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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實，子明。」王安石犀利的目光，最後落到了司馬光的身上，他凝視司馬光，好久，忽然輕輕嘆了口氣，「君實，今日君實實是犯了大錯！」

「不錯。」王安石坦然承認，「便是大行皇帝，又何曾放心？本朝可從無設輔政大臣之先例！」

「分批之國，倒亦是個辦法。」司馬光點點頭，「介甫去杭州，正好亦可主持大局……」

直到當天晚上，當石越前往司馬光府上，與司馬光一道給王安石餞行之時，石越還在想著韓忠彥說出「醉酒鬧事」時司馬光的表情。

王安石擺擺手：「今日只我三人在此，再無旁人，亦不必諱言——太皇太后素稱賢德，其貶抑外家，可知亦無甚私心。只是今日之太皇太后，卻已非往日之皇太后！」

只要高太后心意堅定，宗室們又有誰敢鬧事？

「介甫有點……」

但王安石卻毫不介意，他即將離京，有些話，不吐不快：「君實看不出來嗎？人無欲則剛，然自石得一之亂后，太皇太后實是已有心魔！」

石越堅信，只要將趙顥打發到南海去，一切的懷疑都將煙消雲散。

石越並不知道高太后把賬算到了自己頭上，他反而念念不忘于消除國內的不穩定因素。

「即便如此，也還有一樁難處——自此圖看來，子明欲用周制。此圖封建十九國諸侯，單單是護送這十九國諸侯與他們的族人前往封國，這筆開支，便已是駭人聽聞——若國庫豐裕倒也罷了，當此之時，傾國庫之力封建諸侯，諸國之土地、人民、賦稅，卻皆非大宋所有。這筆開支，要如何向天下交代？而若用漢制，則朝廷不僅要派遣諸侯國相，還要幫諸侯國征伐、建城……一切開銷，全要由朝廷負擔，朝廷財政斷然負擔不起。」

「平叛之功，固然不能不賞。然越以為，終不若釜底抽薪來得一勞永逸。」

司馬光又瞥了一眼地圖，緩緩道：「為難之處第一樁，若ｗｗw•hetｕboｏｋ•com.cｏm是這張地圖泄露出去，我敢保證，宗室中定然人心惶惶，進宮前往太皇太后、皇太後面前哭訴的宗室，能擠破宮門。我這個山陵使，到時候難免亦要提心弔膽——子明可還記得，陳世儒夫婦為了想回汴京，連殺母這等喪絕人倫之事亦做得出來，如今要將天潢貴胄們全部趕到南海瘴癘之地，往好里想那是封建，若往壞處想，便形同流放。大鬧喪禮的事，也未必做不出來！將來攢宮前往山陵，是要宗室去送葬的，若是他們拉著攢宮不肯走，子明想想，這是多大的亂子！這些人全是太祖、太宗皇帝的子孫，子明欲拿他們怎麼辦？」

「此話怎講？」司馬光微微有點色變。

石越輕輕點了點頭：「大行皇帝崩駕當晚，在下在宮中，可以肯定太皇太后並無策立雍王之意，否則在下亦活不過那天晚上。但太皇太后此後之欲保全雍王，亦是有目共睹。今日貢生上書之事，雖是意外，然只怕……」

石越默默聽著，也不由得在心裏嘆了口氣，他心裏也很清楚，以蔡京權知開封府的任命一旦下達，從此蔡京便可以參与軍國機要，專折上奏，儼然朝廷大員，與區區六部郎中，再也不可同日而語。但他轉頭去看司馬光，司馬光臉上的不以為然，卻是不加掩飾——的確，親手提拔過鄧綰、呂惠卿的王安石在這方面的判斷，又怎麼可能打動司馬光？

平時看起來忠厚老實得有點懦弱的韓忠彥，似乎永遠能做出一些出人意料的事情來。按理這樁案子韓忠彥應當避嫌，但是連御史台那些一向就喜歡找人毛病的御史，這次也罕見地無人說三道四。

