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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香鬢影1·回首已是百年身

作者:寐語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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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記 永以為好

第三十四記 永以為好

「這是哪來的?」桂珍吃了一驚,左右看看,急忙將報紙揉了,「這種東西你怎麼敢帶進府來!」念喬漲紅臉,忍著氣說:「這是北平的報紙,上面還有更難聽的。」桂珍啐一口,兩下撕了報紙,憤憤數落道:「臭窮酸盡會靠筆杆子毀人,這種東西還巴巴地拿來給她看,你也是個不省事的……哎,你怎麼會有北平的報紙,誰給你的?」見桂珍一臉狐疑,多半又疑心到程以哲頭上,念喬沒好氣地看她一眼,「剛去車站接了個同學,人家從北平回來,捎張報紙路上看看有什麼奇怪。」提及同學,念喬忽然想起件蹊蹺事,「今兒在車站還遇見個奇怪的人。」
「榮華富貴?」念卿霍然站起,似一隻盛怒的母豹,目光閃閃懾人。
找得快要發瘋的侍從終於遠遠瞧見她,忙不迭讓司機按響喇叭,自己撐傘下車,疾步趕了上去。司機只怕沈小姐沒看到,一個勁將喇叭按得驚天動地。
「她是孤兒,沒有家裡人。」
粉團似的小女孩破泣為笑,抬起小手揉眼睛,臉頰哭得紅撲撲,烏黑頭髮,晶亮大眼,睫毛絨絨密密,活似個洋娃娃。被母親抱在懷裡后,小女孩安靜了,將臉在母親頸窩裡蹭了又蹭,嘴裏嘟嘟噥噥,發出含混音節。念卿拍撫著女兒後背,吻了她柔軟臉頰,柔聲笑,「霖霖,你看,是誰回家了……」
她的淚水墜落他掌心,又滲出指縫,溫溫熱熱,酥酥痒痒。
一室死寂,只有壁爐里木材燃燒的輕響。
那遠去背影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挺拔瀟洒,不似走在凄風冷雨里,倒似走在衣香鬢影間。
桂珍好奇拿來一看,卻是張半皺的報紙,展開只瞄得一眼,頓時變了臉色。那上面赫然一張醒目照片,正是戎裝的督軍和一身男裝的念卿。底下粗黑大字的標題寫著「氣短可是真英雄,情長終究小兒女」——饒是念書不多,桂珍也讀出這句話里濃烈的諷刺。
一隻白色沙鷗,掠翅劃過海面,鷗鳴嚦嚦。
非但她認得,只怕全國的人都認得。
霍仲亨的軍靴踏在漆光烏亮的地板上,小心放輕了腳步,仍在靜夜裡帶起輕微聲響。念卿淺淺笑,「我今晚太不盡職,留下你一個人。」霍仲亨笑了聲,「你最聰明的地方,便是總會搶先認錯,永不挨罵。」念卿笑得似只狐狸,挽了他手臂,將頭靠在他肩上,「今晚是平安夜,你沒有禮物給我嗎?」
惠珍愕然,轉頭看向念喬
這一覺直睡到傍晚,念卿醒來仍覺昏昏沉沉,早上在碼頭著了涼,一整天都在頭痛。
霍仲亨沉默,念卿知道,是這句話觸動他心中痛處,想起了子謙
念卿緩步走到外頭來,沐在淋漓雨里,默默看船駛遠。
黃昏將近,夜色里霓虹亮起,燈火流光,漸漸添了熱鬧。
念卿走過去,貓一般溫順地伏在他懷裡,慢慢開始抽泣,終於泣不成聲。
這不可思議的感受,或許便是他們所謂的愛了……霍仲亨一時喟然,只將念卿緊緊擁入懷中。她柔軟長發在他掌下散開,涼涼滑滑似青色緞子,握在手裡有一種安恬的感覺。壁爐里偶有火星爆開的輕響,除此只有一室寧定和她細勻悠長的呼吸。她就這麼蜷在他懷裡,漸漸沉靜睡去,睫毛下還凝著一點淚珠。他將她抱到床上,動作極輕緩,似捧著一朵盛開在掌心的睡蓮。
大不了有禍同當,惠珍將心一橫,便要追上去。
被喚作念喬的女孩子轉過身來,烏髮齊肩,面容清麗,一雙眼尾上挑的明眸,帶了些冷冷的傲氣。惠珍笑道,「你呀,又在神遊天外了。」
霍仲亨沉吟片刻,到底點了頭,「也好,說起來,念喬和子謙還不曾見過。」
車燈強光照在念喬臉上,她一言不發,姣好面孔綳得蒼白,昂頭冷冷道:「我不認識什麼夫人,請不要打擾我們。」
「霍夫人有什麼吩咐?」念喬冷冷站在門口,不肯再走近半步。
霖霖眼睛一亮,嗚嗚哇哇地,想從念卿懷中掙紮下地。
從未聽過念喬用如此冷硬的口氣對人說話,彷彿恨絕了車裡的女子。
