他目光所視,一面低聲介紹著在座的眾人。
「哦?曹先生有何良策?」馬紹不由得懷疑地望了曹友聞一眼。雖說田烈武對曹友聞極為禮遇,但如馬紹等人,對曹友聞的輕視,卻也是理所當然的。連李敦敏與段子介都說沒辦法的事,這區區一介商人忽然說有辦法,眾人自是難以輕信。
以當時之習慣,田烈武既與司馬夢求有這番淵源,終身都須行晚輩之禮,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段子介卻知曹友聞不識得田烈武,又特意向他介紹了,曹友聞這才知道面前這位,竟然是同主管右春坊事,太子東宮的二管家。田烈武又向眾人介紹了旁邊的儒生,卻是趙時忠。
「便是此人。」段子介笑道,「東南伴當行許多大掌柜,原來都是楊懷的徒弟。這幾年武伴當和注輦人打交道最多,他們經驗豐富,對注輦人亦極為仇視。楊懷兩個兒子、一個弟弟,都是被注輦水師假扮的海盜所殺,他對注輦人恨之入骨,一直盼著朝廷對注輦開戰。」
這邊廂三人低聲說著悄悄話,那邊廂李敦敏卻是一面心不在焉地看著茶僧擊拂出各種各樣的花鳥蟲魚,一面不住拿眼去看段子介。對段子介剛才的作態,李敦敏頗覺意外。但他不知段子介與薛奕的交情究竟如何,一時又不便開口。但忍了好一會兒,終於還是說道:「恐怕還是要提醒薛侯才行。」
田烈武臉一紅,瞟了一眼旁邊的曹友聞,憨聲笑道:「段兄休要取笑,讓人笑話。」一面又問道,「這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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