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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宋3·燕雲

作者:阿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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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真剛不作繞指柔 第五節

第二十六章 真剛不作繞指柔

第五節

卻聽李浩又沉聲說道:「恐怕咱們這次,是到不了深州了。」唐康默然無語,李浩連連搖頭,神色沮喪,「吾等矯命而來,如今真是進退維谷。不立寸功而返,來日何以塞兩府、宣台之口?然今日之戰,全軍傷亡近四成,戰士疲憊,已到強弩之末。如今大軍背水結營,數十里之外,便有數萬遼兵,若其夜半來襲,恐後果不堪設想。」
韓寶與蕭嵐並非至交,蕭嵐又是監戰,此時他當著蕭嵐如此直言不諱,雖說每一句話都正中蕭嵐下懷,但反倒令蕭嵐疑懼起來。他一時疑心韓寶是受人指使,故意來套他的話,有所圖謀,但心中思忖再三,卻又覺得這未免過於匪夷所思——就算韓寶與耶律信勾結到了一起,無論怎麼說,如今卻還不到耶律信與他公然反目成仇的時候。
「攻城不能克姚兕,野戰不能勝李浩!」韓寶長嘆一聲,移目注視蕭嵐,「昔日宋太宗久攻幽州不克,遂有高梁河之慘敗,正足為今日之鑒。這仗不能再這樣打了!」
他很擔心這二者能否兩全。
對於向深州派使者,蕭嵐相信皇帝並不會責怪他,甚至耶律信也無話可說。
想到這裏,蕭嵐決定就算冒點小風險,也不能放棄這次難得的機會——從長遠來看,若能與韓寶結成聯盟,無疑有利於他在未來佔據對耶律信與耶律沖哥的優勢。
便在此時,蕭嵐忽然聽見從北面也傳來一陣馬蹄聲。「休矣!」蕭嵐在心裏暗叫一聲,扭過頭去,卻見韓寶的表情鬆弛下來,他怔了一下,方才明白過來,那竟然是大遼的人馬!
「李大人說得極是。」到了此時,唐康也不由得英雄氣短。
蕭嵐看了幾個回合,便知二人武藝不相上下,但蕭吼虧在未戰之先,右臂便已中箭,此時咬牙惡戰,卻是使不上全力,那宋將力氣極大,每一槊掄下,皆是勢大力沉,蕭吼只敢用鐵鞭去接,卻不敢用右手,因此漸漸便落了下風。他生怕蕭吼吃虧,正待叫過親從當中幾個武藝好的去相助,不料眼前幾騎快馬衝出,他一愣之間,才發現是韓寶下車換馬,摘了狼牙棒,沖了出去。他的幾個親兵生怕他有失,慌得緊緊策馬跟上。
蕭嵐身邊的一些親隨對於宋人如此不愛惜自己的坐騎十分地憤怒,他們大聲咒罵著,對於契丹人來說,這些宋人的確十分地可惡,他們怎麼能不假思索便將一匹匹良馬當成肉盾?那還是他們自己的坐騎!