兩人一時住了口,因念喬已走了回來。
「當然是化名,真名實姓誰敢用。我在報上瞧過他發表的一篇文章,文采妙極了,真是個才子,比當年風雲一時的程先生也不差。可惜了程先生,被捕之後就下落不明,好多人都不肯相信他已死了,我也盼那是假的……」惠珍滿面惋惜。
她側身在壁爐前的靠椅坐下,目光微垂,望了火光出神。
轎車的門開了,沒有人下來,只從車內傳來一個清冷而優雅的聲音,「上車。」
穿一襲深紅曳地夜禮服的霍沈念卿,濃鬢如雲,膚光勝雪,優雅起伏的臉廓被車燈光亮映照,泛起清冷的光華。她微仰起臉,眉梢眼底都是冷意,「今夜我若不來,你和你的朋友恐怕已經被警察逮捕。我不想去牢房中接你,最好現在,就跟你的朋友上車。逮捕非法聚眾的警察,被我的衛隊擋在路口。你要在這裏同我硬氣,還是去班房裡同警察硬氣?」
同樣的金色天空下,同樣的夕陽如醉——
美華撲過去搖著她的手臂,哀聲道:「念喬,求求你,我們走吧……要是被我爹知道我進了警察局的班房,是要打折我腿的呀!」
「念卿,你這心性,是我所佩服的。」仲亨微微一笑,「豁達,不強求於人,這等磊落襟懷,大丈夫也不常有。往後霖霖長大了,我不盼她繼承你的容貌,只希望她心性像你,就不愧為我霍仲亨的女兒。」
念喬陡然轉身,怒視車裡的霍沈念卿,「督軍夫人,你到底怎樣才肯放過我?」
軍官無奈嘆了口氣,語聲沉緩,「夫人就在車上。」
哪怕他欠了她一份情,毀了她一紙約,她也終究不忍怨怪。
他還是初見時的樣子,哪怕在家中,也時刻都是軍人的挺拔身姿、寬闊肩膀、銳利目光。
一時間心腔里嗵嗵急跳,惠珍的冷汗冒出來,就在此時,身後的念喬邁出一步,並肩挽住了自己的手。
「在你眼中,我走到如今,便是為了榮華富貴?」念卿怒極反笑,笑出了眉梢眼底冷冷的鋒芒。
「那就好,https://m.hetubook.com.com我走了。」薛晉銘一笑轉身,說走便是走,沒有半分拖沓留戀。外頭急雨撲面,颯颯濕了他一肩,老僕人追上去遞傘給他,執意要看船開了才肯走。薛晉銘突然就沉了臉色,淡淡將傘擋開,「我不喜歡有人看著走。」
有個黑瘦的小男孩眼巴巴站在攤子前,旁邊個頭高出一截的女童,像是姐姐,牽了他的手,怎樣也拽不走。兩個孩童在十二月的天氣里,只穿件髒兮兮的夾衣小褂。
穿過繁華市區,拐入僻靜街巷,方才歡樂祥和的聖誕景象被遠遠拋在身後,與眼前的窮街陋巷仿若兩個世界。這裏沒有霓虹繽紛,只有破陋的貧民窟和勞作一天疲憊歸家的人們。黃包車夫拉著空車嘩嘩跑過,趕去教堂等做完平安夜彌撒的人們出來,好接生意。三五個髒兮兮的小孩從身邊跑過,揮舞著街上撿來的綵帶。
念喬冷冷一笑,「姐姐?我早已登報和她脫離關係,這世上,我再也沒有什麼姐姐!不用誰來認我,可憐我,施捨我!請你轉告她,不要再妄想我的原諒。」
門外走廊上有軍靴聲橐橐走近,是仲亨提早回來了,即使只聽得他腳步聲也覺得一陣甜蜜。念卿懶懶地擁了被子,眯著眼睛看門口。
軍官臉色冷毅,眼裡卻有一分憂慮關切,「念喬小姐,請不要再倔強了,夫人非常擔心你。」
軍官遲疑了下,放手讓惠珍過去。
久別歸來的姐姐站在紛飛落葉中,繞著舊圍巾,拋下手中皮箱,臉上又是淚又是笑,向她張開雙臂;報館樓下,姐姐領了第一份薪水,牽了她的手飛快奔過兩條大街,昂頭推開白俄人的糖果店玻璃門;戲院外的雨夜裡,姐姐捧著熱乎乎的糖炒栗子,冒雨跑回來,塞進她手裡……眼前之人是她的姐姐,是曾百般溫柔照料過她的姐姐,是她怎樣也擺脫不了的親緣,這個事實如火星灼燙在她皮膚上。念喬倔強昂頭,含淚與念卿對視,「我們原本好好的,都是你毀了一切,你只顧自己榮華富貴,從沒尊重過我的感受!」
念喬咬唇僵立半晌,朝那轎車邁步迎了上前。
「媽媽在這裏。」念卿俯下身,微笑著將嬰兒抱起。
「不過是個講演,警察來了又能怎麼樣,何必這樣戰戰兢兢的?」美華嘟噥。
「她一個孤兒,怎會有積蓄?」
念卿笑得整個人靠在了他身上,他便順勢將她橫抱了起來,抱著她走向卧房。
萍姐聽得心口涼氣直冒,這位姑奶奶,好久不露面,一回來又鬧上了。
高跟鞋的聲音一路從樓梯上傳來,直到書房門口停下。
「是,我知道。」念卿無奈頷首,挽了仲亨的手,身子疲乏,心中卻寧定,軟軟地倚靠在他身上,挽了他的手,便覺得挽住了整個世界。她柔聲道:「仲亨,過幾天就是新年了,一家人終歸是一家人,我想籌備個簡單家宴,請子謙回家,也叫上許錚,你說可好?」
