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歡天喜帝

作者:行煙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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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泱泱之世,有歡有喜 歡喜十六

卷一 泱泱之世,有歡有喜

歡喜十六

喬妹鼻尖皺了下,想睜眼,卻覺眼皮沉沉,額角漲痛,過了好半天,才悠悠轉醒,眼前模糊不清,帳內燭光暗淡,一時恍惚起來,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已入城的薛暉聞聲,又策馬而回,朝後望去……
狄風搖了搖頭,又道:「我需得出操,回頭晚些時候再找人送你回去。」
西苑林間,她抱著一匹小紅馬駒的脖子,死活不鬆手,倔強地望著他。
狄風聞言,不禁啞然。
狄風搖頭低笑,這女子自己病著,卻還怕惹他生怒,倒也真是……他挑眉,側過身子,「你睡,我到帳外去。」
薛暉閉了閉眼,又睜開,眼前景象未變,邰涗大軍更近,陣前狄風盔上之纓他已能看清。
薛暉冷笑不語,雙手緊攥成拳,甲胄之下胸脯起伏不休,心中怒海翻湧,他知狄風向來用計奇險,可卻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邰涗大軍竟能于清瀏關內奇襲鄴齊大營!
狄風向來不忍見女子遭罪,當下便上前一步,好言道:「你既是病著,我也不好相迫,若是不願回逐州,那就在我帳中留一夜再說。」
可手才觸上帳簾,身後就傳來怯怯的一聲,「將軍……」
如此想來,那逐州城內竟真是無她容身之地,也難怪她一聽要被遣回城內,就哭得同淚人兒似的,死活都不願再回去。
他一夜盡防關外生變,何曾想到卻于清晨敗於關內!
狄風聞言不悅,「你倒是用了何種手段?」
她慢慢垂下頭,淚又往外涌,半天不開口,手死死絞著被邊不放。
西澗水漲,越來越高,于清瀏關城頭上都可聽見水流汩汩之聲。
有哨兵反應過來,飛快地回身沖至城牆邊,俯身儘力朝遠處張望,關外邰涗大營仍在,馬匹帳篷徒留關前,可卻獨不見一個邰涗士兵!
廝殺喊叫聲不絕於耳,邰涗將士們吼聲震天,軍心凝結,有如利刃一般將鄴齊大營劈得粉碎!
狄風挑眉,「還有何事?」
她伸手去拿葯碗,湊在床邊,慢慢地喝下去,藥味甚濃,苦不堪言,碗剛見底便被她立馬放回馬紮上,然後眉頭攢緊,扭回頭,閉上眼,手將被子拉高了些,上面沾了他身上的味道,很是讓人心安,這些日子以來,心中頭一回不再怕,不再擔心,縱是病著,也覺踏實無比。
她一怔,沒料到他會是此反應,而後立即捂緊被子,埋下頭,低聲哭了起來,聲音時高時低,瘦小的身子在微抖。
她努力抬眼,只覺眼角酸濕,渾身又熱又疼,頭頂上是黑色粗布承塵,陌生得讓人心慌。
狄風眉頭皺得更緊,欲開口時卻聽方愷小嘆一聲,「不過她也是個可憐人。」
上一回在逐州城外見她,她雖是略顯怯懦,卻也不至於像今日這般聞風即驚,這些時日以來,她到底是遇了何事,人能變成這個樣子……
名將做不得賢臣,賢臣亦成不了名將,他縱是在外如虎生威,可心中也有難以道出的苦處。
逐州城門漸開,城外邰涗大軍陣鋒尖銳,直指城中,卻是未動。
喬妹看清那人,暈沉沉的腦子一下變得清醒了些,這才想起,她這是在邰涗大營里,此處是狄風帥帳,忙以手撐塌,想要坐起身來,可渾身上下是一點力氣都使不出來。
就在此時,身後關內遠處,鄴齊大營方向,忽然響起異動。
麾下大軍遭狄風重創,眼見邰涗大軍徹夜未眠,此時人困馬乏,又涉水奔襲,兩軍相抗之下,鄴齊大軍勝算當是更大,若率軍出城要戰,想必能一挫狄風銳氣……
先前她燒得迷糊,連大夫來把脈都不知曉,人在夢裡時哭時叫,說的都是些讓人聽不懂的話。
城外遠處,邰涗大軍陣容齊整,鐵甲漸近,帥旗高揚,隱約可見陣前狄風銀甲著身,身下戰馬蹄踏飛快,朝逐州城猛奔!
