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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駕吧，去滄池。」

「也不是什麼大事。」他似乎很怕冷，肩膀輕微地抖動著，「王丞相薨了，你覺得由誰繼任比較合適？」

張賀在邊上繼續循循善誘：「讓病已與你女兒結親，我絕不會虧待了你們姻家，婚家該備送的納徵聘禮我來出，該有的禮數一樣兒都不會短缺。」

張賀見許廣漢動容，直起上身，右手按於他的肩上，語重心長地說：「你待病已難道不正是視若己出嗎？他當你的半子不好嗎？你沒兒子，他沒父母，就讓他將來為你們夫妻養老送終不是很好？你上哪兒再找比病已這孩子更合你心意的女婿去？」

「陛下喚臣來有何吩咐？」

這個念頭電光石火般一閃而過，張賀心裏正自嘲自己胡思亂想，可嘴上竟不自覺地說：「暴室嗇夫許廣漢有一女，年將及笄，容貌端莊，性情溫和，臣看她不錯……」他本想直言欲配給劉病已為妻，話說到這裏心裏警醒，底下的話馬上拐了彎，「不如納入掖庭……」

許廣漢愣了下，慢半拍地反應過來，「病已呀？不，不，不行……」

張賀雙腿一軟，險些跪倒在地，勉強穩住心神后答道：「臣乃一介閹臣，不懂朝政之事。」

他扭身欲走，手腕上卻猛然一緊，回頭見劉弗以袖掩口，咳得滿面通紅，但他的那隻手卻死死地扣住張賀的手腕，隨著他劇咳的震動，五指緊得幾乎要摳進他的皮膚里。

「諾。」

張賀不動聲色地將卮加滿，張賀酒癮上來，一卮接一卮地仰面干盡，滴酒不剩，好不暢快。

宮女們雖怨卻不敢不為，只得怏怏地將她的裾尾提了起來，誰料那少女當場翻臉，怒叱道：「作死呢，拎得那麼高！」她生氣時面頰緋紅，眼眸靈動，竟是說不出地明媚動人。

劉弗呵呵一笑，「朕與皇后情同鶼鰈，朕身體不好，有皇后陪伴左右已是心滿意足。至於張卿方才所提的嗇夫之女，還是配給合適的人家為好。宮中的女子已經……已經，咳咳，夠了……」

大長秋是皇后的屬官，官秩二千石，張賀不敢拂逆，老老實實地將https://m.hetubook.com.com名冊交給他。

「那……你覺得大將軍會選誰繼任丞相呢？」

「臣不知。」

「果然是廣漢，好眼力。」

酒到八分飽，許廣漢的臉膛發紅，雙眼布滿紅絲，眼神打量起人來有些發直。張賀微微一笑，不緊不慢地把話題引到正途上，「歐侯令的兒子歿了，平君現在可有好的去處沒？這年一過，我算算，她這也有十五了吧？可是要及笄了呢。」

張賀心裏發怵，看劉弗咳得痛苦，想叫人來，卻又怕劉弗反對。

張賀恭謹道：「諾。」

「張令，聽說你找我？」

「不……不用。」劉弗幾乎已經講不出話來了，但那雙眼卻如炬般盯住他。

張賀伸手一指，許廣漢順著他的手勢看到床上擱著一張食案，案上擺放著不少菜饈酒水。許廣漢眼眸一亮，以前自己跟在張賀身邊做掖庭丞時也常與他宴飲，那時候兩人在床上對酌，談天說地，年幼的小病已就在床下頑皮打滾，老少歡聚，現在細想起來也能真切地感受到當時無比的歡愉。

「張賀。」那一聲輕輕低喚，竟將強作鎮定的張賀逼出一身冷汗，但劉弗卻轉了話題，風輕雲淡地閑聊起來，張賀實在捉摸不透他的意思，只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萬分謹慎地與皇帝對話。

一點一滴，那樣的回憶猶如潮水般湧來，許廣漢胸膛起伏，眼眶微熱。他是個宮中的閹臣，註定無法留在女兒身邊做一個稱職的父親，反倒是劉病已，在某種程度上，可說是他許廣漢親手將當年那個黑不溜秋的男孩子，含辛茹苦地撫養成了現在這個玉樹臨風的少年公子。

許廣漢熟門熟路地繞到張賀的房間門前，叩門，張賀滿面笑容地開門將他迎了進去。

「請上坐！」張賀笑著攜了他的手，將他拉上床。「得了一樽好酒，獨飲無趣，故邀你同飲。」

門外立即有黃門應聲：「回陛下，三位金侍中早已在掖庭宮門外等候多時。」

張賀笑眯眯地說：「不急，不急，我這裏倒正有個極佳的人選舉薦。」

阿保沒和圖書說什麼，那少女柳眉一挑，很不滿地說：「這宮裡也不見得有多好，如意當這個皇后也真沒意思得緊。」指著地上的裙裾，「幫我拎起來啦，臟死了。」

張賀躬身：「恭送陛下。」

張賀「唔」了聲，原來是霍家千金，難怪能無所顧忌地自由出入掖庭門戶。

宮女們敢怒不敢言，只得彎腰將她的裙擺托住，離地不過寸許。少女滿意地一笑，扭過身繼續走路。她步履輕盈，儀態端莊，舉手投足間無不透出大家閨秀的風範，阿保時不時在她邊上提點，只是苦了那些跟在她身後托裙裾的宮女們，踉踉蹌蹌累得要命卻又不能喊出來。

