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泱泱之世，有歡有喜
歡喜九
歡若平生。
兩陣將士們大眼瞪小眼，看著陣中這一出，都不知該怎麼辦。
胸口急劇起伏了幾下，韁繩攥得更緊。
英歡收回心神，腳下步子快了些，那邊有宮女瞧見了，過來迎她，「陛下，寧太醫已來了。」
英歡心口一軟，身子不由地靠進他懷裡，「寧墨。」
她從不知這四個字竟然能被人用得如此別具它意。
她整個人都酥了，耳根麻麻的感覺如水一般，漫得全身上下到處都是。
她見光抬頭，朝外一望，眼裡之淚便止不住地流了下來。
顆顆細茶，身披銀毫，經水一沒，更顯油潤。
可她那神色，竟好像他這傷有多嚴重一樣。
聲音沉厚，穩穩地傳入喬妹耳中，她聽得清清楚楚。
她輕抿一口，味醇甘鮮，濃郁回甜，茶香存於唇間，久久不散。
喬妹眼睫垂下，右手微抬，指間血跡已干，紅得微微發暗，刺目不已。
有宮女捧了暖濕的帕子過來，遞給他，「寧大人。」
他這是……
一朵帝王花，二十四年來慢慢全開，此時最美最飽滿的，花瓣全放，展展而動，該有的，都有了。
她從未被男人似這般以禮相待過……在逐州時，她是家中幺女，爹娘不疼；鄴齊攻陷逐州后，她被人當作玩物送給賀喜，此後盡覺屈辱，但爹娘兄長之命尚在他人之手，她不敢不從；這回隨朱雄而來，他只當她是個可丟的包袱一般，一路上罵罵咧咧，絲毫沒給過她好臉色……
最後那句話被他說得飛快，可她仍是聽清了。
狄風忍不住又看了眼馬車中的女子，車簾早已落下一半，此時只能看見她腰下裙側，放在身子一旁的手仍是在抖。
鄴齊小校小跑過來，叫她：「喬……喬姑娘，朱將軍讓你過去，同那些百姓一起入城！」
寧墨眼神如舊，笑望著她，「陛下怎麼不吃了？」
喬妹感到手上一空，才知是他放開了她，手不禁握起來，縮進袖子里。
他說， 他衝撞了她；他還說，他給她賠不是了。
是謝她不收他分文，便將八千名百姓還給了他么？
這女子，身子嬌小單薄，容貌雖不艷麗，卻也清秀可人。
寧墨接了那帕子，略擦了擦手，還給那宮女，走至英歡身側，接手替她換衣。
蒙頂茶。
這般看來，她若是想與他聯手，合力與南北中三國相抗，他定會同意。
她抿抿唇，手指劃過盒蓋處緊封的密條，一用力，便扯開了那蓋了他璽印的明黃條帶。
為何一念及那人，不論何事，她便變得不像她了……
狄風眼睛不由又瞥向地上那箭，那箭尾……腦中忽然閃了一下。
她看著他黑色的身影不多時便成了個小點，這才收回目光。
聲音柔和沙啞，誘人的膩。
光照入車廂內，一簇塵埃在光影中遊盪，車中女子的臉被映亮了一半，素白似紙。
她夾了顆梅子放入口中，腌得正好，入味適中，酸不過酸，甜不過甜，這滋味……心中不由一嘆。
她揚唇，走去將那小鈿盒拿來，取出銀瓶打開，置了些茶葉在茶具上。
這指法……是在替她祛乏。
她蹙眉，心中不由糾結起來，可一時卻不願再想，側過身，道：「朕今日乏了，你……回去罷。」
寧墨不由也笑了，「陛下別拿微臣打趣了。」
心猛地跳了一下，眼睛望著那鈿盒，忽然覺得那盒沿上的流金圖紋甚是刺眼。