惠珍心裏發慌,幾番鼓起勇氣想問前排那軍官,卻被美華暗暗拉住。美華手心裏汗津津的,指尖止不住發顫,兩人只能緊握對方的手來壯膽。
念喬放開惠珍的手,自己迎上前去,「你還找我做什麼,我已經跟你沒有關係。」
海上,輪船迎風破浪,駛向溫暖的南方。船頭欄杆后,修頎身形的男子悠然遠眺,側顏被夕陽鍍上淡淡光暈。甲板上散步的仕女不時駐足回首,假意張望他身後海鷗。在他身後,淼淼海天相接的地方,有一行海鳥結隊歸來,正投向斑斕雲霞深處……
「夫人都親自來了,二小姐,不要再固執了。」軍官溫言相勸。
臨時選做演講地點的印刷社倉庫,就在巷子後面,三人加快步子穿過貧街陋巷,遙遙已經望見倉庫門前路燈。「到了,快走。」惠珍招呼著,一轉頭,卻見路口黑黢黢的陰影里,徐徐駛出兩輛轎車。
一輛德式小汽車上粘著雪花彩屑,緩緩駛過街頭。車後座堆著大大小小的禮物盒子,如今信教的有錢人家,也學了洋人的風俗,過起了聖誕節。為著趕一趕這趟子時髦,道旁商店的櫥窗上,也用彩紙剪了花花扭扭的英文,貼得五彩繽紛。
「唉,我姑媽並不很願意,留我住在省城上學,已算看著我爹顏面。她肯收留念喬,多半是瞧著念喬手中有些積蓄,念喬也懂事大方,時常幫姑媽添置家用。」
睡夢中的霖霖宛如天使,霍仲亨牽過粉紅色小被子替孩子蓋上,俯身凝視這小小面孔,目光移到念卿臉上,久久流連於她眉目之間。此間兩個女子,是他此生至愛,是他呵護在手心的珍寶。念卿卻全神凝視著女兒的睡顏,渾然未覺他的目光。幼兒身上奶香,和她身上的幽香,混合在一起,令他失神迷醉。這樣的夜,這樣的時光,靜好如夢。
她買了一袋剛炒好的栗子,轉身走向兩個孩童,微笑著彎身遞給那個男孩。
霍沈念卿褪下銀狐裘大衣,從管家萍姐手中接過薄絨半袖外套披上,垂流蘇的長緞帶隨手束在腰間,語聲裡帶了倦意,「霖霖睡了嗎?」萍姐忙回道:「大小姐鬧了一晚,好容易才哄著睡下了。」
惠珍一怔,卻見念喬快步朝那炒板栗的小販走去。
念喬喉頭一滾,譏誚地揚起下巴,「哦,你是為了愛情,為了那個獨裁軍閥劊子手的高尚愛情!換了別人就是戲子與恩客,只有你們是風塵遇知音,英雄美人多麼浪漫……」
十二月底的南方,木葉落盡,潮冷陰沉的天色里,雲低風急,行人匆匆。
第三聲汽笛響起,輪船徐徐離岸。
想見到又怕見到,明知那人不會出現,仍不免痴妄一場。
「貧窮並不可憐,弱小者也有弱小者的尊嚴。」念喬淡淡反駁。
醒目的黑色轎車駛近她,有人撐傘上前,似在極力勸說什麼。
他一直到她們跟前,筆直立定,抬手行禮。
「那人好像也是學生,挺英俊的樣子,跟我同學坐一個包廂,起初還客客氣氣幫我們提了行李,後來惠珍多話,偏偏提起報紙上的督軍夫人,她還不知道我們是姐妹。」念喬皺著眉頭,「我倒沒說什麼,那人翻臉卻比翻書還快,狠狠瞪著惠珍,像是誰欠了他錢,把我嚇一跳!」
船身駛動的第一下顛簸,似剪刀咔嚓落下,終於剪斷心底最後一絲幻念。
美華挽緊念喬,縮了縮肩膀問:「惠珍,hetubook.com.com還有多遠啊,這地方亂糟糟的,怎會選在這裏講演。」惠珍也有些不安,「本來是安排在學校里,不知怎麼走漏了風聲,臨時改來這裏,偏僻的地方才安全。」
三五成群的女學生們,有的低頭避讓,也有大胆的回以微笑。
她不想此時提起令他不快的事,只是心中憂慮,想了想,還是柔聲道:「聽許錚說,這些天子謙在外面夜夜縱酒,你不聞不問,父子間這樣置氣,又是何必……家中比外面好,不如接子謙回來住,你們多些相處,也免子謙孤單單在外,沒人照料。」
船舷邊擠滿了人,爭先恐後向岸邊送別的親朋揮手。薛晉銘穿過其間,頭也不回,再未向碼頭看上一眼。船離岸邊,碼頭上送行的人也漸漸散了,送別的場面本就是一時的情切,再難捨的離別也一樣會過去,轉身又是新的笑臉。
霍仲亨深深看她,第一次默許他的女人在他面前為另一個人流淚。
軍官下車,拉開後座車門,欠身道:「請下車。」
念喬陡然一震,轉頭望向後面的黑色轎車,嘴唇微微有些發顫,原本漲紅了的臉,也瞬時褪去顏色,不知是懼怕還是什麼。
念卿蹙眉,欲言又止。
這身份比世間一切功勛都更榮耀。
她雖不知這些人與念喬的關係,卻咬牙想,無論如何,不能讓念喬一人涉險。
這樣的四少,來時去時一般從容,不需要任何人同情,憐憫反倒是對他的羞辱。
美華茫然問:「哪個歐陽?」
霍仲亨濃眉一揚。
念喬被摑得一歪身倒在沙發里,眼冒金星,半邊臉上劇痛。
