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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香鬢影3·明月照人來

作者:寐語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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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記 陪都重慶 一九四一年十月

第二十六記 陪都重慶 一九四一年十月

這顯然是將沈雨林與另一個在獄中自殺的女犯混淆了。
他又問:「岳飛冤死在風波亭,你反反覆復唱這個,是想藉此陳冤?」
這上面記載著,沈雨林供認自己曾作為一名英國記者的助手,進入日佔區拍攝日軍屠殺暴行,卻遭到逮捕。入獄后,那英國人設法找到他認識的一個日本人——少佐軍醫官三浦誠,許諾重金換取通行證,以錢買命。
他們說,找不到的,大海撈針你到哪裡去找。
蘇從遠緊皺著眉頭,「之後呢?」
只有油燈的一小簇光跳動著,映得大片濃重陰影不住伸縮,像伏在角落裡的一隻異獸,隨時會將那伶仃身影吞沒。
縈繞心頭的那雙眼神,徘徊耳邊的歌聲,又擾得他不能安寧。
薛晉銘只是笑,「還有一株沒種完,我先下去……」
薛晉銘停了手,轉身望向這裏,臉上掛著汗,卻笑得雙眉斜飛。
「真的?」念卿驚喜不已,「他幾年都脫不開身,這次終於能回來了,這可好,我得一併備上好酒。」薛晉銘笑看著她,心裏想讓周媽去操心這些瑣事,轉念一想,她在家養傷多日也悶了,出門走走也好,便依了她的意思,一面吩咐人備車,一面回自己房裡匆匆沖了涼,換了衣服。
「揶揄我是孫猴子,那你又是什麼妖精?」薛晉銘挑著眉毛笑,「告訴你吧,這是我從縉雲山下一個老農家裡換的,那也是個愛花人,原本說什麼也不肯將這幾株『千堆雪』給我,後來我拿車子同他換,他才肯了。」
撲稜稜——
「沈雨林,我看過你的檔案,」蘇從遠的目光凝在她散亂長發遮掩著的臉上,「你說你是四川人,這我不信;你說你是中學英文教員,我也不信。你連自己身份都在說謊,讓人怎麼相信你只是為日本戰俘捎帶書信出去,還是清白的?」
終究還是下了這決心,將過往深深掩埋,哪怕忍著撕心之痛,卻也是短痛勝長痛。
然而他會。
「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
她抬起眼,冷冷地打量他。
當他次日上午匆匆趕到南庄,赫然發現,那間小牢房已人去屋空。
他沉默片刻,看著手中供詞上的內容,眉頭越皺越緊。
如豆燈光無聲搖曳,將兩個影子投在牆上。
薛晉銘怔住,「是嗎,這……怎麼不早攔著我,那兩個花匠也不說,豈有此理!」
埋了相思,葬了記憶,連同她的前半生為殉。
大半夜的竟似魔怔了嗎?蘇從遠定了定神,起身下炕,到水盆邊掬起冷水澆臉。一時間神志清明了些,心裏又想,明日開完會再趕去南庄也不遲。那姓章的這麼晚才動身,到南庄也是天黑了,等她明天問過沈雨林的話,再看是什麼情形也好。
蘇從遠吃了一驚,沒想到這麼一件在押犯人自殺的小案子能驚動到上面去,何況他的調查報告還沒往上交,上面又怎會知道這事……心下琢磨著,越發一頭霧水,隱隱感到上面這人來得不是那麼簡單。
熄了燈,閉了眼,黑暗中卻彷彿有雙清寒照人的眼睛一晃而過,彷彿冬夜流星撕裂天幕,逝去的餘光灼痛他的眼底。
蘇從遠一聲不響地聽了許久,轉身走開。
如今,沈家花園的廢墟已被填平,由張孝華親自設計的一座紀念碑,卻將要破土動工,以茲紀念在那場轟炸中為保衛家園而犧牲的空軍將士。
這場仗已打了七八年,中國人的苦難也該到盡頭了。
來到她房間外,見門掩著,想來還在梳妝更衣,正要轉身,卻聽念卿在房裡喚道:「周媽,你來幫我一下。」
「別,別。」他忙攔住,叫老鄉去外面拿個凳子,再打一壺涼茶進來。
老鄉追上去問那女子在唱什麼呢,蘇從遠笑笑,說沒什麼。
然而供詞中交代,沈雨林在三浦誠的安排下離開監獄,卻在即將脫險離去的時候,殺了一個日本軍官,被迫再次逃亡,一路逃到延安。
可是這個不知是否真叫「沈雨林」的女子,日後還有機會相見嗎?
