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泱泱之世，有歡有喜
歡喜一
此一笑，堪比殿中金花，驀地晃亮了古欽的眼睛。
直待他額上滿是鮮血，才抬起頭，低低哀求道：「陛下，臣之罪，臣自領無怨！可臣的父母妻兒，實屬無辜啊……陛下，陛下！」
狄風的拳攥得更緊，頭低下來，「臣……是來請罪的。」
身後已有人在笑，他猛一驚神，這才恍然，不禁抬頭，復又對上英歡的目光，心中略有憤憤之意，才知她是故意叫他難堪。
鄴齊國使臣抵京，英歡下旨，於九崇殿設宴款待。
地上男子猛猛朝地上叩頭，一下連著一下，那聲音，在這空曠帳內煞是惹人心驚。
頭頂殿門上高懸的三個大字，剛勁蒼松，力道滿注。
狄風臉上略有一絲動容，硬唇緊抿，立在殿外，待宮人進去通稟過後，才緩步而入。
…………
古欽不禁又愣住，她……
女子抬手攏了攏腦後的長發，回頭對他翹唇一笑，眼裡俱是嫵媚之情，「不過，你這手法也是愈加好了，以後，常來罷。」
英歡走近狄風，手輕輕探上他身上的盔甲，眉頭一挑，紅唇輕揚：「你居於朕側已有十二年，挂帥領軍，知朕之心……你以為如何？」
幾封奏摺看畢，狄風猛地跪下，聲音沉沉：「臣自知有罪，但還望陛下聽臣幾言，再做論決。」
……然，誰說琢磨男人，就非得把自己給賠進去？
她悠悠掀了被子一角，吐了口氣，臉上泛紅，睫毛上都帶了水霧，眯了眼，望著他道：「寧墨，你膽子愈發大了。」
男子垂眼低頭，雙手收回，擱在膝間，不緊不慢道：「是臣逾越了。」
狄風下巴揚起，對上她那冷冰冰的眸子，嘴唇張了張，又張了張，才低聲道：「臣說的他，是他。」
她氣得倚上一旁的案幾，怎的無論何事，只要一與那人扯上關係，她便萬般不順！
座上男子眼睫一抬，朝前看去，薄唇彎了一彎，冷笑道：「押糧守道，出征前的軍令狀可是你自己立的！五千殿前司精兵護糧，八千名鄴齊百姓一路送糧而來，卻在半路被邰涗的騎兵沖了個散！你們這些吃皇糧的將帥朕且不心疼，朕心疼的是那八千手無寸鐵寸兵的百姓，便這般讓狄風給虜了去！八千個人換你一家人的性命，你還有何冤屈可訴？」
「陛下。」他開口，聲色低啞，垂在膝側的手不由緊握成拳。
聲音不高不低，卻極具威嚴，叫人抗拒不了。
諾大天下，偏偏生了她！
英歡將那箋紙在掌中揉碎，緊緊握在手裡，看著狄風，眼中亮了一亮，竟不答他這話，背了身子過去，道：「等人來了，再看。」
狄風臉色愈黑，拳握愈緊，「休說京內未聞，便是臣在逐州與他對陣，都不知那人是他。後來還是一路斥候過江探路時，機緣巧合聽見那邊營里說的，這才知道！」
英歡起身，慢慢在殿中走了幾步，「你先前在逐州軍前，可有見過他？」
諾大天下，何人能比那人更荒淫？
世人都道她好男色，卻不想，這麼多年來，她怎會從未有孕過。
一個在後宮放了若干男寵，荒淫無度的女人！
她看著跪在地上的狄風，眼中仍是不置信的神情，「怎麼可能！他若是御駕親征，奈何朝中自始自終未得有聞？」
真男子，當如是。
英歡怒極，反生笑意，手掐上案角硬石，長如蔥管的指甲齊根而斷。
