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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宋3·燕雲

作者:阿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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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天機雲錦用在我 第一節

第十五章 天機雲錦用在我

第一節

如此效率,自有宋以來,應當算是比較高的。在外人的眼中,大宋朝彷彿已經從石得一之亂中迅速地恢復、振作起來,除了皇宮內靈幡紙帳素幔白龕外偶爾露出來的刀劍斫過的傷痕,這場兵變,似乎並未給大宋朝造成什麼傷害。
國家也罷,個人也罷,都是一樣,越是窮,越是借不到錢。更何況,宋朝政府的信用,好得非常有限。
那件事情不久后,君臣之間又和好如初。但後來終於發生了更嚴重的事情——蝗災與流民。
但這些還只是小事,作坊僱用的工人,有相當一部分是無地的農民,東南許多地方本就地少人多,這半年之內,這些人若沒辦法養活自己,益州的暴亂,就保不定會在東南出現……
從目前他所掌握的情報來看,在汴京各種場合,已經開始流傳朝廷將允許提前用交鈔按官價交納兩稅的傳言……
悲傷?
同向後一樣,王賢妃的眼眶也是又紅又腫,顯然這幾天也沒有停止過哭泣,大喪之中未施粉黛,因此王賢妃也顯得憔悴而蒼白,但與向皇后不同的是,王賢妃似乎依然處於容貌正盛的頂峰,哪怕是極度的傷心與素顏打扮,她依然顯得清麗動人,讓曾經暗暗羡慕過她的向皇后心裏忽然生出了幾分此時不應有的感慨:「難怪官家那樣喜歡她!」而王賢妃此時出人意外的舉動也讓她越發奇怪,尤其是她蒼白臉上的那團紅暈,讓向皇后尤其捉摸不透:這究竟是因為激動還是憤怒?
然而,此時,她漸漸有點明白了。
同日,正式尊高太後為太皇太后,向皇後為皇太后,朱妃為皇太妃。因為在國喪期間,不再實行冊禮。
向後這等表情,更令高太後生煩。她正欲揮手令向後回去,卻見陳衍急趨而入,走到她跟前,低聲稟道:「娘娘,王賢妃求見……」
只要有情分在,他就不會輕易忘記。所以他才會最終放過呂惠卿一馬。
「起來說話吧!」高太后聲音溫和地說,但王賢妃卻固執地跪在地上,一動不動,淚眼之中不無哀怨地望著高太后,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向後囁嚅了一下,想要說些什麼,卻被高太后以嚴厲的眼神制止了,她不敢違逆婆婆之意,只得不安地看了看兩人:高太后沒有說話,也沒有追問,彷彿正耐心在等待王賢妃自己說出來意,而王賢妃卻始終仰著臉,哽咽著說不出話。
除非明正典刑,否則,趙顥始終是大宋朝最親貴的親王!如今更是皇帝的皇叔……這中間,又豈能有第三個選擇?
