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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香鬢影2·千秋素光同

作者:寐語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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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百歲如流·素光千秋 第四十五記 同素光·共千秋

卷五 百歲如流·素光千秋

第四十五記 同素光·共千秋

「燕綺,多日不見。」他向她走來,自然而然喚了她的名字,帶著些親近,卻不會令人覺得唐突。他的目光落在她臉上,有一剎那的停留,這令林燕綺下意識微側了臉,不願被他看見自己額上那道傷疤。
「不要怕,都過去了。」林燕綺張臂擁抱蕙殊,自己語聲也微顫。
縱然有齊眉的斜劉海遮著,他還是看見了。
「顏世則,你出來!」蕙殊微微氣喘,一手扶牆,揚聲叫出那久違的名字。
潛伏在南方的心腹發來密電,就在今晨一早,失蹤多日的薛晉銘與總統府新任參謀長一同現身議院,向議院提交彈劾,指證代總統偽造和談條約、篡改先總統遺命、刺殺霍仲亨與另兩位知情的黨部元老,捏造罪名將顧青衣等人槍決……總參謀長提交彈劾的同時,還出示了先總統的親筆遺書和真正的和談草約,那草約上不但有先總統與洪歧凡的簽名,還有霍仲亨等數位參与秘密和談官員的署名,以此證實了代總統矢口否認的秘密和談一事。除此,還有一個人,也隨薛晉銘一同出現——那便是以「悲痛卧病」為由,一直閉門不出的先總統夫人——她以未亡人之身出現在議院,在黨部、軍部與立法院全體官員面前,公開痛斥有人背叛先總統遺志,意圖篡奪革命成果。
薛晉銘頷首而笑,目送她娉婷身影消失在門內。昏黃路燈下,他靜靜站了一會兒,低頭從煙盒中取出一支煙來。一點火星閃爍,青色煙霧騰起,籠住他眉目。他抬頭,煙霧從唇間徐徐飄散。
手段狠辣的將軍與血腥噬人的豹子;
燕綺朗然一笑應諾。來到屋前,薛晉銘將花交給了門房,與燕綺握手道別。燕綺走上台階,復又駐足回眸,微微紅了臉,輕聲道:「你多保重。」
肩頭一暖,是林大夫輕輕將她的肩膀握住。林大夫瘦而勻長的手或許是拿慣了手術刀,比一般女子穩定有力。
巨響,驚天動地。這聲響來得地動山搖,令整個地面都在顫抖,天空似一瞬間灰暗下來。
一代名伶香消玉殞,一代名將折戟政壇。
「這地方可選得好。」蕙殊一踏進垂湘妃竹簾的包間,便朝那水墨屏風后的人揚眉笑道。
便在此時,一個誰也意想不到的變故,扭轉了整個局勢。直至許多年後,有人著書記述當年事,仍稱這一事件是國家與歷史方向的扭轉關鍵。
薛晉銘的目光從那傷疤上掠過,仿若沒有瞧見,上前替她和蕙殊拉開座椅,親手為她們斟上陳年女兒紅。桌上菜肴琳琅,襯著琥珀色的女兒紅,入目活色生香。四少是最會享受的人,由他安排的一桌子菜式,看似簡單隨意,實則精妙入微,無一處不是最最熨帖。屏風外,幽幽細細傳來清唱小曲的稚鶯似的女聲,那是個穿水紅衫子的豆蔻少女,恰是一口熟悉的柔緩吳音,字字句句,低低婉轉,唱來卻是入骨悱惻,「仙偶縱長生,論塵緣也恁爭,百年好合風流勝,逢時對景,增歡助情,怪伊底事翻悲哽?問雙星,朝朝暮暮,爭似我和卿。」
