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晚間方繼僥巴巴地上門來見他，果然又揣來北平新的電令。內閣對日商一案大為緊張，責令方繼僥全權處理此事，務必以外交和平為第一要義，杜絕事態擴大。同時委婉暗示霍仲亨，軍方不得干預外交事務，全城治安由薛晉銘負責即可。

牆上時鐘指向凌晨一點，已經夜深，他還沒有來。

原以為他要繼續傍晚沒時間完成的事，但事實是，他踢開房門將她扔在床上，不解風情地罵道：「現在什麼季節，衣不蔽體就跑出來！」雲漪一呆，旋即惱得翻身坐起，順手將一隻枕頭砸過去——衣不蔽體的美色被一個正常男人無視，意想中的纏綿變成不解風情的斥罵，這對於一個美人，實在是莫大的挫敗。

「你的理智太多，需要一點熱情。」雲漪端了同樣一杯伏特加，慢悠悠喝一口，俯身逼近沙發上的霍仲亨，「伏特加口感純凈如水，毫無花哨，入口化開來卻是烈烈燃燒的火，便是西伯利亞的冰原也能給它融化……」火焰果然燃燒起來，不僅在酒杯里、咽喉里，更在兩人灼灼對視的眼睛里。

然而這一次，最好的獵人也被最好的狐狸咬到。她不在乎，什麼都不在乎，生死都可以押上一盤賭局。但他在乎，所以不能放手來博。

雖然不想承認，但她實在是更喜歡他毫無風度的樣子，就像現在，只在她面前才流露的暴躁、無禮、不解風情……人前那個風度無瑕可擊的霍督軍，是蓄養著「中國夜鶯」的權貴，是她高貴的主子；而在人後對她毫不客氣，嬉笑怒罵皆隨興的霍仲亨，才是喜歡她，也被她喜歡的男人。這樣的時候，甚至令她有種錯覺，好似已同他相hｔtｐs://m.heｔuｂｏｏk•ｃom•cｏm濡以沫許多年，彼此已經熟悉到無須偽裝。

霍仲亨冷哼，「那日逮捕的三個鬧事日本人，經查實，首犯正是日本領館的人。日本總領事以外交豁免為由，要求中國政府將三名犯人移交日本領館，那方繼僥竟然打算同意！」

樓下燈光亮起，從睡夢裡驚起的陳太慌忙披衣迎出來。

那一句話迴響在耳邊，竟似不真實的。片刻前的驚心情動，只像一場戲，隨著大幕落下，再無痕迹。真的只是一場戲，雖然沒有事先預設的劇本，她卻是天生的演員。那麼他呢，他又是在戲里還是戲外？能否將這句話當作他的承諾？能否相信他會接納她的一切？

雲漪仰頭大笑，卻被他狠狠吻住。

可惜，錯覺，僅僅只是錯覺。

這個答案毫不意外，卻仍令雲漪心口抽痛，臉上笑容卻愈深，「我也還沒有。」

「雲漪，不要逼我。」霍仲亨嘆口氣，「你應得到更好的珍視。」

「不。」雲漪搖頭，「至少我喜歡你，比你喜歡我略多，算起來，你欠我。」

雲漪猝然回頭，「賣什麼？」

「願意嗎？」他又一次問，語聲越發沙啞，越發低沉。

他這是以一己之身，抗衡整個賣國政府，生生將自己逼到了風口浪尖。

時針滴答一聲，又越過一格，夜更深，人更靜。

霍仲亨一臉倦容地走進大廳，向陳太搖了搖手，示意不必驚擾。樓梯上匆匆的腳步聲卻打斷他，霍仲亨抬目，眼前水藍薄綢飛揚，似一抹流雲撲面。雲漪披著睡袍從樓梯上飛奔下來，絲綢貼著她曼妙身軀，漾出水紋般曲線。未待他開口，她已縱hetubook.com.com身撲進他懷抱。