他登時起身，上前兩步，立於御座之下，笑道：「在下此次前來，攜了白銀十萬兩，錦帛五萬匹，陛下以為如何？」
大曆十年春，南岵兵犯鄴齊，未果，失逐州。鄴齊兵屯東江之岸，勢壓邰涗之境。
當真是天落紅雨了！
當日……那人玄甲白纓，座下之馬通體遍黑，臂下銀槍熠熠生輝，縱是隔了千軍萬馬，也能覺出他于鄴齊陣中那攝人的威勢。
英歡放下袖子，臉上笑意漸消，眸中透寒，「若想贖人，可以。只不過，朕想要你鄴齊國中最俊的男子。」
男子抬手，于面前案上抽一支筆，筆鋒蘸墨，卻懸而不下，眼睛望著案上平攤著的一箋紙，開口道：「且在送你走前，再給你一次說話的機會。」
懷中之人像小貓一般縮成一團，眼角含淚，咬著嘴唇，泛白的手指緊緊攥著衣角。
英歡的手從被中抽出來，沿著那人的胸一路滑上去，直直探上他的臉，蓋住他的眼，低聲道：「怎的不睡覺，只盯著朕？」
這麼說來，那女人的眼睛當是藍黑色交了？
英歡看著面前古欽臉上色澤萬變，唇側一勾，眼角一挑，心間一笑。
她心悸不堪，胸前花朵驀地綻放，熱和*圖*書流漫遍四肢百骸，只見得面前那惑人如妖孽一般的男子眸泛寒光地盯著她，冷冷地道了一句——
帥帳外簾一掀，一名女子跌跌撞撞地被人推進來，腳下過裸襦裙一絆，險些就要跌到在地。
寧墨身子微僵，心底里有冷意滲出，微有喟然，道：「是不一樣。」
英歡利落地打斷他，眯著眼睛道：「朕問的是那件事。」
狄風心裏一震，慌了起來，「臣並無此意！」
諾大的景歡殿，就只剩她和他。
狄風一張臉冰得滲骨，盯著古欽，心裏恨不得抽刀上前，將那狂妄男子于殿上斬成兩半。
他斜眉半晌，大掌一扯袍襟，半寬了衣物，又看了看那喬妹，道：「朕就再給你一次機會。」
英歡未回頭，「有何不敢的？朕讓你看，你但看無妨！」
她裸在被外的肌膚觸上那濕冷的潮氣，不禁顫了下，又裹緊了被子，才道：「但問無妨。」
古欽看著她，眼亮神飛，半晌之後竟一低頭，口中笑了起來。
來者甚是年輕，姓古名欽，為鄴齊國三年前那一科的進士一甲第一名，而今官至五品，說是天資卓絕，頗受賀喜寵信，放在翰林院任差，又時常在崇勤殿給賀喜講書。
刀唇薄頜，寬肩長臂，襯得整個人氣勢出眾，竟不似尋常俊逸男子那般溫文淡若。
寧墨嘴角稍揚，驀地就將一張冷麵帶得俊逸飛揚，「謝陛下。」
小宮女依言而下，她只對著案前筆架，手指輕觸案沿，不再開口。
鄴齊後宮三千佳麗，說是三千，確有三千。
英歡閉了閉眼睛，再睜開，看向狄風，語氣弱了三分，「起來罷。御史台彈劾你的摺子，朕本就沒擱在心上。這次，不怨你。」
英歡不禁皺了皺眉，「把畫好的幾張，拿來讓朕瞧瞧。」
英歡從座上走下來，步履姍然，邊走，邊開了口：「朕已然閱過樞府遞上來的戰報了，你此番入宮，是來請罪的，還是來為自己開脫的？」
堪堪一條硬漢，說到最後，聲音竟哽咽起來。
英歡半坐起身，擁著紅底金絲錦被，懶懶地靠上牆，紅唇一彎，臉上笑意斂了些，「出得這殿外，若是敢開口胡說，休怪朕無情無義。」
那男人，道她荒淫無度。
縱是千般國色，萬般嫵媚，也撼不了他的心神，更擾不了他的綱常。
