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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喜歡吃兔肉？」我隨手夾起一塊，「那便嘗嘗吧……」

良久過後，我長長的舒了口氣：「小兒郎乃有大志！果然不錯！伯昭啊，終有一日，你會成為漢國一代良將，建國功臣，功比韓信！」

他每日天不亮就起，晚上非忙到三更后才睡，思慮國事，憂心戰況，周而復始，鐵打的身子也經不住這般苦熬，哪是這簡單「不累」二字便能敷衍過去的。

「陰姬什麼時候也顧忌禮儀了？」他半開玩笑半是認真的笑言。

「為什麼？」我堅決鉚到底，都說孕婦容易害喜，好容易我對食物都不算敏感，味口也極好，就連那些帶劉英的保姆也說我精神好，味口好，算是個有福之人，沒有遭害喜的罪，實屬難得。

「我……」

我半真半假的笑：「伯昭若真像楚王那般，動了不該動的心思。說不得，我也只能勉為其難的學學高皇后了。」

他哧的一笑，推開我的胳膊：「我再放蕩不羈，現在也不敢跟你動手，君臣尊卑之禮還是要守的。」

正預備打道回府，身後突然有個低沉的聲音不確定的喊了聲：「陰貴人？」

愣了半天我才聽明白，他指的是我那個娘親鄧氏。

「啊……」他含糊的哼哼，算是默認，白皙的面頰上竟而微微浮現一絲緋色。

建武三年冬，十月十九，建武帝劉秀返鄉祭祀祖墳及宗廟，除了我之外，同行的還有湖陽公主劉黃，固始侯李通、寧平公主劉伯姬夫婦及其子女，另外還有帝叔父廣陽王劉良，帝侄太原王劉章、魯王劉興，以及一干舂陵劉姓子弟，文武大臣。

「啊？」我下巴險些掉了，嘴張得大大的，「敢情嬰兒長兔唇畸形的，就是因為吃了兔子肉？」

「我少時便立志要建功立業，昔日陛下曾讚譽『小兒郎乃有大志！』，雖名為稱讚，終究還是嫌我年輕氣盛，怕我有勇無謀……」

「不累。」

「耿將軍！」我慢吞吞的轉身，立定。

換作以前，我估計非得打破砂鍋的跟他較真到底，但現在……我嘻嘻一笑，順著他的話說：「覺得餓了，叫人準備了些吃的，你要不要也用些？早朝累不累？」

兔唇，多指，啞巴……我險些抓狂，古人果然難以溝通，居然迷信這種無稽之談。

「妊娠食姜，令人多指。」

我瞟了眼食案，菜色很豐富，葷素搭配得也很好，兔子肉切成小塊狀，做的是熱炸，不是肉乾，聞起來一股肉香味。

「如何不能？」我不服氣的揚起下顎。

「沒錯！戰神——耿弇！」

劉秀清咳一聲，顴骨雙靨的顏色卻愈發紅了，微窘的轉移開目光，落在一旁的食案上。

「可那樣離我的志願始終差了一大截！」他自嘲的撇嘴，「與其留在雒陽，不如回到河北去。我想回去徵集留在上谷的突騎和*圖*書軍，招募士兵，佔據要點，如此今後向東可取漁陽彭寵，向南可滅涿郡張豐，然後回師，剿了富平、獲索等地的亂黨，最後向東直取齊地的張步！」

我忍俊不禁，噗哧一笑，內心裡湧起一股暖暖的甜蜜。忍不住伸手勾下他的脖子，在他泛著淡淡緋紅的臉頰上親了一口，無視一旁眾多的宮人內侍。

「這樣真好。」她不無感慨的笑談，「感覺好像又回到了小時候，那時父母兄姐俱在，在外沉悶寡言的三哥回到家裡，卻反而更像兄長一般，不厭其煩的叮囑著我們每一個人。」她的眼中泛著淚花，表情卻在真誠的歡笑著，「這樣的三哥，才是最真實的，不是那個端坐在卻非殿，高高在上的皇帝，只是我最親最真的三哥……」

「食山羊等物，令子無聲……」

「呃……」額上垂下數道黑線。

運動量減少以後，慢慢的，我發覺自己變胖了，每天在劉秀的監督下，吃了睡，睡了吃，長肉是正常的，不胖才是非正常的。回到蔡陽，劉秀堅持不住傳舍以及舂陵行館，帶著我住回劉家那簡陋的三間夯土房。

太子才三歲，談什麼監國？至於輔政，漢朝自打出了呂雉，最忌諱後宮掌實權，雖說皇后的確有義務幫助皇帝輔佐朝政，但是照目前的情況看來，皇后所能行使的輔政權基本只是個幌子，劉秀絕不可能放任郭聖通參与朝政。

