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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宋3·燕雲

作者:阿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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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一夜大雪風喧豗 第一節

第十三章 一夜大雪風喧豗

第一節

向皇后含著眼淚,輕輕點了點頭,臉上卻突然間又流露出無法掩飾的煩躁與不安,他猜到了她的心意,不由又想起一月六日召見李舜舉的事來。
「為何?!」孫固陡然睜大了眼睛,厲聲喝道:「糊塗,石子明是做什麼的!他怎的如此糊塗!」
他有些想哭,但所有人凝重的表情讓他哭不出來,他知道要發生些什麼,可偏偏不知道究竟會發生些什麼,就是在這樣的忐忑之中,他被楊士芳背出了寢殿。外面的風雪真是大呀,雪粒子打在臉上竟有生疼的感覺,他平生第一次害怕起來,本來想問楊士芳七哥的事,但不知為什麼,竟不敢問出口。他想起聖人對他的叮囑:「六哥兒,一旦官家大行,你就是官家了,一切言行,都須得切切在意呀!」
「下官皇城司指揮使石從榮。參政休要疑心,下官確是奉太后旨意!」石從榮一面說著,目光卻在留意四周,見著尚書省兵吏內侍,或被制服,或被分割包圍,孫固身後只有三四個堂官持劍相對,知道勝券在握,神色便更加從容自若了。
一定要收復幽薊!
幾個叛兵對著田烈武,慌忙挺槍直刺,田烈武手中短劍擲出,逼退正面兩個叛兵,身影閃動,避開左邊的長槍,右手已閃電般抓住一桿長槍,雙臂用力一抖,那叛兵虎口幾乎被震裂,雙手一松,長槍竟已被田烈武奪去。
「楊將軍,怎麼回事?」趙佣本來伏在楊士芳的背上,忽然看到眼前的這一切,不禁問道,他雖然還是一個孩子,但也意識到此時情形有異,加上看到宋用臣如此害怕,頓時就有些忐忑起來。
「前面是何人?」眾人剛剛穿過翰林院,便見從南邊的宣佑門突然冒出五六十名班直侍衛,阻住去路。走在前頭的宋用臣不由得大怒,又尖著嗓子喝道:「你們作死嗎?!」
頓時,福寧殿內,一片死寂。但隨即李向安一聲尖厲的哀泣彷彿驚醒了所有人,殿中所有的人都跪了下來,開始失聲痛哭。聽到殿中的哭聲,早有心理準備的李舜舉、石得一、宋用臣、仁多保忠與所有的內侍、宮女、班直侍衛,也全都齊刷刷地朝著皇帝寢殿的方向跪下,失聲痛哭。在這一片混亂的悲痛時刻,沒有人還會留意,福寧殿南面的垂拱殿附近,兩個內侍聽到哭聲,沒有隨眾跪倒哭泣,而是馬上腳步匆匆地離去了。
「參政,聖人已經下旨,相公們今晚就會進宮……」
此時自是不能帶很多侍衛前往的,更不可能披甲執銳,否則形同謀逆,是大逆不道。但楊士芳與田烈武一直對雍王深懷戒心,楊士芳連高太后也不能全然信任,所以聽到宋用臣來傳旨,他還是挑了十五名精銳的侍衛,在懷中暗藏短刃,護送太子前往福寧殿。讓他稍稍安心的是,田烈武這些日子亦住在東宮,他素知田烈武忠勇可恃,若有萬一,亦多了個得力的幫手。
