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記 風月連環
秦爺卻斂了笑意，沉沉開口，「你莫謝得太早，我也有話在先，那霍督軍雖有風流惜花之名，卻絕非薛四那等多情公子可比。此人城府之深，手段之烈，你也怕是聽說過的……若是你拿捏不穩，栽在他手中，也莫怪秦九無能。」
這熟悉語聲傳入耳中，蝕骨柔媚，底下卻透出冷漠。程以哲心頭一激，如被冰水潑下，怔怔望了那熟悉又陌生的容顏，再說不出話來……白慕華已趕上前來，一把拽住程以哲，連聲道：「他喝醉了，請見諒，見諒！」
「呵！」雲漪睜了眼，笑若春風，「但凡有點身家，便將自己當作救世主嗎？」
前排幾個洋女人尖聲大叫，滿場騷動，雲漪與薛四公子也朝這邊望來。
「倒真是才子佳人。」長谷川一郎悠然開口，說一口流利京腔的漢語，端了香檳和薛四公子相視而笑。薛晉銘淺淺啜了口酒，修長如玉的手指輕叩杯沿，杯中美酒閃動晶瑩光澤。
「這個驚喜，程先生滿意嗎？」她半仰了臉，眉梢眼底笑意風流，一點譏誚如芒，刺得程以哲指尖心上怵怵的痛，半晌才艱澀開口，「為什麼這般作踐自己？」
雲漪舞步一滯，臉上不動聲色，纖濃睫毛投下兩扇陰影，掩去了眼底喜怒。
「就為這麼個麵人兒得罪四少？」裴五爺朝雲漪撇嘴一笑，嘖嘖搖頭，「難怪秦爺說，咱雲小姐近來越發不伶俐了。」雲漪冷冷看他，「五爺多慮了，勞煩你送好程先生，四少那裡不勞秦爺操心。」
此時第一支舞曲已完，燈光微微亮起，雲漪徐步穿過舞池，倨傲地駐足。薛晉銘含笑起身，替她拉開椅子。雲漪看也不看，自己拉開一名洋人身旁的空椅坐下。洋人忙欠身致意，殷勤地替她斟上酒。薛晉銘似笑非笑，卻也不惱，溫言將在座數人一一介紹給她，雲漪只淡淡頷首笑。到那長谷川時，薛晉銘頓了一頓，不提冗長的官職身份，只說，「這位是東京帝國大學的長谷川一郎博士。」
雲漪走到薛四公子和日本人桌前，駐足一笑，「長谷川先生，多謝你捧場，可惜你還漏掉一枝玫hｔtps://ｍ•ｈｅｔｕboｏk.ｃom.ｃｏm瑰。」眾目睽睽之下，她抬手摘下自己鬢旁的黑玫瑰，在鼻端一嗅，目光掃過眾人，卻揚手將花拋到程以哲腳下。薛晉銘怔住，隨即變了臉色，脫口道：「雲漪！」
裴五爺目光幽幽，到底還是冷哼了聲，「好罷，就賣你一個情面。」
「四少屈尊抬愛，已是天大的恩惠，任憑如何打發，我豈敢說個不字。」雲漪揚了臉，唇角勾起一絲若有若無的譏誚，「可若藉著個女子去討好日本人，四少，恕我說聲不認識您！」
那人坐在輪椅上，背向門口，悠然抽著一支雪茄。
轉進後台，身後幕簾擋住外頭視線，雲漪擦去眼角淚光，一掃哀婉神色，只余淡漠蒼白。
兩人翩躚滑入舞池中央，另四對男女隨之起舞。轉瞬間燈紅酒綠，舞影婆娑，方才的劍拔弩張消弭于無形。薛四公子負手立在原處，映了變幻陸離的燈色，雋雅眉目間掠過陰冷殺機。
薛晉銘的目光遙遙越過舞池，片刻不曾離開這兩人身影，將這一幕全看入眼裡。
左右侍者猝不及防，被那高挑文秀男子直闖台前貴賓席。
他的多情照拂也曾令她暗生感激，然而今夜這般作為，連同一番唐突求婚，卻令她再感激不來。這俊秀面容，看在眼裡也徒增了孱弱可笑。
雲漪抽了手，幽幽地笑，「原來四少也有心。」
程以哲爬起來，又被兩名侍者挾住，奮力掙扎間，陡然啞聲叫道：「念卿，跟我走！」
雲漪冷了臉，一言不發。薛晉銘亦不說話，只低頭凝視她，挽在她腰間的手漸漸收緊，迫她緊貼在他身前。燈色昏暗，照見她頸項雪白，修長如玉，鬢角散下一縷髮絲，悠悠拂動，似酥酥撩在人心上。薛晉銘湊近她耳鬢，閉目深嗅，隱隱女人香，混合了他身上煙草與香水的味道，越發繚繞迷人。
「念卿，你是不是念卿？」程以哲痴痴看她，她笑而不答，流波妙目在他身上徐徐一轉，僅用目光便絞碎他最後一線企盼。全場都靜了下去，樂隊僵在樂池中，不知要不要奏響舞曲，席間四名和_圖_書領舞的女郎也緊張地望了雲漪……日本人橫刀奪愛，薛四公子拱手讓美，半路又殺出個文秀男子。再沒有比這更精彩的戲碼，人人翹首觀望，只看這風流鬧劇如何收場。