蘇從遠想,原來他們還沒將這消息告訴她,現在告訴她也好,試一試她的反應。
看蘇從遠臉色略沉,老趙有些不安,壓低聲音問:「該不會有啥問題吧,我看她也是上面來的,首長特別打了招呼,來頭不小的樣子……」
念卿啼笑皆非,倒不知該說他什麼好。
「夫人,夫人?」
月上中天,窗外寂靜,蘇從遠披了外衣,端起油燈出門。
「你在私藏戰俘信件被捕之後,就將自己的大衣送給了同監牢的女犯,因為你知道那是唯一有可能暴露你身份的東西,」蘇從遠盯著她的眼睛,笑著說,「那件大衣雖髒了,好在還看得出來,是正宗的法國貨,不只價錢貴上了天,這年月一般人有錢還買不到,莫說一個中學教員。」
「我也是四川人,不過出來了很多年,家鄉話說得不大對味,你別笑話。」他笑笑,拿粗陶茶碗倒了兩杯涼茶,一碗擱在炕邊,一碗自己端起兩三口喝完。
她肩膀一顫,彷彿太過震驚,驟然開口:「你說誰自殺了?」
而她的後半生,到底還是許了另一人——在死別將至的時候,親口許給了另一個等待她已二十年的男子——若能不死,便以漫漫後半生,與子偕老。
她點了點頭,淡淡地說:「她做日本人的情婦,也是被迫的,我原以為和_圖_書她罪不至死,或許有一天能活著出去,誰知比我還先走一步。」
周媽在一旁咋舌倒抽涼氣。
念卿抬眸,從鏡子里看他,目光迷濛,兩頰緋紅。
提到「爹娘」二字,她睫毛顫了顫,揚起臉,啞聲反問:「你們說我是漢奸,說我通敵,這叫一丁點兒委屈?」
念卿搖頭笑笑,起身離開躺椅,傷口牽動處還有一絲隱痛。
蘇從遠追問:「你為什麼要幫白蘭香逃跑?」
屋子裡一時寂靜無聲。
那倔強的女子在蒙塵發霉的牢獄里,以帝女般高傲的姿態對他說——
她還在病床上,剛剛搶救過來,聲音微弱而清晰,「別再找了,既然埋在了下面,就從此埋了吧,埋在誰也看不到的地方,只有我自己知道,只有我……」
午後陽光明晃晃地照著,樹蔭在庭院里投下一團團濃翠的影子,大門兩旁的湖石假山下沒有樹木遮陰,正被陽光曬著,兩個花匠頂了草帽,敞著衫子,在那兒忙得不可開交。原先種得好好的幾株大麗花被挖了起來,不知他們又要折騰什麼。
念卿探身望了半晌,沒見薛晉銘的身影,正要問周媽,卻見一大塊湖石後面,有個人影站了起來,雪白襯衣皺得亂糟糟的,袖子高高捲起,兩手沾滿泥巴草葉,這不是薛晉銘卻又是誰?
喑啞幽微的歌聲,斷斷續續,一直徘徊耳邊。
他並沒發覺她遙遙的注視,仍揮汗如雨地忙著種那些花兒。
蘇從遠轉過臉,迴避似的,草草在本子上寫了幾筆,分明又寫得心神不屬。
蘇從遠出身鄉紳之家,不是沒有見過世面的,卻全沒想過世上會有這般女子,說高貴卻又凶野,說乖戾卻又從容。這樣的女子,會是漢奸嗎?