「撤兵?」蕭嵐雖然已經覺察到韓寶也有厭戰之意,但是仍然萬萬沒料到他竟然會對自己說出「撤兵」這兩個字來。
而即使是韓拖古烈這些文臣,蕭嵐也無法確定他是否還會支持自己。猜忌與不信任是理所當然的。
「宋軍?」蕭嵐方愣了一下,卻見韓寶已霍地轉身,眼睛眯成了一條線,死死地望著那隊人馬前來的方向。過了一小會兒,惡狠狠地說道:「看來韓某倒是低估了李直夫!」
「大宋朝誰人無父母?別家父母,亦是同樣的難交代。」田宗鎧平靜地笑道,「田家世代忠烈,宗鎧既已從軍,馬革裹屍,亦是分內之事。今日一番惡戰,遼軍必然也是極疲憊的,我正好連夜進城。唐大哥儘管放心,這往來的路,我都是極熟的。」
「晉公說得極是。」蕭嵐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咱們將成列不戰的祖訓都給忘了。」
轉戰鎮、定之間的段子介,自偵知深州被圍,他除了派兵增援深州外,還料到了蕭阿魯帶的下一步必然是要南下與韓寶合兵。此人耳目極廣,蕭阿魯帶部才開始合兵,他便已經知道,連蕭阿魯帶部南下的時間與行軍路線,竟皆被段子介竊知。他預先伏兵于唐河之畔,欲趁蕭阿魯帶部渡河之時,打個措手不及。幸好段子介依靠的,除了他的定州兵外,還有到底是些烏合之眾的忠義社之流,事機不密,反被蕭阿魯帶所乘。蕭阿魯帶將計就計,在唐河畔大破段子介,斬首千余級。段子介率敗軍退保博野,蕭阿魯帶引兵追擊,攻城數日不克,不得不解圍再次南下,不料段子介便如打不死的陰魂,竟然悄悄引兵躡其後,大破蕭阿魯帶的后軍。蕭阿魯帶無法從容渡河,不得不又回軍與段子介交戰,但段子介這次卻學了個乖,先是藏在一個老寨中固守,然後在夜色掩護下,連夜遁回博野。
原本,按照耶律信的命令,此刻西線的蕭阿魯帶部,是應當早就到了深州與韓寶、蕭嵐合兵,若是那樣的話,他們原是可以抽調更多的兵力與驍勝軍決戰的,那樣戰局也許便不會是今日這個結果。
但是,直到此時,蕭阿魯帶部,還是連蹤影都見不著。
一股寒意突然從蕭嵐的背脊上冒了上來,他下意識地握緊腰間的刀柄。每一個契丹人,都不難判斷,那隊人馬至少有上千,而他們此時,身邊不過百余親從。
「不錯。」韓寶卻是毫無避諱之意,「若是攻下了深州,和-圖-書吃掉姚兕,那便是又一個君子館,咱們這次南下,便算是竟全功了。趁此機會,能議和便議和,不能議和,便叫南朝調集軍隊來追咱們吧,看看這次,他們咬不咬得動南京城!若是攻不下,咱們更不當再在這堅城之下,拖到師老兵疲,坐待南朝各路之兵大聚。況且如今將士離家兩個多月,正是漸生思鄉之緒的時候,士氣亦不可能與初來之時相提並論……與其師勞無功,不如明歲再來。」
而韓寶心裏也肯定知道他蕭嵐對於這場戰爭的微妙立場。
深州城內的拱聖軍,與今日讓大遼鐵騎死傷三千餘人、損失戰馬五千余匹的這支驍勝軍,皆是令人生畏的對手。而另外的戰場上,宋軍的韌性也讓蕭嵐頗為吃驚。
蕭嵐真希望此時耶律信也站在他的位置上。
但田宗鎧哪裡聽得進去:「可是……可是……」他心裏也知道唐康所言,不無道理,但正因如此,他心中卻更加著急,想著圍城中的拱聖軍袍澤日夜盼援,田宗鎧鼻子一酸,忍不住痛哭失聲:「可是深州……」
倘若韓寶也出現厭戰之意,主張與南朝議和,那麼,他這邊便多了一個重重的砝碼。甚至,在這個時間,這比韓拖古烈的支持更重要。
到這個時候,蕭嵐已經知道,殲滅驍勝軍的目標已經不可能實現。繼續戰鬥下去,除了讓雙方無意義地流血,再無作用。但是,他甚至不可能隨便鳴金收兵,當務之急,已經不是追殺宋軍,而是利用他第二軍陣仍然還存在的陣形,保護其他各陣退出這場戰鬥。
可這並不會容易。
那宋將十分驍勇,雖被韓寶換下蕭吼,亦無懼意,一桿大槊與韓寶的狼牙棒竟是殺了個難解難分。蕭嵐看了一會兒,見韓寶並不落下風,幾名親兵又緊緊地圍在二人旁邊,知道不會有事,這才放下心來,去看別處情況。
蕭嵐看著也是暗暗心驚。幾名裨將見著此景,皆忙引弓去射那宋將,卻被那宋將輕撥戰馬,輕巧避開,回手連射幾箭,那幾名裨將竟一一中箭,落下馬來。
雙方沖在最前面的騎士紛紛中箭落馬,但兩隊人馬仍在飛快地接近。心情仍有些恍惚的蕭嵐忽聽到韓寶「哎喲」了一聲,他這才驚醒,順著韓寶的目光望去,卻見那隊宋軍當中,策馳沖在最前面的一個黑甲白馬的將軍,正在連珠發箭,箭箭都是射向遼軍中沖在最前面的蕭吼。素以勇武著稱的蕭吼,在他的箭雨下,顯得極是狼狽,左支右絀間,右臂已是中了一箭——韓寶的那聲驚叫,必是因見蕭吼居然中箭才發出來的!