「我煩什麼，你會不知道？」霍仲亨沒好氣地反問。雲漪一僵，繼而想起話已說開，牌已攤過，反而無須忌諱遮掩，便也頂回去，「我不是大人物，不懂你們的遊戲。」

霍仲亨不理她，自己解開軍裝領口，扯下硬邦邦的領章扔在桌上，頭也不回道：「去倒酒。」

霍仲亨不語，臉上倦色卻在擁她入懷的一刻盡化為溫柔，輕鬆橫抱起她，徑直往樓上去。

沉寂，久久沉寂。

「又在煩什麼？」雲漪一面倒酒，一面隨口問他。

「現在外界還不知道政府有放人的打算，假如傳揚出去，只怕要鬧出更大的風波。」雲漪蹙眉嘆息，「原本一個薛晉銘，就已經鬧得不可開交。」

一個賣字，已是國人最敏感的字眼。

雲漪低下頭，以手掩住了臉，緩緩伏在霍仲亨膝上。他感覺到她微微顫抖，喘息急促，似極力壓抑著哽咽。霍仲亨嘆息，手掌撫過她頭髮，絲絲柔滑令他不忍釋手……人說戲子無情，偏偏就是這個反覆無常的女子，卻讓他心生痛惜，捨不得傷害分毫。哪怕知道她心裏並不僅僅存著愛戀，但只要仍有一分，都已令他欣慰。

又一個裙下之臣，英雄如霍仲亨也被她撥弄在掌心——多麼值得驕傲的成就，分明應該矜矜自喜，不是嗎？雲漪無聲地笑，眼淚大顆大顆落下。

霍仲亨暴怒的面容猶在眼前，假如沒有被她逼到這一步，他又豈會真情流露。他是一個好獵人，深諳捕獵的藝術，永遠從容不迫，以欣賞獵物的掙扎為樂；而她是一隻好狐狸，遊走在機簧陷阱之間，以騙取獵人的誘餌為生。

雲漪震駭抬眸，迎上他洞www.hetubook.com.com徹的目光，似被驚電刺進心底。霍仲亨的笑容隱有幾許悲涼，「我仍有耐心等待，等什麼時候，你不再有目的，我也不再戒備。」

霍仲亨接過酒杯仰頭就是一大口，立時挑眉回頭，瞪了雲漪，「大半夜你給我喝這個？」

激烈的長吻漸漸奪去兩個人的意志力，伏特加的狂熱開始在血液里燃燒，足以融化西伯利亞冰原的酒精，也能夠瓦解心中最頑固的壁壘。他的喘息漸重，捉住她遊走在他胸膛的手，貼在她耳際啞聲問，「願意嗎？」

「你還來做什麼！」雲漪將臉藏在霍仲亨胸口，說著嘴硬負氣的話，聲氣卻低婉歡喜。

「可笑，莫非外交豁免就是日本人殺人放火的護身符！」雲漪脫口譏誚。

這一步「置之死地而後生」的險棋既然已經走出，卒子過河，再無回頭路。

她已沒有時間遲疑，唯一的生路便在霍仲亨身上。他遲遲不拆穿她的底細，畢竟是存了一線期望，或許還有一分真情——這便是，她所能賭上的全部。他到底是留了機會給她，等著她迷途知返，棄暗投明，可她若真的搖尾乞憐，他又會如何？

拿起白蘭地酒瓶，雲漪偷眼瞧他，又悄然換了另一瓶酒。

雲漪蜷縮床頭，倚了靠枕怔怔出神，耳邊似有無數紛亂聲音，分不清哪一個才是真的。

雲漪湧出眼淚，用儘力氣攀住他頸項，耳垂被他吮住，每一次吮吸都似抽干她的生命。當他溫暖大掌覆上她乳峰，驟然用力握住，掌心的繭觸上挺立乳尖……她終於失聲尖叫，哽咽著喘息，「我願意，仲亨，我願意！」