是什麼讓她在幽暗的牢獄里也閃閃發光?是那個讓她寧死也不肯玷污的姓氏?還是流在她血管里熾熱的英雄的血……他知道再不能說服自己去反駁,在聽到這番話的時候,便已然不由自主信了,信了她的話,也信了她的人。
到了門外,聽見她還在唱,直到聽見開鎖的聲音,驟然停了。
念卿拿毛巾擦去他一臉的汗,悠然而笑,「還能怎麼得來的,不外乎買的、偷的、搶的……總不會是你吹毫毛變出來的。」
她一語不發地看著他,神色依舊漠然,眼中對他的輕藐卻似悄然淡了。
「壯志飢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
「你的家庭非富即貴,你本人也受過良好教育,」蘇從遠頓了頓,沉聲說,「你很謹慎,也很聰明,如果不是那個同牢的女囚也自殺了,我不會注意到你留給她的大衣,也不會發現你的身份本身就有極大疑點。」
衣扣解開了,纏在上面的頭髮斷了兩絲,細細地繞著他指尖。
蘇從遠霍地坐起,在黑暗裡怔怔地盯著門口,有一種奪門而出的衝動,想即刻就到那黑漆漆的小牢房去——心底貓爪子撓著似的,有無數的疑問盤桓不去;更想插翅趕到十余裡外,將那伶仃女子好好地護起來,不讓她瑟縮于破絮冷炕,不讓她夜半再唱那悲愴的《滿江紅》,不讓任何來意叵測之人傷害她。
周媽答道:「回來好一會兒了。」
「滾開!」
她冷冷地轉過臉,「審訊的時候已經說過,我沒必要再說一遍。」
到這時候,蘇從遠再傻也明白了。
他盯著她的臉,心底強烈的直覺在質問自己。
門鎖開了,有人進了屋,走到炕邊,她還是靜靜地蜷著,像沒了活氣。
「沒出息。」
念卿猛然驚醒過來,睜開眼,見周媽俯身望著自己,一臉的擔憂,手裡卻端著碗葯。
「我放了她,給了她一件衣服禦寒,」她疲憊地笑笑,目光清幽,「後來她在路上被逮到,搜出三浦誠的遺書,這遺書和我的衣服,便是他們認為我通敵的證據。」
她反手取下珍珠卡子,已鬆散的髮髻應手散開,青絲流瀑一般散下來,滑滑涼涼的,從他指縫間穿過。他抬起的手想收回,卻沒了力氣,手指沒在她濃密柔軟的髮絲里,似魚沒在水裡,柳絮沒在風裡,只順著髮絲緩緩地,緩緩地撫下去……
「什麼冤?」她驀地笑出聲,語聲全不掩譏諷,「我說過要殺就殺,犯不著陳冤求情。這《滿江紅》是我幼時所學的第一首歌,是父親一句一句教會我唱的,我想起他,念起他,唱一唱這首歌又怎樣?」
他看著她喝水的樣子有些好笑,卻一眼瞥見那細瘦手腕上纏著傷口的布條,血跡已乾涸成褐色。
念卿已在熱水盆里絞好了毛巾,正要遞給他,一看他的手,便嗔道:「快洗了,髒得要命。」
蘇從遠越想越迷惑,臨到睡前還在琢磨老趙的話,琢磨那姓章的人究竟是什麼來頭,會不會節外生枝再出什麼問題……想得最多的,仍是那翻來覆去的一個問題。
他端起另一碗茶遞給她,「來,接著。」
他打開挎著的軍綠色舊布包,拿出筆記本和筆,還有一疊記錄她供詞的紙,低頭翻著,隨口用四川話問:「你是四川人?」
或許再沒有人會記得一個名叫沈雨林的女子曾經存在過。
聽說來人是一位女同志,姓章,以前倒是沒聽說過。
蘇從遠皺眉,「就算她沒有親手害過中國人,也是為虎作倀,不只做日本人的情婦,她自己也供認曾幫日本人做過事,這就和*圖*書是不折不扣的漢奸!就算有天大的苦衷,也不是可以被饒恕的理由。一個人的小苦小痛,怎麼能夠凌駕于億萬國人的苦難深仇之上?」
英國人將唯一的通行證讓給了沈雨林。
大半個月過去了,被帶走的沈雨林和那個姓章的人,再也沒有任何消息。
那日記本里的朝朝暮暮,相片簿上的一顰一笑,再也看不到和觸不到,藏在字裡行間的繾綣情深,早在四年前已隨那人而去,如今將這空殼片紙也長埋地下,權作相思冢。
念卿垂下目光,淡淡地笑,風吹鬢髮,拂過臉頰癢酥酥的。
從廢墟里站起來的人,仍在原地重新修建起家園,開始新的生活。
黑稠的中藥,騰起一股刺鼻的苦味,念卿一向聞不慣,苦笑著推開藥碗,「已經好了,用不著天天喝葯,以後別煎了。」
他握了她的手,緩緩引至唇邊,吻著她冰冷的指尖。
念卿自恍惚里收回神思,看著庭院里揮汗如雨的薛晉銘,不覺莞爾,揚聲笑道:「傻子,沒有你這樣種花的。」
認死理的蘇從遠一直都記得,記得她在黑暗裡唱起《滿江紅》的凄愴,記得自己暗自許諾還她以清白。他不單記得,還在往後漫長的三年裡隨部輾轉作戰,每到一個村莊一個駐地,都不忘打聽那樣一個女人是否出現過。
今日這幾株,又不知他是從哪裡找來的,這樣急不可耐地種下。
那人想騙誰?