便在唐康與李浩心生懼意,宋軍悄沒聲息地準備退回衡水之時,遼軍大營內,蕭嵐也是憂心忡忡,他在自己的大帳內喝著悶酒,卻始終無法壓制住心底里泛起來的那種懼意。
「有可能是慕容提婆……」
他這才明白那隊宋軍是怎麼突然殺進來解圍的。
一個巧合——韓敵獵與蕭吼因為擔心這邊的戰局,二人領了一千騎人馬,前來接應,便在環州義勇出現在遼軍背面的同時,他們也趕到了!
蕭嵐相信自己比其他人都看得更遠,他也很清楚有時候這樣做會給他帶來危險。比如,這個時候,倘若他莽撞地讓人知道他在策劃和議之事,他便會陷入萬劫不復的深淵。皇帝絕不會原諒他!
「這……這要如何是好?」蕭嵐腦子裡不斷地轉著念頭,眼睛卻望向了韓寶,但是這位大遼的名將,此時也只能是鐵青著臉,一籌莫展。
耶律信絕不會答應,倘若如此興師動眾后,換來的竟然是無功而返,對耶律信來說,那會是一場政治上的災難。他會被趕出北樞密院,剝奪軍權,如果皇帝不肯原諒他,甚至連身家性命也難苟全!可以想象,一旦他提出此議,與耶律信便是一場你死我活的鬥爭。
苦河北岸,遼軍與驍勝軍的激戰已經持續了兩個多時辰,在戰鬥開始之時,蕭嵐本以為他可以回營從容地吃上一頓中飯,但是現在他已經在心裏悄悄地將中飯變成了晚餐。
想到這裏,蕭嵐不自覺地往左右望了望,他猶豫是否要悄悄地去調兵相助——就在他轉過頭的那一剎那,他發現從東面,有一支馬軍正朝自己這邊疾馳而來。
「宋軍!宋軍……」幾個親隨結結巴巴地喊著。
雙方遲早都是要議和的。耶律信可以主導戰爭,而他可以主導和議,這兩樣對大遼來說,都是必要的,而且都應該謀求勝利。議和對大遼的利益絕無損害,即便是和議並不能取得成果,也可以在南朝內部製造爭端,削弱他們戰爭的決心。
一名身著犀甲的宋將,領著數百騎人馬,不知何時,已穿過遼軍的前陣,殺進后陣之間,將遼軍的包圍殺開一道大口,被圍困的宋軍見到援軍,軍心大振,紛紛上馬,且戰且退。
大遼軍隊,自南下牧馬以來,除了在沿邊雄、莫諸鎮還算得意外https://m.hetubook.com.com,此後進展,實難讓人安心。開戰兩個月,諜報顯示西軍尚未出現,但他們所遇到的宋軍,卻都已經很不好對付,甚至可以稱得上是勁敵,這哪裡像是一支曾經被一些不值一提的西南夷打得屁滾尿流的軍隊?
宋軍的戰鬥力超乎他的預料,即使到此時,他們仍然沒能如預期吃掉已陷入包圍中的宋軍前陣。這些宋軍善於應變,他們原本都攜帶了弓弩,在發現遼軍的意圖后,很快,他們找到了應對之策。在那些低級武官的指揮下,他們紛紛下馬,以戰馬、重騎兵居外,輕騎兵居中,組成了一個個的圓陣,用弓弩、火器與遼軍戰鬥。
這幾箭令得蕭嵐與韓寶皆是大驚失色,韓寶轉頭問身邊之人:「那是何人?南朝亦有如此勇將!」但左右卻無一人知道此人姓名。
而且,他們不是弓騎兵,他們攜帶的箭矢不會太多,他們總會用完!