霍仲亨嘆了口氣,擱下報紙,朝她伸出手,「過來。」
「這裏沒有霍夫人,只有你的姐姐。」 念卿笑了一笑,眼角有落寞倦色。
念卿默然片刻,苦笑,「我不指望念喬能當我們是一家人,她與子謙不同,子謙畢竟與你血濃於水,他心中渴慕你的關懷,只是少年心性倔強,你讓一讓他就好了。念喬,則不必勉強了,她認不認我,是她的自由。我只在必要處,護著她些就是了,讓她自己去經歷一番人世起落也好,或許有朝一日,她能懂得。」
惠珍慌忙拉了兩人往路邊閃避。
火光映照下,念卿臉色雪白,瞳孔中似幽幽燃著兩簇火焰,「我嫁給怎樣的人,給他做妻還是做妾,那是我的事,不必你來教訓;誰是恩人,誰是小人,卻是你,至今還在糊塗。程以哲的真面目,你是看不清,還是不肯看清?」
念卿失笑,歪了頭打量他,「女兒隨父親,日後霖霖的容貌像你,也不算太壞。」
因為,是他被人虧負傷害在先,是另一個無情無義的人將他的心凌遲得破碎。
「天下無不散的宴席。」霍仲亨目光深邃,半是無奈半是瞭然,「好了,你已做得足夠,不要哭了!」念卿默然點頭,忍回眼淚,朝他露出一個微弱笑容。霍仲亨眉頭一皺,火頭剛冒上來,便被她盈盈目光熄滅——她竟用這種眼神看他,眼裡滿滿都是依賴。
惠珍心頭一寒,「多謝霍夫人的警告。」
路燈昏黃,天色已黑盡。
曾在報紙上看過,也曾隔著人叢遠遠望見過,卻從未想到有朝一日,她會和自己離得這麼近。這位堪稱當世傳奇的女子,當年以一幅身著男裝、颯然站在大督軍身旁的著名照片,令世人知道了她的名字;更以一場舉世震動的婚禮,讓天下人瞻慕了她的絕代風華。
念卿反手一掌,重重摑了下來。
「有多奇怪?」桂珍隨口問道。
薛晉銘到艙里擱了行李,出來見船已掉頭,一時卻未駛遠,只等避讓另一艘入港輪船駛過。而方才擠在舷邊戀戀不捨的人們已忙著對艙室陳設挑剔評點,岸邊送別的人早已散去。薛晉銘閑閑將手插在大衣兜里,倚了欄杆看海面起伏,看船徐徐掉頭駛向南面。
霍仲亨系著睡袍坐在沙發里,低頭看報,手裡穩穩端了薄胎青瓷茶盞,連眉毛也未抬一下。念卿倚著門框靜靜看他,也不知該說什麼,鼻端卻是越來越酸。看四少走,淚水並未落下,回來這一路,與那離去的人背道而馳,也未落淚。直待到了家,見了他,看他安穩地坐在壁爐邊喝茶看報,好像一早在這裏等她,永遠會在這裏等她……終於,淚意無可遏止。
念喬沒理會她的打趣,掉頭看向櫥窗那邊,怔怔出神。
念卿自樓梯上回身,雪白手臂搭了烏木欄杆,微微蹙了眉,「霖霖睡了,別在夜裡鬧。」
「仲亨,我不明白。」她抬起淚眼望住他,「已經是最好的結果,為什麼還這樣難過?」
昏黃路燈下,軍官朝惠珍和美華一笑,目光犀利,「兩位是念喬小姐的朋友,許某自會多加關注。夫人說,念喬小姐年輕,難免識人不慎,只要不是行差踏錯,多交些朋友倒也沒有關係。」
念卿抱了她想要迎下樓去,剛走到樓梯口,便聽見軍靴噔噔踏上樓來的聲響。
那便是她的姐姐,是眼前口口聲聲還在污衊他為小人的督軍夫人。
姓許的軍官緘默坐在副駕位置,惠珍與美華並肩坐在後排,大氣不敢喘,手心裏都是一把汗。念喬上了督軍夫人的車,不知道現在怎樣,也不知道這車子要將她們帶往何處。
念喬也僵住,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可為時已晚。
念卿瞠目,險些失手將它掉在床下。
念喬回頭,「不要難為我的朋友。」
甫一踏進大廳就有管家僕婦簇擁上來,為二人寬去大衣。
「四少,船快開了。」老僕人一手提了皮箱,一手替薛晉銘撐著傘,忍不住低聲催促。最後一批旅客也已登船,入閘口漸漸沒有了人,船員都已回到船舷口,只等第三聲汽笛響過,便可鎖閘開船。大概四少已是最後一位未登船的乘客,老僕人再是不舍也只得催促他動身。
「MERRY CHRISTMAS!」
念卿俯身將她放在地上,半托著她的身子,半任她自己跌跌撞撞撲到父親的腿上。
「是嗎?」念卿抬起目光,眼神戚然,「我為何不能變,難道合該一世恓恓惶惶,身不由己為人賣命,就不能像如今,正大光明地為人|妻母?」
鬢角一絲斑白留下歲月痕迹,襯了英挺輪廓,劍眉薄唇,愈顯從容睿智。
惠珍見她單薄身影,孤單前行,彷彿要被那白熾懾人的車燈光柱刺穿。
桂珍哈哈笑起來,「可不就是北平那些激進學生么,再不然就真是跟督軍有仇的,他們帶兵打仗的人誰身上沒點血債,不奇怪,不奇怪!」念喬支頤想了想,「我瞧著不像,總之那人古怪得很。」和-圖-書二人又議論一番,閑閑扯了些家常話,念喬記掛著同程以哲的約會,也不待念卿睡起便走了。