萬人公祭大會當日,暴雨傾盆,黑雲壓城,風雨呼嘯之聲宛若萬鬼同哭。祭禮之後,黑雲散盡,萬里晴空如洗,晚霞絢爛無疇。
轉眼又是一年春盡。南方的夏天來得尤其早,幾場春雨落盡,和暖風中便已帶上初夏微醺的香氣。道旁的木棉又要開了,火紅蓓蕾在枝頭顫顫欲綻。佇立樹下的女子不由仰頭,出神地望著那木棉樹,恍惚回想起昔日茗谷門前烈烈如火的木棉,與那皎皎勝雪的白茶花……風吹起她寬大的白衣斗袖,深藍長裙素雅怡人,額前斜斜遮下的一片薄發,在眉彎處勾出一道新月弧。
「那女人還活著?」 柳沛德白須顫動,目光漠然。
偈雲:凈洗寶珠,當願眾生,內外無垢,悉令光潔。
煙霧浮沉眼前,柳沛德叼著煙斗,半眯了眼睛——在這個時候突然回想起許久以前,曾與霍仲亨一起打獵。那時自己正當壯年,霍仲亨還是個英姿勃發的年輕將領……他看著霍仲亨獵鹿,從來沒有多餘的彈孔,只有致命處一槍足矣;在他手上,鹿雖死,皮毛依舊完好。
霍系的將領們依舊手握重兵,成為南方政府陸軍部的新貴;經過一番清洗的情報局悄然易主,原有部門撤併更名,成立新的特工機構,在彈劾案中立下汗馬功勞的薛晉銘深得新總統倚重和圖書,順理成章入主第一把交椅。少數人之間的權力更替,儼然是世間最殘酷的遊戲。
月光映照他深邃的眼,在他眼裡沒有悲喜,沒有傷痛,只有一片天地俱歸無物的空徹。那些身外得失,功名毀譽,再也不能夠羈絆他。
霍沈念卿急於尋找他,部屬也在找他,代總統更是迫切得像一頭嗜血的獸,急紅了眼地在黑暗中尋找那潛伏的對手,寧肯對手躍起相搏,也勝過這樣無聲無息的威懾——誰也不知道,他會在什麼時候,從什麼地方,突然如閃電般出現,一口咬住你的咽喉。假如早聽他的勸誡,早些下手制住他的死穴,將霍仲亨早早引出來,也不會讓他暗度陳倉,以至絕地反撲……柳沛德一聲長嘆,將煙斗在窗欞上重重一叩,「晚了,太晚了。」
薛晉銘沒有回答,連那秀挺眉峰也未抬一下,只專註地將一杯酒斟滿。
薛晉銘慢慢將一杯酒飲盡。陳年女兒紅的回甘綿長,浮上舌尖唇畔,化作一縷若有若無笑意。「他們很好,她已好起來,一切都在好起來。」
蕙殊睜大雙眼,駭茫看著一切在眼前發生,什麼也來不及,連一聲驚叫也未能發出——警衛已拖著她迅速離開巷子,朝來路退回。甫一奔出巷口,飛濺磚石泥灰與嗆人的硝煙味道迎頭撲來,蕙殊抬頭,駭然看見醫院整棟樓都已著火,東面半個樓角塌毀,那正是夫人病房所在的位置,而大門已被完全炸倒——就在她剛剛站立的地方,接她的車子已炸成廢鐵。
兩個人默默靠在一起,交換彼此僅有的勇氣,一起抵禦這亂世的冷酷。透過病房門上玻璃,兩人一起看向床上沉睡的女子。烏緞似的長發散在枕上,襯著她因失血而蒼白的臉龐,冷冷的沒有溫度。她已醒來,眸子半合半睜,濃睫覆蓋下,靜靜躺在病房一片雪白之中,整個人似玉雕雪砌,即便如此憔悴也無損她的美麗,只是所有的生機似乎已從她身上被抽走——從昏迷中醒來的霍夫人,不哭泣不言語,任憑誰出現在她眼前都無動於衷,只變成這般木然模樣,似已將自己封緘在與世隔絕的一層透明的繭中,再不願關心外間風風雨雨。
蕙殊扭過頭去不說話,肩膀微微發顫,想起豹籠前那驚怖的一幕,彷彿鼻端猶能聞到濃重的血腥氣——那是她平生僅見的、最可怕的畫面。如果不是豹子吃下那有毒的糕餅,此刻冰冷躺下的屍體,就將是霖霖。
中毒瀕死的豹子發狂噬人,夫人為保護霖霖受傷,雖無性命之虞,肩背傷口卻也觸目驚心。然而夫人唯一的妹妹……蕙殊陡地閉上眼睛,不敢想,一想起那可憐慘亡的女子,周身禁不住地發抖!