遼軍每次的衝鋒、射箭,都能給宋軍帶來一些傷亡,但是,他們始終沖不破宋軍的陣形。在有幾輪衝鋒中,遼軍甚至動用了震天雷、霹靂投彈,但即使如此,也沒能炸開他們的圓陣——與那些蠻夷不同,宋軍的警惕性很高,他們會用弓弩優先攻擊那些準備投擲火器的遼軍。這讓遼軍的火器戰術難以為繼,也形不成猛烈的打擊。
而這樣的苦戰也是蕭嵐所厭惡的,毫無美感,只是無謂地消耗士兵的生命。他幾次試圖勸說韓寶鳴金收兵,但他看見韓寶怒睜的雙目,便知道自己最好還是識趣一點。
而對於蕭嵐尤其不利的是,他知道皇帝本人也不會答應。
唐康也深有同感,不由得微微點了點頭。白日他也曾引兵死戰,唐康一向也自負文武雙全,自以為一身武藝,較之一般的將軍,絕不遜色,但直到上了戰場,真刀真槍地實戰,才知全不是那麼回事。在生死之際,那些生長於馬上、久歷戰陣的普通契丹士兵,遠比他想象的難以對付。
對於這場戰爭,他已經率先失去了勝利的信念。
結果,雙方在博野一帶,竟就此陷入了一種可笑的僵持之中。唐河曾經是宋朝的塞防重點,那裡有無數廢棄的寨子、營壘,如今都被段子介善加利用。一旦蕭阿魯帶想要渡唐河,段子介就率軍追擊,攻擊他的殿後部隊,當蕭阿魯帶回軍交戰時,段子介馬上跑到某座城寨中堅守不出,若見蕭阿魯帶率的兵多,便趕緊遁回博野。
當李浩再次開口時,唐康其實已經知道他要說什麼了。
二人又商議了一陣退兵之法,一切議妥,李浩便告辭離開,安排連夜撤軍之事。唐康在帳中,一面吩咐親兵收拾行李,一面坐在燭下沉思。他是一個不甘心失敗的人,但是如今的形勢,卻已經告訴他,單憑他手中的兵力,想要解深州之圍,絕非易事。事到如今,他也只有再想方設法,說服石越增兵——但這又豈是容易之事?唐康還不知道石越此刻正如何惱他呢。他想了一會兒,終無頭緒,又想起一事,便披上披風,跟親兵吩咐了一聲,出了大帳,徑往旁邊的一座小帳走去。
唐康見他如此,心中更是喟嘆,只得勉強安慰道:「你放心,咱們定不會讓深州陷落的。」
很難預料如果蕭嵐知道了這些內情,他又會作如何想法?
耶律沖哥的曖昧態度說明了一切,但他遠在西京道。河間諸將必定是惟耶律信馬首是瞻,他亦不必指望。對於蕭嵐來說,倘若他真的決定挽回這個錯誤,也為自己將來的前途定下一個更好的基調的話,他首先要做的,便是爭取韓寶的支持。
遼軍幾乎已經將半支驍勝軍咬進了嘴裏,最後卻不得不心不甘情不願地吐了出來,而宋軍也幾乎有機會一舉擊殺韓寶與蕭嵐兩名遼國統帥,卻因為運氣差而功敗垂成——儘管他們自始至終都不知道曾經擁有過這樣的機會。
「這好辦,我會著人送信進城,告訴姚太尉……」
「如今若是依我之見,咱們當再調集所有兵力,猛攻深州,但無論攻下攻不下,打完之後,便該當撤兵了。」
原因便是那個段子介。
「那個鮮卑雜種?」蕭嵐皺起了眉。北院郎君慕容提婆,是耶律信親自提拔之人,也是耶律信的親信。他這時候巴巴地跑來深州,肯定不會是什麼好事。
但蕭嵐也不得不承認,也許與南朝達成一項和議,遠比他想的要來得重要與急迫。
唐康尷尬地點了點頭,他本就是特意前來與田宗鎧解釋一聲。但田宗鎧見他點頭,立時便急了:「唐大哥,這萬萬不可啊!」
苦河邊上的這場惡戰,直到當天晚上,太陽將要完全落山之前,才終於徹底結束。
「不?」唐康一愣。