大笑過後，他的神情自然了許多，不無感慨的說：「如何會入宮呢，即便身為女子，也照樣可以建功立業。如何便……實在可惜了。」

「與你交手數次，次次由你佔了上風，好不甘心。原是心心念念要尋你討回這口惡氣，如今看來，已是不能。」他惋惜的搖頭。

我明明清楚，卻只能放在心底暗暗嘆息。

他頷首微笑，轉移話題：「才下了朝，又得了件喜訊。」

皇帝既然如此堅決，那兩位公主也不能特立，於是一大家子的人拋卻王侯尊貴，像尋常百姓一樣，過起了平凡人的生活。

「麗華，別任性，聽話，只要熬過這幾個月便好。」他輕輕拍著我的手背，安撫著我的不滿，嘴巴湊近我的耳朵，貼著耳蝸細語，「我知道你辛苦，不然……我陪你一起忌口如何？」

我呵呵一笑：「是么？」

我哈哈大笑：「你怕什麼？你自然不可能是韓信，當今郭后也不可能是呂后！」

我斜著眼瞪他一眼，沒說話。

他分明就是狡辯，瞎掰外加胡扯。

閑聊間，中黃門將一應餐食奉上，我笑著邀請劉秀一起用膳，他卻只是搖手，我也不跟他客氣，大笑著正欲跪下，他卻在邊上突然說道：「別那麼正坐著了。」

胎教？

我猛地一拍耿弇的肩膀，岔開這些沉重的話題，故作輕鬆的大笑：「伯昭不https://m.hetubook.com.com可比楚王，要麼不做，要做便要做戰無不克的——戰神！」

和劉伯姬閑聊完已過了午睡的時間，再解衣躺下卻怎麼也睡不著，於是在被窩裡捂了半個時辰，發了會兒呆后我又重新穿衣爬了起來。

他先是驚訝，而後大笑：「請恕臣無禮，臣實在無法將陰戟當成陰貴人來看待！」

翌日西宮傳出喜訊，長秋宮按制遣人送來皇后的賞賜，我跪著接了，然後讓琥珀謝了來人。一番折騰下來，倒是覺得才用罷早膳的肚子又有了飢餓感，正準備叫人弄吃食，劉秀從卻非殿早朝回來，見了我命人堆在大堂上，當犧牲、祭品一般供奉的賞賜物，原本舒展的眉竟緊緊蹙了起來。

「你……」

「陛下，這恐怕與禮不合吧？」

這下換成我傻眼了，愣了好半天才哈哈大笑，藉此掩蓋自己的尷尬：「不，沒什麼典故。」

「公主言重了。」

「如何不能？」一時間我被他勾起滿腔豪氣，腳尖不由在泥地里劃了道弧，擺出個跆拳道的起手式，「隨時奉陪！」

「見教如何敢當，陰貴人有勇有謀，耿某不才，自愧不如。」

「什麼喜訊？」

耿弇將手中的長劍握得緊緊的，劍身與劍鞘碰撞，發出噹啷的聲響。

我抿嘴兒笑：「我又算得什麼，我們的陛下，才智謀略皆高出我十倍不止。能令我折服，委身而嫁的夫君，自然得是人上之人！」

他扶著我在軟榻上踞坐，笑容里竟露出一絲靦腆：「昨日才問了太醫令……」

「朕……赦免貴人失儀之罪。」他也很認真的回答我，「寢宮之內不必太過拘禮，且，爾非皇后，不必母儀天下。」

他稍稍緩解緊繃，也笑道：「郭后比不得呂后，貴人可比得呢？」

我眼珠子瞪得溜圓，想到自己身為孕婦，反而還得讓一個大男人來說教如何安胎之法，不免彆扭。轉而想到他早已不是初為人父，知識面之廣，經驗之多，自然在我之上，不禁轉生出一股濃濃的醋意。

「怎麼有兔肉？」

這段時間於我而言是最為愜意和自在的，雖然這份安寧有些掩耳盜鈴，自欺欺人，但我仍是感受到了一份前所未有的滿足。

我舌頭跟腦子一塊打了結，結結巴巴的憋了半天，才擠出一句話：「我……我……妾只是貴人。」

「太子監國，皇后輔政。」

其實要不要放耿弇回上谷，只是劉秀一句話的事。但是眼下河北的形勢，漁陽的彭寵勾結匈奴，自立為燕王，正鬧著如火如荼。幽州牧朱浮克制不了彭寵的勢頭，僅僅靠著上谷的耿況才勉強壓制些。彭寵也不是沒有拉攏耿況，好在他立場也算堅定，一直沒有跟著彭寵亂來——從某種程度上說，作為耿況的長子，耿弇留在劉秀身邊，也算是https://www.hetubook.com.com一個變相的人質。