許廣漢一時無語噎然。張賀的話極度蠱惑，引誘他浮想翩翩，令他腦子裡雜亂地想起這麼多年來，自己與劉病已之間的點點滴滴——那孩子從六歲入宮就跟他形影不離，他白天管他吃喝拉撒，晚上睡在一間房一張床，小的時候會尿床磨牙，大了會打呼說夢話。劉病已人如其名，剛入宮那會兒常常生病，一病就特別嬌氣，他有時候整宿都被鬧騰得沒法安睡，只得將那孩子抱在腿上哄他入眠。病已入學后，又是他每晚抓著他溫習功課，夏天替他趕蚊子、扇扇子，冬天替他搓凍瘡、焐被窩……

那個十二三歲的美麗少女穿了一身鮮亮的新衣，慢騰騰地走在這條通向椒房殿的甬道上，長長的裙裾拖在地磚上，她走了會兒便停下來，扭頭看了眼自己的身後，脆生生的聲音慵懶中帶著驕縱氣息，「這地擦乾淨了沒？」

「是啊，是啊。」張賀笑著應和。

暴室門前，許廣漢正忙碌地指揮著徒役們搬運晒衣架，突然來了一位眉清目秀的小宮女，站在門口笑著喊他：「許嗇夫，許嗇夫，掖庭令叫你回官署呢。」

張賀正摸不著頭腦，空蕩蕩的配殿里忽然響起一個微微沙啞的聲音：「進來。」

劉弗歇斯底里地咳了好一會兒，終於安靜下來，半倚半靠地坐在那裡努力平復粗重紊亂的氣息。

張賀見狀，忙說：「臣給陛下取些水來。」

張賀吃痛，卻不敢發出半點聲響，和*圖*書默默地迴轉，「陛下有何吩咐？」

聲音雖啞，鑽入張賀耳內卻不啻于晴天霹靂，他趕緊上前兩步，頓首拜倒，「掖庭令臣賀，叩見陛下！」

「交給我吧，我呈上去就是了。」

後宮納採的事本是掖庭令的分內事，但皇帝這麼講，張賀哪能聽不出話中的嘲諷？好在張賀也非蠢人，立即機敏地把丟過來的皮鞠重新踢了回去，「那依陛下之意？」

「哦？誰啊？」許廣漢喝得有些舌大，眼神迷離，但說話卻仍顯得條理分明。

從椒房殿出來，正要擇路回少府官署，卻被一名小黃門給攔了下來。他笑嘻嘻地對張賀說：「張公留步。」

張賀站在迴廊的另一側，恰好目睹了這一隊人逶迤而過。

「諾。」

酒釀對於尋常百姓而言是件奢侈品，若是好酒更是不可多得。許廣漢雖不是貪杯之徒，平時卻也喜歡喝上幾卮，只是降為嗇夫后，薪俸有限，他只能偶爾沾光解饞。

許廣漢哽咽，熱淚盈眶，張賀話都說到這份上了，他還能有什麼可推諉的？內心澎湃的他重新端起酒卮，斟滿，仰頭一飲而盡，豪氣干雲地重重呼了口氣，「如此，一言為定。」

身後的宮女們沉默地低下頭。少女身邊的阿保蹲下身，手掌在地磚上一抹，指尖沾著些許塵埃。

劉弗眼神放柔，邊咳邊笑，狹長的眼線微微眯起。他沖張賀擺擺手，頓了下，然後又緩緩擺了擺，「此事掖庭令難道不需找大將軍商議一下么？」

在未央宮十六年，張賀從未見這個寡言清冷的皇帝有過如此歡悅的笑顏，一時恍惚失神。

園子里的梅花開得正艷，香氣怡人，那少女嬌麗的臉龐比花還美上十分。

「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張賀起身，卻不敢抬頭直視皇帝。他總覺得眼前這個又病又弱的年輕天子，其實並不如他外表那麼不中用，至少，他很清楚地覺察到皇帝心細如髮的一面。

張賀如釋重負，輕鬆過後突然有種強烈的感覺升了起來，似乎今天耗在這裏一個多時辰，費盡心神正是為了等這句話。

張賀噤若寒蟬，不敢隨意接話，只好垂ｈttｐs://wｗｗ•ｈｅｔuｂook.cｏm•cｏm下頭去。

這樣一聊竟聊了足足一個時辰，劉弗明明已經呈現出委靡疲憊的神態，卻仍是硬撐著與張賀講話。門外有黃門數次探頭，表情焦急卻不敢進來干擾。張賀滿頭大汗，轉念想起皇帝尚需趕赴漸台宴會，不知何故竟仍執意滯留在此，對他這個小吏糾纏不放？