「看什麼,我又不會走。」霍仲亨沒好氣地笑起來,狠狠托起她下巴,手指揉進她髮絲里,「算了,要哭就哭,別這樣看著我!哭過這一次,以後再不許傷心!」
林惠珍剎時頭皮發麻,「你怎麼知道我家住在這裏?」
霖霖扭頭往外張望,胖乎乎小手揮舞,咿咿呀呀說著自己才懂的話。
這個樣子的沈念卿,和人前儀態萬方的霍夫人,倒又不像是一個人了,像是記憶昔日同住在小閣樓里的姐姐又回來了……彷彿是火光,微微刺痛了念喬的眼睛,一時酸澀。
念喬下午來時沉著臉,直上二樓找念卿,卻被桂珍擋下,說夫人早上出門著了涼,這會兒還在休息。見念喬面色不豫,桂珍便笑著打趣道:「這是怎麼了,又同程公子吵嘴嗎?」念喬咬唇,從手袋裡掏出個疊得四四方方的東西擲在桌上,悶聲仍不說話。
念喬轉身挽了惠珍,頭也不回便走。
轎車卻在離她們面前不遠處停下。
耳邊脆響,臉頰火辣辣劇痛。
走在最後的念喬,低了頭,臉龐籠入深深陰影,一路默不作聲。
念喬咬著唇,不甘示弱地瞪視她。
從相遇,到如今,女兒快要學會說話了,時光飛快掠過,每過一天都捨不得。
霍沈念卿……念喬,念卿……心中怦然一動,惠珍鼓起勇氣直視她的容顏,在那驚艷眉目間果真尋到些許與念喬相似的痕迹。
光線昏暗,惠珍隱約窺見後座女子的身影,一個淡淡側面,只覺高傲曼妙之極。
只因這是她的酸楚,她的無奈,因而變得合理,變得可以容納。
霍仲亨將女兒高高舉起,霖霖毫不畏高,反而笑得手舞足蹈。
碼頭空曠,霧雨迷離,一抹淡淡人影遺世獨立。
怎麼敢忘,哪怕世人全都忘了他,唯獨還有她念喬記得,記得他的好,他的冤屈。
「嫁給一個古板老頭子,後悔了?」仲亨假裝冷冷板起臉。
冷聲發笑的人是念喬。
念卿走到壁爐前,背向而立,只是烘手取暖,對念喬的話全無反應。
「念卿。」薛晉銘張口,終於喚出這個名字,卻只喃喃在唇齒間,幾近無聲。
後視鏡里,那軍官抬眼看她,神色莫測地笑笑,「若沒有夫人暗中保護,你們的麻煩不只今夜這一次。」
惠珍用力眨眼,瞧得真切,終於認出了這張臉。
「收回你的話。」念卿冷冷截住她的譏笑,眉睫間,盡覆上霜色。
「中國人何必過洋人的節,外國使館弄這一場舞會,你我出席,就已給足了他們面子。至於禮物,我所擁有的一切儘是你的,人都是你的,還有什麼好送來送去。」霍仲亨不屑一顧的神色,引得念卿失笑,嗔道,「古板!」
惠珍悚然啞了,那軍官也轉過頭去,再不言語。
這絲綢般柔而冷的聲音,被寒風送入耳中,連惠珍這樣大胆的人也不禁停下腳步,不敢往前再走。
他孩子氣的惱怒終於引得念卿破涕為笑,笑里仍有眼淚撲簌簌落下,卻已不是悲淚。
那是她的侄女,姐姐的女兒,生下來已大半年了,還從未見過她這個小姨。想來一定是個粉粉團團,極可愛的孩子。念喬怔怔的,心裏軟了下去,默然跟著念卿上了二樓西側的客房。
火苗騰起,點燃又一支煙,青色煙霧在眼前氤氳出奇異幻景,裊裊似誰人舞影。
她有一個風韻卓然的名字——霍沈念卿。
「沒事的。」念喬對她笑笑,面孔蒼白得怕人。
小人兒才到父親的膝蓋高,抱住父親的長腿,仰頭往上看,像個驚奇的小動物在仰望參天大樹。霍仲亨用一隻手將女兒摟了起來,穩穩托在臂彎。霖霖樂不可支,咯咯笑出聲來。
念喬青白著臉,將嘴唇咬了又咬。
惠珍興緻勃勃道:「今天這位來講演的歐陽先生,是從北平來的,聽說很做了些大事,許多學生都敬佩他呢。」
「二小姐,夫人有請。」那軍官開了口,語聲鏗鏘有力,口氣恭謹里透著冷淡。
軍官不為所動,態度強硬,「請二小姐隨我回府。」
念卿一動不動聽著,面無表情,只是臉色漸漸蒼白。
身後卻聽得霍沈念卿冷冷道:「往日里,你要走,我由得你走,你要獨立,由得你獨立,今日卻不行。你認我是姐姐,便隨我回家;若你沒有這個姐姐,也罷,許副官……將這幾個參与非法集會的女學生帶走。」
兩人抱了女兒回嬰兒房裡。
門是被踢開的,霍仲亨雙手舉著個黑乎乎的小東西,大步走到床邊,將那東西往床上便是一扔。念卿一聲驚叫,被那毛茸茸的小傢伙迎面撲在身上。它小爪子抱住她再不肯放開,一頭便往暖暖的被子里鑽去。「是小狗?」念卿驚喜地拎起小傢伙一看,這圓頭圓腦的「小狗」,漆黑毛皮烏光水亮,長尾巴神氣地甩在身後,眼角有漂亮的淺色縱紋,分明,分明就是一隻幼小的黑豹!