他放開她,轉身朝小巷深處奔去。
薛晉銘端起一杯女兒紅,凝視杯中漣漪,仿如看見世事動漾,不為任何人的悲喜而停留。
「豎子不足與謀……」柳沛德喃喃自語,似一聲苦笑,又似一聲長嘆,蜷在沙發中的身影深深佝僂下去。他口中狠狠抽一口煙,噴出大股煙霧,將空洞眼神籠住。
「為什麼引我來這裏?」蕙殊深吸一口氣,隱約聽得身後腳步聲急,是警衛們追了上來。
「怎麼?」林燕綺詫異,「做東的不是你嗎?」
雕窗外,一輪冰魄,清光照徹。不覺夜遲,三人一同從明月樓出來,許祁蕙殊只說要去接她五姐,撇下他兩個匆匆便走了。
喬裝成糧鋪學徒的殺手,趁傍晚送米面到茗谷,殺死了一名廚子,換裝改扮成廚子模樣,伺機刺殺。懾于警衛森嚴,全無機會接近主樓,直等到夜裡女僕來取宵夜點心,終於覷得投毒的機會。豈料陰差陽錯,那蛋糕卻被夫人豢養的豹子吃下。殺手身份暴露,逃走不及,吞槍自殺。
霍仲亨終於動手,要想再制服他,已然晚了。
「無關痛癢之人罷了。」柳沛德笑一笑,咬著煙斗緩步走到窗前,一言不發佇立。煞費心機布下的殺招,就這麼白白耗掉,該被滅口的霍沈念卿依然活著。此前所有人都將注意力傾注于霍仲亨的生死去向,這個人一旦放虎歸山,後果是誰都不願想象的。代總統大位還未坐穩,已被他的銷聲匿跡搞得坐卧不寧,風聲鶴唳。他從北平逃脫,竟從此消失無蹤,令一路布下的天羅地網形如虛設。
至此塵埃落定,各得其所。
蕙殊心裏憂慮,一面想著,一面低頭www.hetubook.com.com走出醫院大門。
湘妃簾后,女兒紅陳年醇香裊裊,一室幽靜。良久,側耳靜聽的三人一動不動,似連什麼都忘了。
「祁小姐,您冷靜一些。」林燕綺醫生堅持不肯讓步,「現在醫院里裡外外都是警衛,整個醫院都已封鎖,你若仍堅持要將夫人帶出醫院,這我不能同意。你也看到了她的傷,萬一離院感染,引發敗血症是會要命的!」
「她會好起來,這些傷,摧毀不了她。」林燕綺喃喃地,不知是對蕙殊說,還是在對昏迷中的霍沈念卿說。蕙殊心中亦茫然,不敢想象,當夫人睜開眼,又要如何面對這一切——念喬慘死眼前、將軍生死未卜、四少下落不明、政敵步步相逼、戰火一觸即發。
薛晉銘送燕綺返家,難得良夜,得遇故人,兩人興緻頗高,一路慢慢散步走回去,只讓司機開著車子在後面徐徐跟著。在一處即將打烊的賣花鋪子外,林燕綺看見一盆開得極好的白山茶,依稀有幾分茗谷白茶的風韻。薛晉銘停下來,將那盆花買了,挽起襯衣袖子,俯身抱起那花盆,對燕綺笑道:「我不會養花,你且替我養著吧。」
南方政府就此分裂為二,大多數黨部元老與軍隊少壯派結成同盟,擁戴陸軍總參謀長繼任臨時總統,迅速調遣兵力反擊,誓死維護先總統遺志;代總統則另組內閣,宣布舊議會為非法,宣布將對黨部重新改組。雙方軍隊對峙不下,互有傷亡,各地軍鎮討伐武裝遠水難救近火……一時間,戰火陰霾籠罩,民眾再一次陷入戰亂恐慌之中。
原來這才是霍仲亨的反撲。他隱忍至今,不現身不動武,暗地裡已將刀鋒架上了對手後頸。他以自身為餌,牽制所有人的注意,引得所有人都去追蹤他的去向。而他不急於調兵動武,也不趕回家中保護妻女,卻去了誰也想不到的地方——金陵。