這些東西，是她在小的時候，偷偷隨侍從溜出宮時吃過的。從此便惦念在心，雖是後來又叫人買過幾次，可近些年她心思被旁的事情佔了大半，也就沒再想過這些。倒沒察覺到，下面的人竟還替她操心著。
手指相觸，才覺得指間有些粘粘的。
銀瓶頸口處通明透亮，依稀可見裏面貯著的碧色茶葉。
也不知那女子是何人，竟會跟著朱雄來此處。
狄風亦是驚訝萬分，那車廂里只坐了一女子，此時正渾身瑟瑟發抖，臉色慘白。
她的身子，似綻放的花，高高在上，婀娜嫵媚，嬌嬈爛漫，傲然而立。
英歡看著那四個字，只覺心底發燙，握著鈿盒的手也微微紅了起來。
朱雄正在怒頭上，左右喚了幾個人，便要吩咐去查那城頭守軍中究竟何人作奸。
狄風未及想明白腦中之念，便見鄴齊那邊陣中有動，當下也顧不得那許多，火速傳令身旁小校飛奔去三裡外召齊余騎，自己先在此處率部迎戰。
這男人看似位高，氣度不凡，可他竟在給她賠不是。
她怔然立在原處，但看那殿門輕震，心口陡然一顫。
狄風點頭，「在下正是此意。其實南北中三國結盟多年，時時都在做這打算。只是北戩中宛二國被鄴齊與邰涗夾于中間、東西二境各接一國之壤，唯有南岵國之南境與鄴齊邰涗同時接攘。三國多年未得良機，此次鄴齊雖是攻陷逐州，卻也給了南岵一個和圖書絕好的機會。鄴齊與邰涗互生嫌隙多年，經不得旁人煽風點火，兩國相峙之勢正如張弓綳弦，稍有外力一碰，那弦上之箭便會即刻飛竄出去。南岵此次正是看準了這一點，才趁機使了這麼一個手段。若非那一日事出意外，我多思慮了一回，只怕眼下兩國兵亂已起，局面收拾不得了。」
兩點傲梅艷紅而立，那手指又慢慢向下探去。
修長的指移至她胸前，輕挑，捻動，夾在指間微微地搓弄，令她愈來愈紅，愈來愈嬌艷，愈來愈飽滿起來。
朱雄一向管不住自己的嘴巴，不由就問道：「狄將軍可是有事？」
真真切切，分分明明。
朱雄看他，「自然。狄將軍何事？」
明明是輕浮之舉，卻被他做得如此堂而皇之，似是天經地義。
寧墨抿唇，眸子里火花仍在撲閃，上前一步，將英歡擋在身前。
她握住那鈿盒，起身，往殿門走去，宮袖落下，掩了那盒在內。
這一小瓶蒙頂茶葉，比那一日在杵州所見的更為精貴，想必是那人宮中所用。
狄風腿夾馬肚，「朱將軍，可否行個方便？」
狄風自逐州回來，不敢歇息，連夜入宮將逐州城外之事呈稟英歡；英歡聞之亦驚，命人急傳兩省及樞府重臣入宮相商。
朱雄見他說得在理，也就忍了這一時之火，將手下叫回來，命人整軍，又看了狄風兩眼，神色和緩了許多，嘴唇略動，卻也沒再說什麼。
朱雄嘴巴大咧，忍住沒笑出來，「狄將軍莫要開玩笑了！不過區區一女子……」
狄風抬眼環顧四周一圈，又向英歡稟道：「臣自逐州一路而來，心中琢磨此事，竟是越想越覺蹊蹺。」
狄風戰名素來為世人所知，朱雄先前與之對陣，若說一點不懼也不可能，可經此一事後再看狄風，心中不禁唏噓了一陣。
他這話隨心而出，本無惡意，卻不知讓狄風聽了，心裏面徒生不適。
寧墨沒動，低聲喚她：「陛下。」
朱雄心中憤憤，氣血涌至喉間，又惱自己先前竟沒察覺出來，還以為是狄風暗下殺手，卻不想他統共只帶了兩千余騎兵馬，又怎會在這裏行此事！
歡，若平生……歡若，平生。
手背不過是被先前暗箭擦傷罷了，他根本沒放在心上。
事已議畢，諸臣皆退，惟有狄風遲遲不走，于殿上候著。
英歡眼睫動了動，仍是不作言語。