他握著女子露在被外的小腳，手掌一點一點摩挲著她的腳心，輕捏慢揉，但見那女子的腳趾都蜷縮起來了，才鬆了掌，緩緩探上她的腳踝，又一點一點順著她光潔的小腿肚向上挪去。
那人不動，任她的手放在他額上，冰涼的指尖觸得他愈發清醒，半晌，才伸手去拉紗帳，身子微微往外面側了一側。
…………
狄風臉色和緩了些，看著她那笑容，心底里不禁悠悠一顫。
狄風握了握拳，低聲道：「臣看不甚清，實難言斷。」
更鼓打罷，雨聲漸大，靄靄水氣淹了一屋子。
中軍行轅前肅穆一剎，金底黑字的大旗立於帥帳前，兩班刀戟相叉的士兵一身黑甲，眉尾倒吊，守在帳前。
古欽看著她那神色，竟一時間怔了神，直等身後有臣僚低咳，才乍然回過神來，慌忙道：「敢問陛下想要何物？」
狄風心中大驚，面上之色也穩不住了，鄴齊國派使臣來？
朱雄抬手撓頭，嘿嘿笑了兩聲，「陛下，臣等……臣等琢磨著，這都出來近兩個月了，陛下恐怕是要憋壞了，所以這才、才……」
三月初二，上以檢校靖遠大將軍狄風為水陸行營都部署，東進御之，意取逐州；二十二日，兩軍同失糧道，鄴齊押糧民夫凡八千人盡為狄風所擄；時二國不穆多年，罅生久已，待及陣前，鄴齊大軍鼓罵不堪入耳，狄風以糧道既斷、久峙不利，遂罷兵歸朝。
他卻似無事人一般，自顧自地端起面前酒盅，一飲而盡，而後又輕笑：道：「諸位大人怎麼了？莫不是在下先前之言錯了？難道諸位不覺得，縱是天仙下凡，也難及陛下此容么？」
那人有何顏面來說她荒淫無度？
那一句，三分攝人，二分蠱惑，五分霸氣。
英歡收回手，唇卻湊上前，吐氣如蘭，在他臉側道：「你怕什麼？且把心在肚子里放穩了，朕再荒淫，也淫不到你頭上來。」
又有四名將帥立於帳中兩側，負手跨立，身形筆挺。
看一眼，忘一個。
座上男子一襲錦織黑袍，袖口有黯金刺繡，紋路壓著紋路，一圈連著一圈。
他抬頭，環顧帳內將帥，將案上紙箋推至桌沿，低聲道：「宣朕草詔于軍前，往後若hetubook.com.com還有夜裡紮營飲酒作樂的，他就是前車之鑒！」
玉暖生煙。
英歡不再言語，待看見他一步步出了那殿門，才拉過被子，躺回床上。
古欽萬萬沒有想到，在這文臣武將盡列於前的大殿之上，她竟能口出如此大逆之言，一時間竟找不出話來應對。
荒淫無度？那人竟敢在邰涗禁軍面前說她荒淫無度？
可他卻顧不得賞玩，腳下如風，跟著黃衣舍人直入禁中去。
座下八步遠處，跪著一個五花大綁的披甲武將，頭上無盔，嘴角滲血。
英歡的指甲陷進掌內，默然片刻，身子微微有些發顫，「怪不得，怎的先前竟沒人想到！逐州本是岵國的邊境大鎮、要塞之地，朕還在納悶，鄴齊何時有了此等猛將，只短短二十日便平了此亂，還佔了逐州！原來是他！」
此時邰涗國內繁花相開正好，宣和間蓮花片片，御街兩側桃李梨杏，遍之如綉。
裏面女子玉體橫陳，黑髮如緞，身上裹了錦被，皺巴巴地揉成一團，似脂的肌膚上帶了點汗，纖細的手腕上晃著一鐲耀目白玉。
那目光有如利劍，直直劈進她的眼中，叫她慌亂萬分，胸口咯噔一聲，彷彿什麼東西碎了一般，扎得心疼。