才知天已大亮了。
身子硬梆梆地坐在案前,也不知過了多久,案上燭光幼苗驀地一跳,然後便滅了,這才發現,帳幕底下的縫隙中隱隱透進外面的光。
天大的笑話!
沒了橋,他狄風就算再有能耐,也近不得逐州城!
遠方霧中,邰涗帥旗高高揚起,緩緩及近,鐵甲軍容越來越清晰,邰涗大軍竟然追上來了!
竟像是被人打過的痕迹……
十二年前第一次見她,她十二歲,他十八歲。
狄風冷眼看過去,抿緊了唇,不語。
劉睿跟來,臉上血汗之印交錯,面色憤恨,低聲道:「將軍此時是如何打算的?那邰涗大軍是怎樣入得關內的,讓人怎生都想不通!」
她身上衣裙料子華貴,可卻不甚合身,一雙小手被敞袖掩了半截,露在外面的手指上,隱約可見紅痕。
那女子和*圖*書聞聲抬頭,一張小臉上淚痕滿面,面色素白如紙,襯得那似水雙眸清亮惑人。
…………
若想賺得士兵們的死心塌地,便顧不得那朝中政事;若想體諒君心,便要愧對這些為他效死力的將士們。
外面繁星滿天,萃燦落幕,顆顆都似她眼中之茫。
喬妹小臉一白,被他這模樣嚇到了些,不敢再言,面上儘是委屈之色。
案上燭光跳了一下,男子的面龐跟著一亮,隨即又暗了下去。
方愷撓撓頭,「將軍生擒的那個鄴齊小將劉睿,死活不肯進食,說是一定要見將軍一面!」
那士兵面色頓時緊張起來,「將軍可是哪裡傷到了?」
方愷不解,卻不能多問,只得硬著頭皮應了下來,「屬下明白了。將軍今日準備何時去見劉睿?」
狄風看著她,只覺奇怪,不由又上前一步,「你怎知我姓狄?」
他離這女子近了些,卻忽然覺得,眼前這身形有些似曾相識之感。
邰涗大軍遇水而不退,氣勢震天,絲毫不帶猶豫地跳入河中,而後一邊大喊著,一邊涉水而過,爭先搶后地衝上對岸,直逼逐州城門!
此念一出,便再也遏制不下,薛暉胸中氣血翻滾,望著城外邰涗大軍,只想揮刀斬個痛快!
鄴齊大軍殘部盡數入城,城門緩緩合上,士兵們身子還在抖,先前狂跳的心漸漸趨緩……
她慌忙扭頭朝那邊望去,就見男子身著褐袍,手中持碗,正往榻邊走來。
天上地下,遙不可望,遠不可及。
她小聲道:「喬妹。」
他青澀,他不知所措,他望著她,心底一處慢慢地裂開來,有些東西陷下去,有些東西湧出來,交錯相纏,一纏,便是十二年。
外面西面大片空地已被人馬俱占,遠遠地望過去,風聖軍將士們陣容齊整,口中喝哈有聲,正在持搶操練。
狄風無奈,嘆了口氣道:「不願說也罷。只是過了明日,我便要拔營北上,你不回城也不行,還不如今日早些回去。」
她不語,只是搖頭,半晌后,終於抬頭望向他,眼睛腫著,臉色蒼白,可兩頰卻異常紅潤。
逐州城城門大開,迎薛暉劉睿大軍入城,殘兵敗將灰頭土臉,身下戰馬亦沒了生氣,城外護城河上棧橋淺震,行在最後的士兵們頗不甘心,在入城前又回身遙望了一眼。
風也攜了水氣,近身潤人,撲面不寒。
方愷撓撓頭,嘴角歪了歪,「將軍……逐州城裡的降官給將軍送了份禮來。」
雖是夏日,可天明未久,城外護城河中之水仍是冰涼滲骨,這些邰涗士兵們卻似是置身於外,絲毫沒有感覺!
