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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香鬢影2·千秋素光同

作者:寐語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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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蕭蕭落木·滾滾逝水 第三十二記 心上傷·袖底血

卷四 蕭蕭落木·滾滾逝水

第三十二記 心上傷·袖底血

「我還有好多新樣式的禮服!姐姐,你來看!」念喬痴痴笑著拉開壁角衣櫥,裡頭滿滿一櫥都是婚紗,有的掛不下便團團皺起,塞在角落,隨櫃門打開而跌出。念喬俯身在那大堆的婚紗里,歡悅地一件件抓起來,比畫在身上,一面喃喃自語,「我穿哪一件好……」
「我已想過,這樣拖著,或許可以拖得久一些,給仲亨和霖霖的擔憂卻也更多,仲亨他所要承擔的已經夠多,霖霖又這麼小,我每天都提心弔膽,唯恐將她染上……我親眼見過念喬的母親死於癆病,也見過夢蝶那形銷骨立的樣子,我不想重蹈覆轍。」她微仰起臉,望了夜空中孤月皎潔,輕輕嘆道,「若能一搏,贏回一命自是上天眷顧,輸了也了無遺憾。」她有條不紊談論著自己的生死,彷彿說著與己無關的平常事;擔憂著丈夫與女兒的感受,卻不提他,半個字也不提他的悲傷。
這是第一次,她對他如此坦言。薛晉銘轉過臉,不讓她看見他的表情,挽韁的手緊握成拳。念卿也不說話,低嘆一聲,挽住韁繩,駐馬在一樹高大木棉之下。
她是念喬,她竟是念喬。當年晨露玫瑰一般的少女,被念卿呵護備至的同父異母妹妹,笑起來有著和念卿一樣的眉彎,不顧一切愛著那個懦弱的富家子,眼裡被愛情的火焰灼燒,無視一切障礙與現實——那樣的念喬,曾對他笑如春風,也曾對他怒目而視的念喬,竟成了眼前容顏盡毀的瘋女。
薛晉銘木然聽著,心上有發僵的麻,只聽著她語聲幽幽,偶爾夾一兩聲咳嗽,並不理會他的反應,只低低說下去,「我此生沒什麼再可遺憾……仲亨會是一個好父親,他和霖霖都足夠勇敢,他們會好好的……除此,我希望有生之年能看見你有自己的人生,有自己的家人。」
念卿以手掩面,耳聽著念喬凄厲慘叫,無力地靠在門邊。警衛熟練地拿出注射針劑,片刻后,她叫聲減弱,昏昏歪倒在沙發上。薛晉銘攬住念卿,覺察她身子顫抖,雙手冰冷,當即不由分說將她帶下樓去。
程以哲與沈念喬的訂婚消息傳來,薛晉銘已身在南國,對這突兀喜訊只覺莫名。
萍姐心酸難過,忍不住踏前一步,「可是夫人——」
念卿彎下身子咳嗽。薛晉銘扶住她,一時無言以對,低低說了聲,「走吧。」
「等等。」夫人復又將她叫住,想說什麼卻又遲疑,默了半晌低低開口,「她,這些日子怎麼樣?」
裴五,前清宮中的閹人,替復辟者效力的殺手,控制念卿為其棋子,後來更和*圖*書毒殺了對念卿有恩有義、不肯投靠日本人的秦爺。他又怎會忘記這個人,怎能忘記那雙冷森森毒蛇一樣的眼。他太清楚那些不擇手段的畜生,為了報復,幹得出一切喪盡天良的勾當。當年念卿不肯受二貝勒要挾,寧死不為日本人效力,毀了他們苦心設下的毒計,裴五自然恨她入骨。
薛晉銘的目光凝在她那可怕的傷疤上,再也不能移開。
「你既毀了我,我也不會教你如願以償嫁入霍家。」時隔多年,這一句咬牙切齒的話重又迴響在耳邊,仍令念卿寒徹肺腑。
