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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香鬢影2·千秋素光同

作者:寐語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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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蕭蕭落木·滾滾逝水 第三十一記 人北望·雁南歸

卷四 蕭蕭落木·滾滾逝水

第三十一記 人北望·雁南歸

「這一次,我是真的將自己推上國之罪人的刑台了。」發出電令的前一晚,他向她說出這句話,明知不可為,亦為之。
她越發瘦了,白皙如雪的肌膚下,淡淡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見。針頭扎進去,薛晉銘眉頭也隨之一緊。醫生轉頭用德語和他說了什麼,他目光便是一亮,熠熠如星子,「看來這靜息療法還真有用,醫生說你狀況不錯,至少沒再加重。」
聽得她這樣說,霖霖呆了,摸摸自己一臉泥巴,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漸漸浮上淚水。四蓮俯身來抱她,她將腳一跺,扭頭轉身就跑,一溜煙跑進大門不見人影。
五月七日,內閣頒布廢督令,北方各藩鎮即日改制。電令一出,舉國震動,輿論大嘩。
「晉銘,這真的不必。」念卿無奈而笑,雖不指望能在這件事上說服他,卻仍想勸上一勸,「你既已經接受南方的軍職,還是早些過去就任為好。我又不是沒人護送,這路上醫生仆佣還少得了嗎,哪裡需得你再專程送一趟?」
「要下雨了。」身後腳步聲近,他來到身旁,靜靜陪她看那海天相接處一隻海鳥翩然掠過。
等候在碼頭的黑色車隊一早摘去了車牌,隨行侍從皆著便服,饒是如此仍被無孔不入的新聞記者尾隨發現。戴了面紗的霍夫人,身在僕從簇擁之中,遠遠看去依然醒目。她被僕從攙扶走出舷梯,身形更加清瘦,步履間顯得憔悴。有眼尖的記者驟然發現,陪伴在霍夫人身旁的友人竟是薛四公子,旋即相機咔嚓,拍下了薛四公子攙扶她上車的一幕。只見前後各兩部車子開道護衛,霍夫人與薛四公子同乘中間一部車揚塵而去……翌日報章鋪天蓋地俱是這曖昧香艷的消息。
薛晉銘大步奔回艙室,連聲急喚大夫。隨行的李斯德大夫趕來,她已咳得幾乎窒息,直至注射了針劑,方才漸趨平緩。
「很好,有好轉。」薛晉銘笑著替醫生回答。
李斯德沉默片刻,「霍夫人說,她樂於挑戰危險。」
「目前在手術處理方面,只有肺部壓縮被證實是確切有效的手段,危險性也很高,大多數人不願意冒險嘗試人工氣胸療法。」李斯德點燃煙斗,一邊走一邊沉吟道,「照霍夫人現在的情況看,保守的靜息療法只能延緩病情惡化,一天天拖下去,治愈的希望越來越渺茫。」
霍仲亨喜上眉梢,連聲道:「你看,我就說沒什麼大不了,這點小病算得什麼,等回去好好養一陣子,不又活蹦亂跳才怪!」念卿被他的話逗得笑出聲,不留神嗆了風,又是一陣咳。
「茗,則取自白茶花的別名玉茗。」他接過她的話,微微笑道,「我也愛這花,還曾想,日後我若能有一個女兒,便也取玉茗為名。」