但是,雖然相信石越決意堅持交鈔的百姓、商賈越來越多,但大部分商人依舊心存疑慮。十二日頒布的政策,實際上更是收效甚微。雲集於汴京的商人們,一隻眼睛盯著朝廷的賦稅收什麼,另一眼睛卻在盯著朝廷支出時,是使用交鈔還是金銀銅錢!商賈們不可能知道朝廷財政的底細,但他們中許多人,卻有著異乎尋常的嗅覺。
王安石穿著喪服,坐在一把交椅上,微合雙眼,認真地聽著王防讀出來的每一個字。這數千字的文章,非同小可,乃是大行皇帝趙頊的「謚議」。在這數千字里,要說明趙頊一生的功過,議定謚號、廟號,並且說明理由。大宋朝皇帝的謚議,一般都是由翰林學士撰寫,然後交由兩府宰臣議定,最後再南郊向上天請謚,通過這樣的形式,表明皇帝的謚號、廟號,乃是由上天賜予。對於皇帝的謚議,表面上看來,絕大多數都是歌功頌德,議定的謚號、廟號,也大都是美謚。但是,它絕對不像表面上的那樣毫無意義,在謚議中,往往充斥著「春秋筆法」,而在熙寧十八年,就更顯得敏感——如何評價趙頊的功過,可能就暗示了高太后垂簾期間的政治態勢的走向。
她望著魂不守舍的向後,越發感到失望。她甚至後悔將她叫來保慈宮,這是個只知道三從四德的婦人,原本亦無法幫她分擔什麼……但是,雖然一直生活在宮中,雖然對帝王之術也瞭然于胸,但,在沒有真正成為這個天下至高無上的主宰之前,即使是高太后,也無法真正理解「孤家寡人」是什麼意思……
王賢妃猛地發出一聲嗚咽,彷彿脫力般,忽然伏倒在地上痛哭起來。向後也徹底地呆住了,在這一瞬間,她完全瞭然王賢妃方才的舉動與心情,她也想如王賢妃一樣倒地痛哭,但高太后陰沉的神情卻似無形的桎梏,讓她雖然呆怔、憤怒,卻不敢作為,她只能獃獃地站著,目不轉睛地望著高太后,希望能聽高太后說些什麼,哪怕是委婉地解釋她的不得已也好……但她這最後一絲期望也在高太后冷淡的沉默下化做了泡影,眼淚再一次不受控制地奔瀉而出。
但是,即使在他那所謂的「帝王之術」的背後,王安石依然能看見他的赤子之心——這個世界上,真有一個慣於猜忌的君主,會在被王安石如此欺瞞之後,依然還保持著信任嗎?還有石越,若趙頊果真是個猜忌的帝王,石越的頭早已經被砍過十次了。
終於,高太后的神情柔和下來:「來人,扶賢妃去休息,她悲痛得失儀了。」她的聲音很和緩,卻明顯含有提醒的意思,但這一次,一貫溫順的向後卻彷彿沒有聽見一樣,只是默默地站著流淚。
「廟號是什麼?」
如若商人們對國庫完全喪失信心,甚和*圖*書至會影響到石越發行「鹽債」的計劃。
高太后語氣威嚴,所說之理,亦令向後再無法推遲,只得斂衽低聲答應了,但想想又覺委屈,眼眶不知不覺,便又紅了起來。
十三日,大斂、成服……
這也是過去為何修築山陵之時,總會出點事故的原因之一。歷來擔任按行使、都知、都監、都護的宦官、將領,總能發一筆大財。
她很盼望有人能幫她分擔一點肩頭的壓力——但她亦知道,自古以來之所以女主當權,容易政治腐敗,正是由於這種壓力。能夠幫女主「分擔」壓力的,除了宗室、外戚與宦官,還能有什麼人?而一旦將無上的權力賦予了這三者,天下就離覆亡不遠了。
「五十萬貫?」隔壁傳來李向安驚訝的尖叫聲,「相公,這委實太少了些……」
這也就是說,實際上,將不會有任何人幫她分擔……
王安石聽得雖然極為順耳,卻也同時大吃一驚,他忍不住打斷王防,問道:「究竟謚號、廟號是什麼?」
「此事兩府已經議定,太皇太后與皇上已經認可。」司馬光斷然說道,「錢只有這麼多,但山陵大事,卻不可馬虎。都知按行之時,須多加留心,風水要好,須符合五音姓利,這些自不必多言,但亦須留意,陵區要搬遷的百姓、舊墳不能太多,我大宋不比漢唐,可以強拆百姓房屋墳墓,這遷居之費用向來都是官給,若能省下來,則是官民兩便。至於役夫,儘可能多用廂軍,少雇百姓……若能精打細算,五十萬貫足敷使用。」
「臣妾……臣妾聽到一個傳言……」終於,王賢妃開口說道,她說這話的時候,彷彿是用盡了全身的勇氣,她用一種倔強的姿勢,始終抬頭望著高太后,彷彿是要用此來支撐自己說下去的決心。
一切都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中宗?中宗……」王安石皺起了眉頭,中宗的確算是中興之守成令主的廟號,但是,它配不上趙頊的功業!
