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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臻對於這種忽然召見又不說為什麼的戲碼已經久違，貿貿然再相見幾乎有種穿越的味道，一時之間沒有鬱悶只有興奮，就好像是看到某位李鬼裝李逵，忽然手裡的板斧一抖，果然不是鐵打是木造，陸臻正想拍拍手說：你怎麼還玩這出啊，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么真是……

夏明朗站在峰頂某個風景秀美的地方，五月春暮，繁花似錦而開，陸臻看著那人轉身，非常神經抽搐地聯想到類似花間一笑百媚橫生這一類天雷劫度一般的詞語，而由此痛心疾首地意識到他的審美真的相當有問題。

「好久沒玩了，生疏了。」陸臻笑道。

夏明朗想不到要點什麼，或者說，他並不介意陸臻吹什麼，反正什麼都好。

夏明朗留戀地輕輕碰觸著陸臻的嘴唇，單純地，滿懷喜悅地。陸臻睜開眼睛，看到地平線吞滅了最後一道日光，暗金色的餘輝勾勒出夏明朗的輪廓，如此熟悉，一分不差。

夏明朗以一種「看，我幫你們把逃犯給捉回來了」的英雄姿態把陸臻扔進了人群里，陸臻的咬牙切齒還沒有來得及磨出聲響，憤怒的人群已經把他吞得一個渣都不剩。

陸臻嘗了一口，太上道兒了，這酒水比配得剛剛好，又有酒氣，又沒味兒，陸臻大喜，利器在手，江湖我有！

作為一位從列兵起步走向中校崗位的草根英雄，作為一位生在大西北長在野戰軍的粗獷男子，夏隊長毫無疑問地保留了一部分底層兵匪氣質中比較粗礪的習氣，而這些通常被小陸少校鄙夷地稱之為不懂浪漫。

信任，我的，你的。

陸臻聽到沙沙的枝葉相碰聲，他想起曾經喜歡的一本書，那裡面說最美麗的愛情到最後，是兩個老人老到再也動不了於是一起躺在床上，手握著手，說：好了，現在我們可以死了。（注1）

陸臻雖然不是妞兒，可是人性總是互通的，夏明朗非常篤定地這樣想著。

陸臻專心抹眼淚，眼眶兒揉得紅紅地衝著他笑：「我開心不行嗎？」

夜風輕盈地從發間穿過去，好像飛翔。

然後更加激動地拉著夏明朗：什麼禮物什麼禮物，長什麼樣的，什麼樣的……

在麒麟有一個不成文的節日就是新丁們入隊后的第一次生日，通常最倒霉的壽星就在於此，被人欺負得鬼哭狼嚎的還得負責買單。陸臻最近除了訓練就是忙於研究選訓的事，這是正和*圖*書式歸在他名下的任務，他必須得盡心儘力，忙起來天昏地暗，自然忘了自己的生日。

陸臻迅速地醒過神：「那怎麼辦？這回要玩什麼？」

「想聽什麼？允許你點歌。」

「對了，什麼事啊？」陸臻緩過氣來。

「也不至於會全錯吧！」夏明朗嘀咕。

「這口琴送我了哦？反正看這樣子你也不會再碰它了。」陸臻把膠布撕下來，想了想，又按原樣錯一格貼了回去。

然而，在他們身後，遙遠的灌木叢中慢慢站起來一個人，月光下面目模糊的臉上只看到一雙明亮的眼睛，閃著幽亮的光。

他一邊胡思亂想著，一邊眼珠子亂轉，夏明朗好似有所感應，轉過頭沖他詭譎一笑。嚇得方進頭皮一麻，差點鑽到陳默懷裡去瑟瑟發抖：隊長我知道錯了，知道錯了，我以後再也不敢嘲笑你削人的手段單一技術粗暴了。

「天黑了。」陸臻低聲道，聲音軟膩。

情緒，悲傷的，快樂的。

眾人頓時哄然，推杯換盞，拗勁兒上來，每一杯酒都用尺子量好，你一杯我一杯，陸臻拉著沒酒量的先磕，轉眼就放倒了幾個，有些人瞧著厚實沒想到比夏明朗還不如，二兩酒一口就悶倒。陸臻一想到夏明朗就是心頭火起，拎著酒瓶，手裡捏了一把花生去找夏明朗死磕，夏隊長手裡握著兩杯酒，笑眯眯地塞給他：「我敬你。」

