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衣香鬢影2·千秋素光同

作者:寐語者
衣香鬢影2·千秋素光同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卷一 流水今日·明月前身 第八記 夜深沉·雪霏霏

卷一 流水今日·明月前身

第八記 夜深沉·雪霏霏

「他在裏面。」霍夫人語聲平靜,聽不出喜悲情緒,「我先到車裡等你。」她轉身走出門外,四名侍從隨在其後,光燦燦的大廳里轉眼只剩蕙殊一人。
霍夫人微微一笑,也不同她爭,靜立在沙發一側,看她手忙腳亂絞乾毛巾。四少額頭傷口已清理過,所幸是皮外傷,血也已止住。可乍一看去,還是令蕙殊心驚肉跳,拿著毛巾不敢挨到他。四少笑起來,摸一摸自己臉頰,皺眉看手上的血,「這麼臟。」
大廳里燈火燦亮,門外車子排得齊整,侍從立正守候在門旁。霍夫人攏一身黑貂絨披風,立在大廳正中,光亮鋪灑她周身。單單不見四少,只有書房的門虛掩,燈光從裏面透出。
車門關閉,火車啟動,徐徐向前馳去。
見她伸手欲接過毛巾,蕙殊忙避開,「我來,我來就好。」
蕙殊無奈,在車廂內不安地踱了幾步,也只得悶悶坐下來。火車卻是越馳越快,一路鳴笛,白色蒸汽從前方滾滾吹來。車窗外唰唰掠過高低起伏的屋舍,漸漸不見屋脊,轉入樹叢田野。半空中凌亂霰雪也漸變作雪片飛舞,打在車窗上,清晰可見六角棱花……北方清晨的天空下,蕭瑟原野撲面而來,蒼黃大地即將被飛雪覆蓋。
差一點,她也就真的放棄了。錯綜欣喜湧上心間,蕙殊不假思索,脫口道:「是的,我願意。」
「我知道。」四少微笑,「艱難是必然的,但總強過畏難不前。」
無法言傳的光輝耀亮他整個人,似世間所有快慰都在頃刻降臨。第一次在四少眼裡見到這樣的神情,連同方才的激揚卓然,令蕙殊驚怔,彷彿也是第一次看清這個名叫薛晉銘的人——不再是她所熟悉的四少,也不是令她陌生的薛四公子。
只聽四少低聲問:「要走了?」
黑色座車停在門口,隨行侍從戒備在四下。司機打開車門,讓蕙殊坐進去。身側的霍夫人攏著貂裘隱在陰影里,周身都是暗的,彷彿與夜色融作一起。車子發動,緩緩馳出門前林蔭路。即將轉彎的地方,蕙殊忍不住回頭張望。
「南方,真的不能實現你的抱負嗎?」霍夫人嘆了口氣。
「可是夫人……」許錚猶疑,「萬一你獨自在車站遇上變故……」
「那好。」四少微笑,「你立刻收拾行李,跟霍夫人走。」
許錚立正將靴跟一叩,「是,夫人,我這就派人去接!」
「我要你親自去。」霍夫人蹙眉,「傅家那邊還不能全然放心,若有個萬一,旁人應付不來。」
靜夜無聲,燈影斜映,和*圖*書偌大的房間里除了他和她,彷彿再也容不下多餘的人。蕙殊與許錚一時都呆在門口。霍夫人側首,眼裡存著些許恍惚,似剛剛從一場驚夢裡醒來。
「我欽佩你的意願,只是現實沉重,有些事恐怕太過理想不能達成。」霍夫人語聲輕緩,四少的目光卻為之粲然。
蕙殊茫然想著,腳下似有千斤重,慢慢走到那虛掩的門前。抬手敲了敲門,裏面沒有反應,蕙殊屏息等了一刻,低低喚道:「四少?」裡頭仍是寂靜,從門隙看進去,有個淡淡的影子被投映在地上。蕙殊喉嚨里堵住,像進了沙子,將滿腔話都堵住,好艱難才能開口,「我走了,我會用心做事,你多珍重。」
「笑什麼笑?」許錚惱羞成怒,瞪一眼蕙殊,悶悶氣惱。
蕙殊回頭眨眼,朝許錚露出一個粲然笑容。見了房間里的二人,卻讓蕙殊頓時笑不出來。四少與霍夫人,一倚一立,相距咫尺,他望了她,她亦凝視他。