「傳言?」她的聲音中帶著一種威迫。對於這個來自高麗國的妃子,高太后早已經沒有了反感,甚至還有幾分讚賞,她一向覺得,王賢妃很懂分寸。她絕想不到,這個在還有靠山之時尚且知進退、懂分寸的妃子,在她靠山倒掉后,竟敢用這樣挑釁的姿態和自己說話。她莫不是瘋了嗎?但即便是她瘋了,她高滔滔也絕不容許這皇宮之內,有任何人敢於挑戰自己的權威!
因為這些認識,王安石能夠心態平和地接受新黨目前的狀況。但是,他與趙頊名為君臣,實則情同父子,對於趙頊的蓋棺定論,他卻不能不關心——很少有人注意到,在趙頊去世之後,王安石又衰老了許多。
「王氏?」高太后訝異地望了向後一眼,卻見向後亦正驚訝地抬起頭,她方轉過頭來,對陳衍說道:「叫她進來吧。」
她只說了兩個字,便即頓住,只淚光盈盈地望著高太后,她這般出人意外的舉止,不止高太后頗為驚訝,就連一直垂著頭的向後也彷彿覺察出意外地望著她。
但她絕不敢違逆自己的婆婆。她只是怨恨地又低下頭去,委婉地說道:「柔儀殿真宗時乃章獻明肅皇太后所居,臣妾還是……」
「這……相公,這是山陵大事,老奴實是不敢不言——若是延誤工期,或者山陵營造得不好,將來被人蔘上一本,老奴固然要掉腦袋,便是相公,也要罷相流放……這五十萬貫實是……實是……」石越幾乎可以聽到李向安急得跺腳的聲音。
這也難怪司馬光對於修築山陵的事情不太放心。
在趙頊中風之後,王安石是陪伴他最多的臣子,也只有他知道,在趙頊那身龍袍之下,還隱藏著最純粹的感情。
關於去世的皇帝,無論君臣之間發生過什麼,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和王安石一樣,與趙頊有過那麼多獨特的回憶。王安石第一次見到趙頊的時候,趙頊還非常非常的年輕,君臣之間談話,是真正的開誠布公,雙方都不時地使著小性子。王安石還記得他們曾經約定,君臣之間絕不互相欺瞞——曾經有一次,王安石已經不記得是什麼事情了,但他記得,是趙頊瞞著王安石去調查某項新法的執行情況,然後孩子氣地質問過王安石為何欺騙他?然後被王安石反問,他瞞著自己去調查新法,難道不是欺騙嗎?王安石至今還記得趙頊啞口無言惱羞成怒的樣子。
「古禮雲『天子七月而葬』,雖說國朝制度,天子之葬期多超過七個月,但亦從未有過八個月的。按行又要等到禫祭除服以後,待到得地、復按,時日又耗費不少。相公所言,誠然有理,這修奉山陵,總是人手越多越好。只是這人手一多,費用亦多……」
石越、司馬光們,王安石了解他們的本質,他們在本質上都並非熱衷於玩弄權術的人,但是,他們從未離開過汴京的廟堂之高,所以,他們都被蒙住了雙眼。
以王安石之智慧、識度,只需外界與他自己都不逼著他走上牛角尖,他就依然具有超越時代的眼界。何況在野十年www.hetubook.com.com,王安石並非在固步自封,慢慢走出愛子早逝的悲痛之後,王安石便漸漸開始自省,接觸所謂的「石學」,了解白水潭與西湖學院的學者們的學術。
六十萬貫銅錢——即使石越一向反對厚葬,但此時心裏也如同壓了一塊沉甸甸的大石頭。趙頊的山陵,也許將是宋太祖以後,最為簡陋的一座山陵,若想想趙頊一生的抱負,石越更覺抱愧於心。然而,形格勢禁,除非亂印交鈔,強征役夫,他亦無法可想。
向後忽然睜大了眼睛,抬頭望著高太后。大宋朝皇帝的喪制,與漢唐不同,在大宋,外朝是以日易月,內朝則行三年之喪。也就是說,兩府與文武百官,行二十七日守喪期;而在宮裡邊,卻是要守足二十七個月的「通喪」。她無法理解,為何高太後會說出如此絕情的話來,難道那個不是她兒子嗎?至少,向後都希望自己能夠在坤寧殿住到三奠發引之時,在坤寧殿中,有一些莫名的,但確實能夠讓她感到安全的東西存在。
「伏以生而不有,為而不恃,淡然無極,而不可強名者,天也……」王防恭敬地雙手捧著一疊寫滿字的紙,站在王安石面前,朗聲誦讀著,「……天下之治,必以三王五帝為法,若秦漢以下,局促狹隘……」
「不敢?腹誹又有何不敢的?」高太后忽然笑了起來,笑容中,儘是苦澀,「我如何能不加封他們?我如何能不加封他們?虎毒尚不食子,難道非要我親手殺死自己的兒子嗎?!」
侍中王安石賜第。
他又死了一個兒子!