孫固腦中嗡的一聲,拔出佩劍,怒目而視,道:「一派胡言!爾是何人?欲族滅嗎?!」
但他的祈求卻如同石沉大海,沒有絲毫的迴音,他突然有種說不清的凄然,一種不可逆回的宿命感攫住了他,讓他徹底的絕望……不知何時,向皇后又來到了他的床邊,眼含淚水注視著他,他轉過目光望著她,這麼多日來衣不解帶的侍候,讓向皇后的身體已經單薄得如同一張紙片,教原本就不甚美貌又已經年屆中年的她看起來更顯得衰老憔悴,但此刻,他卻突然間對這個他從不曾愛過的女人多出一種他自己也不能明白的柔情。
「臣遵令!」楊士芳應道,但他還沒有說話,宋用臣就已經搶先叫了起來:「太子有命,教爾等放下兵器,不得無禮!」
他想到這裏,不禁又激動起來。朝局未穩,戰亂將起,這孤兒寡母,如何能夠應對這一切?縱然能安然渡過眼前的難關,他籌謀未妥,尚還留下一個老大的難題給他們,這一切要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兩府相隔很近,雖是風雪之夜,從尚書省到樞府,亦不用多久。石從榮率部剛到樞府門口,便見著輪值的副都承旨領著幾十個兵吏跑了出來。
宮裡的雞人報過點數后,孫固還特意扭頭看了一眼座鐘,離子時還有一段時間。屋外風雪凌厲,他不由裹了裹披風,將身子更加湊近爐邊一點。晚上宿衛禁中,只是為了以防萬一,並不方便處理公務,因皇帝病重,百官都要齋戒為皇帝祈福,因此更是連酒也不能喝。孫固取了本書,靠在爐邊讀著。幾個堂官卻圍在外間的火爐邊,低聲說著仙狐鬼怪的故事,孫固隨便翻了幾頁書,也不由側了耳朵,m•hetubook.com.com聽著外面一個會講故事的堂官,講狐仙的故事。
尤其是在這一刻,他彷彿能聽到自己生命在急遽消失的聲音,彷彿一條即將乾涸的河流,馬上就要傾盡最後的水滴。已經,要走到生命的盡頭了吧?作為一個皇帝,他不得不被迫經常考慮自己的身後事,然後精明理智地計算一切,只是,他永遠不曾計算到,真正走到生命的盡頭時,竟會是這樣的孤獨與痛苦,無助且留戀。
那陳老三這時才收起兵器,大步走到石從榮身邊,抱拳低聲說道:「奉大王旨意,在此接應。」又笑道,「今晚是天助大王,前頭右嘉肅門輪值的,亦是自己人。」
他的聲音夾在風雪之中,更顯得又尖又細,銳得像金屬相交的聲音,可對面的人,卻無一人理會,只一步步地逼近過來。
「遵旨!」石越起身,便即轉身下令:「李舜舉,爾速去保慈宮請太后戴孝移駕!宋用臣,爾速去東宮請太子戴孝移駕!李向安,爾派人去召兩府宰執、翰林學士、御史中丞進宮。石得一,爾立即巡視諸道宮門,宮內諸人,無旨不得輒出,違令者斬!仁多保忠,爾負責守衛福寧殿外,嚴防出入。」
「參政可想錯了,下官是奉太后旨意保護參政,哪裡竟敢傷害參政?」他口中談笑著,手下親信的兵吏卻毫不含糊,各持兵刃逼近過來。
此時石越完全想象不到,什麼樣的危險正在臨近!