「念喬,你看什麼呢?」
夕陽餘暉照在他臉上,映出奪人光彩,令她錯覺這一刻世上所有光輝都落入他眼底。
惠珍獃獃不敢相信,傳說中的大督軍夫人竟近在咫尺。
念卿搖頭笑,怕勳章稜角傷了孩子,哄著她交給自己。
車子在門前停下,院子里還亮著燈光,一定是管家還在等她們回家……惠珍喉頭一哽,陡然覺出有家可回,有一盞燈火可挂念的好,眼淚幾欲衝上眼眶。
閉了眼,聽著他沉穩心跳,念卿不由嘆了口氣,「仲亨,今晚的事,我是不是做得魯莽了?」
僕人退出去,悄然帶上房門。
念喬越說越痛快,胸口怨氣盡吐,出口如刀,「除了獨裁暴力,仗勢欺人,你們還有什麼本事?姓霍的已經仗著權勢害了程大哥,有本事就再逮捕我!我就是要參加演講,參加集會,就是要像程大哥一樣,這才是光明正大做人,而不是嫁給權貴做小老婆!」
城中,督軍府前,清瘦的黑衣少年從車上下來,徑直走到守衛森嚴的崗哨跟前。警衛毫不客氣將他擋住,他揚眉一笑,眼裡似灑進金色光芒,英俊眉目因這一笑而帶上男子少有的細緻鮮朗。少年開了口,語聲卻傲慢,「我是霍子謙。」
一個齊耳短髮的女學生,低聲惱道:「洋人真是冒失鬼。」
「本省是誰的地盤?你難道不知那位鐵腕人物,對待左翼社團,向來手段霹靂?」
軍官一笑,「不但你住這裏,念喬小姐也是住這裏的,對嗎?」
萍姐望向她身後一臉孤冷的念喬,有些遲疑,不知該不該問候請安。夫人好似hetubook•com•com忘了念喬小姐還在身邊,看也不看她一眼,也不吩咐人侍候。萍姐尋思著問:「廚房裡參湯燉好了,要現在盛上來嗎?」
他走得這麼快,自然是聽見了她們的語聲。
霍仲亨縱聲大笑,滿意地欣賞她驚駭神情,「我說過給你一隻更好的。」
她像只柔順的貓兒窩在他懷裡,手指一下下繞玩著他綬帶上的金色穗子,撥弄那些顯赫的勳章——和霖霖一樣,霖霖總愛玩父親身上的勳章,他也任她拿去把玩。
夫人擺了擺手,頭也不回,徑自邁上樓梯,淡淡道:「念喬,跟我上來。」
霍仲亨攜她下車,海天相接的浩淼景緻驟然撲入眼帘,一輪夕陽正漸漸沉入地平線下,落日熔金,餘暉似火,將碧藍海水也染成了耀眼金色。造化之輝煌,令念卿陶然忘己,沉淪在無邊美景里,久久不能言語。
念喬低頭將手插在大衣口袋裡,「咱們走吧,別誤了時間。」
「你要把它當貓咪養嗎?」念卿幾乎笑出眼淚。
「後悔沒有早些遇見你。」念卿仰頭望了他,眉眼彎彎。
溫順的小花貓,變成這活生生會吃人的黑豹,這便是他眼裡的更好……念卿好半天說不出話來,看看張牙舞爪的小豹子,又看看那趾高氣揚的男人,呆了一刻,終於笑不可抑。
從外人口中聽到這般譏諷,算不得什麼,從唯一親人的口中聽到,卻是真正羞辱。
念卿不情願地被他拽起來,草草梳洗收拾了,便隨他急匆匆出門。車子朝海邊開得飛快,一路上霍仲亨都賣著關子,念卿也由著他折騰。早上還是霧雨綿綿的天色,到傍晚總算有了幾分晴意,淡淡陽光穿透雲層,細縷一樣灑在粼粼海面。海風的潮意帶著雨後清新,吹散了天際陰雲……念卿望著車窗外起伏的海面,手指扣在仲亨溫暖掌心,心境亦如這海天遼闊,纖塵不染。
老僕怔住,撐了傘立在原地,看他孑然一身走進風雨里去,一步步過了閘口,登上舷梯……那一襲灰色大衣的修削身影,裹了蒙蒙雨霧,就此行得遠了。
門推開,念卿匆匆奔進來,叫了一聲「霖霖」,嬰孩立時不哭了,扭頭朝她聲音的方向瞪大眼睛看去。
她此刻外衫半敞,極低的領口下,肌光柔膩如玉,鎖骨曲線起伏……他伸臂將她圈住,不容她躲避,低頭從她頸間一路吻到鎖骨。念卿含笑低首,額頭摩挲在他下巴。
念卿閉上眼睛,怡然微笑,「喜歡。」
「說是父母留下的遺產,我也不好多問她的家事。你瞧念喬這般談吐舉止,也不會是小戶人家出身的,大約她父母過身前,很有些家底。」
遠了,終於遠了,想再瞧得清楚一些,卻只是越來越遠……念卿不願眨眼,怕一眨眼就再看不見這身影。然而眼前一切終於模糊,一點淚,凝在睫間卻不肯墜。
兩個孩童朝她鞠躬,手牽手跑遠,她仍一動不動站在原地,望了孩子的背影出神。
車子緩緩尾隨前面的車,出了巷子,穿過前面熱鬧繁華的市區,往城東而去。
同伴揶揄她,「從前是誰說洋人那做派才叫羅曼蒂克?」
「真的嗎,我從沒聽她講過家裡人的事,原來是這樣!那也太可憐了,難怪她和你一起寄住在你姑媽家……還好有你照顧她。」
身側的高挑少女卻只顧側首出神,並未回答她。
廊燈灑下橘色柔光,將兩人的身影長長投在地上。
人散了,船開了。