帳內龍毯一路延伸至盡頭，抵住座腳。
他微一握拳，揚起下巴道：「陛下既言，實也不難，但等在下返朝稟過我上，於國中選百十個一等一的美男子，送至陛下面前便可。」
她靠上鎣金石案，從桌上抽出幾封摺子，往後一扔，那些摺子，嘩啦啦地攤開在他面前，歪歪扭扭躺了一地。
只是此時此刻對著她，他卻開不了這口，說不得那男人的好話。
那男人身旁隨隨便便一個五品文臣便是此等風姿，休論別的名臣武將了！
賀喜一下子便沒了興緻，眉頭淺皺，一抖袍子，「滾。」
當日那男人于兩軍陣前道她荒淫無度，令她蒙辱于邰涗禁軍之中，今日她便將那羞辱，百倍奉還與他！
狄風牙根緊咬，「當日只見他糧道少兵，臣便輕了敵，直取糧道去了。誰能料到他手中竟還藏了一干精兵，將臣的糧道搶先奪了去！」
狄風皺眉，搖頭，「陛下莫非知道？」
狄風起身，站穩，踟躇了一刻，「陛下……」
寧墨口中一聲微嘆，聲音幾不可聞，走去外面，取了衣物來，一一穿好，又轉過身來望著她，道：「時辰還早，陛下多歇息歇息，臣先告退了。」
大營內馬聲漸歇，各帳也都靜悄悄地沒了聲息，惟有巡勤的兵員點著火把，趨步緩行，處處查看。
雖是從未見過，可她卻獨獨霸著他心中一角，長達十年之久。
英歡定定地望著他，隔了半晌，忽而一笑，「罷了，朕也不為難你了，你也莫要做出那難看的樣子來，好似誰奪了你的兵權一般。」
一晚詔一個，十年才詔得完！
英歡心裏面的火一下子冒了出來，小宮女上的茶也被她一掌掀翻在地。
他馳騁沙場叱詫萬軍，卻獨獨對著她，慌了心神。
座下一名赭甲男人上前，濃眉飛揚，開口道：「陛下，逐州城內的降官今日送了個女子入營來，說是那城中最美的……」
十年間，次次若是。
黑漆漆的一片，看不清紗帳外，只瞧見身側那人在暗中也淡閃的眸子。
自去枕邊摸了衣物來，黑底金線的褻衣褻褲，蓮足點地，勾了地上絳紫大袖羅衫來，手臂一抬，便滑了進去。
身旁有人低聲暗點他，「古大人莫不是醉了？」
塌邊，跪坐著一名男子，頭髮從鬢邊垂下來，碎碎地撒了一肩，衣著齊齊整整，上好的羅紋平展棉袍，寬袖敞開，一雙手骨節剛正，十指修長。
那眼眸，黑中泛藍，聽人道，是這西邊女子特有的奇處。
古欽一不起身二不還嘴，看也不看那人，只微一挑眉，抬眼又沖英歡看去，笑道：「在下本就是個不拘小節的性子，況且，在下實非邰涗臣子，自是心中有話便直言了。此次自鄴齊而來，實是奉了我上旨意，想來贖先前被狄將軍擄至邰涗國內的八千平民百姓的。」
他動作停了一瞬，仍是起身坐直，「陛下有何吩咐？」
英歡眼中顏色暗了一方，碎火迸濺，面上卻仍然展笑，開口道：「朕……好男色。」
舉手投足間頗有風範，席間言談不卑不亢，措辭得當，連邰涗朝中平日里最梗古不堪的老臣也對他露出難得一見的微笑。
頭髮高高束起，一根木簪直通而過，一雙眼睛不大不小，卻是透著靈黠之光。
宴席之間，宮伎奏樂起舞，文臣武將但https://m.hetubook.com.com列兩側，酒酣食足，竟無一絲兩國不穆之意。
英歡揉了揉被角，「無一例外。」
