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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白應道：「我平日也常畫道釋人物，因此對人的身形骨骼會略為留意。這個傀儡原是閑時做來解悶的，不知不覺還按真人比例做，倒失去尋常偶人的可愛趣怪之態了。公主若喜歡，只管留下，下回我再琢磨琢磨，做個更好的給公主。」

七郎亦不辯解，一手攬過面前斟滿的酒盞，仰首一口飲盡。男賓們笑而道好，嘉慶子卻出來傳了公主的指示：「好色不是好事，只飲酒還不夠，當罰。」

李瑋面有難色，偷眼望向珠簾后，而那裡鬢影微晃，有釵環輕碰聲及女子竊竊私語聲傳出，少頃，嘉慶子從簾中走出，對崔白道：「公主說行酒令亦無不可。既如此，玉燭錄事便請梁先生做了罷。」

大概因公主在側，眾男賓略顯拘謹，不似先前在園中時任意說笑、暢所欲言，相互祝酒也格外客氣，公主在簾中又一言不發，冷場的狀況便不時發生，大家只好裝作凝神看樂伎歌舞，想必兩廂都會覺得有些無趣，於是，我提議賓主行玉燭酒令為樂，立即獲得了眾人響應。崔白數了數在座之人，笑道：「行酒令人越多越好玩，我們這裏男賓只五人，還要選出一位玉燭錄事，人便少了些，不如公主也參加罷。公主不必從簾中出來，需要抽取玉燭時請玉燭錄事傳遞便是。」

公主讓嘉慶子去取崔白的木傀和-圖-書儡給她看，崔白欣然呈上，公主端詳后讚歎道：「我看尋常木傀儡都是頭大身子小，難得崔先生這個比例適當，跟真人一樣。」

玉燭是指一種行酒令的酒籌器，狀如簽筒，中有若干酒令籌，由選出來的「玉燭錄事」管理，賓主行令時把酒令籌送至搖骰子點出的抽籌者面前任其抽取，再根據上面所刻的語句決定誰飲酒、飲多少，以及一些獎懲娛樂方式。在這種私家宴集上，玉燭錄事通常由擅長酒令和通曉音律的男賓擔任，此刻又要肩負進入簾內與公主聯繫的任務，因此公主指定由我來做。

崔白笑而不答，只對我說：「好，如何責罰，請玉燭錄事下令，但剛才那支簽上的話還是別做數了。」

公主如今身體確實很孱弱，我本也不想讓她多飲，便順水推舟地道好，李瑋附和，眾人亦不好反對，歐陽修敬公主的那五分酒便由嘉慶子代飲了。

蕉葉盞是酒器中容量最小者。公主從其所請，命人換了嘉慶子的白螺杯。嘉慶子淺飲后很感激地看崔白，正撞上他含笑的目光，她立時局促起來，本已滿面暈紅的臉又蒙上一層緋色。

他慢撥絲縷，將那物事垂展開來。那是一個木製彩繪的小小傀儡，大袖襕衫，作書生打扮，每個關節皆可活動，頭部與手足皆有絲線牽繫，另和圖書一端線頭繫於上方手柄上，崔白雙手起伏，引動手柄，下面的木偶也就隨之手舞足蹈，動作很是靈活。

我答應，命人取來笛子，立於一側，引笛至唇邊，開始為他伴奏。

小草一曲奏罷，七郎索性召她至自己身邊，兩人低聲細語，小草說至動情處不禁垂淚，而七郎立即引袖為她點拭，凝視著她，目意溫柔，竟似把周圍人等全當透明了。

隨後的情形比較古怪，除了我被七郎抽到一回「問一知十，勸玉燭錄事五分」之外，其餘幾輪的飲酒者幾乎都是主人，那些簽皆是「勸主人五分」，「上主人十分」之類。有一次崔白抽到了「君子不重則不威，勸高官者十分」，便勸歐陽修飲酒，歐陽修卻說自己哪有公主尊貴，在帝女面前，臣子豈敢稱高官，遂推辭不飲，讓崔白轉而勸公主。最後少不得又是嘉慶子代公主飲了這盞。

我立即接受他的建議，微笑道：「那便請子西為賓主獻藝侑酒，不拘歌曲戲法，有趣就好。」

崔白走到大廳正中，一壁提線牽動傀儡，一壁隨著笛聲唱道：「樓閣玲瓏五雲起，美人娟娟隔秋水。江天一望楚天長，滿懷明月人千里……」

此後眾人推杯換盞，再行酒令。期間有一位名叫小草的歌姬抱了琵琶進來奏曲侑酒，立即引來七郎的關注，小草彈奏期間，hetubook.com.com他的目光便鎖定在她身上，未嘗移開過。小草轉側間偶然見到他，亦面露異色，似乎兩人是認得的。

