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滄浪之水濯我纓
05 小宋
我唯望時間能讓這段姻緣有再續的可能：「或者，再等等，等官家淡忘閏月之事，皇后或可再請他放董姑娘出宮。」
今上隨後召來宋祁，從容語及此事。宋祁惶懼告罪，今上卻笑道：「你詞中但恨蓬山遠，依朕看來，這蓬山離你倒不遠。」旋即把那內人賜給了他。
今上尚未答，公主已先開口，對張貴妃道：「誰不知道張娘子閣中酒多？爹爹不問你要，自然有他不要的道理。」
我想他可以隱約感知今上對秋和的情意，從我刻意淡化的隻言片語中。
那日宋祁策馬過京中繁台街，恰逢皇后率眾宮人自相國寺進香歸來。小宋引馬避于街道一側，綉縠宮車迤邐而過，其中一輛經過他面前時，有內人自車內褰簾，兩痕秋水在他臉上盈盈一轉，笑對同伴說：「那是小宋呀！」
夏竦雖已離京，諫官王贄卻還在朝中。這年九月，他再向今上提張美人「護駕有功」之事，稱當使張美人進秩，以示今上賞罰分明。
夜宣中宮之事在娘子們看來，是今上欲向皇后示好的訊息，借酒說話，無非是抹不開那點面子，怎奈皇后並不順勢接受。
這樁賄賂朝中官員的醜聞遍傳六宮，到最後無人不曉，想必也曾反傳入張貴妃耳內，但她並不以為恥，倒是像有意挑釁示威于諸娘子一般，請求今上讓王贄在行冊禮時為她捧冊宣制。
宋庠明練故實，清約莊重，宋祁文藻勝於其兄，但喜宴遊，好風月，一向倜儻佻達，這闋《鷓鴣天》記錄的便是他一次艷遇。
「我知道。」崔白說，目光漫撫面前壁上掛著的一幅遠巒煙水，須臾，徐徐吟道：「劉郎已恨蓬山遠，況隔蓬山幾萬重。」
也許是為補償皇后，和*圖*書今上陸續將后族戚里中多人改官遷封，許其厚祿，何郯為此進諫，說朝廷爵賞，本以寵待勞臣，非素有勛績，即須循年考。今無故遷升后族，屬非次改官，恐近戚之家迭相攀援，人懷異望。
受命為張美人寫冊妃誥敕的翰林學士，便是文藻華美的「小宋」宋祁。
語畢即遣內侍回去，連開門見內侍都不肯。
這事已與「紅葉題詩」的逸事一樣，成為宮城內外爭相傳頌的佳話。宮中的妙齡內人與宮外文臣名士之間，本來便易生一種相互仰慕的微妙關係，而這個故事在其中推波助瀾，也給了他們些許良緣可結的暗示，但是……
此前國朝從未有嬪御進秩為妃時行冊禮之事，慣例是命妃發冊，妃辭則罷冊禮。因冊禮規模盛大，人力財力皆花費甚巨，國朝嬪御多知韜晦之道，亦不愛藉此招搖，惹宮人及諸臣非議，故均辭而不行。宋祁可能理所當然地認為這位新晉的貴妃也會這樣想，所以未按行冊禮的程式，先聽閣門宣讀冊妃制詞，受命而寫誥敕，將誥敕送中書，結三省銜，再呈官告院用印，然後才進呈貴妃，而是不待到行冊禮之前聽宣制詞，先就把誥敕寫好，也不送中書，自己徑取官告院印用了，封好后即送交貴妃。
公主嘟嘴道：「我才不傻呢！我是看張娘子囂張，才故意那樣說給她聽的。」
今上默然凝視皇后，而皇后儀態安嫻，目中波瀾不興。眾人屏息靜觀，許久后才聽今上道：「那日賊人作亂，全仗皇后指揮調度護衛，若要嘉獎，理應皇後為先。」