二更五點左右,太子東宮至福寧殿的路上。
忽然,楊士芳身邊的田烈武長嘯一聲,掏出懷中短劍,率先沖向叛兵。那些金槍侍衛萬萬沒料到相隔二十餘步的距離,田烈武身形幾個晃動,竟已到跟前,無不膽寒。
「呃——呃——」終於,趙頊發出兩聲痛苦的嚎叫聲。一陣異常劇烈的頭痛彷彿在一剎那間撕裂了他的大腦……
「下官范翔。」那堂官慢條斯理地抱拳回道,還笑嘻嘻地看了石從榮一眼。
熙寧十八年,一月八日,晚,福寧殿,大雪。
他話音剛落,便聽到外面有大隊人馬的跑動聲。
幾個堂官頓時都呆住了,慌裡慌張地跪了下來,放聲乾嚎。孫固早見著藍內侍紅腫的眼睛,還有翻戴的帽子,心中早已經預感到大事不妙,但這時候聽到他親口說出「官家大行」四個字,還是感覺到一陣陣的天旋地轉。
孫固聽到「福寧殿」三字,心裏已是一緊,連忙起身走到外間。已經聽見那藍內侍一迭聲地問道:「孫參政呢?孫參政呢?」待一眼瞅見孫固,眼淚立時流了出來,哭道:「參政,官家大行,奉聖人旨意,召參政立往福寧殿!」
進入殿中,石越完全無視跪在外間的李舜舉等人,便失魂落魄般一直朝寢殿走去,沒有人想起阻攔他,所以他便一直走到了皇帝的床前,但直到他親眼看見趙頊的屍體,他還是覺得難以置信,腦子裡竟是一片空白。
「僥倖!」石從榮暗叫一聲,卻還不敢鬆口氣,他不再多說什麼,指揮部眾將這些人擒了,送往尚書省一同看管。當即率部取道右銀台門,直奔保慈宮、福寧殿。
他才喊到這裏,石從榮早已取出弓箭來,嗖地一箭射去。但此時風雪太大,箭一離弦,石從榮便知已失了準頭,收起弓箭,便指揮一隊人馬圍了上去助戰。
向皇后淚眼婆娑,目光依次望過眾人,才哽咽著道:「官家大行,豈能無兩府相公主持大局,除請太后與太子移駕外,還須派中使,速召兩府相公進宮!」
契丹狼子野心!狼心狗肺!居然又想要趁火打劫!
這個自己尚在潛邸時就迎娶的女子,一貫的敦厚本分,克己守禮,教人挑不出任何的錯處,卻也難得讓人對她生出什麼憐愛之心,所以,自己雖然一直對她敬重有加,卻也從不曾真正地對她好過,直到此時,他才突然生出一種辜負的心情,他想起這個女子才嫁給自己的時候,總是羞澀地低垂著頭,輕聲細語地說話,拘謹老實。不像是他的妻子,倒像是初選進宮方受教聆的宮女,只在偶爾眼角的餘光里,才看到她溫柔注視自己的目光中,也有那麼一抹熱烈。只是這抹熱烈,就如同眼角的餘光一樣,在他心中,都處於太過次要的位置,都不值得如何的重視。再後來,自己做了皇帝,雖說一心勵精圖治,但後宮的妃子還是一日多過一日,這些女子,或玲瓏,或嬌俏,總有一些特別的系人心處,越發襯得這個賢良的皇後庄重無趣。那些後宮的女子都愛爭執,愛吃醋,愛鬧彆扭,他終於明白這其實是女子的天性,於是不免懷有惡意地猜想:她強忍和*圖*書這一切,是否覺得辛苦?
那七八個被圍攻的侍衛身上全是血跡,一邊打一邊還高聲咒罵著:「狗賊!犯上作亂的狗賊!」一人見著他領兵過來,高聲喊道:「陳老三反了……」
果然,到了右嘉肅門,竟比右長慶門還要順利,那邊只有三四個侍衛不肯歸附,早已被格殺。石從榮會合了這兩撥班直侍衛,浩浩蕩蕩直撲右銀台門。他彷彿已能看到,潑天似的榮華富貴,正在福寧殿等著他。
二更四點。尚書省。
楊士芳對宮裡的事情非常熟悉,皇帝大行,太子不幸未能在床前看著皇帝登仙,局面已是不利。因此這時第一要務,便是要馬上趕到福寧殿,以防他變。
「若是六哥還如以往一樣,與聖人一道住在坤寧宮就好了。」楊士芳一面跑,一面忍不住在心裏想道。但太子既已正式開府設官,年紀雖幼,再住在坤寧宮亦不合適,這有一利必有一弊的事,卻也無可奈何。
「太醫!快傳太醫!」福寧殿內,頃刻間亂成一團。向皇后搖動著趙頊的身體,哭得死去活來。
但二人都不願這時候反對向皇后。如若反對,向皇后當更增疑心,而且,即使是石越與李舜舉,對高太后也不可能百分之百地放心。
孫固搖了搖頭,忍住悲痛,沉聲道:「臣便在此為先帝守孝,政事堂是緊要所在,待明晨諸相進宮,我再一同前往。」
這時已近子時,又是風雪交加,楊士芳和田烈武亦看不清前面這些班直的面目,但二人見這些班直侍衛全都披甲持槍,已知是金槍班的侍衛,此處並非金槍班防區,這些人無故來此,多半心懷不善,二人相顧一視,不由暗暗警惕。
「喏!」眾人紛紛領命而去,石越又對殿前指揮使班都指揮使呼延忠囑咐了殿內的防衛,便指揮內侍、宮女們撤去殿內的紅綠色裝飾,換成黑白等素色。
他本已抱定了一死的決心,卻不料一個小小的堂官,竟有這等急智!更難得的是有如此決斷,竟真的在尚書省內縱起火來!