「火化的,」他搖搖頭說,「村子里正有疫病,老鄉說屍體不幹凈,只能燒……火化后的骨灰收在廟裡,日後她要是有親人,也能找到。」
看到她這個樣子,蘇從遠有些後悔,有些不忍。
「種花?」念卿聽得一頭霧水,步出房門,來到走廊欄杆旁,俯身望向花園。
周遭儘是火焰,血一樣的紅色火焰,卻沒有溫度,冷森森從四面八方迫來,火舌舔上肌膚,寒氣直滲進骨子裡。彷彿是從天而降的爆炸,又彷彿是茗谷里裡外外燃起的大火……
塵歸塵,土歸土,已經逝去的一切,就此封存,永不再開啟。
她冷冷地一笑,「有什麼公正,罪名一條條都擬好了,說實情沒人相信,不說便是隱瞞。橫豎不過是一死,我的清白自己知道,我的家人也遲早會知道,這就夠了。」
周媽忙扶著她,拿起披肩給她搭在身上,嘴裏仍不依不饒,「您再不喝,我可跟先生告狀去了,叫他來守著你喝,正好這會兒先生在院子里……」
上午下過一場小雨,午後太陽一鑽出雲間,便又熱辣辣地曬起來。
只是在那場轟炸中被夷為平地的沈家花園,卻沒有復建。
「真解渴,」他又倒了一碗,見她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有點不好意思,「趕了一上午的路從師部過來,還真渴了……這涼茶挺夠味的,你不喝?」
這一耳光將他打愣了,還沒反應過來,跟進來的看守已一把將這女子拖開,厲聲罵道:「撒什麼潑,蘇參謀是上面派來的,你把罪行好好交代了,不許胡來!」
蘇從遠焦急之下,一口氣追出去兩個莊子的路程,卻再也追不上了。
回到師部駐地,天色已暗,蘇從遠風塵僕僕地剛踏進屋就得知一個令他錯愕的消息。
那人在遮掩什麼?
被她這樣一看,他反倒局促起來,心裏一亂,威嚴就不知了去向。
「當時三浦誠看在錢的分上,將我藏在車裡偷偷帶出去,中途被一個叫鹿川的隊長發現。那禽獸想要凌|辱我,被我奪槍殺了。三浦誠怕事情暴露,脫不了干係,就將我送上火車,讓我逃得越遠越好……他本想殺我滅口,也許是不敢,也許是太驚慌,總之還是讓我走了,」她啞著聲音,緩緩地說,「後來他和白蘭香一起被抓住,成了俘虜,被押到這裏。三浦誠沒多久就被槍斃了,死前留了一封遺書,讓白蘭香在戰後轉交給他的家人……白蘭香當時有了孩子,她想給孩子留下一點父親的東西,就把遺書藏了起來,那時我並不知道。」
「是和你同牢的女犯,白蘭香,」他沉聲說,「你割腕自殺,送去衛生院搶救的第二天,這個白蘭香就用衣帶把自己弔死了。」
念卿低了頭,耳後發燙,這一刻傳入耳中的聲音驀然格外清晰起來,心跳的聲音、呼吸的聲音、衣袖掠過髮絲的聲音……還有熱,不知從哪裡來的熱,暖暖地烘著周身。
待看守放下東西都出去了,他拖過凳子挨著炕邊坐下,「你是沈雨林吧,我是從師部來的,我叫蘇從遠。」他摸了摸臉,好在她沒力氣,打得不重,但被女人扇耳刮子,還是生平第一次。
蘇從遠迎著她的審視,肅然說:「有些錯誤可以寬恕,有些罪惡永遠不配得到憐憫。」
念卿打斷他,「別去了,這麼大太陽曬著……」
這話問到了蘇從遠心坎上,恰恰是他此刻最想知道的疑問。若說之前對沈雨林的話還半信半疑,此刻心中猜測,卻已隱隱有種被證實的預感。
她若是清白的,他定要爭一個公正來還她。
她沒有反應,彷彿不明白,又彷彿是意料之中,一雙烏幽幽的眼睛睜得又空又大。
她第一次主動提起那個名叫三浦誠的戰俘,蘇從遠皺眉問:「三浦誠,你和這個日本軍醫官是怎麼認識的?」
「她被抓回來的當晚,孩子就墮掉了,」她忽又低低地開口,「我和圖書被關在她隔壁的牢里,聽見她哭了一整晚,哭到最後再也哭不出聲才停下。」
前幾日他卻拗著性子,又找了十幾株來,親自栽在了在院子里。
但他感覺得到她從黑暗裡投來的警戒目光。