但與此同時，他也升何郯為禮部員外郎、兼侍御史知雜事，且在朝堂上對何郯明說原因：「卿和_圖_書不阿權勢，故越次用卿。」
娘子們不滿之下更關注張貴妃進位內幕，不久后就有人探聽到，自夏竦離京后，張氏與王贄聯繫更為頻密，私下賜給王贄的金幣數以巨萬計。進位事成，張氏得意洋洋，乃至在向人提及王贄時公然說：「那是我家諫官。」
「看那眼睛，他們應該都是一夜無眠罷。」俞充儀次日在儀鳳閣中與苗淑儀說，「這情形，竟像小夫妻鬧彆扭，真是何苦呢！」
於是這年十月，今上進美人張氏為貴妃，並決定擇日為她行冊禮。
坐在一株白色檀心木香菊之旁，皇后唇角微揚，笑容如那秋花清淡：「承蒙陛下眷顧，臣妾身為國母，名位已隆，無可復加。況陛下以臣妾為妻，臣妾原無以為報，為陛下做的只是分內事，又豈敢邀功請賞。」
苗淑儀微笑道：「他們面上一直相敬如賓，但私下這點彆扭，十幾年來一直都有。有時候，連我都看不透。」
語罷綉簾復又垂下，宮車轆轆，不停歇地往宮城駛去。雖只驚鴻一瞥，宋祁卻已記住那內人丰容玉顏，婉轉清音，歸家后當即提筆，寫下一闋《鷓鴣天》：「畫轂雕鞍狹路逢，一聲腸斷綉簾中。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金作屋，玉為籠，車如流水馬如龍。劉郎已恨蓬山遠，況隔蓬山幾萬重。」
端午節前，我尋了機會出宮去找崔白，告訴他秋和之事。這於我而言，是比當年測墨義猶難數倍的任務。起初是我給了他希望，現在又親自告訴他希望的破滅，這令我萬分慚愧。吞吞吐吐地向他簡述了一下事情經過，還未提及今上對秋和青眼有加這一點，而這已讓我很長時間內不敢抬首看他。
欲行冊禮的張美人見這重要的誥敕像個土地主新納的小妾一樣，簡簡單單地就從後門隨意送進來了，不由勃然大怒，把誥敕擲于地上堅決不受，又向今上哭鬧著訴說小宋怠慢之罪，磨得今上答應，讓宋祁落職知許州。
宋祁字子京，與其兄宋庠同年登科。當年若按禮部所奏，應是宋祁第一，宋庠第三，但章獻太后不欲令弟名列于兄之前，乃擢宋庠為狀元，而置宋祁為第十。如今兄弟二人同在朝為官，世人呼宋庠「大宋」，而宋祁則為「小宋」。
今上回應道：「戚里無勛績，但皇後有德行，這是推恩親族之舉。」遂不改前命。
宮中娘子們面對張氏的驟然遷升，自然也是嘖嘖稱奇。大家均猜到她遲早會進秩，但沒想到竟會從四品的美人一下進至一品貴妃。貴妃為四妃之首，地位僅次於皇后，今上多年以來皆虛四妃位，諸娘子最多只進至二品，現在竟如此擢升張氏，以致許多長年位列張氏之前的嬪御，例如福康公主生母苗淑儀和夭折的皇長子生母俞充儀，名位轉瞬之間倒比她低了。
今上自然有此意，怎奈群臣反對，且又須皇后同意，一時難以下旨，沒想到最後竟是皇后鬆口，在重陽節宴集上當眾對今上道：「張美人侍奉官家多年，曾育有三位公主，而位低秩微，多年未遷。今既有功，不妨進秩為妃，以表陛下撫慰嘉獎之意。」
后妃冊禮是應有官員捧冊，今上遂將此事付中書省討論，中書諸官員本不齒王贄，便奏說，按舊儀，捧冊官員職位必在待制以上，王贄並不具備這資和圖書格。今上將中書所言轉告張貴妃，張貴妃卻藉機乞求今上升王贄的官，今上竟也同意，把王贄遷為天章閣待制，令其在冊禮上為貴妃捧冊。