蕙殊漲紅了臉,「為什麼你留在北平,卻要我隨霍夫人離開……你,你在戲耍我嗎?」四少沒有搭話,只是笑著看她。
良久,裡邊傳來他低低語聲,「你也珍重,我不送了。」蕙殊心口一緊,終是忍不住,將門輕輕推開一點——看見他面向壁爐一隅,獨自負手而立,燈光將他影子拉得長而單薄,孤零零投在地上。
霍夫人沉下臉來,皎皎眉目自有凜然氣度,「沒有可是,這是命令。」
時間一點一滴過去,專列車廂壁上懸著掛鐘,每一下嘀嗒聲都似敲打在心頭。車廂內很暖和,蕙殊脫了大衣仍覺有些冒汗,也不知是熱汗還是冷汗。幾名侍從立在車廂門口,沉著臉色,沒人同她說話。
蕙殊心中震動。轉眼間車子已駛上站台,前方停候的專列亮起紅燈,車頭噴出陣陣蒸汽,瀰漫的白煙與霧氣融在一起。十多米之外已看不清人面,只見影影綽綽的幾人迎了上來。等在站台的侍從上前打開車門,在霍夫人傾身下車之際迅速低語了幾句。霍夫人動作一頓,神色卻鎮定不改,回頭看了蕙殊一眼,「祁小姐,你先隨他上車,不必同旁人多話。」
蕙殊端著個水盆,一時走也不是、坐也不是,看看四少,又看看霍夫人。
原來蒙家與四少是這樣的淵源。原來貝兒得四少照顧也並非偶然。蕙殊怔怔聽著,太多隱秘驟然在眼前揭開,令她一時間回不過神。霍夫人沉吟片刻,頷首道:「好,南邊你暫且放心,若有人暗中作祟,我定www.hetubook.com.com會追查出來……祁小姐交給我,你可以放心。」
蕙殊聽不懂,不知這沒頭沒腦的話,又是關於什麼意願。
就要走了,真的離去,再沒有遲疑的餘地。蕙殊撫上門把手,低頭靜了一刻,將門輕輕打開。守候在外的侍從接過行李,「祁小姐請,夫人已等候多時。」
鐵軌哐當,敲得蕙殊心神彷徨,一時間霍夫人的身影與四少的面容交替掠過眼前……「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這古句無端兜上心間,不知是應了誰的景。胡思亂想之際,火車搖搖晃晃,幾時緩下來也不知道。待汽笛聲響,蕙殊才驚覺火車竟停了。
天色將明,濃霧仍化不開。從晨霧中透出的站檯燈火顯得微弱可憐,卻仍竭力將一點點橘黃微光聚起,去驅散無處不在的冷與暗。車子減速進入站台,入站口兩側警戒的列兵站得筆挺僵硬,槍支緊貼在身側,目送車隊從眼前駛過。從車窗里望出去,隱約看見士兵們木然的臉和身側烏沉沉的槍支,比微弱的路燈更加無精打采。蕙殊默然瞧著,卻聽霍夫人說:「落雪了。」
霍夫人沉默,轉身走向蕙殊,「勞煩你了,祁小姐。」
霍夫人仍是平靜的語聲,「北平政府的軍需開支都花在錢莊與煙土上頭去了,哪有閑錢給士兵發冬衣。」蕙殊哽住,憤怒與悲哀湧上心頭,竟不知該說什麼。
「難道離了洋文不會說話?」許錚不屑之色更甚,若不是侍從重新打了溫熱水過來,還得嗆上這大小姐幾句。蕙殊卻搶上一步接過水盆,「給我,不用你礙事!」
「留下是什麼意思?」四少笑起來,懶懶倚了沙發,對霍夫人詫異眼神也視若不見,「是願意跟著我,任憑差遣,生死相隨?」他竟在這種境地,說出這樣曖昧的話來。霍夫人的目光凝在蕙殊身上,若有所思,眉頭隱隱蹙起。
車窗外是茫茫原野,巨大堆土台上衰草雜亂,連個站台也沒有,只有一條泥濘路通往遠處一片破敗屋舍。蕙殊跳起來,正欲問侍從到了哪裡,為何停車——卻在此時,驚見那泥濘路上塵土揚起,高低荒草叢中,有一輛汽車飛快駛來。
「他會好好的。」霍夫人的語聲此刻聽來竟顯得細弱。