蕭嵐不由得鬆了口氣,雖然那濃煙飄得四散都是,讓他看不太清楚那是哪支部隊,但那是遼軍卻是不需要懷疑的,但出於一種謹慎,他還是揮手招來一位親從,吩咐道:m.hetubook.com.com「去看看那是哪位將軍領兵前來。」他聽見那親從答應了一聲,策馬朝著東邊馳去,便又轉過頭,留神戰場。
最終,遼軍後退了五里紮營,宋軍也被阻在了深州之外,不得不退回他們前一個晚上的營地。
此時,筋疲力盡地苦戰了一天之後,宋軍之中,開始瀰漫著一種悲觀的情緒。
他需要謀求南朝的支持。倘若,他能與南朝達成某種諒解,譬如和議之可能,甚至促成南朝的某種讓步,那麼,他就能有把握保全皇帝的臉面,那麼,只需要一個時機,他便能底氣十足地來主持與南朝的和議。他甚至能成為遼宋兩朝的功臣。
過了好一會兒,唐康才終於極勉強地點了點頭:「你要回去可以,但不能一個人回去。我讓何將軍挑出三十名好手,護送你回去。」
更緊要的是,倘若這支宋軍與被圍困的宋軍合兵一處,整個戰局,將會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
蕭嵐大感意外,怔了一下,連忙起身,道:「快,快請!」
無功而返,空耗國力,反而結怨宋人,皇帝的臉面掛不住,他會視為極大的恥辱。況且如今勝負未分,大遼不一定會失敗,要皇帝停止戰爭,皇帝如何能聽得進去?這幾乎形同兒戲了。
到了那小帳前面,他正要掀開帘子進去,不料田宗鎧正好自帳中出來,見著唐康,急忙上前行了一禮,十分焦急地問道:「唐大哥,我正要尋你,剛才聽說咱們要撤兵?」
他來不及哀嘆咬進嘴中的肉竟然也要吐了出來,兩翼的探馬又飛來報告,遼軍的整個前陣與宋軍已經陷入徹底的亂戰,已經沒有任何的陣形、序列、指揮可言。
但不管怎麼說,蕭阿魯帶的西路之軍無法順利南下會師,而鎮、定之間,又陡然出現一支兵力過萬,而且人數越來越多的宋軍,對大遼的整個戰略部署,都構成了巨大的威脅。此輩雖然只是烏合之眾,但兵力一多,亦能成患,況且一旦蕭阿魯帶真的南下了,他們便處在遼軍最薄弱的側翼,這種隱患,是絕不能忽視的。
可這樣僵持下去……
這些烏合之眾,雖不能與大遼鐵騎正面交鋒,但是亦讓人十分頭疼。時間越長,段子介便越成氣候。段子介不僅能自己在博野與蕭阿魯帶纏鬥,竟還有餘力遣將四齣,令各地忠義社結社自保,聞大遼兵至,便避入城寨山林,絕不與戰,又密藏糧食,毀壞橋樑,在道路中埋置亂石,蕭阿魯帶部困於唐河之北,不僅不能渡河,便是外出劫掠,沒有數百騎,絕不敢輕出。甚至,段子介還派遣偏將攻入大遼易州境內,幸虧易州守將早有準備,引軍迎戰,大敗宋軍,將他們趕回宋境,段子介這才不敢有非分之想。
然後,他必須向皇帝上一封奏摺,在不觸怒皇帝的前提下,委婉地表達退兵與議和之主張,說明他對戰爭前景的悲觀態度——這樣耶律信不會高興,皇帝也不會高興,但是,他至少是「立此存照」了,即便皇帝最終沒有採納他的意見,但總有一天,這封奏摺會發揮大作用。
這樣的戰術一定會有效果。只是瞬間萬變的戰場上,沒有人知道濃煙的南面會出現什麼樣的變化而已。
即使是在這嘈雜的戰場上,蕭嵐也可以清楚地聽見那隊人馬疾馳而來的馬蹄聲。
在南朝那方面,有些他可以公開地進行,有些就必須極隱秘地進行。