古往今來,最神勇的將軍也不是政客的敵手。霍仲亨自負豪傑,卻不知自己早落在權術陷阱中,這原是一盤沒有懸念的對弈。柳沛德算無遺策,身為先總統身邊第一謀士,卻唯獨沒有算到這一個乾坤陡轉的變局——若對手早已將自己置身輸贏之外,棄了全部籌碼來與你搏,你又如何贏他。萬萬想不到,那個人的堅忍,竟至如此地步。
許祁蕙殊抿嘴一笑,「除了薛某人,我又能借誰的花,來獻你這尊佛!」
「沒什麼,想看看你。」顏世則緩步走近。
言猶在耳,字字句句如鐫刻在心。眼前彷彿仍見著霍仲亨長衫磊落,兩鬢染霜,拂袖自茲去,拋卻了半生戎馬,一身肅殺。
病房裡白慘慘的燈光透過門上玻璃,照上蕙殊沉默的側顏,照見淚痕宛然。身後女子語聲沉婉,「你放心,夫人在醫院很安全,我會親自看護她……」
蕙殊下意識退後半步,「你……」後面的話語來不及出口,陡然已被他用唇奪去。他猛然將她拽入懷抱,在她毫無防備之際,低頭吻上她嘴唇。蕙殊腦中轟然一聲,怒火熊熊騰起,似一聲滾雷炸在頭上。
錯了,全都錯了。一切原不該是這樣,將軍心系家國,夫人深明大義,四少情深義重、子謙熱血激昂、四蓮心地純善……他們原是人中龍鳳,佔盡世上風光,原該擁有最美好的一切。
各種聳人聽聞的傳言被拼湊在一起,彷彿一幅幅支離破碎的畫面,引發更多更離奇的猜想。
然而民間自有另一番真真假假,曲折離奇的評說。誰也不知道,最初的流言是從何而起。漸漸的,市井坊間開始流傳霍帥生死下落之謎,圍繞這一懸案,各種謎團接踵而至,一個接一個的疑雲,衍生出不同版本的離奇故事,時人爭議最多的「四大謎案」傳揚得風風雨雨。
九月十五日,議院通過決議,任命陸軍參謀總長為臨時軍事及政務決議委員會委員長,代行總統責權。委員長上任頒布的第一道政令,即是追認霍仲亨為陸軍大元帥,特頒紫金雲旌護國勳章,併為之舉行國葬。
無論世間傳言如何光怪陸離,那些一度光芒四射的名字,也終究在談資軼聞的消磨中,漸漸模糊,漸漸遺落,漸漸被時間漫過,在永恆的時間之河中沉沒。
政治是一場最庸俗的戲碼,上演了無數回的橋段,仍一遍遍重複。圍繞權力的核心,不同的人,不同的時間,上演著同樣的傾www.hetubook.com.com軋、背叛、分裂與征伐。原先的聯盟被拋棄,新的契約又建立,誰能分得清這其中有多少正義,又有多少的非正義。
薛晉銘面無表情坐入後座,接過司機遞上的一份褐色機密函件,就著路燈光亮,淡淡掃了一眼——上面只有簡短的七個字:「灰鵠墜入荊棘叢。」
「四少回來了?」林燕綺意外之極,語聲里不經意流露的驚喜落入蕙殊促狹笑眸里,令她不由紅了臉頰。蕙殊迫不及待向她說起四少此番回來,變得如何瀟洒如何沉著……二人一路有說有笑步入對面的「明月樓」酒家。
刺殺不成,仍留有下一步殺招。代總統早已調兵部署,做好應對霍仲亨反撲的準備,只等兵變一起,即刻宣布霍仲亨背叛共和,破壞和談,號召各路軍鎮討伐。無論他有何等威望,先總統屍骨未寒,兵逼南方政府卻是鐵錚錚的事實,屆時人心倒戈,必陷他於四面楚歌之境。然而左等右等,霍仲亨連人影也不露,日夜監視霍家也徒勞。
當年顏世則,第一次送她的花束,便是這樣別出心裁的怪趣。蕙殊抬眼,望見那賣花女童跑遠的身影,一直跑進對街小巷。警衛未及阻攔,只見祁小姐已匆匆追了上去。