英歡抬手，寬寬大大的宮袖順著裸腕垂下來，「寧墨，你且先退下。」
但看這古欽回去后，他會做何想法！
女子手臂輕輕一抬，往耳垂上按進一朵金珠攢花，朱唇輕啟：「宣。」
黑袍男子本是眯著的眸子驀地一開，裏面火點乍現，望他半晌，才一扯薄唇，道：「朱雄，你何時也管起這檔子閑事來了？」
狄風略想了想，才抬眼問道：「陛下打算如何？」
於是他起身，抬頭，一眼便望見那個在殿側負手而立的男人。
寧墨聞得此言，心裏頓時又涼了三分，回頭去看，卻看不清她的臉，不由低眼，「臣斗膽，想問個問題……」
古欽愣了愣，遲疑了一瞬，「陛下的意思……」
屋外天色已有一絲亮意，床頂黑色承塵上的金色鈿花映了窗子那邊透過來的光，迷了她的眼。
賀喜此時身上外袍已然卸去，只著敞袖中衣，行至塌邊，坐下，好整以暇地對她道：「過來。」
那個男人，說是血性萬丈，也毫不為過。
英歡眼皮驀地一跳，耳邊又響起那話。
聲音不急不緩，卻似二月飛雪，字字透著股冷意，驀地讓這帳中之人打了個寒戰。
男子褐眸微眯，靠上座背，對下面諸人道：「若都無事要奏，便都退下罷。除守城一萬人外，其餘人馬明日皆數開拔回京。」
不論何事，只要她一插手，他便沒一次順當的！
兩國斷交已有好幾十年，莫論近十年來的處處為絆，但說剛剛結束的那一役，他便想不出為何鄴齊此時會派使臣來！
她是邰涗國的皇帝，她是女人，她是邰涗國史上第一個女帝。
無一例外，便是無一例外了。
狄風立得筆直，聽見這話，眼裡不禁冷了又冷，「逐州一役，虜來的八千鄴齊百姓並未悉數帶回來，帶回來的那幾個，也都是些低階武將……」
寧墨起身，撩開紗幔，動作緩慢，「無一例外？」
狄風甲胄未卸，滿面戾氣，自坊巷下馬，便一路直行。
殿門未閉緊，有風闖入，堪堪順著那紗帳底下鑽了進去，掀了一角。
英歡面上顏色暗了一寸，「自始自終未定你罪，你又何必口口聲聲稱自己有罪？」她轉過身來，「南岵北戩中天宛，誰聞狄風不喪膽？你一世戰功，卻毀於逐州一役，你自己恨是不恨？」
十年，十年了，似這般與他相對相峙之事，大大小小數之不盡。
這一句大不敬之言從他口中道出，殿上諸音瞬間皆弭，空留箏弦斷聲，在這大殿之上空悠悠地撞來撞去。
立即有人上前，將地上男子拖至帳外，帳簾一掀一闔，外面有碎風闖入，帶著點點草香，將帳中血腥氣沖淡了些。
早朝散后，英歡獨留了狄風，于偏殿議事。
荒淫無度。
他那口氣，真真是篤定萬分，言語間竟是勢在必得之意。
女人在他這裏，原本不過是玩物罷了，從未有過女人能在他這裏得到長久的寵幸。
英歡臉朝他這邊一側，挑眉道：「怎樣？」
將手中書卷擱在一旁案上，他對那女子道：「叫什麼？」
英歡環視一圈殿上眾人，目光鎖住古欽，面色未惱，長睫淡淡一落，竟是笑著道：「贖金多少？」
黑袍男子筆尖觸紙，手腕輕抖，垂眼道：「拉出去，陣前立斬。」
英歡望著他，眼帘輕動，紅唇微顫，端的是一副嬌人之色，輕聲慢吐二字：「……不夠。」
狄風望了她一眼，「並未得機會近看，兩軍對陣時只遠遠望過一眼，卻也不知將甲之下是否為他本人。」