此時,蕭嵐所不知道的是,當日段子介唐河設伏之前,便曾經擔心兵弱不堪與遼軍一戰,他曾親自前往真定府,希望與真定諸將捐棄前嫌,合兵伏擊,但因慕容謙未至,真定守臣對段子介極為不滿,遂一口回絕。段子介迫不得已,才自己獨領定州兵伏擊蕭阿魯帶,因為兵力不足,他被迫廣招各地忠義社助戰,結果反而泄露機密,遂致唐河之敗。不僅他辛苦募練的定州兵元氣大傷,還被鎮、定間那些與他不和的地方官員彈劾,真定府的官員更是借題發揮,禁止境內忠義社與段子介合作……對於此時正在博野與蕭阿魯帶作戰的段子介來說,他已是真正的腹背受敵。
唐康看著田宗鎧的神情,知他主意已定,絕難勸阻,但他心中又著實為難。唐康一生做事,絕少顧忌人情,惟有對田烈武,唐康深感其德,念念不忘。此時要送他親生兒子去一座隨時可能落入遼人之手的城中,他如何能點這個頭?但是,他也知道,他沒有理由攔住田宗鎧,他總不能告訴天下人,他唐康對深州能否堅守得住沒有信心吧?
這是蕭嵐一生之中見過的最可怕的軍隊!
唐康強打著精神,與李浩分頭巡察過大營后,二人又不約而同地一齊回到了唐康的大帳中。唐康吩咐親兵給李浩看了座,端上茶水,兩人都是捧著茶杯在手,半晌無言。過了好一陣,二人不約而同地一齊抬頭,喚道:「唐大人!」「李大人!」然後,又是一小陣沉默。
然而,蕭嵐和韓寶卻hetubook.com.com都從對方的眼中看到了一絲懼意與憂色。
好在兩方很快便碰到了一起,那宋將的神射便少了用武之地。此時韓寶與蕭嵐的目光已全被那宋將所吸引,只見他收了大弓,摘了一柄大槊在手,舞將起來,直奔蕭吼而去。蕭吼乃是大遼有名的神力之人,平素少逢敵手,並不如何挑揀兵器,只有韓寶知道他最拿手的是一支鐵鞭,平日只是掛在馬上,並不使用,這時卻是摘了鐵鞭,右手持刀,左手執鞭,與那宋將殺在一處。
「簽書,剛剛收到的消息——皇上又派了使臣來……」韓寶方一進帳,便告訴了蕭嵐一個壞消息,「使臣可能後日便到軍中。」
但蕭嵐並沒能把心思放在戰場多久,突然間,他聽到身邊的親從「啊」地一聲大叫,他轉頭一看——卻見剛剛遣出去的親從,胸口中了一箭,被他的戰馬馱著,小跑著折了回來。
他再不猶豫,策馬馳向他的后陣,接過戰場的指揮權。
與此同時,他還要做另外一些事情,增加自己手中的籌碼。
「此事萬萬不可!」唐康真是大驚失色,「絕不可如此!如今深州重重被圍,你豈能輕易進去?你若有個萬一,我如何向陽信侯交代?」
田宗鎧也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很快止住眼淚,抬頭望著唐康,道:「不!」
「大遼所長,在於來去如風,穿插調動,待敵疲分散之時,聚集優勢兵力,以雷霆萬鈞之勢,一舉擊破之。但這些年,咱們打蠻夷打多了,如今與宋人交戰,竟也用與蠻夷的法子來打,這陣戰攻堅,對付那些蠻夷還可以,與南朝,豈非以己之短,攻敵之長?」
然後,蕭嵐看見這兩隊人馬,不約而同地張開了弓箭,朝著對方射去。
「我回到城中,必將大哥的話轉告城中軍民。大哥放心,只要深州尚有一個宋人在,城池便不會陷落。」
這對於韓寶來說,既是一種侮辱,興許他還看成了一種挑釁。
便在這短短一小會兒,戰場情況又已是風雲突變。
蕭嵐這時已來不及勸阻,只能提心弔膽地觀戰。
宋人也許不是天生的騎手,但他們的確都是天生的步軍。面對這些結陣而戰的「步軍」,戰鬥再一次變得艱苦起來。開始時只是一個個的小圓陣,然後他們開始互相聲援,最後變成了幾個難以啃動的大陣。
