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譚書林默默無語，譚叔叔低頭喝水，沈阿姨默然擦淚，病房一時陷入了尷尬的沉默中。

沈阿姨還在為難，譚書林已經換好了鞋：「我去。」

沈阿姨反而有些奇怪：「你就這個反應？」

*

電話掛了，說了不到五分鐘，和以前動輒十幾分鐘半小時的長度來說，真是太短了，但聽她語氣又不像吵架。好奇怪啊，現在的祝海雅變得越來越奇怪了，越來越看不透，她到底在想什麼？

海雅但笑不語，她從包里取出英文書，開始默默背單詞，好像再也沒有什麼話語與事情可以打擾到她一樣。

過了一會兒，譚叔叔突然開口：「海雅她母親還沒出院吧？你好了這麼些天，也不下去看看阿姨？」

海雅點點頭：「嗯，手術很成功，謝謝你那天及時把她送到醫院。」

誰知譚書林只淡淡「哦」了一聲，面無表情，一點也不激動。

其實倒還真不是為了這理由，她只是不想讓譚書林這麼快再見到海雅，省得他又被刺|激了，傷心傷身。

海雅會意地點頭：「我知道了，麻煩你了，我最近也確實不方便打工。」

譚書林垂頭喪氣，倒了一杯水送到父親手裡，這件事他早已徹底知道對錯，只是心裏還不能順過這個彎，從小到大，他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何曾遭遇這種挫折？脫離父母的庇護，他被審訊的時候，絕望與無助啃噬心頭。再看看父親，頭髮白了，衣服發皺，臉脹得通紅，額上汗水涔涔，父親已經老了，他還能再任性多久？

他皺起眉頭一把抓過剝了一半的橙子：「說了我不愛吃這個，一天到晚剝！你要我有什麼反應？再哭一場嗎？」

沈阿姨也跟著笑：「照和-圖-書顧媽媽還來不及呢，這份孝心最難得。」

「她幹嘛要告訴你？」譚叔叔見他提到海雅，氣更是不打一處來，「人家好好一個小姑娘，被你欺負成什麼樣？你不要以為我們不知道！人家提醒過你，你自己不當一回事！她提點你，是人情，不提醒你，你死了也是活該！販毒是什麼事？你知不知道？我們國家對販毒是怎麼個態度，你知不知道？我們花錢給你是上大學的，不是叫你學那些紈絝子弟開酒吧胡搞的！」

海雅微微一笑：「我下次注意。」

海雅笑了笑：「護工我不放心。」

海雅沒有抬頭，她一面抄單詞，一面輕聲說：「媽媽，我打算申請國外的大學。」

她笑著說：「學校放假，本來也沒什麼事。」

沈阿姨適當地表示出讚歎：「雅雅今天來這麼早？」

譚書林被罵得有點抬不起頭，他還有些不服，咕噥：「要不是祝海雅不告訴我……」

譚書林本來想像以前一樣反駁，可是見自己老爸驟然變老這麼多，連他也閉上嘴，乖乖地不說話。

楊小瑩洗了澡爬上床，隔著蚊帳，海雅下鋪的床頭燈一直幽幽地亮著，被她調節到最低的亮度，她倚在床頭，翻著一本書。楊小瑩翻個身，忽聽海雅的手機響了，她接得很快，聲音也很低：「喂，蘇煒么。」

這場探視很快就結束了，結果實在沒法讓媽媽滿意，一切是挺平靜的，海雅沒說什麼不該說的話，譚書林也再沒瘋了似的激動，可兩個人已經像陌生人一樣了，從頭到尾，沒說過話，甚至互相都沒看一眼。

沈阿姨在旁邊護著他，一路坐電梯下到七樓，她低聲囑咐：「有什麼不開和-圖-書心的暫時忍著，別讓人家難做。」

譚書林默然點頭，走到病房前，輕輕敲了下門，開門的人正是祝海雅，她今天穿著T恤牛仔，頭髮披著，很休閑，像是沒想到他會來，眼裡有一閃而過的淺淺的驚訝。

海雅削好蘋果，裝碟子里放在譚書林手邊，什麼也沒說。譚書林也沒吃，他到底還沒學會那些完美的寒暄應酬，笑得有點勉強：「謝謝阿姨，我剛吃了許多橙子，實在吃不下了。」

譚叔叔心中明白，皺了皺眉頭：「這麼多天了，也該下去看看，這點人情不會做？」

「你就是一點教訓都聽不進去才會變成現在這樣！」譚叔叔陰沉的聲音在門口響起，這些天因為一直在外面替譚書林的事奔波，一向筆挺的西裝都有些發皺，頭髮也沒顧得上染，鬢角大半都白了。

或許是新學期還沒開始的緣故，宿舍里就她和祝海雅兩個人，氣氛古怪，楊小瑩從沒像現在這樣期盼新學期的到來，期盼宿舍里趕緊多出其他幾個同學，好沖淡她對祝海雅不得已的過度關注。

楊小瑩打完工回到宿舍的時候，海雅剛洗完澡坐在床邊梳頭，一盞床頭燈亮著，海雅見了她微微點下頭，並沒有出現她之前預想的什麼尷尬狼狽心虛的表情。

「你母親手術應該沒問題吧？」楊小瑩一面換衣服，一面故作自然地問。

譚書林的酒吧涉及販毒的事，經過譚叔叔多方走動疏通關係，似乎有可以壓下去的勢頭，但關於他在審訊過程收到致命拷打的事情，大約也只能這樣一筆帶過了。無論如何，這總算是個好兆頭，他最近下床的次數越來越多，可以不用拐杖，在沈阿姨的攙扶下慢慢上和圖書下樓了。