張賀答得滴水不漏，劉弗眼中竟有了稍許激賞，但轉瞬那樣的光芒便黯淡下去，回復淡淡的落寞。

許廣漢隨口應了，把手頭的活交代他人，然後去了少府官署。在大門口他碰到了劉病已，那孩子杵在門口咧著嘴沖他直樂，許廣漢剛想喊他，他卻轉身跑了，動作比兔子還快。

小黃門不說清緣由，只是將張賀領回了椒房殿。張賀正猜度著是否皇後有事相詢，卻不料那黃門拐了兩道彎，將他帶到了椒房殿的一間配殿內。張賀詫異，那黃門也不多作解釋，沖他一行禮轉身就走了。

大長秋正要走，忽然想起一事，轉身叮囑：「今日天暖，陛下興之所至，準備在滄池漸台邀請幾位親近的子侄藩王宴飲……」他頓了頓，終於還是把關鍵點了出來，「別讓那些不順眼的宮女在跟前伺候，陛下大病尚未痊癒，歌舞能免則免吧。」

「正是從小看著他長大，所以知根知底，你難道還不放心病已的為人嗎？」

張賀急忙回道：「去年的宮人名籍已經整理好了，想請皇後過目。」

劉弗倍顯疲態，將已經冷掉的手爐擱在一邊，聲音嘶啞地咳了兩聲，端起坐榻上的陶盥欲飲，水早已冷卻。

張賀熱情地邀請許廣漢坐西席，許廣漢不敢受，只選了北面的席位坐下。張賀親自舀酒，酒水呈金黃色澤，許廣漢驚訝道：「這……這莫不是金漿？」

劉弗閉上眼，有氣無力地揮手，「罷了。來人！去叫金賞、金建來……」

「咳！」

張賀是許廣漢的上吏，平時許廣漢沒少受張賀的恩惠。就算拋開劉病已這層關係，今日賣著張賀的面子，他也無法回絕對方的好意。

張賀惶惶不安，一顆心七上八下，悄悄拿眼偷覷天子的臉色，卻發現劉弗的目光始終https://m.hetubook.com.com沒有離開過他。他心裏咯噔了下，忽然覺得劉弗似乎有話要說，卻一直沒有說出口，又或者那樣的眼神里明明白白地想要自己說些什麼。

「有事嗎？」

「咳，咳咳……」比起年前，劉弗的精神已好了許多。不過因為久病未愈的關係，他瘦得比以前更加厲害，原本俊逸的面頰透著灰敗的氣息，眼下更有一抹淡淡青色，他神情懨懨，倦怠地斜靠在屏風榻上，腿上蓋著一條氈毯，雙手正攏住一隻鎏金銅鑄的手爐取暖。

金漿是用甘蔗釀造的一種酒釀，許廣漢等張賀舉卮相邀后，方才迫不及待地端起酒卮喝了口。酒水入口清甜，酒香甘醇，他忍不住贊了聲：「好酒！」

許廣漢搖頭，「別提了，我住的那個閭里有個叫王奉光的，就是那個喜歡鬥雞的關內侯，他有個女兒和平君要好，那女子呀，許了三次親卻接連剋死了夫婿，現在待字閨中硬是沒人再敢聘娶。我家沒有關內侯那等富貴，只怕平君更難匹配到良人。」

那支隊伍很快便消失在走廊盡頭，椒房殿的大長秋的身影卻從拐角閃了出來。張賀急忙行禮，大長秋尖細著嗓子問：「掖庭令到此作甚？」

「王曾孫。」

「為什麼不行？病已身為皇帝近親，雖然如今尚未受到宗室重視，但將來成年後總也有望能拜個關內侯的爵祿。如此美才，與你女兒如何不相配？」

椒房殿的地磚表面塗的是一層紅漆，暗紅色的甬道深遠幽長，在重重帷幕珠簾的隱約遮蔽下仍是感覺一眼望不到盡頭似的。

張賀強自鎮定，極力保持自然神態詢問皇帝。劉弗呼呼地喘了口氣，忽然嘴角翹起，露出兩排皓齒。

劉弗勾起唇角，笑得十分怪異，「你是不是覺得朕該和大將軍商議為妥？」

「不，不……」許廣漢連連擺手，一不小心碰翻了酒卮，金漿從食案上蔓延滴下，「病已那孩子，我從小看著他長大，太……太熟悉了，那倆孩子情同兄妹呀。不可，不可。」

張賀不認得她，正要詢問，身邊的掖庭丞馬上替他解了惑，「這就是霍將軍的掌上明珠，上官皇后的小姨母——霍成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