自八月上旬,日本發起那一輪喪心病狂的持續轟炸,仍未能將重慶的抵抗意志擊潰,這兩個月來轟炸開始慢慢減少,似乎日本人也終於明白,無論傾瀉多少炸彈也征服不了這座城市。
就在他回來前半個小時,上面派來專門調查沈雨林案子的幹部剛剛離開。
她卻一聲嗤笑。
他提起那件大衣,她的神色微微有些變了。
薛晉銘並未多想,推開半掩的房門,一抬眼,見念卿站在梳妝鏡前,身上旗袍半褪,露出後背白皙如玉的肌膚,直露到腰間……她正欲抬手,卻從鏡子里看見站在門口的他,驀地轉過身子,怔怔望著他,臉頰飛起霞色。
薛晉銘看著她,眼中尷尬之色慢慢轉為溫柔之色。
她卻怔怔地笑起來,笑了一陣,木然道:「我原本答應她,如果活著回去,就帶她一起走。現在她以為我死了,再也沒了希望。三浦誠被槍斃,她也沒臉再回家鄉去……」
隨著沈家花園一起被埋入廢墟的,還有轟炸之時,來不及搶出來的日記本和相片簿。
他卻說:「茗谷的茶花固然是上品,我卻不信,除了茗谷便再無可看的白茶花。」
只見他親自拿了花鏟,也不要花匠幫忙,自己翻鬆了泥土,小心翼翼捧起一株根須還兜著濕土的植株埋下去……念卿依稀認出那是一株茶花,不由得張了張口,想喚他卻又抿住了唇,一時沒有出聲,只靜靜看著他在日頭底下忙活。
他怔在床前,握了她的手,看著眼淚慢慢從她眼角流下,看她半合著眼帘,靜靜微笑。
他看見那漆黑長發像緞子一樣鋪散著,暗自屏住氣,走上前,撩開髮絲想看一看這女子的臉,猝不及防地,棉絮一翻,眼前一花,熱辣辣的脆響落在臉上。
「嗯,亂了。」他喃喃地應聲。
有人想要徹底抹去沈雨林存在過的痕迹,不但帶走了人,銷毀了案底,還趁機將她的身份混淆,以另一個女犯的名義「殺死」了她,並以活靈活現的骨灰、遺物為證,以此假象來騙人。
別的花木都好找,只是白茶花不易尋得上品,先前那一大叢還是從昆明移來的,精心料理了一年,今春好不容易開了花,卻又在大轟炸里一把火燒了,著實叫人灰心……她想,索性再不種這白茶花了。
蘇從遠怔住,只見她伸手撥開臉上散亂的髮絲,倔傲地揚起臉,下巴尖削,輪廓分明,清瘦蒼白的一張臉,修眉濃睫,眼睛又深又亮,「你要問我是什麼出身來歷,我就告訴你,我的父親是個頂天立地的英雄,他的英名容不得半點玷污,我寧可一死,也不會讓你們把誣陷我的罪名栽贓到他的姓氏上,他的名諱,你也不配聽!」
縮在棉絮里的人披頭散髮坐起,露出一雙亮得逼人的眼睛,惡狠狠地透著驚恐憤恨。似乎這一耳光揮出,耗盡了她的力氣,她蜷在炕上微微發抖,聲音嘶啞,目光卻毫不示弱地盯著他,充滿幼獸般的凶野。
他皺眉說:「事情還沒有查實,沒有誰能不問青紅皂白判你的罪,個別同志可能存在工作態度魯莽草率的毛病,這個我向你道歉。這次師部責成專人調查,就怕下面虐待了俘虜和犯人。有什麼委屈你都可以申訴,我會向上面如實反映,如果你是清白的,我一定會還你公正。」
沈雨林良久沉默,無聲地嘆了口氣。
「您看書看睡著了,先生不讓吵醒您,」周媽朝樓下努嘴笑道,「也真是的,日頭正曬著,先生卻在大太陽底下種花,曬得滿頭大汗,也沒人敢勸他回來。」
這座臨江傍山的小樓,不聞喧囂,自成清靜。這裏原是一個法國商人早年修築的別墅,幾經轉手翻修,庭院一直擴展到半山壁上,有流泉青蘿相映,別有情致。因知道她愛花,他便煞費心思找來許多一樣的花木,將這裏恢復成原先沈家花園的樣子。
念卿靜靜地看著薛晉銘。
蘇從遠沮喪之餘想起沈雨林留下來作為物證的大衣,再要去找,卻得知案件已撤銷,大衣作為無主之物,早已退回團部去了。
門外遠遠的不知是哪裡傳來一兩聲野犬低嗥,午夜聽來備覺凄涼。這聲音和著窗外風聲,涼颼颼鑽進耳朵,像幾滴涼水澆下來。
那人是善意還是惡意?