媽媽一見譚書林也跟著來了，滿臉喜色沒法遮住，回頭再看看海雅，希望她能主動說點好聽話，這孩子，怎麼今天偏偏穿得這麼隨便？頭髮還披著，不像個樣子。她趁人不注意，悄悄給海雅使眼色，讓她把頭髮紮起來，海雅像是沒看到，只低頭倒水遞過去，媽媽簡直恨鐵不成鋼。

譚書林清醒后，有那麼一段時間一直在問桃子和老維的下落，沈阿姨他們怕他受打擊，什麼都沒告訴他，後來海雅來看了他，不知說了什麼，譚書林嚎啕大哭，情緒不穩，再也沒問過他倆的事，可沈阿姨卻再也不敢讓海雅來看譚書林了，說到底，她心裏對海雅也有些不滿。

楊小瑩一時沒忍住多嘴了：「要照顧你母親嗎？有護工的吧？」

今天本地新聞一個小版塊登出了毒販老維落網的消息，沈阿姨看譚書林走來走去心情不錯的樣子，便趁著剝橙子的時候給他隨口提起：「你上次問的什麼桃子啊，老維啊，聽說都給抓起來了，因為販毒。」

又跟沈阿姨笑：「她還是這麼不懂事，不會照顧人，來醫院這麼些天，也沒說上去看看書林。」

「……我錯了。」他第一次低下頭，真心誠意地道歉。

蘋果放銹了，最後只有倒掉，媽媽一面看著海雅整理垃圾，一面埋怨：「你怎麼就跟死人一樣不說話？好歹書林是一起長大的，情誼總有的吧？」

沈阿姨悄悄拉了他一下，兒子這幾天剛有點起色，她實在不忍心。

沈阿姨嗔怪地拍了他一下：「這件事你自己也要反省！耳根軟，不了解人心，以後我們不在了，你一個人怎麼在社會闖蕩？」

楊小瑩的耳朵一下就拉長了，和_圖_書可海雅的聲音很低，近乎耳語，只能聽見她斷斷續續地說著「嗯，你忙你的」「沒事。」「騰不出時間就不見了。」「還要推遲一段時間嗎？」「好的，那就這樣。」

他說得激動了，突然開始劇烈咳嗽，臉色驟然漲紅，站立不穩，搖晃著扶住病床。沈阿姨嚇得臉色發白，當場就哭了：「你怎麼樣啊？那麼大年紀就別硬撐了！快、快坐下來！書林給你爸倒水！你太不懂事了！」

「知道了知道了。」他最怕聽人嘮叨，回答得頗不耐煩。

她做好了譚書林暴跳起來羞怒交替矢口否認的準備，桃子和老維一直是他的軟肋，他們做父母的，對兒子的不爭氣是怒其不爭，可到底還是心疼居多，一心認定是旁人帶壞了譚書林，這段時間在他面前根本就不提這兩個人。

媽媽忽然低聲說：「雅雅，你那個同學，叫楊小瑩吧？這次要謝謝她，等我出院了，咱們要請她吃頓飯。」

媽媽還是壓不下這口氣：「還想著那個混混吧？」

沈阿姨急忙介面：「是我沒讓他下去，還沒好利索呢！」

「你快20歲了！不是15、6歲的小毛孩！成年人，要為自己的行為負責！」譚叔叔頗為嚴厲地瞪著他，「之前你一直卧床，我也忙你的事，沒來得及好好說你！你看看你自己這一年上學花了多少錢？！做了多少亂七八糟的事？！還要我們幫你收拾殘局！一個大小夥子，站起來比我都高，要點臉面嗎？！」

「對了，有件事忘了和你說。」楊小瑩突然想起咖啡館打工的事，為難地皺起眉頭，「那個、咖啡館那邊，因為你那天沒去，所以可能……」

更何況前兩天海雅父親倒是給她打和圖書了個電話鄭重道謝，楊小瑩事後冷靜下來也覺得自己多事，別人的家事她插什麼手？祝海雅要撒謊要叛逆那也是她自己的事，她何必動怒罵人？再說，海雅一個禮拜沒見著人影，估計一直在醫院待著，楊小瑩有心挽回一下僵持的關係，這會兒還沒開學，宿舍里就她們兩人住著，抬頭不見低頭見的，鬧僵了很麻煩的。

譚書林不說話，海雅也不說話，兩個人離了老遠，好像不認識一樣，就媽媽跟沈阿姨兩個人說說笑笑，沈阿姨對這種情況渾不在意，媽媽卻有些坐不住，拍了拍海雅的手，把話題往她身上轉：「雅雅，書林也是病人，給他削個蘋果，別干坐著。」

譚叔叔長嘆一聲，不理他。沈阿姨抹著眼淚也跟著嘆氣：「知道錯就好了，你一個人在N城，我們沒辦法面面俱到，你父母都老了，以後還想指望你呢，多長點心眼吧！」

海雅「嗯」了一聲：「好，回頭我跟她說。」

「沒什麼，應該的。」楊小瑩客氣完，又不知該說什麼了。問她蘇煒的事嗎？還是給她道個歉？老實說海雅鎮定自若的樣子真是太出乎意料，她覺得她至少應該會有點心虛，再不濟也應該來個冷臉不理之類的，她怎麼就能淡定地坐在那邊用梳子一點一點梳著濕頭髮呢？

媽媽猶豫了一下，又說：「你下學期還是搬回公寓吧，別住那個破破爛爛的宿舍，也別打那麼辛苦的工了，爸爸媽媽還能養得起你。」

這樣看，好像她真是個孝順女兒似的，她再也沒見過比祝海雅還奇怪的女孩子，一面跟混混交往，把養母氣得心臟病住院，一面又不吃不睡衣不解帶地連著一禮拜照顧養母，是在反悔嗎？看著又不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