只有熙寧十八年的王安石,才會如此坦然的,將去世的皇帝,看作自己的另一個兒子。
如今新黨在朝堂中幾乎已經淪為第三勢力——趙頊死前的布局,令得朝中三大勢力都不可能一黨獨大,而其中勢力削弱尤其厲害的,就是新黨。今日之新黨,早已經不是王安石執政時的新黨,它早已經由一個主張推行王安石新法的士大夫集團,迅速地變異成一個因支持新法而獲得既得政治利益的官員派系。與王安石執政時全然不同的是,他們在政見上與舊黨、石黨的分歧日益淡化,反倒是充滿了個人的恩怨,個人政治利害的衝突……但是這個新黨依然有其立場鮮明的一面——他們完全肯定趙頊在位十八年期間所施行的政策,將趙頊視為大宋朝建國以來最偉大的皇帝,反對因循守舊,主張繼續變法,充實國庫,開疆拓土。
王安石知道,朝堂之中,有許多的舊黨官員對趙頊心懷腹誹,難保他們不會在謚議、謚號,尤其是廟號中賣弄小聰明,搞點春秋筆法。而且,在謚議中,雖然王安石可以肯定,沒有人有膽子敢批評趙頊,卻一定會詳細提及趙頊在位時的功績,提到哪些功績,不提哪些功績,提到某項政績之時,用的又是什麼樣的讚美之詞,卻是大有講究。
目送著默然退出保慈宮的向後,高太后忽然感覺非常非常的疲倦。
想到兒子,高太后心裏又是一陣疼痛。
然而,直到真正接過自己兒子的這個國家,高滔滔才算真正明白,這個國家,處於一種怎麼樣的局面——如今的國庫,連他兒子的喪葬費用,都已經要付不起了!
他始終保持著身在局外的清醒。
他漸漸發覺,石黨在本質上只不過是一個溫和的新黨,其中一個證據便是,各大勢力都已呈現出地域化之徵兆。舊黨主要來自北方,而新黨與石黨則以南人為主力。長期控制中央政權的北人,不希望變革,希望依徇舊章;而來自南方的新興勢力,如果想要全面掌握權力,就一定要打出變法的旗幟。但南方與北方是如此不同,當新黨還在的時候,石黨尚可以依違其間;如今新黨既已淪為第三勢力,石黨與舊黨的合作,也就是「共患難」而已。一旦危機度過,雙方是絕對無法共富貴的!