聽到這句話,一直懸著一顆心的石從榮總算稍稍鬆了口氣:「果真吉人自有天相!大王真是天命所歸。」
但這所有的一切,他都已經無法用語言表達出來。早在此刻之前的這段漫長的日子里,他就已經悲哀地覺識到自己如同寄居在一段朽壞的木頭裡,他其實也曾不止一次地盼望過這種日子能早些結束,他實在是受不了這樣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無助與無能——這樣的感覺實是一種比病痛折磨更深的痛苦,但到了此刻,生命的最後時刻來臨之時,他突然又留戀起來。他其實從不曾厭倦人生,他從來都充滿希望,無論是對於自己還是對於國家,他其實捨不得離開這個屬於他的天下,捨不得自己未盡的事業。
楊家槍名聞天下,那楊士芳本是使槍高手,這時接著田烈武擲來的長槍立時形勢逆轉,他一桿單手槍使得神出鬼沒,數合之間,便有兩個叛兵受傷。其餘眾人見他如此神勇,心中懼意大盛,竟眼睜睜看著他背著太子,往翰林院且戰且退。
他忽然間憤怒起來,卻又馬上感到沮喪。他聽到李向安尖細的聲音正低聲跟向皇后說:「李舜舉、石得一、宋用臣、仁多保忠都在殿外宿衛,石得一與李舜舉會輪流出去巡視,今晚在殿里宿衛的石相公,正在巡查班直侍衛的哨位……」
這些事情原本不用他操心,只要吩咐下去便可。但石越無論如何,都不願再對著趙頊的屍體。他只要眼睛掃到那裡,心便會一陣陣的絞痛。他必須要做點什麼,方能令自己保持冷靜。
那些圍攻的侍衛見來了援兵,頓時更加得意,一人笑罵道:「韓五,識時務者為俊傑,我是奉太后的旨意……」
何日能收復幽薊?