念卿恍惚抬眼,目光中浮起一層深黯的痛楚,「你可還記得二貝勒手下的裴五?」
薛晉銘愕然回頭,見念喬站起身來,目光幽幽盯住自己,眼睛剎那間瞪圓,「你要和她走?」
她是真的那樣恨她。
薛晉銘看著她略顯疲憊的臉色,皺眉問:「一定要騎馬?天都黑了,還是讓人備車吧。」
「媽媽不哭!」霖霖想上前又不敢,急紅了小臉大聲道,「爸爸壞,媽媽不抱他!」
她想哭,可是哇的一聲還沒衝出嘴邊就止住,眼淚打著轉也沒有落下來。因為她看見母親臉上早已布滿淚水。
繼室的妹妹與繼子鬧出醜聞,算來也是姨母與子侄的亂|倫,一旦鬧出這樣的事,霍家顏面無存,霍仲亨無顏面對天下人,她這風光的督軍夫人便再也做不成。念喬是真的豁出一切,不顧名節聲譽,只求拖著她身名俱毀,同墮地獄。
外邊天色早已黑盡,夜風也轉涼。念卿輕輕點頭,「你要不要也一起走走?」
念卿慌忙退後,「不許過來!如果你碰到媽媽,媽媽會病得更重,會死掉,那樣你就再也見不到媽媽!」
念卿讓僕人都出去,反手將房門帶上,遠遠站在門口看她,既不過去也不說話。霖霖和她大眼小眼地對視半晌,終於忍不住小嘴一扁,「媽媽壞,媽媽不愛霖霖了!」
「不遠,就在後山,騎馬走山道很快,車子反倒要繞路。」她不由分說在前領路,帶他穿過後苑,來到馬廄。二人各挑了馬,並轡穿過月色朗照的庭院,緩韁徐馳在山道上。夜裡花香越發馥郁,熏得空氣也似釀過一般,濕潤的夜風微漾著甜。
「霖霖不怕打針!」霖霖一骨碌跳下床,就要向她奔過來。
「我想等霖霖生日之後,請大夫開始那個新穎大胆的療法。」念卿平靜開口,語氣輕快,將那極具危險性的人工氣胸療法說得如一個新鮮的遊戲。
念卿垂下目光,恍惚搖頭。「程以哲不止退婚,還留下一封遺書https://m.hetubook.com.com給念喬,在訂婚當日跳海自殺。」念卿語聲沙啞,「那封信十分惡毒,將他利用念喬報復我的原委盡數道出,一字一句寫著他從來不曾愛過她。」
「也不會比這樣拖下去更壞。」念卿淡淡一笑。
她不應聲,腳步虛浮地走到壁角酒櫃前,剛拿起一瓶白蘭地便被他劈手奪去。他用力握住她肩頭,語聲近乎哀切,「別這樣!」
走出門外,念卿臉色已慘白如紙,直至被他攬上馬背,這才仰頭將眼一閉,任憑淚水滾落,卻仍緊咬了唇一言不發,隨他一路疾馳返回。到門前下了馬,她不理會迎上前來的萍姐,徑自疾步奔上樓去,將書房的門重重一甩——薛晉銘搶上前去,一手將門抵住,「念卿!」
薛晉銘看著她微微顫抖,毫無血色的唇,再也無法自抑,驀地將她緊緊攬入懷抱。她俯在他胸前顫抖得厲害,昔年噩夢般的記憶重回眼前,迫得她喘不過氣,胸口火辣辣似有小刀剜割,呼吸之間帶出腥甜,剎時身子一顫,一口血嗆出喉嚨,在他白色衣袖泅染開觸目驚心的紅。
「墨墨!」坐在粉紅小床上的霖霖圓瞪大眼,出聲喝止了豹子墨墨。她烏黑柔亮的頭髮已梳成兩條辮子用緞帶紮起,雪白嶄新的裙子穿在身上,小臉也洗得乾乾淨淨,瓷樣肌膚吹彈可破,大眼睛烏溜晶瑩 ,眼淚還掛在眼角。看見母親終於來了,霖霖忙用手背胡亂將眼淚一擦,將身子挺得正直,哼一聲扭過臉去。
夜裡在四蓮和萍姐的安撫下,好容易哄得霖霖入睡了。念卿在門邊悄然凝望她睡顏,看了許久才轉身,緩步走過走廊,在樓梯處見著沉默而立的薛晉銘。他看她穿上一身騎馬裝束,手裡拿了披肩,便皺眉問:「你還要出去?」
念卿漠然道:「他的屍身並沒有撈到,我總不信他那種人會真的自殺……那隻怕是他刺|激念喬來報復我的又一個手段。念喬自然深信不疑,對我恨之入骨,當日她撂下一句狠話便與我反目而去,我只當她是氣話,卻想不到她真能做得出來。」