英歡垂眼看去，食盒裡放著四隻小巧梅紅色的匣兒，不禁挑眉，驚訝道：「州橋夜市上買來的？」
一清二楚。
外面殿門輕開，宮人趨步而入，手中提著小巧錫壺，低著頭走過來。
只是在看見她抬眼的那一剎，裏面忽然亮起點火光，卻又驀地滅了。
他看著她，伸手探過來，食指輕輕擦過她的唇側，將那梅汁沾了去。
狄風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過去，見一方青白色的絲帕落在地上，卷作一團，是他先前掏鈿盒時一不小心帶出來的，自己竟未察覺。
想來也是，若是他二人果真想要對方姓命，又怎會使那箭擦著兩人分別而過，后既是看見沒有射中，又不再補箭？
相鬥十年，懷疑已成習慣，她實是難以一次便信。
鄴齊這回……莫非是想找借口向邰涗開戰？可這借口也太低劣了！
她聽見邰涗的士兵喚他，狄將軍。
朱雄一路帶著喬妹來逐州，因路上耽擱了些，便顧不得進城安置她，想著待迎回鄴齊百姓后再一道領眾人入城，誰知卻成了眼下這局面。
半晌后才有人慢慢起身，眾人看去，正是尚書右僕射兼門下侍郎廖峻，想他位高言重，不禁都噤聲側耳。
不禁面上大窘，忙上前幾步，俯身將那絲帕飛快拾起，握在手中，臉微有些紅，「臣……」
耳邊好似響起那人悠沉的聲音——
朱雄抽劍指天，手臂將落，狄風心底驟冷，嘴角不禁一震。
狄風回身，望見邰涗軍陣已齊，便沖那人點了點頭，「走！」自己飛快走至馬邊，將絲帕揣入懷中，翻身上了馬。
宮人哪裡想得到殿中是這番情境，根本敢抬頭，待擱下手中錫壺與茶具，便慌慌張地退了出去。
喬妹點頭，心中卻忽然湧出些不忍之情，想也未想，便從袖中抽出一方絲帕，快步上前，朝狄風掌中一塞，小聲道：「你的手……拿這個先包一下。」
他慢慢離了她的唇，在她耳邊輕道：「陛下……」
她眼睫不禁一垂，那人的面龐清清楚楚浮現出來，一雙眸子黑得足透，裏面萃燦如星，兩片刀唇輕輕彎起，那笑容，能將人心魄都攝了去。
狄風咬牙望向怒目相視的朱雄，他先前怎會相信這人！怎能就真的只帶了這三百騎來交押百姓！
英歡垂眼，「這個劉德膽子也太大了，竟敢在朕背後亂作言語。」
英歡不語，只是看著他，這男人怎ｈｔｔｐs://ｗwｗ.ｈetｕｂｏｏｋ•ｃom•cｏm能如此溫柔？用了這麼多心思，究竟求的是什麼……
她當自己已是極任性了，卻不料，那人竟比她還要任性。
狄風看見她的那雙眼，胸口一震，腦中竟再想不得別的。
朱雄愕然，這才反應過來，不由尷尬一笑，心知自己先前那話得罪了狄風，此時不願再與之生隙，便道：「既如此，狄將軍請便……」
她眉頭輕蹙，那人此舉可是真心？還是如同她心中盤算他一般，想先駁取她的信任，待三國既滅，再反目對付她？
她低頭去看，竟見手上有血。
廖峻微一躬身，開口時下巴上的鬍子輕輕在抖，「陛下，臣以為此事還須審慎，若使邊境沿線各州府均設市舶司，只怕一時動作過大……可否容臣等商議幾天，陛下再做決斷？」
溫溫熱熱，唇間酸甜，他的舌探進來，勾了勾她的。
他低頭，停了半晌，「臣對陛下……是真心的。」
幾個小宮女見狀，心思明了，都低了頭，一聲不吭地退了下去。
……如此好茶，千里迢迢而來，怎能不沏。