「今晚玩得可開心？」秦爺笑眯眯打量她，目光似只錐子，令雲漪喉頭髮緊，無言以對。
「我以為，這碗風月飯總有些不同。」她冷冷抬了頭，「從前既要籠絡薛晉銘，便由不得我招惹別的恩客，如今換了霍仲亨，我便一心一意接近那霍督軍！這頭的薛公子，只怕是招呼不周了！」
「秦爺。」雲漪反手將門合上，背抵了門，臉色越發蒼白。
「你這丫頭，果真不是吃這碗飯的料！」秦爺笑得慈和，對她的忤逆態度絲毫不以為意，「也罷，我秦九應承過的事情，自然有數。待霍仲亨的事情一完，你自去遠走高飛，該給你的好處我一分不少。」
沉默黯淡的念卿，風流美艷的雲漪，哪一個是真正的她？
雲漪掙脫他懷抱，轉身出了舞池，直往後台去。薛晉銘趕上前拽了她，將她逼在廊柱後頭，貼著她臉龐低嘆一聲，「小東西，盡會折磨我。」
「丫頭，話是死的，人是活的。我雖說了薛四公子的事情已完，卻未曾說過，從此你便可以得罪他。」秦爺呵呵笑，目中精光閃動，「行有行規，你吃一天風月飯，就得賠一天的笑臉，莫說炙手可熱的薛晉銘，哪一個恩客都開罪不得。」
薛四公子翩翩起身，向在座諸人含笑頷首，攬了雲漪步入舞池。
雲漪勾起唇角，目光掠過他身邊的白俄美人，「是么，貴國女子既然如此堅貞，想來大和民族的男人一定更加潔身自好，不會像那劇中軍官一樣，輕易迷戀外國女子。」
《假面舞會圓舞曲》的華麗調子適時奏響，舞池裡燈色變幻，四名美艷女郎提了長裙向各自挑中的男子微微欠身，挽了舞伴款款步入舞池。雲漪翩然來到程以哲面前，抬起手臂，塔夫綢長裙帶起冷且悅耳的窸窣聲。他恍惚挽住她，隔了黑色蕾絲手套，觸到她指尖的冰涼。
「這話真叫人傷心。」薛晉銘捉了和-圖-書雲漪的手貼在胸口，似笑非笑看她。
程以哲一僵，腳下虛浮，踩住她裙袂，兩人踉蹌貼在一處，從遠處看來，倒似緊緊摟抱一般。
「秦爺，您說過薛四公子的事已完，卻沒說過還有日本人這一節。」雲漪索性開門見山，強撐了倔強神色，「您當初許諾的話，雲漪記得很清楚。」
「普契尼雖不諳大和女子真正的美麗，卻也將巧巧桑之痴情描摹得感人至深。」薛晉銘閑閑而笑，輕描淡寫揭過僵局，給長谷川下了台階。
這一聲，驚起座中嘩然，眾人目光皆投向雲漪——曖昧燈色映照下，她微揚了臉，黛眉挑起，神色似喜非嗔，「你叫我嗎？」
長谷川一郎彬彬有禮地向雲漪致意，對之前所受冷遇似乎全不在意，盛讚雲漪的歌聲有如天籟，將這一段經典曲目演繹得動人心魄。雲漪微笑致謝。
雲漪眼波橫掠，語聲透出濃濃慵媚，「若是為了雲漪而來，總該有枝花吧。」
程以哲退了一步，愴然望定她，「念卿，我竟看錯你。」
薛晉銘臉色劇變，觸上她凜凜目光，臉上熱辣辣似挨了一記耳光。
長谷川卻轉了話鋒，笑裡帶刺道：「不過，我以為普契尼先生的《蝴蝶夫人》並不是一出好的劇目，他並不了解我國女性，大和民族的女性十分堅貞，不會像巧巧桑那樣輕浮懦弱，靠美色取悅外國男人。」
秦爺亦是一笑，「相當有趣。」
「你又是誰？」雲漪冷若冰霜。
雲漪笑著帶他滑入舞池邊緣的陰影里，一字一句給他凌遲，「英雄救美不是人人能演的戲碼，做我的恩客，你還不夠能耐。」
雲漪垂眸不語，心頭卻只盤旋著風月飯三個字，似被鞭子抽中背脊。
雲漪斜他一眼，「四少遊學東瀛之時，可曾邂逅你的巧巧桑？」
雲漪凜了下，暗自斂定心神，待轉身時，已恢復一貫的慵媚神態。
「多謝秦爺。」雲漪臉上漸漸緩過些血色，神色仍是淡漠。
「雲漪！」薛晉銘追到後台入口，卻見一襲青衫閃出，裴五滿面謙卑地攔住他去路。
他伸手方欲撫上她臉龐，她卻重重推開他，咬唇掉
ｈｔｔps://ｗww.hｅｔubｏok.coｍ.ｃoｍ頭而去。