念卿與霍仲亨的婚禮之前,有一件醜聞雖被壓制了輿論,仍在市井坊間傳得沸沸揚揚——霍夫人的妹妹在訂婚當天被未婚夫當眾悔婚。有傳言說,那程氏是有骨氣的正經人家,瞧不上霍夫人的風塵出身,拼著得罪權貴,也不認這門婚事,程少也因此流亡異鄉……然而當年恩怨,薛晉銘再清楚不過,那程以哲是他親自下令逮捕的激進分子,也曾當面刑訊,那人性子偏激狹隘,一www.hetubook.com.com腔盲目熱忱,視軍閥政客皆為死敵。
夫人臉色微變,「少爺問起過這事嗎?」
「那夫人您呢?」萍姐脫口問道。
她目不轉睛看著念卿,唇角浮著一點痴痴的笑,帶起頰上一點酒窩,「姐姐。」
彼時世上尚無念卿,只有艷名傾城的雲漪。她也還未識得霍仲亨,仍是金絲籠中夜夜歌唱的夜鶯,是伴在他身側巧笑倩兮的紅粉。他也記得清清楚楚,程以哲初時狂熱追求的人,正是念卿。
霖霖歪著頭想了一想,如大人一般嘆口氣,「小孩不好!」
念卿說不下去,額上冷汗更多,咳喘連連。薛晉銘也聽不下去,驀地站起身來,「別再說了,那都已是過去的事……念卿,忘了吧,子謙也是無心之過,這怪不得他。」
薛晉銘心驚,忍不住追問:「她究竟做了什麼?」
「你別進來。」夫人抬手一擋,蹙眉道,「你要照顧霖霖,小孩子是最容易被染上病的,往後你也不要踏進我的屋子。」
「念喬便是因為姓程的悔婚而想不開?」薛晉銘皺眉問道。
石徑盡頭,一座爬滿青藤的兩層小樓被高牆鐵欄深深圍著,橘黃燈光點點亮起,養在門后的獵犬已聞聲低吠起來。生鏽的厚重鐵門軋軋開啟,警衛從裡頭奔出來厲聲呵斥,走近才發現竟是夫人來了。薛晉銘將念卿扶下馬背,在警衛引領下踏入那宅子,夜裡看不清庭院模樣,只覺林木森森,木葉搖搖,碎石砌成的路面積了青苔,落腳微滑,彷彿是極少有人走過的。他伸手扶住念卿,抬眼望向那透出燈光的小屋,只覺整棟宅子除了那點燈火,冷冰冰再無人間煙火氣,連二樓的每扇窗戶都被鐵條焊牢,上面纏繞著爬山虎的藤蔓。
念卿回頭看他,啞聲道:「在船上你問起念喬,我沒有答,現在你都看見了,那就是念喬,她已變成這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
「是。」萍姐眼裡湧上淚水,低了頭,一言不發退出門去。
「死掉?」霖霖獃獃站住,小腦瓜里還不太明白死掉是什麼意思,但她明白再也見不到媽媽便比任何事都更可怕,於是一動不敢動地站著,睜大眼睛茫然望住念卿,「霖霖生病了,為什麼媽媽可以抱抱?」
「嗯,小孩不好。」念卿破涕為笑,柔聲哄她,「所以你要多吃飯,快快長大,變成大人就可以來抱媽媽了。」
驀然聽得身後念喬尖聲問:「你要走哪裡去?」
念卿回過神來,將薛晉銘往身後一擋,弱聲喘道:「他不是程以哲,他是四少。」然而話音未落,念喬已撲到跟前,揚手抓和圖書住念卿肩膀,語聲尖厲扭曲,「把他還我,不許你帶走他,你要害死他……你要害死他……你要害死他……」她重複尖叫著這一句,直至被薛晉銘鉗住雙手,強行帶離念卿身邊,外間的警衛也一擁而入,將她牢牢按住。
及至入獄后,因愛生恨,所憎所惱的人,也是念卿。
雖只一個她字,萍姐自然明白說的是誰。
薛晉銘立在門口,看著眼前這對姐妹,一個病重憔悴,一個瘋癲破碎,滿心都被這可怕的疑問充斥,鐵窗密閉的房間里,窒悶得令人心悸。
「好看。」念卿拿帕子掩住口,斜靠門口,肩頭有些發顫。
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麼?