念卿微笑點頭,卻顧不上同她問候,霖霖已不高興地鬧起來,扭著身子定要撲向母親身邊。看著她急出汗的小臉,念卿心頭一酸,眼眶也微微紅了。薛晉銘看她面有不忍,唯恐她一時心軟去抱孩子,忙一手攬了她,示意四蓮抱走霖霖。四蓮方一挨到霖霖,小姑娘就惱怒起來,張口作勢又要咬人。和-圖-書念卿將臉色一沉,對霖霖硬聲說:「你不乖,這個臟樣子還咬人,媽媽不想抱你!」
終究還是回來了。五月熏風拂暖,車子飛馳在傍山臨海的路上,昔日熟悉景緻一一掠過眼前。
念卿無話可駁,默了片刻,輕嘆道:「你又這樣不顧輕重。」
念卿一笑,轉頭掩唇,再一次劇烈嗆咳。他慌忙去扶,她卻猝然轉身,扶了欄杆快步往艙室里去。船身在海風裡微晃,她一個踉蹌,跪倒在甲板上。身後一雙手伸來,及時將她挽住,二話不說將她橫抱起來。他的臂彎堅實有力,襯衣下透出暖暖體溫,心跳的聲音比她更急更促。
女僕驚慌的叫聲隨之響起,「霖霖小姐,快下來!」
「謝謝。」她半垂眼帘,並不側首看他,低低的一聲,以從未有過的鄭重態度道出。
薛晉銘凝望車窗外,一時有些恍惚。入目綠蔭蔥蘢,各色繁花開滿山壁道旁,一路上烈烈奪目的木棉樹,彷彿團團火焰綻在枝頭。此間的木棉比南國開得要遲,每當看見南國的木棉,他總想起她……身旁念卿已沉沉睡著,疲憊地靠了椅背,蒼白臉頰透出病後潮|紅。蜿蜒道路盤山而上,直抵山頂,那臨海而築的豪宅隱現於綠蔭之間,屋頂白石雕花已隱約可見。那便是傳聞中的「茗谷」——當年大督軍霍仲亨一擲千金,買下海濱半山風景絕倫之處,聘請名師張孝華設計修築了此處別墅,送給新婚夫人作為結婚禮物。
他與她四目相對,各自眼中笑意深淺,浮沉心緒卻無痕可尋。白茶花期已將盡,瑩白細碎的花瓣隨風吹落,揚揚洒洒,鋪散在門前一小段青石階上,風裡芬芳遠送,遠處木棉搖曳一樹紅焰,天際流雲無聲。
念卿微微一笑。薛晉銘欣然道,「等送你回到家中就更好了,海邊空氣潔凈,氣候溫暖,最宜休養。」
薛晉銘忙要去拍她後背,卻幾乎與霍仲亨同時伸出手。霍仲亨的目光投過來,與他交匯,二人心照不宣,眼中俱有憂色。醫生已證實念卿被夢蝶過上了肺結核。
「攔住她!」念卿的驚叫聲里,薛晉銘箭步上去,捉住那紅衣小女孩的胳膊,如拎一隻張牙舞爪的野貓,在她稚嫩憤怒的尖叫聲里,將她從那一人多高的牆頭拎下。
霍仲亨抬了抬眉,倨傲盡顯,「那又怎樣,姓靳的帶頭抵抗廢督,興兵獨立,我就是要殺一儆百,以儆效尤!」
這一路,從北而南,在船上共度的時日也漫長也短暫。隔了諸多侍從、醫護,真正單獨相待的時候並不多。但他每日都能陪著她,能同她在甲板上散步,各自沐著陽光海風看書,偶爾說說笑話;他指給她看魚躍鷗翔,看晚霞朝日;興緻好時,她低聲哼唱婉轉的歌謠,用只有他一個人能聽見的聲音,夜裡蘇醒的「中國夜鶯」,歌聲在寧靜的海面飄散,如同浪濤聲裏海妖的低吟。
「中午停靠安平港,再乘車繞過省城,傍晚之前就能抵達。」他淡淡一笑,轉開了話頭,「這樣雖費些周折,總好過一路滋擾。」
巨變來得比預期中更快hetubook.com•com更迅猛,輾轉呼籲多年的廢督之聲不再是空談。五月九日,南方軍政府臨時大總統兼三軍大元帥公開致電霍仲亨:「廢督之舉利在千秋,唯犧牲個人權利以致國者,君實為當世第一人。愚誠嘆哉!」
薛晉銘扶她下來,她欣喜地指給他看那一叢叢雪團似的白茶花,喃喃道,「我以為今年花期已過,再也見不著這些花開了……」
他扶著她臂膀的手,驀然一緊,脫口道:「胡說。」
薛晉銘打斷她的話,「沒錯,你有的是侍從前呼後擁,但朋友,只得我一個。」
「媽媽——」脆嫩的童聲驟然傳來,念卿一震,抬頭看向大門,忙叫人近前攔住。然而冷不丁側面圍欄上,一個小小的紅色身影突然翻上牆頭,手舞足蹈地就要撲向念卿。