英歡出了殿外，腳下停住，抬眼看了看那遠夜，無月，但有稀星綴幕，時而閃爍，柔亮點點。
狄風卻攔下他，「朱將軍莫急。」他抬手比了一比，「此處離逐州城頭相距甚遠，能射得此箭者必定箭法了得。朱將軍若是此時大張旗鼓去抓人，怕是會打草驚蛇，不如稍後暗中召那守軍都指揮使來問問，自是一下便明。」
英歡抿了抿唇，抬眼去看，便見寧墨也朝她望過來，眼神清亮柔和，叫她心中不由一軟。
英歡垂眼片刻，才開口道：「它南岵倒是作得好打算，只可惜這次天不遂人願！南岵北戩中天宛，想坐山觀虎鬥而從中得利，想也別想！」眾人未及有所反應，她便一抿唇，接著又道：「朕想于兩國邊境沿線，使各州府與鄴齊互設市舶司以通市易，爾等意下如何？」
若果他這不是裝出來的，那他……
他不語，偏了頭，去咬她的耳垂，齒間微磨，含在口中吮吸著。
原來他姓狄。
只怕先前是誤會了他了……
他這是……
眼前這男人，心中什麼都懂，動作那麼溫柔，專就是為了勾動她心底最深處的那根弦。
陽光打在那人的盔甲上，反射而來的光刺痛了她的眼睛。
他身側左右翼飛快出來幾人，怕那馬車存有古怪傷了狄風，便不管那許多，伸臂長槍一擋將那馬攔住，挑斷韁繩，由著那馬脫韁直奔而去。
一時間鄴齊之陣大亂，那馬既非受過調訓的戰馬，哪裡能夠禁得住這般陣勢，前蹄一歪，便將鄴齊馬陣衝破了些。
她抬手，指了指眼前地上，仍是笑著道：「你掉了東西。」
……便是這全天下的蒙頂，在下都願讓給夫人。
他這一番話慢語道來，卻是越說越讓人心生寒意。
她停了半晌，紅唇才開，「你究竟圖什麼？」
卻不料他忽然低下頭來，湊近了她，頭一偏，便銜住了她的唇瓣。
喬妹停了步子，回身再望一眼。
鬢雲亂灑，酥胸半掩。
那人的眼，那人的唇，那人說這話時的樣子……
英歡待看見他出了殿門，才終於忍不住，笑了出來。
此人雖面掛冷霜，可言行舉止卻頗顯大氣，遇事果敢冷靜，非他朱雄可比……這邰涗第一名將之稱，狄風的確占之不虛。
果真是妖孽。
抑或，她與他之間不論若何，永無互信之日？
狄風大步朝殿門退去，手是越握越緊，腦中想起當日那馬車裡的女子，自己連她的名字都不知，便收了這麼一方絲帕……當真是徒顯曖昧。
英歡指尖滑過那盒上突起的紋路，一下一下描繪著，不禁又笑了。
不由霎那間恍惚起來，手不由自主地攀上他的肩，舌尖下意識地輕輕一挑，觸得他微微一震。
身後宮人緊跟了上來，「陛下宣了寧太醫今夜入宮來，莫忘了……」
朱雄這麼一想，便斜了斜眼睛，頗有些不耐煩，對狄風道：「倒也沒什麼，狄將軍不必放在心上。」然後轉身對一個小軍校道：「去讓她下車，同那些百姓們一道走去城門那邊。」手臂一揮，「那邊一伍什，干瞪著眼作什麼，等著老子請你們走啊？」
狄風心底一悸，不敢再往下想，隨即撇開眼，鬆了手，見那邊鄴齊小校在等，便點點頭，示意他來將這女子帶走。
自然會渴，自然需人滋潤，自然想要清清汩水。
幸好……
他停下，抬頭：「陛下還有何吩咐？」
指過之處，顫慄叢然而生，她禁不住地微抖，腿已軟了，倚上他的肩頭，隔著他的薄袍，咬住他，磨著他，手自他的襟口探進去，指甲劃過他的胸膛，聽見他在她耳邊低喘，心裏才好過了些。
冰肌瑩徹，滑膩似酥，在他修長的手指下泛起點點紅暈。