「念卿,你說過願意幫我的。」他笑得狡黠,「勞煩你捎上這丫頭,送她南下轉去香港,算是幫了我的大忙。」不待霍夫人回答,他又對蕙殊笑道,「你既願意任我差遣,便乖乖隨霍夫人走。她替你安排行程轉往香和-圖-書港,待找到貝兒再與我聯絡。」
這倒讓許錚求之不得,不用侍候那討嫌的公子哥,也省了再惹夫人不悅。當下退到門邊,替這大小姐推開了房門。蕙殊端起水盆,正眼不瞧許錚,大步走過他面前——腳趾上突如其來的劇痛讓許錚剎那面目扭曲,倒抽冷氣。穿慣高跟鞋,想不到小硬方跟的殺傷力在此時得到發揮。
難道真是事情有變,今日已走不掉了嗎。蕙殊忐忑,片刻前是戀戀不捨離開,此時箭在弦上卻又害怕走不掉。恍惚里覺得背後有巨口張開,有危險正在一步步逼近。猛然間火車鳴笛,轟然咆哮,震動沿鐵軌一波波傳來。那送行的幾人終於退後肅立,兩側列兵同時立正敬禮。霍夫人緩步登上專列,在車門回頭微笑致意。
他便是他,寵辱偕忘,世無其二。眼前璧人般的一雙,令她黯然,只覺自己是多餘的存在。蕙殊悄無聲退了開去,緩步退至門邊,轉身握上冰涼的雕銅門柄。
「許副官。」她定了定神,再開口時已沉靜如初,「時間不早了,你回去接了子謙,直接往車站與我會合。」
他不送她嗎。
「一支連棉衣都發不起的煙軍賭將,要對抗佟帥那支全新裝備的日式新軍。」霍夫人轉過臉來,彷彿是自言自語,「這場仗,也許用不了多久就能打完。」
「別的可以,這一項不能。」四少目光篤誠,「你知道的,南方有南方的弊病,眼下或許還未爆發,但東南叛亂已是引子。況且我想做的事,牽涉極大,首當其衝便是煤鐵命脈。軍工雖自前清就有,可多年來未見發展。那正是因為政府無能,礦業被軍閥割據划占,難以調配!如今南方富庶在於商運,實業根基薄弱,資源恰是軟肋,北方則大有可為。佟公眼界不同常人,昔日士官學校諸多同窗都投效在他麾下,率先推行現代軍事……」
蕙殊點點頭,隨他走下樓梯,待想起回頭看一眼房間也來不及了。那門已被侍從帶上,關在裡頭的記憶或許也是最後的懵懂。此去前路未可知,人生從此轉向何方亦不可知,唯一篤定的是——不能回頭,亦不會回頭。
就這麼走了?許副官和那位霍公子呢?蕙殊迷惘,心知事情發生了不妙的變化,卻茫然不知所措。霍夫人上車之後便只在自己的車廂里,並沒有過來,她的車廂與蕙殊所在車廂相隔,中間有侍從守衛,門也緊閉著。
果真,車窗不知幾時飄上米粒般的霰雪,一片星星點點的潔白。北平入冬的第一場雪在此時落下。
蕙殊明www•hetubook•com.com白她的意思,當即豎起大衣領子將面容擋了,隨那侍從穿過站台登上專列。匆匆回頭瞥去,見霍夫人從容站在站台中央,燈光映照她黑衣雪膚,微揚的下頜顯出淡淡倨傲,似千軍萬馬當前,也有她一身擔當。那幾人來到她跟前,言笑殷切,看似來送別的。蕙殊不認得這些面孔,彷彿只記得在傅府見過——當真是來送別,還是別有用心?她分辨不來,心中直覺,事情怕是不大順利。
「此去香港不是讓你去玩。」四少語聲淡淡,目光卻轉向霍夫人,「從德國過來的貨,一向是在香港中轉,由經營船運的蒙家負責轉運。蒙祖遜與我相交多年,十分支持我與南方政府的生意,日前他卻遭遇船難,我懷疑與此次運往北方的軍火有關。蒙夫人已經趕回香港,我在北平分身乏術,兩頭失去照應……因此,小七,我要你儘快與貝兒會面,接替她的工作,在南邊與我接應。」
「什麼?」蕙殊幾疑聽錯。霍夫人也錯愕地望向四少。
蕙殊說不出話,只有眼淚滑下腮邊。