此時正在福寧殿外面巡視的石越,一聽到殿中傳來的哭聲,便呆住了。
「官家,此乃是作繭自縛!」李舜舉的話言猶在耳,「本朝祖宗法制,宰相權重。至官家改官制,兩府之權重,幾近於西漢。又何必要什麼輔政大臣?太子大位已定,以太后之賢,絕不至有負官家,官家相疑至此,反易令他人見隙而萌異志。況且,官家若不信太后,便不當請太后權同處分軍國事,既請太后垂簾,又見疑至此,這正是取禍之道!」
忽然,外面傳來急促的腳步,大門被「嘭」一聲推開,寒風頓時夾帶著雪渣吹了進來。孫固連忙放下手中的書本,聽外人的堂官問道:「老藍,你怎麼來了?你不是在福寧殿當差嗎?」
尚書省失火,這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雖然火勢不大,夜中又下大雪,和*圖*書但滾滾的濃煙還是驚動了許多晚上當值的內侍、宮女跑來查看,但此時石從榮也顧不得這許多,這些內侍、宮女人數雖然不少,但群龍無首,又手無寸鐵,見著大隊人馬從尚書省衝出,未知究竟,都嚇得紛紛四散躲避,石從榮亦理會不了這麼多,只顧率兵撲向樞密院。
「官家……官家……」他用手扶著身邊的一張几子,撐住身子,不住地念叨著。
「放你娘的狗屁!」那人惡狠狠地罵了一聲,「陳老三,你這狗日的反賊!我老韓家世代忠良,可沒出過你這樣的辱沒祖宗的叛賊!眾家哥哥,忠烈祠見了!」說罷揮舞著一雙短鐧,紅著眼睛撲向勸降的侍衛。
「你叫什麼名字?」
便見一隊人馬,素衣素袍,手持刀劍,衝進院中,一字排開。為首一人見著孫固,抱拳道:「有賊人作亂,下官奉太后旨意,前來保護參政!」
「況且這六輔政之設,其中四人,垂垂老矣。惟石越與韓忠彥正當壯年,待四公死後,官家欲以何人來制石越?韓忠彥之智謀德望,豈能敵得過石越?待太子親政,官家欲太子與石越如何相處?其將為諸葛?將為霍光?或將為操、莽?獻策之人,深誤官家!」
這一切不是因為禮儀的需要,而是內心真實的流露,不受任何的控制,這還是他來到這個世界,第一次這麼傷心,彷彿心裏的一部分被掏空帶走,他只覺得胸口一陣陣的疼痛,他放縱著自己,在這一刻,不再顧忌任何事情,只想大聲痛哭。
一陣陣劇痛中,趙頊彷彿詛咒發誓般地在心裏吶喊著,眼前浮過一個個的人影,曹太后、父皇、王安石、石越、王賢妃……每個人的樣子都那麼模糊,最後完全混雜在一起……
石越獃獃地望著這張與趙頊平日完全不同的面容,竟有些難以相信,只是直到這一刻,他才終於意識到,趙頊已經死了。
趙頊躺在床上,他死去的時候一定非常痛苦,因為他的眼睛大睜著,面容卻扭曲得近乎猙獰,宛如僵硬的雕刻永遠地停留在了他的臉上,他的手掌微微蜷曲著,彷彿想要握住什麼卻終究無能為力。
他今夜在睡夢中被宋用臣喚醒,猶自睡眼惺忪,便有些覺出今晚的異常來,不只是宋用臣語不成聲,便是楊士芳,也是表情凝重、眼含淚光,不待他明白什麼,楊士芳已經指揮宮娥們給他更換衣服,就是在那一刻,他在宋用臣的哽咽聲中得知父親死了,他還不及感受這突如其來的悲痛,楊士芳就已經聲音鄭重地告誡他待會兒到了福寧殿應當如何如何,其實這些事,早已經有人教過給他了,他也早知道,父親病重,不是一日兩日的事了,只是,今晚卻真的是事到臨頭了。他隱隱約約地知道,這是他人生中極大的一場變故。
殿外,風雪更烈。
回想起這一切,他忽然驚覺,他居然直到這一刻,才開始憐惜起眼前的這個女人,是不是太晚了些?如果……如果再有一點時間,朕一定要對她更好一些!