「事不宜遲,恐夜長夢多。況若白日遼人有備,豈能容我從容渡河?」
「這……」
「唐大哥既有此諾,宗鎧當謹記在心。」田宗鎧看著唐康,高聲說道,「但是深州城內,姚太尉,還有一眾袍澤,卻還不知道唐大哥的這個承諾……」
「可知道使臣是何人?」蕭嵐不動聲色地問道,一面請韓寶坐了。他直覺地意識到,這個使臣對他來說,或許將是一個威脅。從韓寶的臉上,他看出了韓寶顯然也有同感。
這場戰鬥,到最後,雙方都是筋疲力盡,死傷慘重。
戰鬥進行了這麼久,他們已經可以斷定這些宋軍中間,並沒有什麼高級將領,在最先的打擊中,他們的幾個高級武官都已經被射殺,現在指揮這些宋軍的,最多不過是些指揮使,他們失去了陣形,被斷絕了與中軍統帥之間的聯繫,但在陷入絕境之後,他們竟仍然沒有喪失組織力!
他至少要派出三撥使者。一撥使者將秘密前往汴京,了解哪些有分量的大臣是可能希望與大遼議和的,然後,他們會有辦法與這些大臣聯繫上,直接試探宋廷的心思;一撥使者去大名府,試探石越與他身邊謀臣的態度——但這兩撥都是非正式的,只是私下的接觸與試探,而倘若他爭取到韓寶的支持的話,他還可以派使者進深州城,直接致書姚兕,試探和議之可能。姚兕並無權力決定和戰,但這會是一個正式的渠道,代表著一種正式的接觸,按照舊例,姚兕會將此向上稟報,一直送至南朝太皇太后的御几上。
如果他是來尋求聯盟的,而自己卻因為猜忌而不肯表露出相應的誠意……
蕭嵐好一陣子都不敢相信這樣的事實。
然而,韓寶的命令十分簡單明了,他要求部下持續不斷地,一波接一波地進攻,讓宋軍無法休息,時刻保持高度緊張的狀態,他們總會疲憊,然後就一定會出現破綻。
轉瞬之間,他心裏便想過種種可能,最終還是覺得這的的確確只是韓寶的牢騷——不僅僅是對耶律信作戰方略的不認同,更多的,還是對耶律信又派來慕容提婆這個使者的不滿。韓寶乃是大遼有名的上將,他心裏並不會真的認為自己比耶律信差多少,如果說蕭嵐來監戰,還是循慣例——況且蕭嵐本人的資歷亦不辱沒了韓寶,那麼這次耶律信遣來慕容提婆,卻已是一種赤|裸裸的不信任。
「不必了。」田宗鎧笑著打斷唐康,「宗鎧乃是拱聖軍的人,是宗鎧出來請援,便當由宗鎧將這個消息帶回深州!」
「宗鎧,這亦是迫於無奈的下策。」唐康避開田宗鎧的眼和-圖-書睛,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今日之戰,你也曾親歷。我軍已經力盡,非得回去休整數日不可。你放心,我唐康絕不會對深州見死不救的,咱們還會再來……」
他也不知道,在武將當中,他能得到多少支持。
於是,雖然博野至深州不到二百里,但因為中間夾著唐河、滹沱河兩條大河與許多的小河,蕭阿魯帶若不能解決段子介這個心腹大患,便無法從容渡過這兩條河。然而,他雖然屢施計謀,想誘段子介出戰然後一舉殲滅之,但奈何段子介自吃虧一次之後,便姦猾如狐,輕易絕不肯上當,偶爾受挫,損失個數百上千人,對段子介來說,又沒什麼影響,他在鎮、定之間,插旗募兵——據說他得宋廷准許,可用日後之賦稅來抵從軍之軍餉,此時分文不出,轉瞬之間,便能補充數千兵額。
「攻打高陽關?」蕭嵐大吃一驚,「這如何行得通?高陽關是南朝邊關舊壘,雖然說這二十年間南朝不再經營,可規模形制仍在,縱然有火炮之助,恐怕旬月間亦難攻破。」