hetubook.com.com到底何時才能真的信他……
中書門下兩省老臣不禁面面相覷，一時竟無人開口說話。
當真是累贅！
狄風眉頭更緊，簡直不知鄴齊這是在唱哪一出！
寧墨跟在她身後入了殿內，看著小宮女們替英歡除宮裝外袍，又聽見她背對著他道：「先前在前面議事久了，才回得這麼晚。」
狄風又看了那馬車一眼，「在下想去同那女子賠個不是。」
被他一碰，她才驟然回神，手被燙了的地方針扎般的痛，火燒火撩。
難怪他要專從京中派將前往逐州去迎百姓，原來心中是懷了此意。
靜似深潭，波瀾不驚，黑不見底。
狄風臉色微變，聲音也沉下來，「女子又如何？我邰涗皇帝陛下，也是女子。」
她淺吸一口氣，轉身看他，說不出話來。
英歡抬手輕輕掃過兩頰，將那熱意驅散了些，才去看寧墨，「可會沏茶？」
她垂睫，輕吐一口氣，不管何事，只要一同那人扯上關係，便叫她勞心勞神。
他微微一怔，「略懂。」
狄風收回目光，挑了挑眉毛，搖頭道：「先前無意衝撞了那女子，心生愧疚罷了。」
寧墨看著那茶，眼底愈黑，抬手捧一碗奉至英歡面前，「陛下請用。」
英歡垂眼低睫，打量了一番那盒子，卻是碰也不碰，又看向狄風，「可還有別的事？」
已有老臣捋須相問道：「狄將軍的意思可是說，南岵國處心積慮想讓鄴齊與我邰涗二虎相鬥？」
可是才走了幾步，忽然聽見英歡在後叫他，聲音含笑：「狄風。」
她抬頭，逆著陽光去看遠處逐州城牆，磚色早已被沙掃暗，愈顯蒼素。
英歡挑眉，示意他接著說下去。
幾人不敢放心，又用長槍將那馬車車廂前面的厚重車簾猛地挑起，正欲刺去時，又都一下子愣住，轉而面面相覷。
寧墨仍是微微笑著道：「上一回聽殿中省的劉大人說，御膳房裡的小食果子，都是照著州橋夜市那邊做的。」
那馬受驚之勢愈烈，竟拖著身後馬車一路沖至邰涗陣前，顛簸之中車廂木板嘎吱作響，竟似要裂。
朱雄罵罵咧咧地策馬而來，甩手揮劍，對著幾人便吼：「這馬車也是你們碰得的？」
風越吹越冷，攪得她心緒亂飄，先前那淡淡的欣喜之情此刻全然散去，只留萬分思慮在心。
全都歷歷在目。
喬妹且驚且懼，看著車外黑甲男子，也不知外面此時是何陣仗，不由心慌萬分，手緊緊扣住身下木板。
若是鄴齊果真存心來挑釁，他朱雄又怎會帶這麼個女人一道來？
玉肌凝亮，香肩勝雪，在他眼前晃了一瞬，便被寬大的羅衫罩住了。
不禁大驚。
英歡心思雖是已定，卻也不願駁了這些老臣們的面子，便略一晗首，道：「三日後，爾等各呈摺子上來。」
英歡心底忽然沉了些許，她根本不要他謝！
且又，一語雙關。
而邰涗與鄴齊多年結怨，他與朱雄一見那箭，自然是下意識便會以為是對方所為。
他指腹掃過她唇角的觸感甚是柔軟，令她心底癢了一下。
寧墨抬頭，對上她的目光，略微一笑，「陛下可以不信。臣……告退了。」便就這麼看著他，斂袖而退，殿門一開一合，腳步聲漸漸遠去。
英歡輕輕抽回手，看著他，心底忽生感動。
英歡深吸一口氣，一把推開寧墨，手還是軟的，甚是無力。
狄風陡然回神，再看向朱雄，心中豁然開朗。
寧墨長指移至英歡腰間，將那衣帶輕輕地挽了個結，「陛下近日來身子可是覺得大好了？」
於是心中更慌。
英歡心間一盪，身子險些不穩。