不論怎樣,仍是活下來了。
狄風聽后看他一眼,略略一笑,也未再開口,轉身往南面去了。
鄴齊大軍出城,薛暉居陣中,赤甲玄纓,長槍在手,遙望對面,緩緩而行。
營內鄴齊人馬如同待宰羔羊,絲毫沒有抵禦之力,奮起突圍的少數士兵們,也只是跨上戰馬,火速朝逐州城內奔去!
「醒了?」男子低沉的聲音自另一角傳來。
他皺眉,語氣沉了些,「休要胡鬧!」
狄風默嘆,將手中的筆丟至案上,起身動了動肩膀,一夜未睡,確是有些乏了,帳外已有人馬響動之聲,想必各營各都指揮是要宣兵出操了。
一夜未眠來襲清瀏關,于鄴齊營中血戰多時不休,此時此刻,邰涗士兵們如何還有體力,能夠一路追他們至逐州城下!
方愷碰了個釘子,自覺逾矩了,便往後退了半步,跟著狄風往前走去。
矛盾著,糾結著,思慮反覆,怎生都下不了決心。
他聽了后,輕輕笑了一下,「好。」又看了她一眼,便轉身走了回去,至案邊坐下,沒再回頭。
戰勝必賞是邰涗的祖制,雖說死士難求,朝庭理當著力行撫賞之策,但近些年來戰事不休,英歡雖在將前從不言難,可國庫的底子如何,他狄風也是清楚的。
不禁咧唇微笑,幾日來第一次胸生快意,這逐州,他到底是奪下來了!
薛暉心中生出些寒意,手搭上城頭石磚,面上仍作鎮定之色,「城下護城河上之橋已毀,還怕他作甚!」
鄴齊營寨之內,處處可見邰涗士兵的身影,挽弓執槍,刀箭俱備,大營之外,「狄」字帥旗迎風展動,赤色映著金茫,煞是奪目驚心!
邰涗大軍只是不動,狄風于軍前壓陣,只是盯著對面城門,鄴齊大軍兵馬漸出,越來越多,可他卻仍然不出號令。
女子看著他,臉色由怕轉驚,似是不置信,「你……你是狄、狄將軍?」
他停下,轉身回頭,朝後望去。
但……
此時見她醒后並無異樣,他www.hetubook.com.com也便不再多想,回身對案,專心去看麾下各營都呈報上來的請賞摺子。
他先前無論如何都沒料到她背後之事會是如此曲折,更沒想到她竟然曾被賀喜帶回燕平宮中過!