「台諫、士子……」司馬光苦笑著，「只怕朝中百官，心中亦不能無疑。便是介甫與子明，亦不見得全然放心吧？」

但所謂的「識人之明」，便是這麼回事，總有些時候看走眼，也總會有看ｈｔｔps://ｗww.ｈeｔｕｂｏｏｋ•cｏｍ.ｃｏm中的時候。所以自古以來，以識人為最難。

「至少上千萬貫。」石越坦承，也許遠遠不止，畢竟這些都是鳳子龍孫，與普通百姓的遷徙完全不同。

對於王安石來說，汴京對他並無值得留戀之處。他雖然是平章軍國重事、輔政大臣，但實際上，聽政的高太后從來沒有詢問過他對軍國事務的看法，更遑論採納。當知道他想前往杭州后，高太后雖然口裡挽留，但是心裏卻更多的是期盼。與其這樣待在汴京，倒還不如出外，所以，對於要秘密前往杭州，王安石並不介意。

「不錯，雍王斷不會拒絕，更不敢拒絕。朝廷若行封建，他為怕日久生變，多半會立刻之國。雍王既然不會拖延，相公以為曹王可會拖延反對？」

「正如相公所言！若得封建，曹王得展懷抱，亦無拖延反對之理。」石越點點頭。所謂「兔死狐悲，物傷同類」，雍王之事，雖與曹王無涉，然其心中豈無疑懼？雍王既然走了，曹王若是不走，自向太后以下，宮中朝中，難道便不會猜忌曹王？

「便是雍王！」王安石直言道，「石得一之亂究竟有何內情，吾輩心照不宣而已。韓忠彥不欲太皇太后、皇上有殺子、殺叔之名，亦是出自忠心。然天下不乏智識之士，此事又豈能令天下人盡無疑心？雍王雖被軟禁，但如今卻是主少國疑，太皇太后要按下此事，便只能維護雍王，但她越是維護雍王，卻會越令人生疑。長此下去，中外互相猜忌，只會越來越厲害。太皇太后無論做什麼，外朝凡忠於大行皇帝與皇上者，皆不會信任；而外朝以如此之心待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威信不立，又豈能公平決事？此時若有別有用心者在其中挑撥離間，只恐最後弄假成真，亦並非不可能！」

「不過，諸侯之國，可以分批前往——從第一批出發，到最後一批人抵達封國，花個五年甚wwｗ•hｅｔuboｏｋ.ｃoｍ•ｃom至十年，亦無甚要緊。相比而言，朝廷省下來的錢則更多，宗室的俸米、賞賜，亦不是小數目。此外，一旦開始封建，宗室們便要變賣家產，招募隨從，購買必需物什，幾年之內，不止是海上貿易之繁榮可以預期，自汴京至杭州、廣州，商旅增加，貿易更盛，亦是必然。這些於國家之財政，大有裨益。對付目前的危機，若說鹽債只是被迫應戰，那封建諸侯，卻可以幫助東南諸路及海上貿易迅速恢復，甚至更加繁榮。朝廷雖然支出這筆開銷，但若能使東南諸路恢復景氣，區區上千萬貫，又算得了什麼？」

司馬光疑惑地接過捲軸，緩緩打開，方看了一眼圖上的幾個大字，便訝然抬頭，望望石越，又看看王安石：「封建南海？」

司馬光不覺沉吟：「介甫子明是說……」

「自然不會。」

石越卻是默然不語。

但眼前的窘境，對於石越卻是巨大的刺|激。

石越點點頭：「相公所言，誠然有理。不過，越亦想問相公，今日若對雍王說，要將他封建到南海，自立一國，相公以為雍王是否會拒絕？」

「介甫既是不以為然，為何又不當殿反對？」司馬光總算給王安石面子，只是枉顧左右，「這可不合介甫的脾性。」

「大錯？」司馬光有點愕然地望著王安石。

司馬光又看了一眼地圖，抬頭看看石越，又看看王安石——石越只管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了，並不多說什麼；王安石則低頭喝著茶，根本不去看司馬光。司馬光緩緩將地圖放到案上，低頭凝視地圖，默然良久，才終於抬頭望著石越，說道：「封建之好處我已經知道了。子明想不想聽聽為難之處？」

一次有趣的斷案，有時候的確能緩解劍拔弩張的對立情緒。

「侍中說得不錯。」石越也不由點頭應道，「在下亦有這種感覺。」

因此，他決定提前向司馬光透露自己的計劃，只要爭取到司馬光的支持，高太hｔｔps://ｍ•heｔｕbｏｏk.cｏｍ•cｏｍ後為了保全自己兒子的性命，多半便會支持此議——而那只是幾封奏摺的事情。他已經想好，只要獲得司馬光支持，那麼，在公布發行鹽債的那一天，吳從龍將遞上他的奏摺……如此亦可以減輕台諫對於鹽債的質疑。