「宋都知,你想挾持太子去哪裡?」卻聽對面一人高聲喝道,「太後有旨,宋用臣謀逆,我等奉旨前來保護太子,守衛東宮!」
李向安早已經衝出去,領著幾個太醫跑回寢殿,幾個太醫獃獃地望著床上的趙頊,在李向安的催促下,才知道一個個地輪流為皇帝把脈,探鼻息,每個人都面如死灰。待最後一個太醫檢查完后,所有人都默默地跪在了床前。
他「哇」地一聲,然後才直挺挺地跪了下來,開始放聲大哭。
趙頊躺在床上,只覺得周圍一片靜寂,靜得他能聽到雪花片片墜落的聲音,靜得就連燭油滴落、燭芯偶爾爆出的「噼啪」聲都清晰得驚人,只是,為何此刻卻靜得連一聲呼吸都聽不見?難道此時,偌大的宮殿里竟然連一個宮女與內侍都沒有嗎?他忽然近乎荒唐地可憐起自己的孤獨來。於是他只能驅使著思緒飄遠些,李向安說,外頭已經積雪數寸。如果是在過去,這時應該是他剛剛批閱完奏疏吧?他應該會帶著內侍出去賞玩月夜的雪景,或者去西角樓的城樓上,看看京城的夜景。雖說初九的晚上燈節才正式開始,但初八的晚上,汴京城裡卻四處都已經張燈結綵,預備迎接這一年中最盛大的節日,從宣德門外開始,幾乎遍及汴京城所有重要的街道上,早紮好各種燈架,這些燈,有的大至數丈方圓,哪怕站在宮牆之上,都能看得一目了然。
「參政!還請速往福寧殿!」藍內侍一面抹著淚,一面急聲催促道。
餘下幾名被圍攻的侍衛眼見韓五亦被殺死,又見著石從榮身邊,叛兵和_圖_書一波波涌過右長慶門,皆知再無生理。這時也不再防守,高聲咒罵著,瘋了似的朝叛兵砍殺,頃刻之內,便悉數殉難。
但他的得意卻沒能維持太久,一股盤旋而起的濃煙讓他的笑容頓時僵在臉上,孫固身後的屋內,竟有火光衝起。
「快,快滅火!」石從榮幾乎是咬著牙大叫,他做夢也料想不到,尚書省中,竟有人會在這樣的時刻想出這樣的辦法,他也無法多想,此時如果任火勢漫延,勢必會驚動整個禁中。
皇帝死了!他其實很容易就明白是什麼事發生了,但卻也是在這一刻,他才知道自己亦非很容易接受這個早已經有所準備的現實。不及多想,他便踩著幾寸深的雪,一腳深一腳淺地朝殿中跑去,一路上看見福寧殿內外跪倒痛哭的內侍、侍衛,他的心頓時沉到了谷底。
「你胡說八道什麼?!」宋用臣又驚又怒,眼見著這些班直侍衛端著長槍,排成扇形逼了過來,嚇得退後幾步,躲到兩個小黃門的身後。
年不及十歲的趙佣,此時便伏在楊士芳的身上,親身經歷了他生平第一次刀光劍影,那些四濺而出的鮮血,那些哀凄猙獰的呼叫聲,混著這一夜風雪的翻滾與嘶鳴,成為了他一生中最不可磨滅的鮮明記憶。
不知是不是聽出了他聲音中的氣急敗壞,一個堂官居然好整以暇地從屋裡慢慢踱出來,看著孫固笑道:「參政,大丈夫能屈能伸,參政乃朝廷柱石,豈可無謂死在亂兵之手?咱們未如束手就擒吧。」
「你們……這是做什麼?!」李向安朝著幾個太醫嘶叫著。向皇后卻是連最後一絲希望也破滅了,頹然地跌坐在床邊。
不料,他才到龍圖閣與樞府之間的右長慶門,便已聽到一陣打鬥之聲。卻見三四十個班直侍衛,在右長慶門邊,圍攻七八個袍澤。右長慶門外,橫七豎八地倒了十幾具屍首。