念卿紅著臉解釋:「扣子纏住頭髮了,得叫周媽幫我……解開。」
另一個跟進來的臨時看守,是個老鄉,看不慣這般撒潑,便去拉扯她身上的棉絮。
「夫人做噩夢了吧,看您這一頭的虛汗,我給您拿熱毛巾來,」周媽將葯碗擱下,「葯煎好了,趁熱喝啊。」
她從棉絮底下伸出手,接過茶毫不客氣,大口大口喝下去,顯然也渴得慌了。
她轉過臉來,目光一閃,彷彿帶了一種異樣的神色看向蘇從遠。
遠處群山錯落,一江碧水東流,天空透著難得的瓦藍,讓人有種安寧的錯覺,彷彿戰爭的陰雲再也不會降臨,甚至硝煙戰火也從來不曾籠罩。
「我還沒種完呢,洗了又要弄髒……」薛晉銘舉著一雙泥手笑道,「念卿,你去瞧瞧今天這幾株如何,上回那些花兒你瞧不上,這次m.hetubook•com.com可是好東西,不過你准猜不到怎麼得來的!」
「她是怎麼找到這裏的?」蘇從遠向負責接待的老趙追問究竟。老趙想了想說:「說是先找到團部,知道那女犯已經押走,才又找來這裏。調了案卷給她看,她立刻就要趕到南庄去。我說十好幾里呢,晚上怕是趕不回,她也不聽……我尋思著你也在南庄,出不了差錯,沒想到她剛走你就回來了,恰好在路上錯過了。」
她唱的是《滿江紅》。
就在昨天夜裡,姓章的那人,將沈雨林當作重要犯人連夜帶走,去向無人得知。
許久沒見他這樣笑過。
「沒事,我隨便問問。」蘇從遠笑了笑,以打消老趙的顧慮,想從他口中再問些關於那位章同志的情況。老趙卻吭吭哧哧說不上來,反倒問他,那沈雨林是個什麼來頭,怎麼會驚動上面的人。
一九四二年、一九四三年、一九四四年……日子就在硝煙炮火里翻過一年又一年。
風塵僕僕趕了大半天路來到這裏,眼前過了晌午,再不動身天黑前就回不了師部了。蘇從遠卻索性在老鄉家裡住了下來,到夜裡又去了那個糧倉改建的牢房,也不進去,就站在一堵土牆外邊,不知聽什麼聽得專註。
烏亮的一叢長發被窗外陽光正照著,露在一床破絮外,從炕沿垂下來,紋絲不動。
可惜是遲了,若他從未見過那個女子,自然是不知道的好。
問完了犯人,錄好了新的供詞,蘇從遠的差事就算辦完了。
「好了。」他低聲說。
老趙知道了此事,蹊蹺之餘回過味來,也勸他別再多事,只作不知道的好。
她的目光藏在散亂的髮絲後面,深深地盯著他。
周媽卻在一旁插嘴,「怎麼沒說,都勸您晚點兒再種,可您理都不理,誰還敢掃您的興。」
燈光照耀之下,蘇從遠清楚地看見了她臉頰上閃閃的水光,以及肩膀劇烈的顫抖。
她不說話,一臉警戒地看著他。
聽見他說話,她頓住,抬眼定定地看他。
縱是笑著,那眼淚卻不住地淌下來,濕了鬢髮,濕了枕頭。
三浦誠答應了,收了錢,最後卻只拿到一張通行證。
她慌忙掩了一下衣襟,半褪的旗袍卻被髮髻上的珍珠卡子勾住,一時狼狽得掩不了也褪不下。
她的手顫抖著輕輕描摹他的唇,循著舊時記憶,猶如往昔溫軟……他閉上眼睛,氣息暖暖拂在她掌心,一動不動,任她掌心撫上他的臉頰。
昏暗的燈光下,他沒有作聲,只是看著她。
重慶這天氣便是這樣,雖已是十月初,仍不見秋涼,倒是民間俗稱的「秋老虎」尚存餘威,暑氣遲遲不退。不過比之八月酷暑,已好了許多,遠處江面吹來的風已帶了絲絲清涼,悠然吹過走廊,吹得檐下一隻褐花麻雀亂了羽毛。
兩人對視。
沈雨林頷首。
蘇從遠看著此處供詞下面粗重的紅杠,此前的審訊人員顯然不信這說辭。