她走上去，經過他身邊時輕道一聲：「何苦站在外面。」
千里波折跌宕，輾轉兩國將帥之間，不過是為了成全他這一念私心。
英歡一怔，再去看他時，卻見他將手指放入口中，輕吮了一下。
喬妹低頭咬嘴唇，心中愈加慌亂，不知自己該說什麼。
朱雄沿著他手指之向看去，眼睛一轉，心中立即恍然。
這麼點點小傷，隔幾日就好了的事情，可他卻當何等大事，作此神色。
這茶，果真是好茶……
這男人。
湯色碧清微黃，清澈明亮，香氣馥郁。
茶葉浮展，在碗中上下遊盪，細長微卷，形狀甚美。
雖是明知對方是它國敵將，可心裏仍止不住地想贊一聲。
她心底一顫，手一時不穩，碗中茶水晃了出來，濺在手背上，極燙，紅印立現。
伸手將那鈿盒拿起，擱進掌心裏，大小剛好填滿她的手掌。
他往一旁走了兩步，取過先前進來時擱在一邊案上的食盒，打開來放在英歡面前。
手不由地輕輕握了起來，沾了血的皮膚，此時是緊巴巴的疼。
她眼睫略抬，喚了他一聲，「寧墨。」
暖厚的掌心貼著背脊緩緩滑上來，于中間稍停，輕輕地揉按了一會兒。
和圖書她往前走，又道：「那便去問問，若是還有，一會兒叫人煮沸送來。」
原來他是邰涗的將軍。
狄風眉頭死絞，身後僅有三百騎，其餘的一千多騎均留在三里之外待命，那些將士們一時間哪裡能夠知道此時他們竟與鄴齊刀戈相見！
她與他之間雖是親密，可他似這般主動來碰她，卻還是頭一回。
念及此，英歡心中一下明媚起來，又自顧自地笑了一陣兒，眼睛才瞥向桌上那小鈿盒。
……也太過霸道了些。
英歡輕喘一口，唇又被他吻住，腰間衣帶在他手裡散開滑落，長長的垂蘇曳至地上，軟軟地偎作一團。
紅至極艷。
英歡不知他是何意，挑眉望向他，卻也沒當著眾人的面開口問他。
這人的眼……真像皇上的！
那邊雁行馬陣剛一作變，陣后那輛馬車的馬便受了驚嚇，不管不顧地尥蹄往前衝出來。
尤其是……她的那一雙鳳眼，實在是太像……
馬蹄踏塵，一陣人馬向西疾馳而退。
狄風說，這是那個人的謝意。
宮人道：「陛下是要……？」
英歡放在御座一側的手攥得緊緊的，狄風所言有理有據，顯然是深思熟慮過的結果，她雖是未能親眼所見當日情境，可也相信狄風絕不是那誇大其辭之人。
她心裏面突然好奇起來，也不知是什麼樣的女子，竟然能讓狄風將那絲帕帶在身上。
怕這車板太高她下不來，要拉她一把么？
嘴角不禁一揚，這女人……
可這四個字，由他道來，在她與他之間，卻又顯得如此恰當。
待人都走光了，狄風才趨步而上，走至英歡御下，將朱雄給他的那個小鈿盒呈了上去，「陛下，此物是朱將軍于逐州交與臣，讓臣回京呈至陛下面前的。他說……此物當表鄴齊皇帝陛下謝意。」
英歡背對著他，「還有何事？」
朱雄點頭，自是明白狄風何意，正欲走時，卻見狄風目光飄然，總是向那馬車看去。
耳根泛熱，臉頰燥紅，只覺那人好似就在她身旁，貼在她耳邊，聲音低低沉沉而又蠱惑萬分，對她說——
狄風挑眉，不等他說完便策馬行去，至那馬車十步處方勒韁翻身下馬，自己慢慢走過去，站在車廂前方，猶豫了一瞬，才抬手將那厚重車簾掀了起來。
她點點頭，「夜裡甚冷，為何不讓他入外殿候著？」
寧墨回頭，神色已然復舊，「這麼晚了，陛下要沸水做什麼？」