十萬精銳之師加入戰局,對亂局的扭轉起到了決定性作用。南方政府一挽被動之勢,與霍系軍隊兩面合擊,將叛軍打得節節敗退。其餘伺機而動,打算趁此分一杯羹的大小軍閥見勢不對,立刻倒戈,重新依附於南方政府……這場混戰僅僅持續了半月時間,匆匆上台的代總統兵敗如山倒,不得不草草下台,攜家眷流亡美國。受此變故波及,北方政府總理洪歧凡也成千夫所指的罪人,難以洗清刺殺霍仲亨的嫌疑,其本人雖一再否認,卻抵不住朝野一片罵聲。連遠在家鄉的洪家祖墳也被憤怒民眾挖掘以泄憤,洪歧凡聞知此事,氣急攻心,幾近昏厥。最終,洪歧凡不得不狼狽辭職下台,提早結束了他原本平穩的政治生涯。
這就是那道疤了。醫院爆炸當日,是她不顧危險衝進病房,護著念卿撤離,在千鈞一髮之際替念卿擋住了炸飛的玻璃。若沒有她,那些炸成無數尖利碎片的玻璃,就將盡數飛濺到念卿身上。她因而受了不輕的傷,傷愈之後,額頭仍留下一道無法消弭的淺淺疤痕。念卿卻在那驚心動魄的爆炸中毫髮無傷。
那兩人惶恐低頭,顏世則垂首答道:「外傷不足以致命,不過霍沈念卿的妹妹證實已喪生。」
薛晉銘執壺斟酒的手,略略一顫,那琥珀色的女兒紅從杯中濺出一滴,浸開暗色痕迹。
其二,便是霍公館的離奇失火案。霍仲亨公祭前一日,茗谷霍公館半夜突然失火,火勢迅猛蔓延,一夜之間將那毗山眺海的豪奢大宅燒成殘垣斷壁。昔日繁華風流,無數香艷秘聞,隨之一同埋葬,永遠化為灰燼。
薛晉銘轉身走向車子。司機為他拉開車門,低聲說:「有消息到了。」
蕙殊閉上眼,眼中卻已無淚。
蕙殊也靜默。
為他提供庇護的人,正是先總統夫人。代總統上天入地尋找他生死下落時,豈會想到,霍仲亨就在金陵,就在他眼皮底下。而薛晉銘得到霍仲亨手中的先總統遺書與和談草約,神不知鬼不覺潛回南方,投向反對代總統的軍部少壯派,以先總統夫人拉攏黨部元老,來了狠狠的一記釜底抽薪。
一絲冰冷笑意浮現在薛晉銘薄削唇邊。這七個字,將變成明日各大報章上關於前總統流亡途中客死異鄉的頭條新聞。
燕綺不能忘,他又何嘗能忘。當孑然一身自風雨中歸來的霍仲亨,在一眾親信部屬面前,從容吩咐他們公布他的死訊,命令他們向南方政府易幟效忠,往後效忠家國如同效忠於他;已是心無掛礙的霍仲亨,面對苦苦挽留的部屬,淡淡一笑,「我這半生,於國未有建樹,於家未盡責任,唯一可慰平生之事,只有這一樁。」
林燕綺在心中問,上天真的公平嗎?倘若上天公平,為何在她一人身上賦予最不可思議的美麗;倘若上天不公平,又為何在她一人身上傾注了最不可承載的哀傷。
一場驚天陰謀被揭穿,就此真相大白于天下,也釀成一場震驚世人的政治風暴。這場颶風在半月之內席捲了整個政界,從南至北,自上而下,涉入彈劾案的達官要人竟達三十餘人之眾。首當其衝hetubook.com.com的南方軍政府臨時代總統被控涉嫌陰謀顛覆和謀殺的雙重罪名。
其四,那便是最香艷離奇的碼頭私奔傳言。霍仲亨之子霍子謙的猝死原因始終不為外界所知,有人說是遇刺,有人說是被其父槍決,更有人言之鑿鑿稱,當日曾看見霍公子與霍夫人一同出現在碼頭,兩人秘會於客棧之中,似欲相約乘船離去。隨後行蹤敗露,碼頭被趕來的軍警封鎖,多人遭到圍捕,更有人當場被擊斃。
陰暗小巷裡有一股潮濕味道迎面而來。
不該問的,真真不該問。那兩個人,必不願再被人記起,不願再被人談及。關於他們的傳奇,最好的結局,便是在時光里慢慢模糊,慢慢遺忘。