狄風撩袍,快步走下來,急急道:「姑娘莫哭……」
方愷嘿嘿一笑,「這禮都送到門口了,我看將軍就收了罷。」說罷,猛地沖帳外擊了兩下掌,又看向狄風,笑道:「將軍慢慢享用,屬下先告退了。」
二人立於城頭,眼睜睜地看著狄風率部疾行而來,邰涗軍陣向前推進速度是越來越快,絲毫沒有減緩之勢。
逐州城頭守軍見薛暉上來,忙讓出前面,「薛將軍!」
一陣狂風刮過,掃得遠處邰涗帥旗獵獵生威,赤色大字隨風而動,這才將城頭守軍們猛地驚醒……
大戰之後便有大賞,狄風雖是治下頗嚴,卻也不願在此時擾了士兵們的興緻,也便隨他們肆意樂上一晚了。
問她什麼她也不答,身上有傷,又在發熱,寧可留在邰涗營中,也不願回逐州城去,這當中究竟有何隱情,他卻也想不通。
這一眼,便讓士兵們滿面怨憤的臉陡然轉驚——
可他才一抬腳,眼前女子就跪了下去,重重叩在他面前。
不知捷報抵京之時,她會是何表情……
征戰也罷,生死也罷,天下沙場處處為家,赫赫功名威震五國……不過都因當初那一眼。
她費力地翻過身,「將軍……」
狄風搬了個烏木馬扎來放在榻邊,將手中藥碗輕擱在那馬紮上,看著她道:「正好醒了,葯稍涼后,你把它喝了,再睡。」
狄風看不見她的臉,也不知她此時是何表情,聽著這壓抑著的低低抽泣聲,心底不由沉了些,「姑娘莫哭,在下雖身在行伍,可也非禽獸之人。姑娘在這裏等等,在下這就去找人,將你遣回城內去。」說著,便要往帳外走。
……瘋了,他們是不是瘋了!眼見河上無橋,為何還不止步!
方愷搖頭,臉上頗顯無奈,「想了若干辦法都沒用。」
薛暉人馬隨陣而出,赤甲刺眼,于陣中甚是醒目,一望便知。
狄風擰眉,兀自沉思著,手中的筆是攥了又攥,看著請賞摺子上那些死傷將士們的名字,欲下筆去划,可卻怎麼都動不了手。
他走去將帳中四角燭火熄了,只留案上一支,回身就見她已和衣躺下,瘦弱的身子蜷起,面朝裏面,一動不動了。
…………
天邊青雲驟裂,日輪陡升,刺眼金茫透過層層雲霧散出來,剎那間耀遍山裡山外。
喬妹眼睫掛淚,抬頭看向他,「將軍不肯帶我走,是因為我沒伺候好將軍……」
城頭上的鄴齊守軍一夜未敢合眼,縱是悶熱也是甲胄齊整,絲毫不敢有所懈怠,輪流看護執戒,眼望關外西面的邰涗大營所處之地。
一整夜都靜得詭異。
可眼下帳中那女子……卻是非得大夫來看不可。
狄風心下微嘆,榻上這女子萬般柔弱,也真就只那一雙大眼,還有幾分像英歡。
她不動亦不語,只蓋著被子縮在角落裡。
戈戟既斜,面露疲態,站了一夜的鄴齊士兵們動動手腳,戲謔笑罵之聲也自其間竄出,再等一刻,待大營人馬俱醒,就有人來換勤了。
方愷誕笑兩聲,「他說,死也想不通將軍是如何能破清瀏關的!說是懇請將軍告訴他……」
她慌忙抬眼看過來,「我不是這意思……」她小心地沿著塌邊坐下,才又看他,眼中含淚,「多謝將軍……」
方愷點頭,「待今日將軍會過此人後,明日便動身。」
狄風也便不再理她,自己背過身去將甲胄穿戴齊整,又去帳角拿了長槍,便要出帳去。
他走至塌后,去拿甲胄,正要及身時卻發現床上之人正大睜著眼睛望著他,看見他在看她,才忙又閉上眼,翻了個身朝內躺好。
她一聽,眼眶又紅了起來,「將軍……」
聲音啞著,鼻音甚重,仍是在哭。
狄風低嘆一聲,伸出手,隔著衣袖去握她的手腕,想將她扶起來,可一碰她,便覺薄薄的衣料下,熱度驚人。
狄風邁開步子,冷聲道:「怎麼個可憐法?」
方愷撇撇嘴,「只怕是不好退……」
狄風臉色越來越黑,胸生怒意,她把他當成什麼人了!