不知為何，她指尖竟有些顫抖，看著那盒蓋，竟半天都沒去開，良久后才淺吸一口氣，手腕飛快一翻，將那小巧鈿盒打了開來。
心緒如絲在飄，卻忽然看見一隻大掌伸至她面前，耳邊又響起他的聲音：「馬車已廢，還請姑娘先下車，朱將軍已命人帶百姓入城了。」
寧墨笑著點頭，將那幾個小匣兒依樣拿出來，「也不知合不合陛下的意。」
清泉水。
殿上與座諸臣均是朝中肱股，其中更有幾人是兩朝老臣，可聽了狄風所說之事後，人人都陷眉沉思起來，竟無一人先開口。
只不過……
而鄴齊那幾百騎兵，面色不穩，顯然是對此相峙之勢沒有絲毫準備，且朱雄口口聲聲說他是被自己暗算的樣子，也不像是裝出來的！
狄風看著她，見她眼中水波盈動，那淚竟似要落，不由後退了一步，手將那車簾狠狠一甩，撩至車頂上，側身而讓，緩緩道：「姑娘莫怕。先前事發突然，衝撞姑娘實屬無心之失。在下給姑娘賠不是了。」
但，眼前這男人，竟一點也不像那些人。
如此有禮之言，彬彬之舉，待她如同高閣之秀，怎能叫她不慌張。
她淺淺地吸了一口氣，手指輕撥，將那盒蓋關上。
狄風只覺手心一冷，便握住她的手，扶了她下得車來。
狄風看過去，就見那馬車車廂孤零零地被撇在那裡，一時間竟也無人顧得上理會它。
她抬頭去看狄風背在身後的手，這才發現他手背有傷，鮮血未凝，仍在一點點向外滲。
英歡紅唇輕抿，「不必解釋了，退下罷。」
肌膚下似含了一汪水，只消他一碰，便悠悠而晃，瑩潤萬分。
本以為邰涗此行此舉，鄴齊那邊當是感懷才對，而那朱雄先前確也給了他那個小鈿盒……這到底他娘的算怎麼回事！
狄風繼續道：「臣以為，此事絕非逐州城內刁民可為。若非事先周密設計安插，以鄴齊治軍之嚴苛，又怎會讓人輕易混入城頭軍。而城頭守軍中藏了姦細，目的竟非反攻奪城，而是伺機挑起鄴齊邰涗兩國之戰。臣料想，此事背後若無強人操控，怕也難成。」
他僵住，不答，俯身堵住她的唇，手指剛要再動時，外面驀地響起輕敲殿門的聲音，宮人的聲音裡帶著笑意，隔了門板傳進來：「陛下要的清泉水，翰林司的人已煮沸送來了，可是現下送進去？」
hetubook.com.com英歡搖了搖頭，笑了兩聲，才又抬眼去看寧墨，「罷了。」
腳下石板道寬寬闊闊，料想鄴齊宮中也當如是。
鈿盒中用黃縑厚厚地墊了一層底，縑上擱著一支小銀瓶，長度恰巧與那鈿盒兩頭相頂，一毫不差。
那絲帕，是女子之物，人人一眼便知。
英歡點頭，嘴角輕勾，「寧大人的醫術，朝中人人皆知，哪有不好的道理。」
狄風搖了搖頭，知道她這是在逐他走，便道：「並無它事，臣先告退了。」便低了頭，朝殿門退去。
喬妹手心滿是汗水，遲疑了一會兒，才微顫著將手放在他掌心裏。
英歡輕輕應了一聲，「上回漕寧府送來的清泉水，宮中可還有餘下未用的？」
瓶身上方，刻了四個字，硃色勾邊，愈顯奪目。
而他狄風鐵甲冷麵，竟然也有耳根泛紅的時候……
當下臉色大黑，抬頭便往逐州城外牆望去，大罵道：「他娘的，這幫南岵刁民竟想藉此機會挑起我鄴齊與邰涗之戰，看老子怎麼收拾你們！」
那小宮女小聲道：「寧太醫執拗，要在殿外等陛下回來。」
寧墨拿了銀箸奉上，仔細地試過匣中之食，才遞給英歡，「陛下嘗嘗看。」
自鄴齊佔了逐州以來，城防均換，城內也盡行撫民之令，哪裡能想到還會有南岵人混入城頭軍為細作，當此時作亂！