也許正因為如此,不管這些人是真心這麼想,還只是出於政治算計,對於他們,王安石都有天然的親近感。因為他們最根本的主張,依然是王安石的「法三王不法秦漢」、「天下和圖書無百年不變之法」。而且,今日的新黨,雖然表面上勢力不那麼強大,卻也前途無量——在五十歲以下的精英官員當中,新黨依然有強大的勢力。舊黨太老,石黨太年輕,新黨在四五十歲這個年齡段中,卻還沉潛著一大批看起來寂寂無名,卻隨時都有可能跨進政事堂的官員……新黨絕非沒有東山再起的機會。
「我不想搬了,便住在保慈宮。雖說六哥搬進福寧殿還早,但過幾日便會搬到睿思殿,你住在那裡,離睿思殿亦近,亦好照應——六哥如今已是官家,漸漸便知人事,他身邊總是婦人宦官多,有你看著,我亦放心些。」
向後幾乎是膽戰心驚地望著她,她從來不曾想象,在後宮當中,有人膽敢用這樣近乎無禮的神態,跪在高太后的面前。
石越不覺黯然,又想起眼前的局勢,更覺心情沉重。
尚書省內,范翔放的那把火的遺迹,依然觸目驚心。大斂成服后,宰執們可以回到兩府議事、處理政務,但是尚書省的宰執們,卻只好將就擠到東廂的一間較小的屋子裡辦公。宰執們在東廂最北面的屋子裡,而山陵五使,就在他們南面的屋子裡議事。兩間屋子,只隔了一面牆壁——司馬光的聲音只是稍稍大了一點,便清晰地傳到了隔壁石越的耳中。
高太后將司馬光的奏摺輕輕擱到木案上,不自禁地嘆了一口氣,但她此時的心情,卻無人願意理會,站在桌案邊不遠處的向皇后,低垂著頭,絲毫也沒有留意到她——方才高太后一直用眼角的餘光瞥著她,注意到她自進來問安之後就再也沒有抬起過頭。
但舊黨謹慎有餘,卻全無進取之心——王安石已經看出苗頭,他已經預感到司馬光將會全面收縮。舊黨號稱「君子」,但也就是這點本事,給一個家大業大的好家產,讓他們好好守著,他們能夠做到;但叫他們將家業發揚光大,或者在國家危險之時,轉禍為福,他們便只能束手無策。如今之局勢,若無石越,只是交給司馬光處理,司馬光的本事,也只能廢除交鈔,打落牙和血吞了,然後慢慢將養著,恢復元氣,雖然虧饋一些家底,卻也能保住家業還能流傳下去。說到底,這些人名為儒家弟子,實際上遵循的,卻不過是漢朝文景之治時無為而治的不二法門,外加一點鹽鐵會議時賢良方正們的老生常談——這已是司馬光和舊黨的全部本領。
在金陵的王安石經常感到後悔——也許這個世界上,誰也不會相信會有這樣的皇帝,他一心一意希望能與他信任的宰相坦誠相待,共同創造一個富強的國家。但是天真的皇帝卻一次次被他的宰相欺瞞,終於慢慢成長,變化,成為一個精通所謂「帝王之術」的英主。
王防連忙揀起最後一頁紙來,細細看過,「大行皇帝尊謚英文烈武聖孝皇帝,廟號……」
陳衍用目光招來兩個內侍,攙扶著王賢妃退出了保慈宮。高太后又看了一眼向後,倦聲說道:「你也退下吧。」
石越一把推開案頭的文牘,站起身來,吩咐道:「備馬!」
默默叉手侍立在一旁的陳衍幾乎是細不可聞地嘆了口氣。
一個兒子留給她一個看似強大,實則千瘡百孔、搖搖欲墜的天下,外加一個不到十歲的稚子,一個懦弱無能的寡婦……
「侍中。」門外,一個僕人走了過來,低聲稟道:「石相公求見。」
「史官又會如何說?」高太后似乎是自言自語,「連你也在腹誹吧?」
高太后時時刻刻,都牢記著這條分界,她絕不願輕易逾越這些分界。所以,儘管她知道她身邊並非沒有人才,卻也不敢隨便使用。偌大的皇宮之內,她惟一可以放心的只有向後……
而更多的方案,卻一件件被拖著。錢莊兼并法被擱置;與錢莊總社的妥協,一直沒有具體的行動……至於針對交鈔、作坊、物價,更是全無反應,連石越都有點懷疑自己是不是已經自暴自棄了。幾乎每天都會聽到東南作坊破產的消息——當然,這不過是因為消息傳遞的延遲所致,此時已經過了年,破產的作坊數量會慢慢減少,而大量的作坊會暫時停工,等到六月西南季風颳起后,海商大舉回國,這些作坊若能夠順利地討到錢,拿到訂單后,就會慢慢恢復元氣。只不過那時候壓力就會轉到海商身上,「訂金」這物什還能不能存在,都將成為疑問!