她一說完這話,立時咬住嘴唇,頭又低了下去。
清瀏關內殺聲四起,濃重的血腥氣味自遠處飄來,隔了良久,城頭守軍們才反應過來——
刀槍相觸之聲由遠及近,又隱隱夾雜了混亂人聲。
狄風放開她,退了一步,低聲道:「你且放心,唐突之舉,我是不會做的。」
狄風聽后久久未hetubook.com.com言,想到喬妹手臂上的傷,心中有些明了,想必都是在劉府上受的委屈。
狄風皺眉,「如此說來,那女子原就是南岵人?」他先前還一直當她是鄴齊的,這麼看來,倒是他錯了。
喬妹一聽他這話,顧不得再裝睡,慌忙翻被坐起來,動作猛了些,頭又是一陣暈眩,她咬咬嘴唇,看向他,「我……我實不願回逐州城……」
方愷不等他開口,便飛快地閃身而出,帳簾自身後落下,打在那女子的裙擺上。
當日見朱雄親送她歸城,他以為這女子身份不比常人,可眼下再看,她竟如物什一樣被人送來給他,至低至微。
中軍帳簾抖動兩下,方愷自帳外進來,臉上亦是掛著笑,「將軍!」
「姑娘?」他輕聲喚她,可卻得不到回應。
狄風扔下手中的筆,眯了眯眼睛,「你到底是何意?」
城頭守軍慢慢回身,朝關內大營望去。
夏夜本是怡人,奈何偏偏雜了血腥之氣,讓人不得安眠。
整軍素容,列陣于城門之前。
薛暉粗喘一口氣,心中怒火愈旺,雖知劉睿年輕氣盛,所說之言純是意氣之爭,為兵家之大忌,可自己此時亦是胸懣難平!
關前兩山狹隘,堪為天險,遙望一點動靜都無的邰涗大營,清瀏關城頭上的鄴齊士兵們眼酸身疲,心中不禁鬆了戒備,暗怪薛暉風雨不辨、戒心過甚。
此次自京中出兵,英歡著太醫院選派了三名上捨生做隨軍醫士,狄風領兵南下意在速戰速決,走之前為圖便宜,就將那幾名上捨生留在陳進大軍營中,赴逐州的五千精銳中是一個軍醫都沒帶,白日里城外一役的傷兵們已被人送入城中衛所好生治護,於是也就沒想在逐州再徵召隨軍醫士,只待拔營北上與陳進合師后再做打算。
他黑眸淺眯,慢慢起身,她倒也聽話,由他拉著她起來,也不掙扎,身子軟軟的,起來之後一歪,險些又要摔倒。
她跪著不動,也不再言語,襦裙前摺壓在膝間,水青色的上好緞子被淚漸漸砸濕。
喬妹小心翼翼地翻過身,探頭去望,見他背對床榻,脊背挺得筆直,就著案上昏黃燭光,提筆在寫東西,模樣一絲不苟。
狄風皺眉,低眼去看,這才發覺有些不對勁。
方愷應了,卻是不走,嘴唇動來動去,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邰涗大軍襲營!
他狄風率風聖軍,帶一個女人一起北上?