陸臻在晚飯前遇上黑子來傳話，他氣喘吁吁地告訴他隊長有急事在後山等他，陸臻心裏嘀咕著這老妖又在耍什麼新花樣，一邊不敢怠慢地狂奔而去。

夏明朗忽然非常尷尬地瞧著他，目光閃爍，說道：「我給你準備了個生日禮物。」

其實那是最悲涼的心愿，大家都忘了上一句：死生契闊，與子成說。

夏明朗聽得腳下一軟，差點跌個跟頭，他想了想：「裝醉，到時候我掩護你。」

雖然夏明朗堅定不移地認為那根本就是扯淡，他怎麼不浪漫了，老子跟你槍林彈雨里來去，浴血驚魂的簡直浪漫死了，可現實是，如果你找了個小資的老婆，哦不，就當是老公好了，那麼在某些關鍵的時刻你也就只能順著他哄，所以這一次夏隊長豁出本兒去，為了驗明一個浪漫的正身，他學習了一樣樂器——

語言的魔力在於它可以描繪心靈的悸動，構建魔幻一般的氣氛，而有些時刻，當心靈自己就可以相heｔuｂｏｏｋ•cｏm.ｃｏｍ互碰撞，當眼神代替了文字的交流，而心情再也無法找到適合的詞語來形容，無聲的沉默中所有的情感奔流交錯在一起，那樣的激烈，火熱。

在那一瞬間，他忽然渴望天長地久，於是偷偷咬緊了牙。

陸臻慘叫：「我不能喝醉啊！你一定得幫我想辦法。」

「事實上，」陸臻忍不住大笑，「你還真的就是全錯了。」他指著那層膠布遞給夏明朗看，「你貼偏了一格，全部高了一個音。」

想要交換一些東西。

陸臻一愣，嘴巴張成一個O。

他說：「所以，我希望，我們不會被風帶走，散落在天涯。」

陸臻醉到三分，豪氣就上來了，他桌子一拍，揮斥方遒，吼道：他媽的有種一個一個上，老子今天放倒多少是多少！

「想聽我唱歌嗎，我唱歌可不好聽。」陸臻忽然說道。

——

唾液甚至，血液！

夏明朗把他的臉扳過來，問道：「那我是什麼品種？」

「大學時候很喜歡這種歌，你也要允許我有……」陸臻飛快地抬頭看了他一眼，明亮的眸子里有過分閃爍的光。

「你哭什麼？」夏明朗嚇一跳，心道也沒這麼難聽吧？

夏明朗懊惱地攔下他：「幹嗎跑這麼急？」

夏明朗從袖子里把裝備抽出來，用一種慷慨就義一般的神情吹起了《祝你生日快樂》。

「哦。」夏明朗抓抓頭髮，「第一次碰這種玩意兒，走調了你多擔待。」

「難得醉一次，沒什麼大不了。」夏明朗安慰道，他也不敢犯眾怒。

方進一開始不太明白為什麼夏明朗會放權讓陸臻當這個頭。可是後來看到陸臻焦頭爛額地拉著他們開會，一遍又一遍，而他們可惡的隊長大人總是三分怠慢地陪坐在一旁，一副戳一戳動一動，你不戳他就不動的死豬模樣，方進忽然激凌凌從背上滾過一道冷汗，心想著：他家隊座可真是心疼他，這都好幾年了居然也沒起過心思讓他去坐這頭把交椅……

如此沉醉，忘乎所以，直到彼此的肺部再也不能供給足夠的氧氣，他們在分開時急促地呼吸，帶著窒息似的輕飄飄地眩暈。

陸臻的歌聲並沒有他形容的那麼不好聽，那是乾淨清爽的很年輕的聲音，溫和而柔軟卻不單薄，像厚實的白棉布，安靜地包裹，溫暖的光滑的質感。低低的吟唱，青澀的，好像試探一般的歌聲，從《召喚》到《https://m.hetubook.com.com旅途》、《那些花兒》，夏明朗聽到陸臻的心情慢慢好起來，扣在他胸口的手臂加了一些力道，笑道：「你有很多花兒嗎？」