「真宗皇帝升遐,營造山陵等費用,預計是七十萬緡,實際花了一百萬緡。此已是極節省了——仁宗升遐,僅賞賜遺物,花費便超過一百萬緡,諸軍賞給,合計超過一千一百萬貫匹兩,摺合成緡錢,不下六百萬緡……而今日之國庫,所有緡錢加起來,亦不足此數……」
憔悴的容顏,紅腫的眼睛,茫然得有些不知所措的眼神,讓這個已年屆中年的婦人更顯蒼老,但高太后關心的並不是這些,雖然她很理解這個失去丈夫的婦人的悲傷與無助,但是她還是不可抑制地覺得生氣與失望——她究竟知不知道現在的大宋面臨著什麼樣的局面?又究竟知不知道如今的一切都得她們來面對、來決定了?她們不是尋常人家的婦人,可以縱容自己盡情沉浸在悲痛之中。
如今,連她最小的兒子都不得安生。外朝的大臣們雖然口裡不說,但是有了趙顥的前車之鑒,對趙頵也心https://www.hetubook.com.com懷猜忌;而趙頵也心知肚明,整天小心翼翼地生活著,連說話都不敢大聲。
高太后原本並不喜歡這個小兒子,因為她覺得他太謹小慎微,二三十歲的人,做事卻像六七十歲一樣。但是,此時,這個小兒子,原本應當是她在感情上最後的依靠,可是在外朝大臣那無形的壓力下,她甚至不敢隨便宣他進宮相見!
石越已經得到過曾布、蔡京、張商英、李敦敏等人不止一次的警告——官府在趙頊的喪事上越是節省,就越會打擊到商人們的信心。如果商人們真的認定國庫已經空空如也,那麼即使賦稅堅持收交鈔,也將變得毫無意義。因為人人都知道,那樣的話朝廷將不得不發行更多的交鈔,而從此陷入一個無止境的惡性循環。
王安石絕對不容許出現「謗書」!
這金碧輝煌的皇宮,實在隔絕了太多的東西。
而且,在王安石看來,舊黨正在依賴司馬光的個人威信,維持住內部的分歧;而石黨的情況則更加嚴重。王安石承認石越的能力,也讚賞石黨大抵都是些有能力,而非僅僅只會唱高調的人,但是,石越的溫和變法只能是暫時的,無法長久維持,總有一日,它不是歸於舊黨的保守,便是與新黨合流——也許是互相靠攏。王安石不能肯定它最終會走向哪裡,但他卻肯定,石黨遲早會分裂,會變異……
「廟號……中宗!」
必須要做點什麼!
王安石聽到王防一字一字讀來,滿篇四六之文,竟全是對趙頊的歌功頌德,而所謂「秦漢以下……蓋不足論」云云,名是說趙頊之文治武功,直追堯舜,實則卻全是新黨的論調。他又聽到謚議中,大讚趙頊「奮威武,飭邊備,正馬法,實府庫,利器械」,又有「以兵法授諸將,以什伍教人民,誅奔軍叛帥以作士氣,推高爵厚祿以勸有功」云云,這其中論調,竟已不只是稱讚兵制改革了,而是隱隱連保馬、保甲二法也一起肯定了!他又認真聽下去,卻見後文更是大讚趙頊在位時,勵精圖治,規復河湟、靈武之不世之功,經營南海、萬國來朝之深謀遠慮……
如今形勢,不僅山陵要從儉,宋朝皇帝死後,慣例要賜給官員與軍隊的「遺物」也要省。宋仁宗死時,做禮儀使的司馬光獲賜的遺物便有五千貫銅錢,而現在,五品以上官員,都只能賜給象徵性的遺物。而其餘官員與軍隊之賞賜——如今看來,趙頊在遺詔中說明「諸軍賞給並取嗣君處分」,竟不是一句套話,趙頊當時肯定也想到過嗣君繼位后的窘境……
「臣妾聽……聽說,娘娘要下恩旨,加封雍王、曹王,賜二王贊拜不名……」
另一個兒子,卻為了得到這個負擔一般的天下而謀反,被幽禁在王府之內。
這是王安石于公于私,都要捍衛的。