「也許我們所走過的,並不是最正確的路。在這條路上,我竭盡全力往前走,走對過,也走錯過。先總統為國家鞠躬盡瘁,止步在離畢生信念一步之遙的地方。如今我何其有幸,有生之年將親見南北一統,大願得償。這條路走到此刻,即便強逼自己再走下去,也未必能領你們走到盡頭。我們這一輩人最好的時間已經過去,我們經歷過黑暗與輝煌的時日,成敗對錯,只有時間可評說。我老了,剩下的路你們自己去走,往後已是一個新的天下。」
可是她又怎麼能忘。她親眼見過那樣一個男子,親眼見過那樣一段深情。只要見過,便是再也不能忘的。那一夜的月光,她記得,也如今夜一般幽沉靜好。淡淡的月華從簾隙里照進,將一切都染上如水的清冷。沉睡在一泓月色里的女子,彷彿是白茶花的精魅幻化。沒有人忍心驚擾那樣的睡顏,她不忍,那久久佇立門前的男子也同樣不忍——哪怕,他已一動不動站在門前許久,任月光照得他兩鬢如雪,卻遲遲沒有推門而入,沒有走近那咫尺之外的女子。他只是靜靜看她,以刻骨的懺悔,以銘心的深摯,就那麼一瞬不瞬地看著她。
簾外彈詞清轉,彷彿是為了應和他的話,嚦嚦唱著半支新曲,「閑情萬種從今掣,論聚散浮萍一葉,願結個再生緣,歲歲團圓不缺。」林燕綺輕吁出一口氣,回眸與蕙殊相視而笑。
緩步走過醫院靜謐長廊,守衛森嚴的侍從令她稍稍覺得心安。許錚在醫院守到天亮方才匆匆離開,往日里只有夫人才能壓得住他那火爆的脾氣,如今夫人昏迷未醒,以他的嫉惡如仇,只怕衝動之下莽撞行事,反落入對手圈套。
白色煙霧從煙斗中大股大股冒出來,一手拿煙斗一手拿電報的人蜷身在沙發中,垂目看著十萬火急送到的電文,喉嚨里發出咯的一聲,電報在手中微微發顫。直看了半晌,也不開口,只將電報紙湊近煙斗,就著一點火光點燃,緩緩燒去。
隨同九月三號這個日子,還有一個人的名字也被深深刻印下來。在這一天,霍仲亨麾下三位主要將領高傳湘、謝叢昆、許錚聯名發表聲明,公布了霍仲亨在北平遇刺身亡的消息,證實了坊間流傳已久的霍夫人與霍子謙意外亡故傳聞,至此叱吒一時的霍氏家族分崩離析。同一日,三位將領聯合宣布易幟,率麾下所轄部隊共十萬人歸附南方軍政府,接受陸軍部整編,擁戴陸軍參謀總長繼任大總統,宣誓至死維護南北統一,並籲請南方政府嚴懲刺殺霍仲亨的幕後真兇。
在那眼底空徹世界里,唯一留存的影子,便是沉睡中的那一個人。
林燕綺轉身,佯嗔笑道:「許太太貴人事忙,我等一等也沒什麼打緊,反正今日做東的又不是我。」許祁蕙殊睨她一眼,親熱地挽了她手臂,「說得也是,讓那人等一等,才好顯出他做東的誠意。」
柳沛德失聲笑,越想越覺可笑、可佩、可恨、可惜……不可自抑地,笑了個前仰後合。他詭異笑聲令身後三人莫名所以,面面相覷,漸漸毛骨悚然。待到他聲音嘶啞,連聲嗆咳,總算停住了笑,從窗前緩緩轉過身子,眼裡透出奇異的,似絕望又似狂熱的神色,「就算霍仲亨現在回來,我也不會讓他這般如意。」
英雄總是倒在政壇。
兵以弭兵,戰以止戰,是他多年不滅的信念。如今這信念終被他自己打破。若是他不退反進,逐鹿天下,正是良機。然而他若一戰,面臨分裂危機的南方政府再難號令大局,四方割據再度紛起,各地軍閥無所歸附,野心者、投機者、復辟者頓失制掣,耗盡半生心力得來的南北和局,www.hetubook.com.com只怕終究要毀在他自己手中。難道要再耗去整個的後半生,去打破前半生的信念與成就,以此證明他們全都錯了嗎?