「你，咳，反正就這樣吧，你就當是心意。」夏明朗咳了一聲轉過身去，陸臻驚奇地發現那三寸厚的臉皮居然都透出了一點血色。

「其實，沒什麼事。」夏明朗扭捏。

夏隊長的不爽又加深了一層：「沒聽你說過。」

「我喝醉了非禮你怎麼辦？」陸臻快哭了。

「你沒問嘛，我還會彈鋼琴呢。」陸臻眨眨眼，夏明朗鬱悶到了極處，於是釋然。

不要嘲笑，請嚴肅，不要嘲笑，對於一個連簡譜都不識的人，我們不應該要求更多。夏隊長的本意其實並不是《生日快樂歌》這麼簡單，可無奈的是他沒有辦法用死記123、321的方法背下大段的譜子。所以，心意，就像是隊長說的，大家都當是心意到了就好。比如說陸小臻同志，現在基本上已經感動得淚眼婆娑。

在那一刻他忽然想對夏明朗說，讓我們發誓相愛用盡這一生吧。

快樂與惶恐，堅定與不安，我的忐忑你在給我安慰，你的疑慮我試圖為你撫平，種種微妙的難言的矛盾的情緒全部融化在一個吻中。

陸臻想了想，憂傷而和緩的調子在他的唇邊流淌出來，伴著西沉的落日紅光，將暮春染出了幾分秋初的蒼涼蕭索，夏明朗熟悉這調子，轉過頭看他。是《白樺林》，風琴的音質聽起來與口琴有幾分相仿，很適合改編做口琴曲，陸臻似乎早年練過，自己重新編了曲，副歌的和弦里墊了音節進去，聽起來更加寂寞哀涼。

「灌酒，灌到醉為止，」夏明朗拉著他轉身就跑，「完了完了，他們找不到人，等會能拆了你。」

「你是我的樹，而我，是你身邊的另一棵樹。」陸臻專註地看著他，那是一個安靜而平和的微笑，眼睛很亮，黑白分明，而嘴角微微翹起，仍然是那個看習慣了的，永遠自信乾淨的模樣，可是眼底卻凝了深黑的底色，明潤而哀傷的。

所以，陸臻心想，暫且先忘了未來吧，我只要現在。

夏明朗頓時傻眼。

陸臻張口結舌驚愕地看著他，先是說：啊啊啊，我要過生日了嗎？哦哦，不對啊，今天是我生日啊！！

生死離散，這是最無奈的現實，要如何握你的手，直到白髮蒼蒼？

「嗯！」wｗw.ｈｅｔubooｋ•com.coｍ夏明朗毫不遲疑。

「以後不會了。」夏明朗仔細分辨了一下風裡的聲音，確定四野無人之後終於大著膽子從背後抱住了他。

夏明朗一曲盡，用一種我知道我自己死透了的表情豪邁地轉過頭，不期然對上陸臻眼淚汪汪的大眼睛。

陸臻隨手把琴甩了甩，貼到唇上吹了一段，夏明朗頓時驚訝地瞪大了眼睛：「你會吹這個？」

夏明朗放心了，拿口琴敲他腦袋：「行啊，怎麼不行。」他的聲音很寵溺，他的心中卻在感慨，這把總算是押對了。

陸臻私心希望那是一個可以長久留存下來的禮物，就算是一個子彈殼也好，讓他可以時常拿出來看看。

陸臻也不推辭，酒到杯乾，入口才發現不對，酒味寡淡，不知道裏面加了多少水，夏明朗狡猾地沖他眨一下眼睛。陸臻是聰明人，聰明人只有不為，沒有不會，所以要說這喝酒的貓膩兒他知道的也不少，轉頭看今天整個中隊都土HIGH土HIGH地鬧得翻天，心知今天拼真本事是過不了關了，私底下悄沒聲地把小半瓶白酒塞給夏明朗，夏明朗會意，半晌，換給他一瓶滿的。