「做我的妻子，讓我一生一世愛你，再不讓你受半分委屈！」他攬緊她，目光如火，輕顫的唇間吐出這一句話。兩人步步旋舞，陸離燈影在他身後化作流光飛舞，靡麗樂聲也被這一聲誓言掩蓋。雲漪閉了閉眼睛，心底似有遙遠的一幕掠過……曾有一個少年單膝跪在五月的花海里，柔聲說：「嫁給我，我給你幸福，你和你的母親再不必蒙受委屈。」
「若嘲諷我可令你快活，我甘願給你凌遲。」程以哲慘笑，沉浸於一廂情願的傷情里。
薛四公子凝視雲漪，笑容溫柔，「異國風情固然獨特，我卻獨愛眼前佳人。」
「那是誰？」他在她耳畔呢喃似的開了口。
雲漪臉色變了變，程以哲反身揮開他手臂，一腔怒火撒向此人。然而那人竟似如影隨形，瘦削五指再度勾上來，令他半邊身子頓時酸麻。
程以哲驀然握緊她的手，掌心汗水泅出，啞了聲音，「那好，我娶你！」
「五爺來得正好，」雲漪踏前一步，含笑直視那人，「程少醉得厲害，恐怕要勞煩五爺親自送一趟，務必令程少安然抵家。」程以哲聽出她特意加重了安然二字，心裏又愧又暖，再顧不得一切，奮力撞開身後那人，一把拽住了雲漪，「跟我……」
「以少博眾，我選這位勇敢的冒險家。」雲漪一笑轉身，向樂隊做了個美妙手勢。
此時舞曲又起，燈光轉暗，樂隊奏出纏綿靡麗的調子，撩人心神。
「良家女淪落風塵，只等痴情公子來搭救。」她勾了勾唇角，語聲哀切抑揚，倒似在念戲文。
秦爺扳動輪椅，轉過身來，黑色綢衫上織了團團的福字，同他面容一般富態而平庸，看似個最尋常的商人，毫無特殊之處，只一雙眼裡精光奪人。
「程先生還是隨我來吧，令兄已在車上候著了。」那人笑了笑，年紀已不輕，臉上卻保養得一絲皺紋也沒有，鬢角梳得齊齊整整，尖細語聲透著說不出的怪異。
貴賓席上皆是政要富豪，一見情形不對，席間數名保鏢已起身。不待程以哲靠近，兩名高大的黑衣侍者突然無聲閃出，將他m•ｈetｕｂｏok•ｃom.cｏm左右挾住。程以哲猛然揮拳向一名侍者擊去，那侍者錯身閃過，反肘擊在他肋下，將他整個人撞飛出去。
得他這一句，雲漪心頭大石落地，欲再叮囑，卻聽身後有人恭然道：「雲小姐，四少有請。」
一路疾步直入，順手摘了手套拋給緊隨身後的僕婦，來到專屬化妝間門口。雲漪推門而入，卻見那猩紅絲絨窗帘前，早已有人候著她了。
一個瘦高身影從廊柱暗影後走出，來到程以哲身後，抬手按上他肩膀，「程公子喝多了罷。」
雲漪一抽裙袂，從程以哲懷中掙身退開。
白慕華疾奔上前叫道：「以哲，別胡鬧！」
他第一次觸到她，這樣近，挽了她纖削腰肢，扶了她冰涼的手；她亦第一次坦然相對，沒有黑框眼鏡的遮擋，沒有濃厚長發的掩飾，將另一個脫胎換骨的沈念卿呈現於眼前。
雲漪眼裡也浮起蒙蒙一層水光，泫然望定他，凄楚之極。
火紅旗袍的白俄女侍親自上來給長谷川斟酒，俯身時有意無意露出乳|溝，豐碩胸脯險些挨上長谷川肩頭。薛晉銘掃她一眼，側首見一個青灰長衫的瘦高身影隱在廊柱后，朝這邊欠了欠身。白俄美人已順勢偎進長谷川懷抱，修長緊實的大腿貼在他身側，回眸卻向薛四公子飛個眼風。薛晉銘瞭然一笑，疏懶地向身後勾了勾手指，一名隨從立即俯身過來，靜候他吩咐。
雲漪靠在門上淡淡笑了，明眸半睞，笑意慵倦，「聽起來倒是有趣。」
這一番話回敬得滴水不漏，座中洋人都懂得中文，聞言不禁失笑，長谷川臉色變幻，不動聲色笑道：「雲漪小姐果然冰雪聰明。」
一個「走」字未能出口，裴五爺翻掌如刃切在他後頸，伸臂接住他癱軟的身子。
薛晉銘最愛她這副冷而媚的神氣，一時心頭酥軟，倒捨不得責怪了，只笑謔道：「你才是個沒良心的東西。」雲漪卻一發嗔怒起來，摔脫他的手，冷冷道：「我同旁人跳支舞便是沒良心了？那你將我讓給日本人又怎麼算？」舞池裡人影交錯，有人聞聲側目，薛晉銘忙攬了她，啼笑皆非道：「你倒惡人先告狀，也不問個情由底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