「就是這樣?」蘇從遠問。
蘇從遠想要糾正此事,那邊的人卻根本不理會他的解釋,一口咬定死的就是沈雨林,連骨灰都存了,從此死無對證,總之世上是再沒有一個叫沈雨林的人了。
然而蘇從遠沒有想到,一念之差,便讓他追悔莫及。
一九四二年,全世界都在血與火中煎熬。
他也呆住。
周媽似乎不在樓上。
太平洋上的戰爭步步進逼,快了,快了,日本人的命數就快要盡了。
她告訴他,那都是南山上平平常常的品種。
「誰說你了,」念卿失笑,「我是心疼那些花兒,你見過誰半下午栽花嗎,這時候暑氣大,花兒不易栽活,得等到夜裡陰涼了再栽。」
回到屋裡,蘇從遠在炕上坐下,就著一盞如豆昏燈,翻看原先的審訊記錄。
薛晉銘打斷道:「我不熱。」
蘇從遠知道自己不可能再忘卻那樣一個午後與那樣一個夜晚。
「他回來了?」念卿有些詫異,這才剛過了午後,不到黃昏,怎會這麼早就回家了?
從老趙的話中聽出蹊蹺,那位章同志先到了團部,才得知沈雨林去向,轉而尋到師部來,可見她是循著沈雨林起初的去向找來的。沈雨林只是個毫不起眼的小人物,倘若不是因罪入獄,又鬧出自殺的事,誰會特別留心到她的存在?
「你上來。」念卿朝他招手。
麻雀落在走廊欄杆上,並不怕人,反倒煞有介事地偏了頭,打量著這座宅子新來的女主人。看她憑欄而立,身上象牙白旗袍被午後陽光染上了一抹暖色,墨色披肩從臂彎垂落,長流蘇在烏漆光亮的地板上逶迤成一道蜿蜒的墨痕,直融進廊柱陰影里去。
「白蘭香懷孕的事被發現,她們不許她把孽種生下來,迫她墮掉,」沈雨林神容黯淡,緩緩地說,「她求我放她走的時候,跪在地上磕頭,磕得一臉的血……我並不是可憐她,只是不想看到一個尚未來到人世的孩子,要用生命為父母贖罪。」
念卿的目光越過湖石,越過曲徑夾道的花叢與高低樹木,投向新植的那一片梅樹與茶花……角落裡大片的空地上,新移來的一株株桃樹,可以一直連到山壁下。想來春暖花開時節,那裡該是燦若雲霞的一片花海。
這是有人故意的。
「最沒出息的人才自殺,」他看了她手腕一眼,板起臉說,「你才多大年紀,多少有意思的事還沒經歷過,遇上一丁點委屈就尋hetubook.com.com短見,慚愧不慚愧?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你爹娘要知道了,會准許你割手腕嗎?真是不像話!」
「為什麼一直在唱《滿江紅》?」他端著燈,溫和地問她。
當日萬里迢迢從香港帶來,隨身不離,鎖在床頭抽屜里,特地用不怕水火的鐵盒子裝著,便是想著,哪怕遇上空襲,房子燒了,東西卻不至於毀壞,總還能找出來。
沈雨林,你究竟藏著多少隱秘,究竟是怎樣的身份來歷?
他再也無話可說,也知道從她口中再也問不出什麼。
「把衣服換了,我們去一趟城裡,明天蕙殊就帶著慧行和英洛回來了,慧行的新房間還缺些布置。」提起慧行,念卿又忍不住數落他,「你也真冒失,把慧行一個人塞上飛機就送到昆明去,那麼小的孩子,你也放心。」
「都扯亂了。」她語聲帶著一絲顫抖。
更令他沒有想到的是,趕回去向上級報告了此事,得到的反饋是停止調查,不必再過問這案子,沈雨林的案件就此了結。他是太低估了姓章的那人,竟不知她有這麼大的神通,將一個大活人說帶走就帶走,連同案子也一併抹掉了。
那人如此神通廣大,又是什麼來頭?