「算了，何必為他們動怒。」雲漪嘆口氣，端了酒杯走到霍仲亨身邊，嫣然笑和圖書道，「午夜閨房，不適合繼續談論政治話題。」

雲漪緩緩閉上眼，似又回到那生死相搏的一幕。

「忘掉你的從前，往後老老實實跟著我。」

雲漪亦笑起來，卻不去安慰他的自傷，只淡淡反問他，「你又曾愛上過誰嗎？」

「遊戲！」霍仲亨重重哼了一聲，「送上門請人摑自己耳光，這算哪門子遊戲！」

雲漪呼吸急促，喉嚨發緊，似有火焰遊走在四肢百骸，唯獨舌尖上兩個字，卻輕飄飄打著旋兒。耳邊被他的氣息酥酥撩撥，他的唇遊走在她頸項耳鬢，輕啄緩摩，忽一下咬在她耳垂上，激得她每一寸肌膚都緊繃，再不能承受多一分的刺|激。

他們是不會放過她了，從前也曾指望物盡其用之後，或可遠走高飛；如今涉入政局，雲漪所知的秘密已太多，僅出賣薛李一事足可令她永久緘口。雲漪咬唇，眼前似又浮出裴五陰毒的眼神，令人不寒而慄。

「他們忌憚你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何必為這事發火。」雲漪不以為意地笑笑，將酒瓶放回原處，卻聽霍仲亨語意更怒，「不做虧心事，又何需忌憚我，這群奴顏卑膝的老東西，一看到洋大人的臉色，就忘了祖宗姓什麼，連面子帶裡子，沒什麼不敢賣的！」

良夜昏燈，孤男寡女，卻在討價還價地商量這個問題……霍仲亨擰起眉頭，終於覺出眼下狀況的詭異，忿然脫口道：「這是什麼鬼道理！」

雲漪神思有些渙散，不知是睏倦還是紛亂，眼淚早已沒有，只剩心思紛亂如麻。矇矓間似乎聽見了汽車由遠駛近的聲音，轉眼卻又恢復了寂靜。是聽錯了罷，剛躍出的一絲歡欣立時跌回失望中去……雲漪悵然閉上眼，卻聽又一聲拖長的剎車聲https://m.hetubook.com.com從樓下傳來，在這闌深靜夜裡格外清晰。

霍仲亨怔了片刻，唇間吐出乾脆的兩個字，「沒有。」

只分開幾個小時，卻像幾十年那麼漫長。

雲漪卻緘默下去，也不知是因為提及了薛晉銘，還是聽他將崩掉一個人說得這樣輕鬆，心中泛起些微難受。或許是戀舊，也或許是歉疚，每每思及薛晉銘，她總無法生出厭憎。那個人留在她心底的影子，仍是錦衣翩翩，丰神如玉，他曾經是她灰暗世界里唯一可見的美好，至今也仍是乾淨的一隅，不忍令之蒙垢。

「當日有警察死在日本人手上，方繼僥擔心警備部隊群情激憤，不敢將人交給他們看押，便轉到了我手上。如今放與不放，可就由不得他說了算！」霍仲亨發起火來，到底還是有幾分暴戾跋扈，雲漪看在眼裡，心中雖為他的骨氣叫好，卻也暗自擔心。

他擱了酒杯，伸臂將她攬到跟前，雙手托起她臉龐。雲漪伏跪在他膝前，從未見他用這樣沉靜溫柔的目光凝視她，那溫柔之下透出的神情，竟像是無奈……他也會無奈嗎？

他眉梢一挑，不掩失望之色，卻也釋然含笑，「這麼說，扯平？」

「在你面前，有時我會想，自己是不是已經老了？」霍仲亨微微一笑，嘆息道，「老到令一個女子不能真心愛上我。」

暗夜裡，只有床頭一盞檯燈亮起。

這態度十分惡劣，可雲漪非但沒有生氣，反而收斂了倔強神色，順從地起身去倒酒。

「薛晉銘那是活該，好好的中國人不做，偏要做日本狗，專會對自己同胞下手。」霍仲亨是不說則矣，越說越火大，罵興越發濃了，「學生遊行只要求查辦他，已經夠留餘地，若換作是在我手下，早一顆子彈崩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