有些事陸臻忘了，但是廣大人民群眾不會忘，而某位同志更不會忘，事實上，作為確定關係之後的第一個生日，夏隊長還是頗為盡心地準備了一番的，有一位泡妞的祖師級人物曾經說過，你可以在一年362天都忽略她，但是你得在那三天里讓她印象深刻，那就是情人節，聖誕節，還有她的生日。

無聲地激吻，舌尖在彼此的口腔中輾轉，堅定地幾乎是執拗地試圖用這樣赤|裸裸的廝磨來表達情緒。

口琴！

夏明朗沮喪地嘆氣：「你喜歡就好。」

夏明朗轉了轉眼珠，忽然眼前一亮，失聲道：「完了，一個食堂的人都在堵你。」

「怎麼想起來吹這個？」夏明朗問道。

陸臻看著夏明朗在黑暗中背影模糊的輪廓，動作流暢得像是在滑行，豹子一般的姿態。他的手一直握在他的手腕上，忘記放開，就這樣拉著他穿過樹叢，飛快地奔跑，帶起飛揚的塵土。放肆的奔跑讓人心胸開闊，陸臻忽然覺得他可以一直這樣跑下去，他的體力沒有止盡，快樂也是。

其實何止是被迫聽點歌，就算是陸臻現在想割他一塊肉，夏明朗大概也會說好。

遲到的先罰酒，少啰嗦，白的紅的黃的一起，三杯又三杯，陸臻稍一反m.hetubook.com.com抗，什麼擒拿格鬥都上了，捏著下巴往下灌，陸臻嗆得七暈八素。眼看著夏明朗站在外圍，再看看徐知著也站在外圍，一副袖手旁觀你自求多福的樣子。

陸臻無聲笑得很燦爛：「那是，很多很多。」

夏明朗很不爽地「哦」了一聲，雖然效果顯著，他還是覺得今天真是丟人現眼。

「沒關係，」陸臻低頭笑，聲音溫柔如水，「你把音全吹錯了也沒關係。」

陸臻抬手把夏明朗的手指握在掌心裏，遠處的夕陽已經與地面接在一線，再近一些，是基地淺白色的樓房，這是他們的土地，生活與戰鬥的地方。

注：本文所指的「一個消失在大海，一個自盡在人海」的那兩個人為三毛與荷西。

承諾是可怕的東西，人們總喜歡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新買的？」陸臻心懷激蕩地把口琴從夏明朗手裡抽出來，看到上面貼著嶄新的膠布，黑色墨水筆齊整地標著：1234567，那些字跡還很鮮潤，不過寫了三四天的樣子。

「怎麼了？」夏明朗溫聲道。

想要進入，用自己身體的一部分進入到另一個身體裏面去，而同時，也期待著那個人同樣地進入自己，這彷彿是人類來自亘古的習性，或者說，最原始的獸|性。

「黑子，說你有急事。」陸臻扶著腰仰頭大口喘氣，夏明朗看著他的汗水從額角滾下來，一路滑行，沒在衣領里，此時此刻他的立場微妙，不由得心動神搖口乾舌燥，然而回想起「黑子」這兩個字，夏明朗在心裏靠了一聲，心道我明明是叫徐知著去傳話的，怎麼那小子竟敢？真有種！

「前一陣，就是你不在那會兒，我老是會想到這歌，就覺得……我連，我連刻著你名字的那棵樹都沒有，就算是你只是迷失在遠方，我都不知道去哪裡等你……」陸臻越說越低，漸漸不再出聲，他不敢再動，生怕太多的面部表情會讓眼淚流下來。

於是，當夏明朗看到人的時候，陸臻正以五公里急行軍的狂猛姿態滿頭大汗地沖向他，臉上卻布滿了詭異的笑容。

可是故事的最後那兩個人都沒有活到老邁，一個消失在大海，一個自盡在人海。

風過林梢，唯有風，穿透荊棘，無可阻擋。

「以後不會有這種事了，我死了也會回來，回到你這裏。」

他遙望金烏西去，感覺自己倍兒蒼涼。

「沒事。」陸臻美滋滋地蹭著夏明朗的肩膀，「我很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