此去行程輾轉,一切從簡,匆忙間只揀上必要的行李,華服美飾統統不要。來時兩口大箱子仍不夠裝衣服和鞋子,此時離去,卻只得小小一隻提箱傍身。拋掉華而不實的物件,剩下的原來這樣單薄。蕙殊提了藤箱,換上大衣,站在鏡前打量自己。樓下傳來汽車接二連三發動的聲音,一道道車燈光柱打亮,刺破了凌晨窗外的黑暗,令她心室陣陣抽縮,有說不出的難受。
「你殺豬啊,這麼燙的水,燙到夫人怎麼辦!」許錚試了試侍從打來的水盆,扯了嗓子就吼,卻聽身旁撲哧一聲笑——蕙殊板著的臉一時綳不住,被他這話逗樂。
許錚不理睬。
一雙溫軟的手,及時接過了毛巾。「應該這樣子。」霍夫人溫言示意給蕙殊看,拿毛巾從內而外拭去多餘血污,手勢輕巧,小心避開了傷口。四少略仰了頭,鬢髮凌亂,燈光映著眼眸,在她雙手之下順從得像個孩子。霍夫人也不說話,將擦過的毛巾浸回熱水,再絞乾了,緩緩拭過他臉頰。
那一扇亮起燈光的窗戶後面,有個人影,漸去漸遠漸模糊。
「你就這樣對待你們夫人的朋友?」蕙殊大怒,「你們簡直是土匪、軍閥,粗魯……stupid idiot!」那被罵的人滿不在乎,只是冷哼,「中國人講中國話,少來嘰嘰咕咕。」
任憑差遣,生死相隨——這話在蕙殊心裏盤旋了一遭,似星火所過之處燃起光亮。蕙殊抬頭觸上四少似笑非www.hetubook.com.com笑的眼,心裏一線豁亮,莫非這便是他給她的考驗。如果她不信他,就此放棄,返回南方,也就再不是他所需要的人。
身後窗外,隱隱可見門口的車子。他卻並不回頭,背對她離去的窗口,不知不聞不見。眼淚漫上來之前,蕙殊將門無聲帶上,轉身而去。
「真的是雪。」蕙殊欣喜,旋又嘆氣,遺憾這雪落得太遲。
許錚這才反應過來,錯了,間接罵到夫人頭上去了。
四少轉而看向蕙殊,「小七,此去萬難,你可做得到?」
蕙殊心裏有一種憤然情緒被激起,斷然回頭道:「我沒反悔,我要留下!」
他本已失血疲累,講到激越處,一時嗓音沙啞,說不出話來。蕙殊看在眼裡十分難受,默然轉身倒了杯水遞在他手裡。
「記得方才你說不走的,現在反悔了嗎?」他語聲里流露一絲笑意,似責問又似調侃。
這就是一直以來想要的機會,想要有所作為的人生。真正要做決定的時刻,心中反而一片空明。蕙殊心裏咚咚地跳,竭力用平穩的語聲說:「我會竭盡所能。」
「是!」許錚咬牙立正,後退一步,將房門重重帶上。
「回來。」四少卻出聲喚住她。
「這太過分了,難道政府連配發棉衣的錢也沒有嗎?」蕙殊惻然,不覺皺起眉頭。
一個女人,怎能狠心至此。可她卻又開口,語聲輕微而明晰,「那麼但願你是對的,無論成敗,我會支持你。」
蕙殊也瞪眼打量他,冷不丁瞥見他袖口濺上的血跡,「是你動手打人?」
兩人四目相對,也不再多言。能說的想說的,俱付與此刻無聲。
蕙殊氣結。
蕙殊慌忙解釋,「不是臟,我怕你會疼……」急切之下,一邊說一邊毛巾就按了上去,只聽四少唉的一聲,倒抽長長一口涼氣。
霍夫人轉臉看窗外,輕聲道:「他們沒有冬衣。」蕙殊一怔,再看路旁的士兵果真還只穿著灰撲撲的單軍衣,打著綁腿,連長靴與棉衣都沒有。料峭冬寒已籠罩北方大地,坐在車中披著大衣仍能感到冷意襲來,蕙殊不能想象單衣薄履站在外邊的感覺。可這些士兵真切地站在眼前,一個個被車子掠過,被遺忘在嚴寒之中。
霍夫人卻只是沉默。燈光將她側顏映得極美,也極冷,似一尊毫無感情的雕像。她待他忽冷忽熱,真正殘忍。之前聽聞她、好奇她,卻從未厭惡她,連理應存在的嫉妒心也沒有過。但這一刻蕙殊望著冷若冰霜的霍夫人,終於從心底生出一絲恨來。
霍夫人輕聲嘆息。這令蕙殊的臉越發漲紅,目不轉睛只瞪住他。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