「傻話,你當然有更要緊的事,你的理想抱負,這些難道不重要嗎?」念卿蹙起眉頭,似乎真有些生氣了。她為他著想,他自然是懂的,於是也不分辨,只淡淡地笑,「等將軍在北平的要務了結,趕回你身邊,我自然就會離開……況且他不是應諾在霖霖生辰之前趕回嗎,短短時日耽擱不了什麼,你放心。」
比起外頭的罵聲一片,更大的煎熬來自內心。他恰恰是比任何人都更不願看到這妥協的後果,卻又不得不做出妥協的決定。
「李大夫這靜息療法,聽著玄乎,看來倒是真有效!北邊氣候不好,這時節又多柳絮,對你養病不宜。這兩天你就儘快啟程,早點回去休養,也好早日好起來。」霍仲亨看著她,似乎急不可待,恨不得立刻將她送回千里之外的家中,只是手心裏卻將她的手攥得極緊極緊。
「壞人!壞人!」霖霖髮辮鬆脫,長發亂如蓬草,身上臉上都蹭滿牆上灰泥。薛晉銘剛要鬆手放她到地面,她扭頭一口咬在他手背,手裡拿著個小小的木削手槍不由分說照他打去。左右仆佣慌忙上前幫忙,左一個大小姐,右一個小祖宗的央告,可霖霖咬住薛晉銘的手背就是不鬆口。驀聽得夫人喚了聲「霖霖」,餘下的聲音卻被一陣咳嗽掩蓋。霖霖一呆,抬眼見到母親被人扶著,拿手絹掩了口,只是咳,咳得像要喘不過氣來。
「這個方法假使失敗,會怎麼樣?」薛晉銘沉聲問。
念卿從榻上起身探問,「這又是做什麼,一回來就殺氣騰騰。」 霍仲亨回身,見她微揚了臉,風吹起面紗,鬢髮肩頭都沾上細碎落英。
「她作為病人,有權利知道一切。」李斯德揚了揚眉,深藍眼睛里透出德國人固有的堅持。
這世上,唯有她明白他的苦楚。但她寧願看到這個結果,哪怕是妥協,哪怕是不甘。廢督令得以頒行,他在北平的政務也暫告段落,得以返回南方整飭裁軍善後事宜。眼下還遺留著一些繁瑣政務,需耽誤些時候,子謙也還沒有回來。她一心等著他忙完這些事,一同回去,可是他等不及,一刻也不願耽誤,只想儘早將她送回溫暖的南方。
念卿嘆息,「可是晉銘,你這樣做,有沒有想過方小姐的處境?」薛晉銘臉色一黯。m.hetubook.com.com
侍從仆佣遠遠迎出門來,從大門一直站到台階下。
「晉銘。」她開口喚他名字。他靜靜等她說話,等了良久,耳邊只有海風吹過的聲音,交織浪濤起伏的旋律。
四蓮一身白衫藍裙,髮辮剪短,俏皮地束起,額前略微燙了一點捲髮,整個兒便煥然一新,渾然脫去了小城姑娘的拘謹,儼然一個文靜清秀的新式女學生。見霍夫人這樣看她,四蓮早已羞紅了臉,低頭怯怯喚一聲,「夫人。」
侍從噤若寒蟬地退下。
薛晉銘一驚駐足,「你將這想法告訴她了?」
霍夫人今日抵達的消息早已傳開,碼頭上少不得里三層外三層的記者。正值風頭浪尖的時候,她患病的消息不願被外界得知,以免另生枝節。霍仲亨將她託付給他,他不辭千里護送她返家,如同上一次捨生冒死將她送回霍仲亨的身邊。這是兩個男人之間的信任與尊重,亦是他與她之間超越俗念的友誼。
正值廢督引起軒然大|波,南北和談風雲變幻之際,一向備受矚目的霍夫人卻突然離開北平,隻身返回南方。這一異動,引起外間諸多揣測,霍仲亨與南方的微妙關係再次成為局勢焦點。霍夫人啟程當日,中外記者早早守候在車站,將去路圍了個水泄不通,然而,直等到晌午也不見動靜,原來早在前一晚,霍夫人攜友人、侍從已悄然離開北平,一早從碼頭乘船離去。
藥力令她沉沉昏睡過去。留下兩名女看護陪伴在床邊,大夫與薛晉銘退出艙室,沉默走向船尾甲板。
薛晉銘聞言一驚,念卿也微微變了臉色,「靳義明是佟帥的部屬……」