在表演之前，崔白先問我：「懷吉，可否為我湊一曲《調笑》轉踏？」

木傀儡展袖曼舞，姿態靈動，彷彿是個有生命的人，看得大家不禁屏息凝眸，都專註地聽崔白在這柔和中透著幾分凄涼之意的樂曲中輕吟低唱：「千里，楚江水，明月樓高愁獨倚。井梧宮殿生秋意，望斷巫山十二。雪肌花貌參差是，朱閣五雲仙子。」

我起身領命，旋即接過侍女送來的一套論語玉燭，將骰子盒送至李瑋面前，請他先搖。李瑋搖了搖，掀開一看是四點，順著順序數去，抽籌的應是歐陽修。那玉燭中的酒令籌有數十根，皆為長條形，有孤形柄，銀質鎏金，正面刻有楷書令辭，上半句為《論語》中辭句，下半句是行令內容。歐陽修在我呈上的玉燭筒中擎了一簽，我接過朗聲念出：「子在齊韶三月不知肉味，上主人五分。」

歐陽修遂向李瑋微笑舉盞，李瑋亦當即托起酒盞，飲了五分。此後歐陽修接過骰子欲繼續搖，卻見七郎擺手，道：「公主也是這裏的主人，內翰緣何只敬都尉不敬公主？」

我微笑道：「適才崔子西唱了首曲子，郎君不如隨我奏的曲調即興填詞，也唱一闋助興罷。」

和-圖-書嘉慶子自己酒量本不大，這次宴席上所用的酒盞又是白瓷螺杯，容量不小，幾杯下肚后她已面泛桃花，頗有醉意。崔白留意到，幾度顧她，目露憐惜神色。後來又輪到他擎簽，他看了一眼，也不待交與我宣讀便迅速把簽投回簽筒，自己揚聲道：「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放！」但鄰座的歐陽修卻擺首笑道：「崔先生抽到的不是這支簽罷。」然後伸手把剛才崔白投進去的簽又擎出來，向眾人展示，「應是這支。這支簽頭上有小傷，剛才我抽到過，所以記得。」

聽得最關注的是嘉慶子，崔白唱完。大家擊節喝彩時她仍沒回過神來，還怔怔地盯著傀儡看，直到公主連喚她三聲，她才如夢初醒，忙進到簾內問公主有何吩咐。

事不關己的人自然紛紛附和，而七郎也爽快答應，直接對我說道：「該如何處罰，但請錄事明言。」

公主高興地收下木傀儡，又讓嘉慶子敬崔白一杯酒，崔白微笑欠身道：「公主美意，崔白自然不敢推辭，當飲足十分，但這位姑娘今日已飲太多酒，不若用蕉葉盞換了她的白螺杯，讓她淺淺飲一分也就是了。」

崔白頷首，站起來從大袖中取出一個什物，對眾人道：「我也猜到今日宴集少不得要行令，所以帶來這個，以博諸位一笑。」

我接過一看，果然又是那支「子在齊韶三月不知肉和-圖-書味，上主人五分。」其餘旁觀者得悉，也都笑了起來，連稱當場作弊，該罰。七郎含笑顧崔白，道：「原來子西兄亦是憐香惜玉之人。」

歐陽修大笑：「說得有利，是我疏忽了。」於是舉盞起身向公主祝酒。

七郎應承，我便又舉玉笛，開始吹奏一闋《鷓鴣天》。七郎凝神聽曲子，我剛奏完一疊，他已胸有成竹，隨著我重複的曲調清聲唱道：「彩袖殷勤捧玉鍾，當年拚卻醉顏紅。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後來李瑋抽到一簽：「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與女子多語者十分。」我甫念出辭，廳中便爆發出一陣笑聲，眾人都把滿含戲謔之意的目光投向了七郎。

眾人立即起身，朝公主躬身後飲足五分，而嘉慶子也陪他們又飲了一回。

接下來歐陽修搖骰子，這回數到公主，公主擎一看，卻是：「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悅乎，上客五分。」她忍不住笑起來，也沒有壓低聲音便道，「這一簽真應景呢！」於是命我宣讀，再讓嘉慶子敬眾賓客五分。

珠簾后的侍女為公主斟滿了酒，公主將要飲時，酒盞卻被嘉慶子截去。嘉慶子隨即現身於簾外，對眾人說：「公主微恙初愈，又一向不善飲酒，不如令由公主來行，但這酒由我代公主飲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