清瀏關城上守軍們怔愣著,獃獃地望著關內血霧騰漫的場景,久久都作不得反應。
哨兵渾身一陣膽寒,手腳冰涼,緩緩將身子轉回,臉色慘白。
狄風搖頭,低聲道:「現下就去,旁人若是問起,就說是要征個隨軍醫士。」
狄風狠狠心,不再看她,心口憋著一股氣,轉身大步走了出去。
狄風面色轉黑,「退回去。」
月伴稀星,山裡的夜幕似緞,藏青色襯著落落星茫,厚而通透。
他那時才入侍衛親軍馬步軍,得先帝恩寵,隨聖駕至西苑觀諸軍百戲。
透過山間晨霧,遠處之象依稀映入眼中,待士兵們看清之後,雙眼登時充血,嘴角微開,本是疲憊至極的身體也在一瞬間變得僵硬無比——
她身子微微一動,卻是不抬頭,小聲道:「那日在城外,聽見邰涗將士們這樣喚將軍的……」
可卻是一整夜的靜,只是靜。
薛暉掌間虎口微裂,有血絲滲出,盯著城外的眼睛是越睜越大——
狄風不動聲色地抬頭,看他一眼,復又低下頭,繼續寫要報至樞府的摺子,「何事?」
狄風抿抿唇,低聲道:「將那女子也一併帶上。」
一想到英歡,他便不由自主地握了握拳,然後朝外走去。
狄風聽見身後響動,回頭去看,見她已把葯喝了,也就放了心。
逐州城外,邰涗大營中火光耀天,笑聲不斷,人人臉上均是喜色。
她咬著唇,動作遲緩,走至塌邊卻又停下,頭微垂,欲言又止。
方愷忙點頭,「那是自然。若不先行盤問清楚,我們哪敢送到狄帥帳中。」他左右望了望,見近處沒人,才又道:「逐州知州府上送來的,這女子也不是什麼冰清玉潔之人,弟兄們就是看她那臉蛋著實不錯,才留下她的。」
狄風抿抿唇,動作略有遲疑,卻還是伸手,將她袖口朝上稍稍卷了卷,這才看清,她手背和小臂上有紅紫之印。
狄風望著腳下沙地,思索片刻后又抬頭,問方愷道:「將劉睿押解上京的事情都安排好了?」

她含著肩,也不抬頭,哽咽道:「求將軍行行好,別把我送回逐州城……求求將軍了!」說罷,雙手便伏在地上,竟是又要給他叩頭。
https://m.hetubook.com.com狄風看他,「此人還是不肯進食?」
「跑!」
方愷撇了撇嘴,「那劉大公子就是個酒色之徒,府上除了正室以外,還有五六個小妾在偏房收著,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他將那女子帶回府上,府里眾人誰都容不下她。說是劉大公子就只頭一夜碰了她一回,再往後就扔了她在一旁,不聞不問了。他那正室也是個心毒之人,此次聽聞狄帥紮營在此,就想出這麼一計,既能藉機討邰涗大將歡心,又能把那女子驅出府外。弟兄們昨日里聽了心裏也不甚痛快,只是看那女子臉蛋確實不錯,想著這便宜不要白不要,便把人留下了。」
喬妹肩膀微顫,半天才又抬頭,紅著眼睛看他,「將軍帶我一起走可好?」
狄風眉頭緊鎖,看向方愷,「這中間曲折甚多,你倒是記得清楚!可既是劉府大公子看上的人,又怎會被送來邰涗營中?」
然後急匆匆地撩帳往外走,一出去便大聲喚人來,「遣人去城中,尋個大夫來。」
狄風遠遠望見他,黑眸中火花陡閃,嘴角忽地一翹,貼在馬腹側面的雙腿猛地一夾,臂挾長槍,回身對陣猛地舉槍右揚,而後轉身對前,疾速朝前衝去!
平德一路本是邰涗賦收重省,奈何今年遇旱大亂,朝庭開國庫賑災平亂不言,又免其後面三年賦稅,著實是給國庫加了個大重擔,此一番折騰下來,邰涗需得修整個三五年才能回到從前的國力。
薛暉入得城中,二話不說,卸槍下馬,便直往城頭而上;劉睿見狀,忙吩咐了麾下將士,將兵帶回,自己跟著薛暉朝城牆上跑去。
大曆十一年八月二十八日,右驍衛上將軍狄風率軍破清瀏關,直逼逐州城。鄴齊大將薛暉率軍出城迎戰,列陣于城外。
方愷面上難掩驚訝之情,「將軍?」
方愷跟上,「昨日送她來的是知州府上的大總管,此人是當初賀喜破逐州后,一路跟著劉玄香自鄴齊中寧道赴逐州任差的。屬下昨日問他時,他本是支吾不言,後來用了些手段才讓他說了實話。」
藥味滿帳。
她坐在床邊,一雙蓮足輕垂,身上褙子已除,綢衫半解,露出裏面大片白皙嬌嫩的皮膚,隱隱可見胸間溝壑,一雙小手正在解身下襦裙,裙下杏黃色的褻褲已露出了個邊,眼見身上衣裙便要被她盡數脫去。
他回身,看了一眼劉睿,狠狠道:「我親自率軍出城!」
狄風直起身子,「你叫什麼?」
他向遠處簇堆烈燃的篝火走去,士兵嘈雜的笑聲時不時地竄入耳中,酒香撲鼻,戰馬低嘶,這營中之夜,容易讓人想起舊事。
不知是誰先喊了出來,嘶啞的聲音驀地劃破城上靜謐之氛,士兵們一個接一個地反應過來,隨即手忙腳亂地衝下城樓,飛快牽馬近身,沿著遠處向東面撤去的鄴齊大軍之跡,竭力往逐州城方向逃去!