霖霖……
番外 夜闌珊
「可她怎麼總是不快活的樣子?」
念喬將板栗塞到男孩手裡,轉頭看那女孩,不知為什麼斂去了溫柔笑容,抿著唇,神色有些陰鬱。女孩怯怯退後。念喬一言不發,解下了自己的厚絨圍巾,給女孩裹在脖頸上。
念喬退了一步,慘淡笑道:「好,好,你的愛情便是高貴無私,光明正大,別的人全是卑鄙無恥的小人,都是旁人虧欠你,你從來不曾負人!」
那車內的女子徐徐轉過臉來,面孔被光線照亮,瀲灧紅唇襯了雪膚,本已耀眼之極,更懾人的,卻是那雙眼睛,一顧之間,清輝流轉,幾許惆悵溫柔,幾許深邃洞徹;分明沒有說話,卻有千言萬語藏在眼波底下,教人抵禦不住地聽進了心裏。
小男孩往後退了一步,歪頭怯怯望了她,又望望身邊的小姐姐。
霍仲亨握了她的手,緩聲道:「你放心,他再胡鬧也翻不起風浪。倒是念喬,你怕是要狠下心來好好約束她了,這糊塗丫頭信了程以哲的蠱惑,聽不進去正理,極易受人煽風點火糊弄,一旦走上程以哲那條邪路,就難回頭了。」
念喬一窒,眼前掠過一幕幕往事——
輪船破浪急駛,越行越遠,將岸上景緻漸漸拋在後頭。眼前視野漸寬、漸遠、漸淡……終於模糊了她的身影,模糊了霧雨纏綿,模糊了一天一地。
霍沈念卿一笑,推開車門,絲綢窸窣聲響,惠珍頓覺眼前艷光動漾。
「你憑什麼限制我的自由!」念喬憤怒地想衝過去,卻被僕婦死死擋住,眼看著念卿轉身而去。萍姐利索地將門帶上,隔了門好言好語地說:「念喬小姐先歇一覺吧。」
車子盤山而上,在空曠的山頂停下。
念喬捂上已經紅腫的白皙臉頰,淚珠如斷線珠子般滾落,嘶聲哽咽,「沈念卿,你真不該回來找我,就讓我在孤兒院過一輩子,好過現在。」
霍沈念卿望了念喬,微微一笑,艷色里透出幾許沖淡,聲音很是低柔,「今晚是平安夜,我來接你回家。」念喬別過臉去,看也不看她,「那是你的家,跟我沒有關係!如果沒有別的事,請放我們走!」
火光烈烈照著念卿蒼白的臉,映出眼底失望傷心到了極處的慘淡。
霍仲亨卻沒有耐性管她笑什麼,「快起來,懶女人,還有好東西給你!」
「我負了誰?」念卿不怒反笑,眉梢冷冷斜挑向鬢角,「就算天下人,都可說我沈念卿薄情寡義,念喬,捫心自問……我可有半點對你不起?」
原來家早已被他們找到,一切都在人家的監視中,惠珍心中又怕又怒,聲音也發抖了。
「真可憐。」惠珍順著念喬的目光看過去。
短髮女生不服氣,扭了身邊人的胳膊,嗔道:「念喬,你說說,這叫哪門子羅曼蒂克!」
「正大光明?你的正大光明,就是攀附權貴,將恩人、朋友和親人全都背棄?為了這個霍夫人的名頭,哪怕手上沾染他人的血,哪怕在人家正室的牌位前下跪認小?」
美華已簌簌發抖,尋常女學生哪裡見過這樣的陣勢。
美華已快哭了出來。
房裡粉紅小床上的嬰孩哭著醒來,舉起胖乎乎的小手,烏和-圖-書溜大眼轉來轉去,在床邊尋找著母親的身影,任憑保姆怎樣拍哄也不罷休。
她話音未落,倒聽見身旁一聲嗤笑。
身後有力的手臂將她輕輕環住,霍仲亨低頭啄吻在她耳畔,「喜歡這嗎?」
念卿含笑看著父女倆嬉鬧,偶與仲亨目光交匯,無聲暖意流轉。
前一輛轎車的車頭燈霍然亮起,白晃晃射過來,三人頓時睜不開眼睛。
念喬別過臉,不願看她,「我曾經有過姐姐,可她早已變了,走了,再也不會回來了。」
而於念卿,他是她的丈夫,是她女兒的父親。
霍仲亨撫了她的頭髮,沉聲道:「將她帶回來了就好,你安心,比什麼都要緊。」
不遠處街角,有個賣糖炒栗子的小販,甘甜誘人的栗子香氣被寒風吹送了一街。
「你要說什麼就說,我既然跟你來了,倒要聽聽霍夫人有什麼指教。」念喬昂起頭,硬聲答道。
四少卻只是慢慢地抽著煙,神色里略有倦意,也看不透他在想些什麼。老僕人猜想,大概是在等什麼人,可是又不像……四少已在這背靜的轉角處站了許久,只是抽煙和瞧著遠處海面出神。若是等人,人家來了也找不著他。老僕人望著那落寞身影,見海風吹動他灰色大衣下擺,心裏無端一陣難受,想來四少還是不捨得走罷。
「念喬心地真好。」惠珍感嘆。
惠珍失控地撲到前排,「你們一直監視她?監視我家?不,請不要傷害我的家人,我家裡人並不知道她是……她是你們夫人的妹妹,他們是無辜的!」
又一輛敞篷小汽車飛馳過來,開車的是個洋人,朝路邊女學生們揮手高叫。
窗外傳來汽車駛近的聲音,院子里衛兵急促的奔跑聲響起,整齊劃一的立定聲里,鐵門軋軋開啟。念卿望向窗外,臉上有橘黃車燈的光影掠過——是他回來了。