宮人們竊笑，皇后正襟危坐，宛如未聞，而今上面有窘色，低聲咳嗽兩聲，想想才道：「既已夜深，自不便勞動許多人……」
我想說一些勸解的話，但這向來非我所長，思量半晌，只說出一句：「董姑娘並不會那樣想。」
張貴妃頓有慍色，似想唇齒相譏，但轉眸間見今上正在觀察她反應，遂又按下怒意，強顏笑道：「公主說的是。」
這事被公主默默聽在耳中，夜間宮眷觀宴于昇平樓，公主竟拿來直問父親：「昨夜爹爹想喝酒，該問御膳、司釀的人要，那麼晚了，為何偏偏要傳宣孃孃送去？」
此詞都下傳唱甚廣，乃至達于禁中。今上聽見，遂問當日那內人乘的是第幾車子，何人呼小宋。最後有內人怯怯地站出來跪下，說以前曾在侍宴時，見官家宣翰林學士進來，左右內臣相顧低語：「這是小宋。」後來在車子中偶然遇見，一時興起，便呼了一聲。
內侍回答說：「官家夜半醒來，獨自坐著飲酒，不覺飲盡，便遣臣來，問皇後殿有酒否，可否攜一些過去。」
今上一時語塞，張貴妃見狀，把話頭接了去：「臣妾娘家又送來一些上好的羊羔酒，下次若官家想飲，只管差人來取便是。」
公主追問：「就算不想勞動下人，宮中娘子這樣多，閣中都存了不少酒，爹爹為何又單問不常喝酒的孃孃要？」
「沒關係的，」反倒是崔白和言安慰我，「你一直盡心儘力地幫我，即使事不諧，亦不是你的過錯。是我福淺，原難求董姑娘這樣的如花美眷。」
崔白
ｈeｔｕｂｏok.cｏｍ.ｃｏｍ略一笑，道：「懷吉，如實說，自議婚約以來，我常惴惴不安，但覺喜從天降，又進展得太順利，反而不像我這落魄窮徒一貫的命數呢。何況，她居於深宮，過慣了錦衣玉食、無憂無慮的安穩日子，就如九天仙女一般，日後若嫁了我，只能長年守著一個僅識丹青的獃子，為柴米油鹽犯愁，縱她無怨言，我亦難心安。如今她既獲晉陞，想必會有更好的前程，我又何苦拖累她。」這是本朝翰林學士宋祁借李商隱的詩，化用在一闋《鷓鴣天》里的詞句。
帝后的關係也是六宮之人關注的焦點。自宮亂之事後，今上與中宮未曾同宿，而在張貴妃冊禮那天，一些小跡象令娘子們對他們的近況有了諸多猜議。
顯然他犯了個錯誤：並不是所有妃子都不想行冊禮。
據柔儀殿宮人透露，昨夜三更后，今上命近侍往柔儀殿傳宣皇后。當時皇后已睡下，聽說此事，著褙子起身走至寢殿門邊，但不開門，只于門縫中問福寧殿內侍：「官家傳宣有何事？」
「蓬山，並不是離誰都不遠。」結局圓滿的佳話沒有妨礙崔白的判斷，他很清醒地這樣說。
那日清晨，帝後分別自福寧殿和柔儀殿起身，露面于眾人之前時均眼周青郁，眼帘微腫，皇后雖以脂粉掩飾過，但仍可看出些異狀。在帝后攜張貴妃過紫宸殿接受群臣表賀時，一則昨夜發生在柔儀殿的事被當作趣聞，開始悄悄在後宮流傳。
公主聞見她們議論，又挨過來想仔細聽，被苗淑儀點了下額頭：「你這丫頭，上次在晚宴上傻乎乎地亂問你爹爹什麼，讓他好半天下不了台！」
小宋落職細節傳出，中外嗟嘆，而美人張氏即在這一片嘆息聲中開始了她越發驕恣的貴妃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