殿內香風輕浮，略有女子低沉婉轉的輕笑聲，一絲一縷從厚厚重重的帳幔後傳出來，搔得人心痒痒的。
那一笑，三分英氣，二分風媚，五分傲然。
前方上座傳來女子柔緩的聲音：「起來說話罷。」
英歡口中儘是冷笑，「鄴齊國一個名不見經傳的三品武將，就能將你團團玩于掌中？這若說出去，怕是會令天下五國、諸臣將校笑掉大牙！」
寧墨點點頭，笑道：「狄將軍才收兵回京，一路勞頓了。」
她轉身走過去，從案上翻出一箋紙，臉上神色微變，道：「職方司今日呈來的折報，那人遣使來邰涗了。」
身上錦綢絲袍密密地貼著肌膚，恁的扯了股涼意進來。
綾羅綢緞縑綾錦繡，雜雜地鋪了一地。
這種貨色，也敢往他面前送？
喬妹在他懷裡，不可遏制地顫抖，嘴唇僵白得緊，聲若蚊音：「民女…hetubook.com.com…不敢。」
黑暗裡，英歡唇旁劃過一抹帶了諷意的笑，她便知道，他要的問的是這個……壓了壓聲音，淡淡道：「是。」
古欽擺擺手，仍舊笑著，當著這殿上文武百僚面前，大聲道：「來之前未曾想過，邰涗皇帝陛下竟然生得如此國色！」
「和原先想的不一樣，是不是？」她仍在笑，低聲問他。
地上男子面帶苦色，膝蓋向前挪了兩步，卻馬上被兩旁帶刀侍衛按住，再也動彈不得。
說罷，眉尾一挑，眼神也跟著變得凌厲起來。
十年，十年了。
他舌尖滾過她的耳根，流下一條晶亮沫痕，貼著她臉側問道：「怕朕？」
英歡輕輕一晃宮袖，掩唇而笑，道：「朕喜好什麼，怕是鄴齊國內人人皆知罷？」
一字一言，擲地有聲，震得這殿上人人都僵了。
這麼靜的夜裡，這麼敞的殿內，他聽見她輕輕地笑了，那笑聲里無甚笑意，只淡淡地透著股子落寞之意。
一頭黑髮未束，由其落至肩下，面若溫玉，獨一雙褐眸寒徹心骨。
一張小臉白得似紙，只一雙大眼還能勾人幾分。
寧墨的眼睫不曾抬起，身子一動不動，候在一旁，直等她穿妥了，下了地，他才微微抬了下巴，起身讓至一側。
正兀自想著，古欽便朝大殿鑾座之上望過來，眼中含笑，觸上她的目光，竟是躲也不躲。
喬妹一顫，將眼睛睜開，一下便撞上他似鋒刃一般的目光。
英歡喚來個小宮女，「上盞茶來，給狄將軍賜座。」
只是他無論如何也想不通，似此等男子，怎會對一個女人俯首稱臣整整十年？
喬妹腳下輕動，一小步一小步地挪至塌側，仍是不敢抬眼看他，身子抖得愈發厲害了。
荒，是什麼荒；淫，又是什麼淫。
景歡殿。
……那人傲骨其決，多年來視她為眼中釘，處處為絆絕不休；可她竟沒料到，連他御下之臣都能這般放肆。
他向東開疆拓土，她向西佔地圈民，南北中三國抱成一團，恃其地險，與東西二向相抗。
英歡忽而一笑，笑聲漸漸大了起來，一甩袖子，回身便往殿側行去，「狄風狄大將軍，你也有來請罪的時候！」
狄風看著眼前這雙水光波涌的眸子，喉頭幹了一瞬，嗓音一啞，竟說不出話來，半晌只是道：「臣……」
英歡斜眸瞰下，心頭有火竄起，此人當真膽大！
女子撐塌而起，錦被自身上滑落，裏面竟是未著一物。
狄風俯身拾起那些奏摺，手指僵硬萬分，展開，眼睛盯著其上墨痕，一行行掃過去。