十二年很長,長到將她煅成心機滿腹坐霸一方之王;十二年又太短,短到他尋遍過往之事,都湊不滿幾幕他與她獨處的回憶。
女子頭低著,瘦削肩膀微顫,似是在低泣哽咽。
清瀏關既破,便再也守不住留不得,如果不逃,邰涗大軍回身斬刃的便是他們!

狄風抬頭朝遠處望去,教戰將末,士兵們均是滿面大汗,日頭漸上,這天氣是越來越熱,他想了一想,轉身將手中長槍扔給方愷,道:「倒也有些骨氣。將飯菜送至他帳內,我這就去會他一會。」
關內五千邰涗大軍,竟是如同從天而降一般,沖入鄴齊大營,殺向尚在睡夢中的鄴齊大軍!
卻又能如何。
喬妹點點頭,她同他不過一面之緣,他卻對她如此之好,她望著他逆著光的臉,眼角更濕,身子悄悄地往被子裏面縮了縮。
狄風臉色一僵,深深吸了一口氣,幾大步走過去,扯過榻上薄被,包在她身上,將她整個人都卷了進去,「這是要做什麼?」
漫漫之夜甚是冗乏,待遠遠天邊泛起魚肚白時,城頭守軍們才大鬆了一口氣,眼見天就要大亮,提心弔膽整整一夜,終於可以回營好生歇息一番了。
狄風慢慢拉過她的胳膊,帶她往塌邊走去,「你莫怕,先躺下歇著,我已叫人去城內尋大夫,天亮前應當能來。」
狄風低低一笑,「他既是不願進食,那便餓他兩頓,明日得空了,我去會會此人。」
狄風想了一想,停下腳步,回頭皺眉問他道:「那女子是何底細,你可知道?」
方愷見他大步往前走去,忙上前道:「將軍,昨天夜裡屬下怕留他在東營出意外,便將他挪至南面的獨帳里了。」
狄風想了一想,又道:「歸京后,先將她送和-圖-書至我府上安頓下來,旁的你就別管了。待南岵事成、我率部歸京之後,再向皇上細稟。」
狄風單騎出陣,擁馬項直入鄴齊陣中,手刃薛暉中腦,並劉睿擒之,后大敗鄴齊守軍,破城而入。
就只兩個字,語氣雖輕,卻不容人抗,她咬唇,依言不動,手下意識地拂過身邊,才發現身上不知何時蓋了條薄被。
狄風未鬆手,將她拽緊,待她立穩后才皺眉道:「姑娘可是受了什麼委屈?」
狄風起身正要斥他,卻見帳簾被人撩起,一個女子被人推了進來。
方愷于遠處瞧見狄風出帳,立時往這邊奔了過來,於半道迎上狄風,滿臉堆笑,低聲道:「將軍,昨夜滋味可好?」
狄風停筆,「為何?」
狄風生生愣住,怎麼都沒想到,方愷口中所說的「禮」,會是一個大活人……
她縮了一下胳膊,指尖顫抖,不想讓他看見,往後退一步,卻踩到自己裙擺,身子一偏,就要朝後倒去。
「快跑!」
狄風呼吸一窒,腦中記憶驀地湧出,「你……」
他鬆開手,往後退去,語氣僵硬不已,「待我出操回來,就叫人送你走!」
一雙大眼通澈明亮,眼神堅定,一望便知是天家之女。
來不及多想,鄴齊士兵們衝著行在前面的薛暉等人高呼:「將軍快看後面!」
怎麼可能!