兩個全副武裝的衛兵自前面車上下來,在離她們五步外站定,腰間佩槍烏光鋥亮。
「收回哪個字?戲子么,恩客么……」念喬尖刻地笑,瞧見念卿強抑怒意,垂在身側的手已握緊,越發起了挑釁的快意,「怎麼,想打我?你憑什麼,這世上除了父母,沒人有資格對我動手,除非霍夫人你又想仗勢欺人。」
「我說過不認識什麼夫人!」念喬拔高語聲,蒼白的臉因怒意而漲紅。
惠珍默然看了身旁的美華,美華孤零零瑟縮在後座一角。
「等您到南邊安頓好了,就給個信,我還過來侍候您。」老僕人喃喃說得一句便哽咽了。薛晉銘轉身看他一眼,從他手裡接過了皮箱,拍了他肩頭淡淡一笑,「好,你回去吧。」老僕人猶有不甘,又急急懇切道:「我好多年沒回去,回老家也住不慣,您要是不嫌棄,我這把老骨頭還能跟您幾年。」薛晉銘笑著側過臉,不讓老僕看見他牽強笑容,再回頭已恢復素日倜儻神色,輕慢裡帶笑,「又來啰唆,這次回鄉下好生享福,你這把老骨頭也該歇著了。」老僕黯然無言以對,聽得薛晉銘又問他回鄉的錢夠不夠,忙不迭點頭說夠了夠了。
念卿側過頭,眼眸晶瑩地看他。
霍仲亨冷下臉色,「你別替這混賬說情,我倒要看看他狂飲爛醉,能爛出什麼名堂來。」
霍仲亨摸了摸自己下巴,挑起濃眉,「雖然不能閉月羞花,也不會嫁不掉就是了。」
念卿一言不發,按了桌上的召喚鈴,鈴聲響了兩遍,樓梯上腳步聲窸窣傳來,管家和僕從恭敬站在門口。念卿起身,理了理鬢髮,從念喬身邊走過,彷彿再也看不見她的存在,淡淡吩咐道:「把這房間鎖了。」
惠珍與美華倒抽一口冷氣。
走廊另一頭的嬰兒房裡傳出細細的哭聲。
督軍府,華燈通明,守衛森嚴。
車窗外掠過的街景卻越來越熟悉,分明是回家的路。
念喬知道無從反抗,頹然背靠著牆壁,只是冷笑。
「這裏不算很遠,不是偏僻山村,仍然有很多人認得我們。但我會為你建一座海邊的屋子,俯瞰大海,仰望天空;春天你可以種花,可以養你的小狗小貓,說你想說的話,做你想做的事……你說過的心愿,只有一點我辦不到,不能讓你去任何想去的地方。往後我在哪裡,你便在哪裡,不能再去別處!」
每一枚勳章都是一段彪炳戰績,除了霍仲亨的女兒,還有誰能將代表最高武勛的七星大綬勳章丟來丟去玩耍。她的父親,是統率五省的大督軍,一人制衡南北,一舉一動都牽動世人耳目。可在霖霖的懵懂目光里,他只是個父親,待她百依百順的父親。
「林小姐,貴府就快到了。」那軍官側了頭,微微一笑。
好不容易得到線報,趕去逮捕非法集會的警察被她阻在路上,消息走漏,人已散了,警察今夜只怕是白跑一趟。她實在不想念喬身陷其中,這種事,能遠則遠。
惠珍抬手擋住眼,竭力眯起眼睛,看見車門開了,一個高大的男子身影走下來,穿的是高筒皮靴,靴跟走在僻靜小巷,橐橐聲響驚心。
房裡鋪了厚絨地毯,水晶吊燈光影婆娑,壁爐里火光雖微弱,卻烘得一室溫暖如春。
四目相對,靜默無聲,各自眩然沉默,他將她輕輕擁入懷中。
惠珍瞪他一眼,大步追上念喬,極力鎮定地挽住她的手臂。
霖霖笑著笑著又開始揉眼睛,犯起困來,念卿抱過她輕拍道:「爸爸回來了,霖霖也該乖乖睡覺了。」嬰孩的瞌睡說來就來,霖霖在念卿懷抱中閉上眼睛,濃密長睫毛蓋起來,像個花|蕾中的小小精靈。霍仲亨俯身親吻女兒臉頰,大概是聞到他唇間淡淡酒味,霖霖一扭頭將臉藏向念卿胸口。念卿笑起來,霍仲亨也笑,卻不抬頭,順勢在她頸間印下一吻。
那軍官伸手一擋,冷冷道:「留步。」
念卿伏在他懷中,輕聲道:「她再怎樣不懂事,終歸是親人。」
薛晉銘聽見岸上隱隱的汽車喇叭聲,不經意間回頭看去——
從霍沈念卿口中說出這個名字,這個竭力淡忘的名字,再次令念喬心口一痛。
軍官沉默片刻,沉聲道:「就算不認夫人,您總該認得您的姐姐。」
她轉身走到車前,卻又回頭,定定望向這裏。
惠珍終於看清了,竟是一個戎裝佩槍的年輕軍官。
念喬滿臉倔強,「我若不去呢?」
念卿低頭笑,「是,我後悔了。」
他從宴會歸來,還未換下身上禮服,燦然綬帶,金色肩章領徽,耀人眼目,元帥佩劍在身,胸前滿排的勳章粲然生輝。那閃閃發光的勳章,吸引了霖霖的注意,伸手便去抓。霍仲亨摘下一枚來,放在她小手裡,任一個嬰兒將大總統所頒的勳章當了玩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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