狄風頹然垂目，「原本兩軍同失糧道，對陣之時仍可拚死一搏，未嘗沒有勝算。可那人的手段實在低劣可惡，竟讓人在陣前擂鼓激喊，道邰涗皇帝陛下荒淫無度，後宮男寵無數……陣前將士們聽了此言，哪個還有心思作戰？臣別無它法，只得收兵回營。」
她一把掀了被子，起身坐穩，眼睛下意識地眯了起來。
賀喜盯著她，半晌后猛地一伸手，攥住她的細腕，扯她入懷，長臂向前一環，緊緊勾住她的腰，叫她動彈不得。
「沖你這雙眼睛，朕留下你了。」
男子嘴角的血滑至喉結，開口，嗓音甚是沙啞：「陛下，臣有罪，願服軍法！只求陛下……只求陛下開恩，放過臣一家老小……」
賀喜扯開中袍，看著眼前地上這女子，眸子淺眯，腦中卻晃過另一個女人。
英歡眼帘一闔，冷冷一笑，「那人一世狠辣，唯愛民之心可稱道。你這回虜了他八千無辜百姓來，他斷不可忍！不信的話你且等著瞧罷，此番這使臣定是來要人的。」
喬妹摔倒在地上，卻跪著不起，顫聲道：「陛下息怒，是民女不懂規矩，不知該如何服侍陛下，還望陛下開恩，不要趕民女走，不然民女回去……也是要遭罪的。」
四月初八，鄴齊遣使至遂陽，上命人迎勞于候館；翌日，奉見於九崇殿，賜宴諸臣將校。
英歡收回手，翻了個身，輕喚了一聲，「寧墨。」
殿門在身後重重地關上，狄風深吸一口氣，才敢抬頭看過去。
狄風的眉頭擰了起來，沉思半晌，不語一言。
她閉了眼睛，睡意了無，腦中清醒萬分。
賀喜吸了一口氣，再看那喬妹，先前慘白的臉頰已然泛紅，不禁穩了穩心神，問她道：「這西邊的女子，眼睛可都是像你這般的？」
那人，且沒資格說這話！
文臣仕子們是男人，將帥兵士們是男人，她若不懂男人，要如何去治這個國？
殿外有人輕輕叩門，隨即一名宮人趨步入內，一斂袖，稟道：「陛下，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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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好的官瓷茶盅，裂成片片，碎在地上觸目驚心。
賀喜一想到這些，胸口便是一沉，不由想起半個月前與他對陣的狄風來。
狄風低頭，「是。」
英歡攏在宮袖中的手攥了又攥，緊了又緊。
他狄風識人，向來是以血性而斷。
她退了一步，轉過身子，「退下罷。」
寧墨低頭而應，退出殿外時又看了一眼狄風，目光深且冷，似淵似冰。
英歡聞言，臉色愈發黑了去，往日里都道鄴齊皇帝賀喜好色無邊，眼下看來，這好色莫不是它鄴齊國男子的通性？
英歡輕擺一下袖子，身旁候著的幾個宮人便都會了意，往後退去。
狄風面上終露難色，猶豫了半天才道：「陛下要的畫像確實難求，臣把京城內尚有口碑的畫師都尋來了，讓按著那幾個武將描述的來畫，可畫出來的幾張，竟無一相似……況且，臣自思量著，那些武將恐怕也並無機會見到鄴齊皇帝陛下真容，所說的大概也都是自己胡諏的……」
狄風眼眸一眯，抬手沖那男人揖了一揖，「寧太醫。」
耳邊卻響起他冰涼徹骨的聲音：「睜開眼睛。」