「大行皇帝仁德愛民,體恤百姓……過往修奉山陵,時間倉促,總免不了催逼工匠。尤其本朝山陵所用石料,全部取于少室東嶺百岯山,離鞏縣有百里之遙。要按時完成山陵修奉,這採石、刻石,三個月內就必須全部辦妥,故歷來修奉山陵,以此興作最招民怨。我曾經去過百岯山,當地土人皆雲,每到陰晦天氣,便可聽到山中有若聲役之歌者,此正是因採石而橫死於山谷之役夫,怨氣不散所致。大行皇帝是如何愛護百姓,若因修奉山陵而使百姓受苦,這等事情,亦非大行皇帝所願。我已經請示太皇太后:一則奉大行皇帝遺詔,喪事一切從儉;一則百岯山採石,可以提前進行,依過往之經驗,採石之兵匠,大約在萬人左右,人少役重,此次再增加五千廂兵採石……總之,此次修築山陵,不能枉死一人……」
「官……家,官家——」王賢妃渾身都在顫抖,她伏倒在地上,哭嚎著。她心裏憤怒、委屈,然而,她知道自己在高太後面前,又實在無足輕重。後宮之中,沒有人不害怕凄苦的冷宮,更何況她還有兩個讓她牽腸掛肚的兒子……她為她的丈夫不平,這種感情,令她來到保慈宮,來到高太後面前;但是,她的反抗,終亦只能如此。她只能一遍遍呼喚著已經死去的趙頊……
另一方面,石越也知道,到目前為止,宋朝為應付危機所做的事情還是太少,並且主要都集中在錢莊方面——消極地下令限制取款額度,雖然讓許多錢莊得以苟延殘喘,卻也同樣加劇了信用危機;至於結算錢莊,它的確可以加強流通,但在目前的情形下,根本不是對症之葯,它著眼的是將來。
「外面會如何說?」
她別無選擇,惟有成為真正的孤家寡人,才能保住她兒子的基業。
十二日,也就是趙頊去世三日後,遵照趙頊的遺詔,百官至閣門上表,請皇帝聽政;又至內東門上表,請太皇太后聽政。同日,太皇太后與小皇帝頒布的德政中,赫然包括各地所有拖欠之歷年稅賦,皆可用交鈔按官價補交!
經歷長達十年的在野生涯,王安石早已經承認自己當初推行的新法,確有不周到之處,但這十幾年的成果,亦令王安石同樣堅信,變法本身是對的!沒有變法圖強,就沒有今日之大宋。大宋朝應當繼續變法,應當繼續開拓進取!
對於「權同處軍國事」的太皇太后高滔滔來說,實乃是人世間最奢侈之物。她想告訴已經是皇太后的向氏,她不能給她和-圖-書丈夫風光大葬了,哪怕她夫君稱得上是一代英主,但形格勢禁,這個雄心勃勃的兒子,已經不可能有一個配得上他歷史地位的葬禮……
向後腦子裡頓時嗡的一聲,她震驚地望著高太后,幾乎是脫口而出:「這……這是真的?」
皇帝是一個真正念舊情的人。
十一日,宣布「山陵五使」的人選——按照大宋祖宗之法,皇帝的喪葬事宜,將由所謂的「山陵五使」全權負責。五使人選皆有慣例,在那個位置上,想不做也逃不脫,不在那個位置上,想做也沒機會——山陵使自然是首相司馬光,禮儀使是禮部尚書李清臣,鹵簿使是工部侍郎呂大防,儀仗使是御史中丞劉摯,橋道頓遞使則是知開封府韓忠彥。
「廟堂」這種東西,只會在不知不覺中,扭曲人與人之間關係。
王賢妃走進來的時候,腳步又急又快,粗布的喪袍在摩擦中發出簌簌的聲音。高太後有些驚訝地看著這個來自高麗的妃子,只見她一走近來,便重重地跪了下來,臉龐卻不無倔強地抬仰著,看著她的婆婆,顫抖著聲音說:「臣妾……」
「修奉山陵之費用是五十萬貫。」
但保慈宮的高太后,卻很清楚,大宋朝傷痕纍纍的外殼之下,同樣暗流洶湧。她知道自己垂簾聽政的第一件事,便是要設法彌補這傷痕,不要令得這傷痕再傷害大宋的宗廟社稷,也不要再傷害到她自己……