聞聲扭頭，意外的在幾丈開外看到了手持長劍，大汗淋漓的耿弇。

小心翼翼的在爛泥地里走了十多米遠后，我終於提著裙裾無力的宣告放棄。

「這是陛下和公主的抬愛，陰姬愧不敢當。」

話還沒說完，木箸被他用手一拍，夾著的兔肉「吧嗒」失手跌落，滾到了我的裙裾上。沒等我尖叫，他已搶先說道：「妊婦不得食兔。」拾了那塊落裙裾上的兔肉，連同那盤子香噴噴的油炸兔子，一併端了，直接遞給隨侍的代卬。

「知道什麼？」

他一本正經的點頭，扭頭叮囑代卬：「以後貴人的膳食由你親自盯著，飲食必精，酸羹必熟，毋食辛腥。但凡蔥、姜、兔、山羊、鱉、雞、鴨等物，皆不可食……」

我爽氣的沖他抱拳作揖：「彼此彼此。」

當下無話，兩人面對面站著，冷瀟瀟的只剩下尷尬。最後還是耿弇輕咳兩聲，先打破了沉悶：「貴人進了宮，可還會再想上戰場殺敵立功么？」不等我回答，他已笑著搖頭，「瞧我問的獃話，貴人居於掖庭，如何還能上陣殺敵？」

我猛地一顫，倏然抬頭。耿弇目光炯炯的瞅著我，一臉譏誚之色。我頓生不悅，不冷不熱的反問：「不知耿將軍有何見教？」

他從路邊的一處雪堆上跳下，三步並作兩步的跳到我面前，頓時踩得泥巴飛濺，我裙裾上不可倖免的落了污泥。我低著頭盯著那兩塊污漬，心疼身上才做的新衣，卻又不便出言抱怨，只能低頭嘆息。

「快來瞧，皇後娘娘賞的……我兒真有財運，還沒出世呢，倒先替他娘賺了一大筆進賬。」我佯作未見到劉秀動容的表情，拉著他一路看去。

他眉開眼笑，卻並不明說，只是彎著眼眸，盈盈而笑：「貴人隨朕回鄉，也正好見見那些宗親、鄉鄰，你說要不要順道回趟新野，見見母親？」

「妾竟不知陛下還懂得胎教之法。」

「楚王韓信？」他悚然動容，「我豈敢跟他比。」

他收了笑容：「我還一次都沒贏過你呢，所以……這個險，顯然不適合冒。」

說出這番抱負時，他的眉宇間綻放出一種前所未有的自信與神采，我被他的理想和志氣所打動，恨不能立時三刻也隨他北上，創立一番偉業。

我曾以為耿弇作為河北士族中的一員，或許會和郭氏家族有些淵源，如果基於此等原由，他這般尋機接近我，便不得不防。但是方才剛把話放出去，還沒等我進一步試探，他已經擺出一副完全不知道後宮為何的莫名模樣。如果不是他當真對後宮不感興趣，以至於連娶妻陰麗華的言論都沒聽說過，那他便實在是個裝傻的高手。

不跪坐，難道還讓我趺坐？相比之下我倒是更喜歡踞坐，可是……

我很奇怪的瞟hetubook.com.com了他一眼：「你當真不知道么？」

打從他跟隨劉縯舂陵起兵后，他便再沒有回過蔡陽老家，在經歷了這麼多年的風雨後的今天，為何突然決定返鄉祭祖？

我假意要跪拜叩首，他那皇帝架子終於擺不下去了，一把扯住我的胳膊，托著我的手肘：「別鬧，別鬧……有娠之婦，目不視惡色，耳不聽淫聲，口不出敖言，能以胎教。」

他語重心長，非常嚴肅的望著我說：「妊婦食兔，子生缺唇。」

「梁侯妻李氏，與家中媵妾均有了身孕，明年四月里，興許便能和我們一般，喜獲麟兒了。」

「伯昭你別這麼說，我信你乃將帥之才，陛下待你也是青睞有加，甚為器重。」

「那你豈不是一輩子不甘心？」

「唔？」他一臉困惑，「有何典故不成？」

我咬著唇，手指顫抖著用木箸夾菜，卻始終夾不起任何東西來。

「嗯。」他的眼神迷離，那抹寵溺若隱若現，柔得似乎能掐出水來，「回鄉……祭祖。」

「那是因為有了你。」她抹乾眼角的淚水，很認真的凝視著我，「三哥是皇帝了，這是沒法改變的。他做了皇帝，你我便都成了他的臣子，雖然他仍是我的三哥，但我知道親情之前，先得是君臣之情。不過……幸好有你，才讓我知道，三哥……仍舊還是那個三哥。」