只除了一個，一個他從未見過的女人。
賀喜聞得聲音，從裏面走出，見到那女子，不由微微一笑。
他盯著她的眼睛，目光一寸未移，半晌后，一把撕落她身上的衣物，火燙的大掌將她裹了又裹，在她身上留下道道紅印。
瑩瑩美目，泛光紅唇，端的是那張記憶中的臉。
平心而論，那個冷眸冷麵，黑甲著身，令四國聞風喪膽的邰涗將軍，堪稱一代人傑。
然後又歪了歪肩膀，回頭望了他一眼，挑眉一笑。
英歡看了看他，輕笑一聲，「你可知他心中存了何意？」
直走五大步，再右挪兩步，單膝著地，帶得身上的盔甲也跟著嘩啦啦地響。
黑袍男子一揚袖，眼睛又閉起，「晚膳過後，送來。」
手指輕輕撫過寧墨先前躺過的那一邊，冰涼的緞面竟是異常柔滑，像極了他身上的皮膚。
英歡于座上，不碰酒盅，亦不動銀筷，眼睛只打量著坐在下首右側的那個年輕男子。
賀喜眸子一黯，大掌探上她的胸前，緩緩揉捏一陣，又扯開她腰間綢帶，向下探去，一按一壓，抽回手，放開了她。
殿上朝臣中早已有人坐不住，直直站起身，滿面漲紅，指著古欽便道：「休得出此狂言！古大人也不瞧瞧自己是在哪裡，怎的如此放肆！」
原來如此。
她抬手，氣勢迫人，將案上酒盅舉起，猛地一傾，盅中瓊液驟然潑灑下來，濺至他腳下，酒漬沾了一袍子。
喬妹望著他，輕輕點點頭，道：「逐州地處邰涗與南岵的交界處，民多為幾地雜生，所以民女的眼睛會帶點藍色。若是再往西，到了邰涗國內，那邊的女子眼睛多是藍中泛黑。」
雖稱不上絕色，但她那鳳眼櫻唇帶了些這西地獨有的風情，看在眼裡，也算是悅目。
十年間，每一次每一眼，堪堪如是。
喬妹濕睫微顫，心仍惶恐，慢慢起身，沿塌而坐，小手輕輕攀上他的肩，唇緩緩湊近他的臉，閉了眼睛，一點一點舔吻他的唇角。
被子里的身子漸漸暖了些，屋外殿頂琉璃瓦上雨點濺落的聲音也慢慢小了，看來這天，是得放晴了。
此次南下西討，若不是她派了狄風前來擾事，恐怕他現下早已攻入南岵國內了！
只要一想起那女人，他便恨得牙齒髮癢。
朝服已褪，身上只著松敞羅衫，她倚著御座，一雙眼瞧著殿外池旁柳樹，也不看狄風，輕聲道：「先前說的事，辦得如何了？」
英歡眼裡忽地一閃，手縮進宮袖中握了起來，他？
還未等他想透，便見英歡唰地起身，一襲紅底金案冕服耀亮了殿前眾人。
女子又是輕笑一聲，笑裡帶了嬌吟，一縮腿，便脫開了那男子的掌。
為帝王者，當如是。
十年，自她登基起，十年了。
他撐在床側，默然片刻，才啞著嗓子道：「陛下……可是對所有男子都似這般？」
古欽猶在怔愣，耳邊已響起她在上萬般深冷的聲音：「回去告訴賀喜，倘是他肯來做朕的男寵，朕便把那八千百姓送還給他！」
那女子不敢抬眼，渾身瑟瑟在顫，小聲囁喏道：「喬妹。」
心裏面不甚舒坦，此等人才，若是能在邰涗，該是多好！
逐州城外，旌旗蔽天，十里連營，兵馬聲沸。
她水眸微橫，「雖是未奪逐州，卻也未失邰涗國土，你這一行，當算無功無過，只是白白可惜了國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