「不!」蕙殊猝然轉身打斷她,「林大夫,你不知道那些專搞暗殺的人有多可怕,他們是無孔不入的惡魔!」她看向身後的林燕綺大夫,神色激動,「連茗谷也能被人潛入,我絕不能信任醫院的安全,夫人不能留在這裏!」
半空中月華皎潔,也不知他們如今所在之處,是否也有一樣的月光。驀然間,心頭兜上那一句「只有關山今夜月,千裡外,素光同」。悵然笑意浮上眉間,心頭一點隱痛,不能聚,不能散。
「他們……可還好?」打破這緘默的,卻是林燕綺。
這不是幻覺,是爆炸。蕙殊奮力掙開顏世則懷抱,在脫離他臂彎的一剎那,聽見他極低極快地說了聲「保重」。
林燕綺抬眸看去,見那屏風之側,雕窗之下,淡淡側身而立的男子,正噙一絲溫潤笑意看向自己。一別多日,眼前人物俊雅依舊,仍是一身點塵不染的雪白襯衣,只那一雙溫柔帶笑的眼睛越發幽深,越發沉斂,越發令人看不到邊際。
「小姐買花吧!」 一個徘徊在門口賣花的女童朝她奔來,高高舉起一束梔子花,便要塞進她手裡。身後警衛立即上前驅趕那小孩,花束落在地上,蕙殊垂目剎那,陡地怔住——花束用一條白色緞帶扎著,七朵雪白梔子花,中間扎一小束蒔蘿,不倫不類卻又別樣有趣。
其三,聖愛醫院爆炸案。這所天主教會醫院當日無緣無故遭到炸彈襲擊,當場炸死炸傷多人。據傳聞,那位身負美艷傳奇之名的霍夫人即在醫院爆炸案中身亡,可是又有另一種傳言說,當日在霍公館被黑豹咬死的女子才是霍夫人……許多人不願相信霍帥竟忍心將自己美貌年輕的夫人扔給黑豹活活咬死,可若知道了另一樁與霍夫人有關的疑案,這疑問,似乎也迎刃而解。
其一,霍公館黑豹噬人血案。坊間流傳著霍公館豢養的黑豹曾將一個女子活生生咬死,這女子是誰,因何受到如此慘酷的對待,那豹子是從何而來……這血腥可怖的懸案原本有無數秘密可探究,卻因霍公館的離奇大火,被永久掩埋在廢墟之中。
美艷風流的繼母與年少英俊的繼子;
究竟是哪裡出了錯,為什麼所有這一切,都偏離了最初的方向,墮向不可知的深淵。甚至,顏世則,連他也走上一條意想不到的路。
檐下陰影中,壓低禮帽的瘦高身影徐徐走出,垂在身側的手,夾一支半燃的煙。隱在帽檐下的目光深涼,如同他微啞的語聲,「你還記得我送的花。」
一輛黑色車子悄無聲息駛到她面前停下。車裡下來的女子風姿娉婷,剪了時下最風行的短短曲發,束腰洋裝與高跟鞋令她愈發顯出幹練文雅風度。她對那佇立樹下的女子揚手笑,「燕綺,燕綺,我來遲了。」
林燕綺話已脫口,無法收回,一時間只覺追悔。
那修長優雅的手,將褐色函件緩緩合上。雪白袖口上,兩粒黑曜石袖口在夜色中閃動幽冷光澤。黑曜石相傳為避邪之物,以百鍊之精純,鎮煞擋惡,去疾除穢。
蕙殊的笑語也頓住,靜靜的,只聽那紅衫女子細細聲唱下去,一闋《密誓》唱完,並未接後面的《埋玉》《哭像》,似有人不願聽那悲悲戚戚的段子,她便指弦輕轉,曲調低回,將那空惘彈詞輕輕唱來,「唱不盡興亡夢幻,彈不盡悲傷感嘆,抵多少凄涼滿眼對江山。我只待撥繁弦,傳幽怨;翻別調,寫愁煩,慢慢把天寶當年遺事彈。」
霍仲亨如是笑言——
槍聲同時響起。就在他身影消失於小巷轉彎處時,追趕上來的警衛開了槍。那風衣揚起一角,高瘦身影只一晃,便無聲無息倒下。
柳沛德一動不動坐了半晌,叼著煙斗遲緩起身,一步步走出卧室,抬眼看見等候在外的顏世則與另兩名心腹。
消息一經傳出,效忠代總統的軍隊連夜集結開進,包圍了總統府與議院,強行攻佔立法院,宣布議員們非法集結,以武力驅逐並逮捕了大批議員和黨部元老。這一野蠻行徑引致舉國大嘩,譴責聲浪如潮湧至。非但民眾大嘩,各地軍鎮也紛紛起而抗議,更有佟岑勛等人率先號召討伐。
總要有人隨這塵世輪轉,不停走下去。走下去的人,有無奈,亦有堅持。抽身離去的人,是真正智者,亦是真正勇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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