船頭風勢勁急,清晨的風捎來潮濕雨意,海天處層雲鋪展,由魚白至淺灰,彷彿是淡墨在天邊勻勻染出。海風吹得面紗飛揚,髮絲繚繞,念卿站在甲板欄杆后,眺望遠處雨雲,良久怔怔出神。
在中國大地上叱吒風雲多年的「督軍」,似乎一夜之間便要退出歷史舞台,成為過往煙雲。然而,南方第一大報章率先在次日打出巨大醒目標題:「欺世盜名,玩弄民意,廢督空談終成笑柄」——報人撰文直指霍仲亨玩弄權柄,欺世盜名,假借廢督抬升個人聲望,卻毫無實際誠意,所謂廢督不過是一次獨裁戲法。按電令中所言,重新劃定衛戍區之後,總司令仍由原先的督軍擔當,包括軍務善後督辦也是督軍親任。幕前幕後權力仍抓在他一人手裡,各級軍官基本也沒有變遷,若用一句話以蔽之,那就是:除了督軍變成將軍,其餘該怎樣還是怎樣。至於六個月為期的裁軍縮銀,此時看來,也是一紙空談,遙遙無期!雖也有報章指出,廢督是長遠之事,應循序漸進,從上至下逐層推行,有霍仲亨以身作則已是了不起的開端,在動蕩現狀下,暫不放權是穩定軍心的必然之舉云云……但這種聲音,比起鋪天蓋地的非難質疑,實在太過輕微,遠不足以消弭世人的失望憤怒。
霖霖大聲委屈道:「是夏姐姐不許霖霖來,霖霖有乖的!」念卿看向她身後,這才發現一直陪著霖霖的並不是保姆萍姐,而www•hetubook•com•com是四蓮。
「沒什麼,小事一樁。」霍仲亨笑了笑,迎著她執意追問的目光,只得回答,「剛處決了靳義明。」
「你嫌到處樹敵還不夠多嗎?」念卿怔了半晌才說得出話來。
薛晉銘良久不能出聲,佇立在風中,彷彿神思已被風吹散。終究不知是從哪兒找回來的聲音,澀啞低迷,他喃喃地答:「這兩個字且留著吧,往後你要說的時候還多。」
「我對這幫人已足夠客氣!」霍仲亨原本就陰沉的臉色越發鐵青。當日一紙急電打斷了府中午宴,傳來靳義明與吳雲鵬等人圖謀獨立,反對廢督的消息。這個變故令霍仲亨不得不重新衡量局勢利弊,雖然以他不甘妥協的個性,寧願付出重大代價,也要將「腐肉」一刀剜盡。然而,內外交困的局勢與軍中人心的浮動,迫使他正視念卿的擔憂,與薛晉銘提出的緩行建議,最終妥協于現實,頒布了令輿論大失所望的廢督令。
「到家了。」念卿不知什麼時候已醒來,轉頭對他柔柔地笑,「晉銘,這裏便是我家。」
念卿並未回頭,默了片刻,淡淡說:「你走的那日,也在下雨。」
他深深看著她,「沒有什麼能比你重要。」
將軍府一牆之內,鮮花著錦,芳菲正盛,滿目春光絢爛奪人,分毫不受外間風雨人言影響。進進出出的僕從丫鬟忙碌不休,樓上走道里已堆滿大大小小行李箱子,管家仍在指揮著下人將更多物件收拾裝箱。
薛晉銘沉默。恍惚里今夕何夕,那一天,碼頭霧雨迷離,她遠遠目送他孑然遠去……轉眼三四年,說短不短,說長不長,也不過一千多個日夜,兜來轉去似乎一切都已改變,可他和她竟還能站在一起,同看海天渺渺。那些悲酸辛苦的記憶,在這一刻如怒潮衝上岸邊,漸平漸緩,終化作無聲無息的泡沫,遠遠盪開在一望無際的海岸。餘下的,唯有寧靜與釋然。假使這船再也不停,就這樣行駛下去,在無邊無涯的海上永久漂蕩,那會是夢中的極樂。
「媽媽!」霖霖終於鬆開薛晉銘的手,無視那滲出血絲的細小牙印,只顧掙扎著撲向念卿。念卿慌忙退後數步,冷下臉來,弱聲道:「說過不許爬樹翻牆,為什麼又不乖?」