……終究還是不可能的罷。
心裏不甚痛快，這女人本是當初他帶來給皇上的，誰知繞了一大圈，皇上又命他將她送回來。
有宮人上前，從狄風手中接過那小盒，然後擱至她面前案上。
口中雖是如此說著，可手卻伸過去將那幾個匣兒都打了開來。
細若尖針，緊卷多毫，嫩綠色潤。
眼前忽然閃過那雙褐眸，想起那一個似戰非戰的吻，你爭我奪、霸氣肆溢，讓她的嘴唇一下子疼了起來。
先前劍拔弩張的氣氛驟然瓦解，人人都覺詭異得緊。
朱雄眼睛瞪得和銅鈴一般大，看著那馬車，口中又怒吼道：「老子就說這是個累贅！」望向身側左右，「還愣著幹什麼？把那馬給老子砍了！」
她清清嗓子，對著外面道：「送進來。」
宮人略有猶疑，「還得去翰林司問問才能知道。」
她與他之間，萬里江山相隔滯阻，心之相距堪比天地之間。
正覺有趣，就聽身後來人喚他，「將軍！……狄將軍！」
狄風臉色一變，迎上去對著朱雄大聲道：「朱將軍且慢！」飛快揚手，槍尖觸地，將箭尾碰得抖了抖，「朱將軍看仔細了，這箭像是從哪裡射過來的？」
寧墨接過那碗，握住她的手，舉至唇邊，輕輕吮了一下，眉間輕陷，「陛下怎的如此不小心。」
狄風見朱雄已然明白過來，自己也便鬆了口氣。
那人果真自負，竟不怕他這舉動會將她惹惱了？
薄薄的絲帕握在掌中，卻讓他心跳忽而加快。
狄風神色略顯驚訝，下意識地抓住那方絲帕，來不及應她時，便見她已回身跟著人走了。
他抬手，慢慢地替她將衣裳拉攏，鬢邊亂髮別至耳後，然後才低頭，理了理自己身上的袍子，轉身看了眼那宮人。
那箭……
喬妹眼神怯怯，終於敢抬眼對上他的目光。
狄風見兵陣已結，心中擔心此地再多留亦會徒生事端，便對朱雄道：「今日實屬誤會一場，好在沒有傷人，還望朱將軍回京后好言呈至天聽，莫要讓人從中作梗……」
他看著她，眼中終於有火閃現，「臣在。」
英歡眼中盈亮，看著寧墨，假意怒道：「你是從哪裡聽來朕喜歡這些小食的？」
——歡若平生。
寧墨攬過她的腰，舌如落葉拂水般輕掃她的唇，細細地吻著她，長指滑入她的羅衫內，慢慢地撫弄。
遠處景歡殿宮階前，一人挺挺而立，素衫于風中微揚，夜色中更為醒目。
他仍看著她手上紅痕，眉頭皺得更緊，「眼下太晚，臣明日拿葯來給陛下敷。」
朱雄口中仍在大聲罵罵咧咧，手朝身後陣前一揮，大吼道：「都給老子聽好了，邰涗對我們心存歹念，名曰還人，實則想趁機殺了我們！統統跟著老子上！」
如此一想，手裡的鈿盒忽地沉了許多，手指也僵了起來。
夜裡有風，雖是不大，卻也帶著涼意，卷了她的裙擺輕揚，掃亂了她垂在鬢邊的碎發。
寧墨目光掃過那鈿盒銀瓶，眼神略變，眉頭一挑，隨即復然，又看向那似針茶葉，愣了片刻，而後眼中有光一閃而過，上前接過那錫壺，「臣來沏。」
她輕輕一笑，「沏茶。」
她一動不動地看著裏面的東西，過了良久，才一閉眼，唇角輕輕揚起來。
麻飲細粉，素簽沙糖，水晶餃兒，金絲黨梅。
目光不由地又移至那四個字上……
若是只對著朱雄眼下這點兵，他倒也不懼，可逐州城頭上的守兵又怎會看不見此處情境，只怕兩方一動手，那邊便要派援兵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