劉睿在一旁已然大怒,吼道:「狄風小人,趁夜襲營,不知用的是什麼下三濫手段!此刻不依不饒逼至城外,區區五千人,難不成還想攻下逐州城?有種待我打開城門,兩軍列陣對戰,看是誰勝誰負!」他滿面漲紅,扭頭對薛暉道:「薛帥但給我麾下人馬,讓我出城同他一戰!」
狄風心頭有火冒出,強壓著怒氣,聽方愷繼續道:「那妓館老鴇本是看中她那張俏臉才花了這許多銀子將她買下的,誰知她是死活不肯接客,老鴇一怒之下便讓人將她綁了,想叫她吃些苦頭。誰知正遇上劉玄香府上的大公子逛花街,只一眼就被她給迷住了,當下花了一大筆銀子,將她贖了身帶回府上。」
方愷點了點頭,「說是從小就在逐州長大的,家中一父一母,還有一個長兄,自小就不得寵。她自燕平回逐州后,先前諸事早就被傳得沸沸揚揚,城中南岵人說她是賤民,糟賤了南岵女子的臉面。回至家中,父母又不肯認她,天天用污言穢語嘲諷她,她那個兄長也如禽獸一般,見狀竟將她帶去,強賣給了城南私娼,得了二十兩銀子。」
這眼……這人……
邰涗大營不見火光,黑漆漆一片,前半夜隱約或聞馬嘶,到了後半夜,便是一點聲音都沒了。
薛暉歸營前曾特意叮囑過,夜裡人心鬆散,邰涗大軍奇謀詭出,許是會趁夜前來強攻清瀏關,故讓守城士兵們加倍警惕關外動靜,思及十二年前祈口一役,清瀏關此時是再不能重蹈覆轍!
薛暉也不多言,只點了點頭,就大步走至城牆邊處,定定地朝遠處望去。
狄風想也未想便抬手探上她的額,掌下肌膚果然滾燙,他收手,顧不得再問她什麼,只是轉身朝帳內塌邊一指,對她道:「去歇著。」
狄風大邁兩步,近塌邊停下,低頭望著她,「躺著。」
雙眸泛起血絲,嘴唇微顫,他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薛暉狠狠咬牙,揚鞭沖城上士兵大喝道:「待全軍入城后,將護城河上的橋給我毀了!」
狄風見狀,忙屈膝蹲下來,伸手止住她,「姑娘這是在做什麼,有話起來說。」
狄風見那士兵領命而退,才又回至帥帳內,一進去就看見她並未去歇著,只是怔怔地站在那裡,聽見他進來,便往後退了退,一副受驚了的模樣。
狄風不禁一笑,手上動作停了下來,往塌邊走了兩步,「看這樣子,身子是好些了?」
劉睿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朝薛暉靠近了些,「他們……如何能夠這麼快!」
逐州既下,狄風使人奏稟朝中,請調江西路禁軍駐逐州,令風聖軍余部紮營于城外。
以二山之峻、關內守軍之重,邰涗大軍縱是銅頭鐵臂腳踏飛雲,怕也難入!
方愷見他臉色甚黑,忙解釋道:「將軍莫要誤會了去,屬下不過是嚇了他一嚇,並未動粗。」說罷,咧著嘴笑了兩下,又低了頭,「那人說,當初逐州既下,原逐州知州為討賀喜歡心,便讓人將這女子送至鄴齊大營,而後賀喜便帶她回了燕平。後來不知為何,朱雄至逐州迎被狄帥擄去的八千百姓時,又將這女子送了回來。逐州府上諸人雖是好奇,卻也不敢打聽,任那女子回了原先的家。」
狄風邊往身上系甲邊道:「為何?」昨晚未問,今日卻是一定要問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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