警衛推開門,屋裡倒是整潔清凈,窗后垂著白色紗簾,地上織毯柔軟,兩名中年健朗的女僕恭然立在樓梯兩側。念卿沉默地走上樓梯,腳步放得極輕,到二樓走廊處駐足站定,拿帕子掩了口,微微氣喘。
萍姐忙道:「問起過一回,我照夫人的吩咐,只說念喬小姐早就回鄉下去了,少爺便沒有再問。」夫人微微點頭,似有些疲憊,撫胸緩緩坐回椅中,「這些日子辛苦你了,回頭你領兩天假,去省城看看女兒……凌兒念書還乖嗎?」萍姐噙了淚謝過夫人,連聲說凌兒能有今日,全靠夫人眷顧。
寒意從腳底升起,薛晉銘想起念喬臉上可怖的傷疤,只怕真正可怕的事遠不止此。念卿的語聲發顫,透著入骨的冷,「念喬逃家之後,落在那幫畜生手裡,他們凌|辱她,打她,最後划壞了她的臉。」她死死咬住唇,過了良久,一字字道,「到第三日念喬才被救出,這五個畜生當場被斃兩個……餘下三個,是我親手開槍處決!」
念喬牽起身上白裙,裙袂蕾絲層疊,長長拖曳在地——他這才看清楚,竟是一襲婚紗。她轉過身子,痴痴對著念卿笑,「好不好看,我的結婚禮服好不好看?」
念卿語塞,只能答道:「因為你是小孩子,媽媽是大人。」
薛晉銘從身後扶住她,扶她緩緩走到一間門上有鐵枝方孔的房間前,裏面燈光透出,隱隱可見一個女子側身而立的輪廓。警衛掏鑰匙打開了門,房裡那穿白裙的女子聞聲轉過頭來,濃密長發從臉側垂下,膚色極白,眸色極黑,尖削下巴與挺秀鼻樑與念卿如出一轍,唇角卻有一道猙獰傷疤,橫貫整個左頰,一直劃到左眼下方,將整張左臉拉扯得微微扭曲。
「還好,一直吃著葯,身子也康健。大夫說念喬小姐情緒安穩,可以讓她偶爾出來走動,也見一見家裡人,理當有好處。」萍姐又低聲道,「前陣子少爺m.hetubook.com.com回家,還帶著夏小姐,我便沒敢讓人陪念喬小姐出來散步,怕被他瞧見……」
念卿緘默,額頭有細細汗珠冒出,良久才啞聲道:「那時候子謙也來了,他在家中沒能遇上念喬,念喬卻機緣巧合認得他。那天夜裡,他喝得大醉,念喬……她……」
夫人垂下目光,「從今日起,我都在房間里用餐,我的用具也和所有人隔開。」
夫人笑笑,讓她自去照顧大小姐。然而萍姐退出去片刻,又急忙地回來,直說大小姐不肯下樓,摔了一屋子東西,吵著要見夫人。
入暮天色很快轉暗,餘暉照進長窗,將鏡前念卿周身染上淡淡金輝,也襯得她膚色更顯蒼白。家中女傭萍姐只能遠遠站在門口,看著看護、女僕幫夫人換了衣服,卻連走進屋裡幫她理一理頭髮也不能。夫人轉過身,對她一笑,「去請薛先生和四蓮小姐下樓吃飯,把大小姐也一併帶下去。」
「但至少……」薛晉銘黯然說不下去,不知道至少還能怎樣。
「爸爸在哪?」霖霖十分不高興,「媽媽生病,爸爸為什麼不回來?」胸口隱隱窒痛,令念卿說不出話來,淚水卻無聲落下。
「媽媽每一天都在想你,想抱抱你,陪陪你。」念卿語聲哽咽,「可是媽媽生病了,如果碰到你,你也會生病,病了就要打很痛的針,你明白嗎……」
注:本章涉及前塵舊事,是前傳《衣香鬢影·回首已是百年身》中的內容,如有不明,可參見前傳。
薛晉銘憤然脫口,「無恥!這算什麼男人,他死有餘辜!」
她話音未落,裡頭混亂聲響驟止。念卿蹙眉越過門口一堆凌亂散倒的衣物玩具,看見那隻周身漆黑的豹子俯卧在屋子正中,一雙琥珀大眼迫視前方,忠心耿耿地守護著小主人,不許任何人靠近。見到是念卿進來,它歡悅地站起,作勢要撲向女主人懷抱。
念卿無奈,起身戴起面紗,又拿帕子掩了半臉,匆匆往霖霖房裡去。遠遠就聽見屋子裡乒乓摔東西的聲音,萍姐上前將門一推,一隻小孩的鞋劈面飛來,幾乎打在她肩頭。萍姐忙道:「大小姐快別鬧了,夫人來了!」
「我明知道他懷著別樣心思,卻攔不住念喬的痴心,她認定了一心仰慕的程大哥,說什麼也要同他一起。」念卿黯然,一縷亂髮從鬢邊垂下,「當日程家向念喬提親,我心中知道不妥,卻不忍令念喬一再失望。我的管束令她不滿,她畢竟已長大,或許也該放手讓她走一走自己的路……我卻不知道,這一放手,便再也找不回她。」
「你想過萬一失敗的後果嗎?」薛晉銘語聲微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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