他的視野也因此更加開闊。
自從接受侍中、平章軍國重事的任命以來,王安石知道自己的角色其實變化不大——他只是由一個在野的旁觀者,變成了一個在朝的旁觀者。
但她想了想,又覺得沒有必要對向後說這些事情:「你已經是皇太后,不合再住在坤寧殿,待到外朝禫祭除服后,你便先搬到柔儀殿吧……」
石越聽出說話之聲音,卻是李向安的。他沒留意李向安何時來的尚書省,但他既然與司馬光在商議山陵之事,那石越便已知道,李向安不是做山陵按行使,便是修奉山陵都知、都監——這些都是負責修築陵寢具體事務的,主要由大宦官擔任。只是因修築山陵之勞力,向以軍隊為主,因此修奉山陵都護一職,卻是一向由禁軍高級將領擔任。
皇帝理所應當得到一個公正的評價。
然而,儘管知道背後的風險,石越也無可奈何。即便趙頊的喪葬之事將是一個長達七個月的過程,但沒有錢便是沒有錢。別的事情可以瞞天過海,把表面功夫做得漂亮一點,但是賞賜遺物這一樣,按例無法拖延,涉及面又太廣,卻是無法打腫臉充胖子的。
「此乃祖宗之法,朝廷慣例如此!」高太后彷彿根本沒有聽見,只冷然地注視著王賢妃,語氣平靜地回答。
果然,高太后的臉沉了下來。
「子明?」王安石不由得站起身來,「快請。」
「都知一二十年間辦事,從未出過差錯,斷不至於晚節不保。」司馬光不緊不慢地說道,「廂軍的日常供應,由樞府另外安排,不包括在這五十萬貫之內;本相另外再從左右廂店宅務的收入中,撥出十萬貫緡錢,助修奉山陵……」
「老奴不敢。」陳衍連忙欠身回道。
高太后瞥了向後一眼,章獻明肅皇太后,便是大宋朝第一位垂簾聽政的劉太后,便是高太后垂簾聽政,亦是仿她的「故事」,她當然聽得出來,向後這麼說,表面上尊敬她,實際上卻是一種委婉的抗議。
王防讀的這篇謚議,乃是由翰林學士們商議所作。此時學士院一共有三個翰林學士——安燾、許將、蒲宗孟。安燾不屬於任何一派,卻是趙頊一手提拔的臣子,趙頊死前,還令他與李清臣一道寫遺詔;許將乃是狀元出身,在熙寧一朝,曾經頗受趙頊與王安石器重,王安石當年曾特意讓他主持《新義報》,他一直做到翰林學士兼知開封府,幾乎一隻腳跨進政事堂,後來為呂惠卿所忌,被尋了個過失,貶知地方,直到熙寧十七年下半年,才重新被召回京,又拜為翰林學士。許將時年還不到五十,文武雙全,不僅是大宋朝有名的神射手,還通兵法、曉軍政,又善吏治、懂外交,在熙寧朝已然嶄露頭角,如今資歷漸深,又經歷過挫折磨鍊,是新黨中極有前途的青壯派。而蒲宗孟更是不折不扣的新黨,但此君與呂惠卿交好,又因生活奢侈得過分,屢受言官彈劾,幾無前途可言,在學士院之地位,亦無法與安、許相提並論。因此這篇謚議,絕不可能出自他之手。風遺塵整理校對。
如果不是王安石轉變了心態,如果不是十年的在野令王安石的眼界、心情都發生變化,如果不是經歷過那痛心徹骨的喪子之痛……即使是復出,王安石也是感受不到這些的。
在這方面,王安石永遠都沒辦法看得起舊黨的那些君子,哪怕司馬光也不例外。那些個老調,王安石閉著眼睛都說得出來——選賢任能,節儉去奢,移風易俗……一千多年來,腐儒們所謂的「治道」,從來都沒有變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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