迄今仍沒有任何藥物或手術能有絕對把握治愈這病症,在貧苦民間,染上癆病便意味著一隻腳已踏入鬼門關。縱然是豪門富家,也有許多人因這個病無可救藥。能在這個病里存活下來的人,並非沒有,只有少之又少。一半賴於藥石見效,一半賴於自身生命力的頑強。所幸念卿的病發現得早,並未如夢蝶一般病入膏肓,大夫給她的方子見效也極快。她是從鬼門關里一次次闖過來的人,幼年挨過了肆虐貧民區的傷寒和瘧疾,又逃脫了獄中絞刑和饑寒,再從復辟者與日本人的魔手中逃生,復又躲過刺殺遇襲;即便父親早亡、母親慘死,連她全心呵護的妹妹也遭遇那樣的不幸……唯有她依然不折不撓立於他的身側。
她淡淡一笑,仰首深嗅風中芬芳,「仲亨給這裏取名茗谷,谷,有歸隱林泉之寄寓。」
她卻止住語聲,https://www.hetubook.com•com沒有再說下去。薛晉銘抬眼看去,卻見是霍仲亨回來了,正大步從廊內而來。身後還跟著侍從,一面走一面向他請示著什麼,霍仲亨臉色陰沉,在不遠處立住腳,回身厲聲呵斥那侍從,「這還有什麼可斟酌,該斃就斃,軍紀國法是用來討價還價的?」
此次親自率部截擊的正是少帥霍子謙。靳義明兵敗被俘虜,吳雲鵬則拋下親族部屬,隻身逃往日本避難。
至此,廢督之議終成定局。
後院里濃蔭淺碧,花樹掩映,卻是一派寧靜。仆佣遠遠候在廊內,進出端茶送水也小心放輕了腳步,唯恐驚擾了午後清幽。茵茵淺草鋪滿庭中,海棠樹下懸著鞦韆架,纏繞在架上的花藤須蔓裊裊,隨風而顫。鞦韆架下設了青藤貴妃榻和一把西式長椅。穿淡青衫子,垂著兩條粗黑髮辮的丫鬟將一盞剛沏好的萬壽龍團輕輕擱在四少手邊藤幾,朝他低低一笑。這是他偏好的茶,每日登門必喝。這陣子他每日都來,將軍和夫人早已將他視作自家人,無需講究繁冗禮數。
當年族公極力勸他休棄這個女子,曾搬出命數之說,稱她命格剛硬,有克親之虞。霍仲亨從來不信鬼神命數這些虛妄之談,直到如今方肯相信,也寧願相信,只願她當真命格剛硬,能克制一切災劫,縱然將這災劫應在他的身上也好。
青藤貴妃榻上的夫人斜倚錦靠,攏著面紗,拿絹扇遮了半臉,與四少離得有些遠。李斯德醫生戴著聽筒凝神在她背上聽了半晌,微笑點頭,又從診箱里取出注射針和藥水。女僕從旁看著那長長的針頭,不覺瑟縮,夫人卻已習慣了,順從地伸出手臂,任女僕幫她挽起袖子。
不是他不能等,是她的身體不能等。這個病,來得措手不及,仿若一夜之間將他和她頭頂晴空遮滿烏雲。霍仲亨不願再多談論政事,轉向一旁的醫生,淡淡岔開話題,「今天怎麼樣?」他握了念卿的手,「大夫檢查后怎麼說?」
四月廿七日,內閣突然下令撤去東北靳義明、吳雲鵬二人軍職,急調佟岑勛部回師進駐,撤換相關將領二十九人,並以瀆職滋事罪名將其中一十七人逮捕,移交軍事法庭裁處。靳、吳二人意欲在日本支持下起兵宣布獨立,反對廢督,卻被這一擊打得措手不及,只得倉皇往山東逃竄。途中遭遇霍仲亨部截擊,被打得丟盔棄甲,一敗塗地。
五月五日,霍仲亨宣布所轄五省廢除督軍一職,將全省軍政划為九個衛戍區;自任衛戍總司令統一管束地方;成立軍務善後處,解決裁軍善後等相關要務,並親任軍務善後督辦;各部屬將領暫居原職,以穩定軍心為首要。隨後他又宣布新的電令,限各衛戍區長官六個月籌辦裁軍善後方案,酌定消納方法,以為士兵異日謀生之計。其餘各軍餉及軍事項經費,仍在稅項下支取;各地軍法暫依舊制,俟聯合政府成立,再依新憲為準。自廢督日始,軍費較前有減無增。
所謂「三人成虎,積毀銷骨」,國人向來善疑,有好事不見得肯一呼百應,有壞事則必定蜂擁而上。如是一夜之間,霍仲亨從眾望所歸,變成眾矢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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