他必須耐心、小心地處理。給皇帝的奏摺,措辭要斟酌再斟酌,讓皇帝確信,這隻是一個忠心臣下的深謀遠慮,他只是在竭力地顧全方方面面的事情,他並不是反對戰爭,而只是看到了消極與危險的一面,考慮到萬一,事先多謀劃一條退路。
「簽書。」一個親從掀開帘子,打斷了蕭嵐的神思,「晉國公求見。」
「晉公,理雖如此,然恐蘭陵王絕不肯輕易答應……」
唐康沉吟了一會兒,終於點了點頭:「也罷!」
這是一切的前提。
這是兩支騎兵之間的野戰,越是難以對付的敵人,韓寶越是不會輕易認輸。若不能擊潰這支宋軍,韓寶絕不會服氣。但他已經沒有籌碼可用,他們身邊除了這支護衛親兵,再無其餘的部隊,而蕭嵐知道,韓寶絕不肯再回營調兵,他會將之看成一種恥辱。
「今晚?」唐康不由得吃了一驚。
「正如簽書所言,不過,此中利害,我等看得到,蘭陵王自然也看得到。」但說著,韓寶也仍不住嘆了口氣,「當務之急,可不是頓兵堅城之下。咱們已經出師兩月有餘,雖然所向克捷,擄獲財貨奴婢頗豐,但並無真正聚殲過一支夠分量的南朝禁軍。兩朝相爭百余年,真正確立我大遼地位的,是高梁河、岐溝關、君子館,可不是澶州之誓……」說到這裏,他的聲音突然低了下去,「但簽書今日也見著了,咱們本以為以萬余精兵,以逸待勞,擊潰一支南朝馬軍,縱不說易如反掌,亦是十拿九穩之事……」
韓寶沒有接蕭嵐的話,而是只沉聲說道:「恐怕這幾日皇上的心情不會很好。從肅寧回來的家丁說,幾天前,河間田烈武偵知我大軍輜重所在,遣張叔夜、顏平城兩員大將,率軍潛出城外偷襲,若非蘭陵王謹慎,早有準備,幾乎吃個大虧。然兩軍交鋒一陣,結果還是讓張、顏逃回了河間,皇上對此十分惱怒。此外,雄州北歸之路,亦無寧日,趙隆率軍出沒于雄、莫之間,數支部族軍與押送糧草輜重的部隊,皆遭其襲擊。雖然此後蘭陵王遣將設計誘擊之,在鄚州一帶大敗趙隆,斬首一百五十余級,但卻還是讓趙隆逃脫了性命。如今肅寧謠傳柴貴友、趙隆皆逃到了高陽關。順安軍知軍元榮原是庸碌之輩,兼之兵少將寡,本不足為慮,然倘若柴貴友、趙隆真到了高陽關,柴氏官高,趙隆頗有勇略,難免反客為主,高陽關地處要害,與河間府互相呼應,難免又是一個大隱患。皇上對此事極為不滿,據說肅寧諸將正在爭論是分兵去看住高陽關的宋軍,還是乾脆打下高陽關……」
「這回確是咱們失算了。」蕭嵐苦笑兩聲,「我契丹以騎射為立國之本,馬戰本是我朝所長,哪料得到……」
果然,便聽李浩長長地嘆了口氣:「契丹之善戰,實出乎意料。」
但這是怎麼樣的噩夢?他們竟然要與這樣的軍隊為敵!
若是為了大遼計,他應該儘快地推動和議;但為了他自己計,他必須保持足夠的耐心。
但此時此刻,蕭嵐原本便不如何堅定的內心,已經開始土崩瓦解。他已經認定,南下侵宋,是一個極大的錯誤。而且,是時候來設法挽回這個錯誤了!
「那麼,不如早做決斷,今天晚上,趁遼人未覺察,咱們連夜撤回衡水,待休整數日,再圖別策。」
蕭嵐聽到這話,心中一動,望了韓寶一眼,試探道:「那晉公以為該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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