但這金槍班的侍衛,亦都是軍中使槍的高手,眼見同袍失手,又有四五人衝過來,挺著長槍,刺向田烈武。田烈武縱聲大吼,反握著奪來的長槍,以槍當槊,擊退逼過來的幾個叛兵,便轉頭去尋找先前說話的叛兵頭領。卻見那十幾名東宮侍衛此時都已拔出短刃,沖了上來,與叛兵混戰在一起。楊士芳背著太子,與十幾名手無寸鐵的內侍一起,被十余名叛兵團團圍住,正在苦苦纏鬥。那宋用臣此時早已倒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龐天壽渾身是血,步履蹣跚,顯是受了重傷,卻還是緊緊跟在楊士芳身後,只要有叛兵的長槍刺來,他便瘋了似的衝上前去,以身體做盾牌,擋住太子。
此時,石從榮剛剛升起的一點志得意滿便如同被眼前大火吞噬的奏疏一樣迅速消失,這意外的變故也讓他不敢再有絲毫耽擱。他既無心跟孫固再多說什麼,甚至也無心去懲罰那個縱火壞事的堂官,只匆匆命人將孫固等人盡數擒下,綁了關到一間屋內,分派心腹留守、滅火,自己卻等不得火勢熄滅,便又領兵奔向樞密院。
「官家……官家,大……大行了!」一個太醫使勁地叩著頭,顫抖著聲音稟道。
田烈武看得血脈賁張,這時早已不顧自身安危,高聲喊道:「楊兄,接槍!」掂起手中長槍,朝楊士芳拋去,他這麼一分神間,左肩上已是中了一槍。他忍痛咬牙,反手握住槍頭,使勁一折,竟將槍頭一把折斷。那刺中他的侍衛從未見過如此兇悍的對手,不由得大驚失色,竟呆在那裡一動不動,竟任由田烈武奪去他手中斷槍。
但隨即,他又看到了悄無聲息走進來的李向安,一如既往地彎腰叉手侍立著,他身後帷幕之外,隱約可以看見兩個太醫正頭並著頭,是在說已經來不及了,他已經熬不過今晚了吧?
那陳老三眼見他來勢洶洶,忙賣了個破綻,避開一步,旁邊兩個侍衛見著便宜,揮刀劈去,正好砍在韓五背上。韓五撲通一聲,跌倒在地,吐出一口鮮血,被陳老三一刀砍下首級。
一定要收復幽薊!!
到了燈節開始,街道上的行人更是穿行如織,個個穿紅戴綠,喜氣洋洋地在夜市裡遊玩,他甚至聽說燈節的每一個夜晚結束后,人們被踏掉的鞋子都會有五六千隻之多。唉,他突然很羡慕這些開封的百姓,作為一個力圖有為的君主,他自從登上皇位后,就再不曾享受過這些所有人都能享受的快樂。到了現在,他更是連看一眼都已不可能,只能在回憶里追尋那些依稀尚存的歡樂。
楊士芳武藝雖高,但這時一隻手要背著太子,只能單手應敵,他時時刻刻又怕太子被叛兵所傷,更是縮手縮腳,左支右絀。幾名東宮侍衛拚和-圖-書死想與楊士芳靠近,但這金槍班侍衛亦非泛泛之輩,這時以多攻少,轉瞬間已有幾名東宮侍衛受傷,眾人卻是離楊士芳越來越遠。
是的,他知道自己不同了,而所有的一切,似乎都不同了,天地間很寒冷,他覺得自己心裏也有一種從未感覺到的寒冷。
若能再給朕一點時間,若能再給朕一點時間的話……這個聲音忽然在他心裏大聲地響起來,涌動起他最後的希望與期盼,他幾乎是虔誠地向那看不見的上天祈求著:不是說皇帝是天之子嗎?那便請上天聽到朕的懇求吧!朕想等著六哥長大,朕想擊敗北面的強敵,朕想收復祖宗的河山!