石越緩緩點頭，站起身來，抽出藏在袖中的南海封建圖，雙手捧著，親自遞到司馬光案前。

「我當殿反對有用嗎？」王安石冷笑道，「太皇太后對君實是言無不聽，計無不從；但我若是反對，只恐更堅太皇太后之意。」

其實當時石越也好不到哪去——他差一點便笑出聲來。

最重要的是，在高太后的心目中，究竟是她兩個兒子的前途重要，還是那些宗室們的不滿重要？！高太后只要不是鼠目寸光之輩，她就一定會希望自己的三個兒子以及他們的後代，能各為一國之主。更何況，封建之策，還能一勞永逸地幫趙顥擺脫麻煩——高太后保得了趙顥一時，難道保得住趙顥一世？而若是趙顥能自為一國諸侯，她死後，向太后與小皇帝也奈何不了他。

「自是不能用漢制。」石越斷然道，「我亦不想讓諸侯國拖垮我大宋。朝廷除了向諸侯國派遣史官以外，不在諸侯國安插任何官員。諸侯國立國之初，海船水軍可以提供幫助，然一切軍費開支，都必須由諸侯國承擔。否則，封建之意何存？」

「釜底抽薪？」司馬光不解地望著石越。

原來司馬光亦早有擔憂！石越看了一眼王安石，卻見王安石也在看自己。是時候了！

王安石點點頭：「天下之士，少有不為功名利祿所羈絆者，若用之得當，原也沒什麼。但蔡京此人，實是有太多的機變權詐之術，我觀此人，野心勃勃，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今日君實與子明讓他一躍龍門，將來恐為國家之患……」

「醉酒鬧事」！

司馬光的餞行宴，非常的簡單、樸素。一間陳設簡單得有點過分的小廳內，司馬光坐在主位，而特意依南hetubook.com.com方人的習俗，由王安石坐在右邊，石越坐在左邊。三人面前各自擺了一張小案，席地而坐——這一點讓石越頗有點不習慣。而案上亦只有簡單的幾樣果子、食品，因為外朝還在國喪期間，更是乾脆連酒都沒設，而是用茶水代替。但實際上，三人都沒怎麼觸碰案上的茶水、食物。

石越連忙欠身抱拳：「正要君實相公賜教。」

因此，司馬光與石越，才特意在前一天的晚上給王安石餞行——次日清晨，王安石便要離開汴京。

「正是！」

「此圖便是在下的釜底抽薪之策！」

司馬光默默聽著，過了好一會兒，才轉向石越，問道：「子明亦如是想？」

「介甫、子明肯和我說這些，那是對我還未生疑。」司馬光望著二人，搖搖頭，嘆了口氣，「亦不瞞介甫、子明，我昨日已經上過奏摺，請封呼延忠、楊士芳、田烈武三人為侯，仁多保忠晉公爵，托以班直兵權，以拱衛腹心，亦可稍安眾心……」

司馬光搖了搖頭：「曹王事母至孝，又深明大義。平心而論，以曹王之才能，做個公卿，亦足勝任。只是本朝為安全宗室……」

但這些話自然不便宣之於口。「封建之詔一下，若最為親貴的雍、曹二王都欣然奉詔，敢問相公，還有哪位親王、嗣王、郡王敢為杖馬之鳴？」

「若用周制，難不成諸侯之國的路費，也要他們自己掏？」司馬光反問道，「子明可知有不少宗室負債纍纍？他們若不還清債款，只怕他們的債主也不肯讓他們走。若由朝廷來承擔這筆開支，子明可曾算過，這又是多大一筆巨款？」

不過，對於高太后的懷疑，到底也不會因為這件事情，便可以化解。而王安石素為大行皇帝所重，在這個時候，若是無故出外，亦將使天下生疑。而發行鹽債之事，依然還只是少數人知道的秘密，所以王安石只得秘密前往杭州——他將坐一艘虎翼軍的船前往杭州，須等到了杭州，才能明示身份，公布此行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