劉秀有一瞬間的愣忡，但轉瞬即逝，摟住了我的肩膀，細聲慢語：「別顧著忙那些瑣事，當務之急是先把自己的身子調養好。」

我吃驚道：「昨天？晚上嗎？難道你趁我睡著了，又出去召見了太醫令？」

我遞手絹兒給她，也微微笑著回應：「陛下一直都是公主的三哥，以前是，以後也是，不會變的。」

「不能吃。」他斬釘截鐵的回答，「朕仔細問了太醫令，這些都不能吃。」

「那皇后……」

忠心嗎？

「什麼事？先說來聽聽。」知他有事相求，我卻還沒糊塗的滿口答應。

「戰神？」他呢喃，眼中慢慢綻放出異樣的神采。

「仕官當作執金吾，娶妻當得陰麗華！」

他略微沉吟，顯然不是聽不懂我話中含意，愣在原地看著自己手中的佩劍，一時竟像是看痴了。

有些道理我懂，但是只能放在心裡，不能明著說出來。雖然劉伯姬這番話真情真意，發自肺腑，但我卻不能因此忘乎所以，失了應有的禮數。

他反而笑了，用一種很輕快的口氣說道：「朕決定了，過幾日帶你回舂陵。」

「你是陰麗華。嗯，陰麗華……」他一下一下的輕拍著我的手背，神情溫柔，「快吃吧！飯菜若是涼了，容易傷胃。」

「新野陰姬自然不必顧忌禮儀，但妾如今是漢宮掖庭陰貴人。」我盯著他的眼睛，表情認真的告知現實。

在這個儒家思想才剛剛開始緩慢傳播，但是「不可事二主」的忠君hetubook.com.com思想還沒成形的時代，哪是什麼虛無的忠心能夠隨意託付的？

唯一的解釋是……皇后和太子都被他以相當合乎情理，且冠冕堂皇的理由給留在了宮裡。

我猛地一顫，他的笑容里包含了太多異樣的情愫，令人心悸顫抖。

劉秀凈了手，在一旁用匕首割著干肉，撕碎了，一片片的塞進我嘴裏：「多吃些，長胖些。到時候，先父先母見了才會歡喜……」

當年劉玄放劉秀持節北上，縱虎歸山，一時大意，結果反給自己造就出了一個難以收服的致命強敵。現如今，誰也不敢拍著胸脯保證，答應耿弇回上谷郡后，會出現什麼樣的後果。

「那也沒辦法。」他淡淡的笑，眼中蒙上一層落寂。「不過，你也許倒可以幫我一個忙，事若成，也了卻我多年的一個心愿。」

身上裹了件鼠貂斗篷，趁著劉秀不在，我悄悄避開了房中伺候的丫鬟，一個人偷溜出劉家。

「三哥太緊張了。」每每至此，劉伯姬總會捂著嘴偷笑，斜眼睨我的眼神中滿是調皮，早為人母的她，也只有這個時候才會顯露出當年那個充滿靈氣的俏皮模樣。

「舂陵？陛下要回鄉？」

隨著我素來平坦結實的小腹日復一日稍顯隆起，他潛在的雞婆特質開始愈發變本加厲的揮發出來，直到連劉黃和劉伯姬都忍不住要抱怨他的碎碎念實在讓人耳根無法清凈。

劉伯姬盯著我好一會兒，眼中迸發出激賞的光芒，半晌，自言自語似的呢喃：「好，很好，三哥果然沒有選錯人。」

我哧然一笑：「妾領命，叩謝聖恩。」

「那麼多忌口，那你讓我吃什麼呀？」我大急，一把扯住他的袖子，叫道，「兔子肉吃了會生兔唇兒，那你告訴我，為什麼生薑不能吃？山羊、鱉、雞、鴨這些也不能吃？」

蔡陽剛剛下過一場大雪，地上的積雪沒有來得及清掃乾淨，便被來往車馬人流給踩踏得猶如一鍋爛粥，泥濘得根本沒法再踩下腳去。

「三嫂，委屈了你，但我心裏，始終把你當我的嫂嫂。我想大姐心中亦是如此，甚至三哥也……不然他不會帶你回鄉祭祖告廟。」

我滿臉不悅：「為什麼？」

他說的輕描淡寫，我卻從他的微笑中瞧出一絲異樣的興味，一時領悟到他的真正用意。雖說明知他是在吃味兒，所以才故意講出這番話來，而且……鄧禹能得子嗣，于情于理都應視為喜事，但我仍是討厭那種什麼都被他看透，且一副十拿九穩的篤定優哉表情，心裏一惱，一些本不該挑明的話，便未經思考的衝口而出：「那可真是太好了！妾的俸祿微薄，一年裡能管著自己吃用花銷便不錯了……梁侯有喜，妾正好拿著皇后的賞賜做個順水人情，想來陛下不會責怪妾……」

「果然是……我本還以為是自己看走了眼。好個陰戟！好個陰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