「那怎麼行,」周媽嚷起來,盯著她還沒恢復紅潤的唇,「您看您這嘴唇,這樣白,都不知道要補多少日子才能把流掉的血補回來,傷成那樣,嚇都嚇死人了,您可別剛一出院就忘了疼,這葯您要不喝,先生也饒不了我!」
甚至不能確定她是否看清了他的模樣,像他那樣清清楚楚地看過她。
見她沉默,蘇從遠不緊不慢地說:「你被衛生隊的人救下時,身無分文,一個人從日佔區逃過來,當時只穿著一身大衣,沒有別的行李,對不對?」
她靠著身後土炕的牆,仰著臉沒說話,過了好一陣,在他以為她已打定主意不開口時,卻聽她低聲問了一句:「白蘭香葬了沒有?」
蘇從遠也覺得找不到了,一面之緣到哪裡去找。只是總要問問看看,總想著或許有萬一,不然便像少了什麼,欠了什麼。日子久了便成了一個習慣,或是叫念想吧。
她不回答。
那些起初笑話他的人,如老趙,久而久之也習慣了他的古怪。
「你用一輛車換了幾株花?」念卿錯愕。
念卿看向鏡子里自己鬢絲鬆散的慵懶模樣,信手理了理頭髮,「怎麼不叫醒我?他人呢?」
老鄉跟過去,依稀聽見關押在裏面的女犯哼哼叨叨,在唱著什麼歌。
蘇從遠走到炕邊放下油燈,正色說:「你既認為自己是被冤枉的,我也願意為你陳述實情,你就應該老實交代清楚你的身份來歷,什麼家庭,什麼職業,你若心中無愧,這又有什麼不可告人?白天勸了那麼多,你還是不肯說,憑這一點,我就沒法再幫你澄清冤屈,你就算唱一整宿的《滿江紅》,也無濟於事。」
「有君靜蘭送他嘛,你那時在醫院里,我顧不了他,放他在家裡也是淘氣,不如送到昆明讓蕙殊看著,」薛晉銘驀地想起,「對了,我還沒告訴你,這次許崢要一起回來。」
已入秋的天氣,深夜裡屋裡潮氣極重,陰嗖嗖的涼意令人手腳發僵。看著她只有一件單衣蔽體,破絮禦寒,蘇從遠嘆了口氣,褪下披在肩頭的外衣,放在炕沿上,轉身離開。
他反手帶上門,走到她面前,將她身子轉過去,修長的手指穿梭在她髮絲里,將被勾住的扣子小心解開。他解得仔細,指尖輕緩,唯恐弄疼了她。
油燈燈芯很短,豆苗似的一點火光,照不到縮在炕角的人影。
當蘇從遠再找到團部時,得到的消息令他大吃一驚——團部的人竟然告訴他,沈雨林已自殺死了,大衣和其他幾樣遺物已叫她在衛生隊時結識的夥伴領了回去。
他放下花鏟,一手泥巴也不洗,噔噔地跑上樓。
然而,當薛晉銘說那盒子被垮塌的廢墟掩埋,要待廢墟清理之後才能找到時,她卻說:「埋了吧。」
薛晉銘啞然,看著自己一手泥巴,又看看念卿,訕訕的神情引得她忍俊不禁。
停在扶欄上的麻雀不知怎麼驚了,拍打著翅膀飛走。
「不是一輛,是兩輛,」薛晉銘笑得十分自得,「我將同去的另一輛車也給他了。」
她沉默片刻,仰頭靠在壁上,平靜開口,彷彿不帶喜悲——
「你一個手無寸鐵的女人,剛從監獄出來,不立刻離開危險的地方,卻又在戒備森嚴的日佔區親手殺了一個日本人?」蘇從遠感到匪夷所思,眼前這個沈雨林,有太多的謎團,所作所為全然不像一個普通女子。
唯一的答案只能在沈雨林的身上找到。
「我的父親是個頂天立地的英雄,他的英名容不得半點玷污,我寧可一死,也不會讓你們把誣陷我的罪名栽贓到他的姓氏上,他的名諱,你也不配聽。」
就是這麼一副披頭散髮的憔悴模樣,也掩蓋不住她身上的傲氣和高貴……是的,這裹在破棉絮里的女子,竟讓他有一種高貴的錯覺,恍惚覺得在她身上發生怎樣的傳奇都在情理之中。她像有種魔力,催眠著他,令他心神動搖,搖搖欲墜倒向她所在的方向。
他僅僅與她見過兩次,就在那光線模糊的小牢房中。
在無休止的戰爭與動蕩中,在每時每刻都有人死去的浩劫中,一個女人的生死去向只是匯入無數弱小者命運海洋的一滴水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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