這個符合此時此情又極為得體的建議,頓時讓石越覺得羞愧,他想起自己的身份,也跟著道:「請聖人下旨。」
他只覺得五內如沸,腦子彷彿在瞬間要炸開了一樣。
但在這一刻,並不是所有人都像他一樣忘我地悲痛,這個世界有其自己的運行規則,不會因任何人的消逝而停滯不動。
「聖人!」李舜舉的稟奏,迅速地將他拉回到現實中來,他止住哭泣,看見李舜舉、石得一、宋用臣、仁多保忠等人都到寢殿的門口,「聖人……節哀,請馬上派人通知太后與太子,請太后與太子戴孝,移駕福寧殿。派得力之人,嚴守各道宮門,加強巡視,明日天亮,再召兩府相公、翰林學士、御史中丞進宮。」
對面的侍衛們端著長槍一步步逼近,他忍不住細聲細氣地說道:「楊將軍,教他們放下兵器,不得無禮!」
「哼,爾詔令何在?」孫固鐵青著臉,望著石從榮身後的兵吏,高聲喊道:「石從榮父子受國家深恩,卻狼心狗肺,妄圖謀反。君等皆良人,身家皆在汴京,為何也要從逆……」
孫固是皇帝的潛邸之臣,屈指算來追隨趙頊已有二十多年,他是親眼看著趙頊如何由一個稚氣未脫的少年,成長為一個大宋有數的名君的!殊不料……他比皇帝尚要大幾十歲,在此之前是從未想過自己竟會是看著皇帝先逝的……
「參政若是抗旨,便恕下官無禮了!」石從榮厲聲喝道:「上!」
「殿下莫怕,不過是幾個逆臣賊子罷了。」楊士芳轉過頭,輕描淡寫地回道,「殿下待會兒可好好看看臣與田將軍如何平叛。」
難道真是作繭自縛?他那時已經警覺,正想著叫李清臣與安燾來修改遺詔,卻意外看到李舜舉眼中猶疑不定的神色——為了提防有人借他生病時,欺上瞞下,他素知李舜舉忠厚,早先便暗中吩咐他定時彙報朝野異動。李舜舉眼中的神色,令他大生疑心,這才又催著他稟奏,不料聽到的,卻是契丹即將大舉南犯的晴天霹靂!
楊士芳背著太子趙佣,與田烈武、龐天壽等人一道,領著約二三十名侍衛、內侍,頭上披著白布、白綾,在宋用臣的帶領下,頂冒著風雪,朝福寧殿跑去。
那日,李舜舉看了他出示的遺詔后,在他面前直陳肺腑,痛哭流涕,額頭叩得鮮血直流。趙頊那時便已經意識到自己這份遺詔的不妥。他這份遺詔,或者能夠保證兒子長大親政,但卻給親政的兒子,留下了一個大大的難題!
孫固認出這個堂官的聲音,正是先前繪聲繪色講狐仙故事的那人。再回頭看到火舌居然已經從裡屋伸了出來,將一本本堆成小山樣的奏疏迅速吞噬,滾滾濃煙順著窗戶、樑柱往外直冒,又見石從榮瘋了似的指揮叛兵們捧著雪衝進屋中滅火,不由得哈哈大笑。
他完全沒有注意到,石得一的臉色變了。按照計劃,若在夜間未宣兩府宰相進宮,便必須分兵去各重臣的府邸,如此一來,動靜就會很大,而且兵力也更加分散,危險無疑也更大了。這將是一個很不利的局面。
「出了何事?!」孫固忽然間便振作起來,衝出門外,厲聲吼道,「誰這麼大胆?!」
他雖然盡量說得漫不經心,但聽到趙佣的耳中,還是一個震撼人心的消息,所謂「逆臣賊子」這種東西,趙佣從小就聽得多了,但真正遭遇,卻還是平生第一遭,此時風雪撲面,對面的班直侍衛們渾不似平日里的恭順模樣,個個殺氣騰騰,手持長槍。他雖然穿得又厚又多,又伏在楊士芳背上,還是不禁打了一個冷戰。
「誰敢!」孫固一張老臉漲得通紅,「老夫縱血濺五步,亦絕不為逆賊所擒。爾等敢在尚書省謀殺宰執,獨不念父母妻兒嗎?!」
眾人都是聰明人,這時立即聽出皇後言外之意,這分明就是對太后不放心!每個人都聽說過那些關於高太后的傳聞,這時候,一種不祥的感覺,不約而同地從石越與李舜舉的心裏冒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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