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歡天喜帝

作者:行煙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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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泱泱之世,有歡有喜 歡喜十七

卷一 泱泱之世,有歡有喜

歡喜十七

狄風卻拾箸遞至他面前,「劉將軍,陪狄某吃些飯,如何?」

皇上滿面怒容誰都瞧得出來,任是誰都不敢在此時去觸天子逆鱗。
狄風面色沉了些,「狄某一年前亦曾兵敗於此,收兵回京前特意尋訪過這附近的山野林家,問清了逐州周圍的地形種種,因是知道那西澗盛夏時水勢最洶。」
帳內狹小不堪,雖是燃了幾支燭在四角,可還是覺得暗。
世間可有比她更狠毒的女子?!
狄風搖了搖頭,雖是心中盡知她的底細,卻也不願在她面前提起,只是看著她道:「若說先將你送至我在遂陽的府上,你可願意?」
皇上與那女子十年來互相憎惡,相爭相鬥何時有過消停!
……可卻仍是錯了。
他後悔這十一年間,他竟從不敢開口對她說,其實他後悔。
肩上傷口在向外滲血,火辣辣地燒著他的心。
賀喜未披甲胄,身上單袍褪至腰間,肩側血跡染目,兩手握成拳撐在案角,額上亦滿是汗粒,「再給朕說一遍!」
誰知他是錯了,他竟是錯了!
狄風挑眉,「可是因清瀏關?」
狄風餘光瞥見他已肯進食,也便擱了碗筷,心中略略一笑,又坐了一會兒,才起身道:「劉將軍慢用,狄某營下還有些雜事未決,先行一步。」
事出緊急,勿亂。
狄風低頭望他,一臉不置可否之色。
喬妹眼淚撲簌簌地落下來,立時跪至地上,「謝將軍大恩!」
劉睿咬牙,「你用五千人叫戰,就不怕鄴齊大軍真的出關迎戰?你夜裡率軍自山後越水跋涉,就不擔心不能于天亮前趕赴關內?整整一日一夜未休,你就一定能保證麾下五千將士們還有力氣與鄴齊大軍相戰?你狄風一代沙場名宿,怎會願頂如此大的風險,行此險招!」
他起身,往外走了兩步,又回頭道:「還望劉將軍莫要想不開,狄某還盼回京之後,再同將軍一晤。」

何事能緊急到讓她倉促之間便下大婚之詔?
劉睿拳握得指骨突起,「你白日里下令列陣于關前叫戰,是為了引得鄴齊大軍只防關前邰涗大營,是不是!」
方愷見狄風未聽,不禁又急道:「將軍可有在聽屬下說話?」
狄風看她,見她臉上猶帶病色,心中略一遲疑,「本想明日讓你隨回京之人一起走,但你這身子……」
知與不知,痛與不痛,身傷如何,心傷又如何。
劉睿眉頭微皺,「既是水勢最洶,邰涗大軍又怎能泅水而過?」
世間可有比她更無情的帝王?!
狄風聞言一怔,隨即面色驟變,抿了抿唇,未答,手卻不由自主緊握成拳。
他雖是如是說,可心中卻隱隱有些明了。
蘇祥想了若干法子都不見效,後來偶然發現,惟有以新桑白汁敷傷,賀喜肩傷才略略轉好。奈何一路以來桑樹難尋,只在七日前尋到一片,他命人割樹皮採桑汁,用竹筒貯之,這才勉強又撐了些日子。
劉睿眼望狄風,欲動卻不敢動,一時被他這三句話給震住了。
賀喜閉眼,用力握拳,額上的汗貼著臉側滾下來。
賀喜眉間深陷,猛地推案起身,案上斷筆滑出案邊,落在地上,一路滾至帳邊。
一直以來都以為自己不求何事,只願能助她守這江山,只願能長留她之身側!
眾人面色儘是不信之色,「陛下?」
不過是半晌鴛鴦夢,他便以為他看見的是她真心。
山中草間有蟲鳴,頭頂稀星遍綴天幕,風划耳而過,無戰之夜倒讓人感到心慌。
這回是聽清了,帳中諸物,也只賀喜常年所用的那方玉石紙鎮能砸出這聲音來。
皇上大怒!
語氣雖是波瀾不驚平穩無比,可字字都透著寒氣。
他未答,假裝沒聽見,轉身便和-圖-書走,多一刻都不敢留。
她說,太荒唐。
他助她退敵,他為她負傷,他許她征戰之果……
一路北上至潯桑,夜裡的風竟帶了絲涼意,略有怡人之感。
賀喜攥了攥拳,望著諸將,「都出去。」
一出帳外他便狠狠吸了口氣,這才將胸口悶氣舒了舒,正想重回操練場時,就聽見方愷的聲音自西面急急傳來:「將軍,京中來報!」
他日夜念她為其心焦,她遣送國書言之大婚。
狄風搖頭,「並非是泅水而過。西澗兩側山間,遍地均是毛竹,邰涗大軍至西澗后捆竹成筏,靠了那些竹筏才過了西澗。」
狄風看著他,眼神逐漸變得凌厲,「非死戰不勝,非遲速不得,非必得不可!」
涼城行宮之中,紫薇花香縈間,他俯身親自替她著履,她的足底貼著他的掌心,冰涼火熱絲絲相抵……可她卻不知,他于那一剎,竟有了獨願此生寵她一人之念!
狄風停了停,又道:「風聖軍的將士們個個都是冒刃陷陣之士,在狄某麾下已有十一年矣。莫說一夜渡水翻山入清瀏關,便是奇險更甚之役,亦非不曾有過!」他牢牢盯住劉睿,「並非是狄某願冒風險,實是狄某深知麾下眾士之資!」
狄風伸手從懷中掏出那塊木牌,手指慢慢沿著那八個字的纂痕劃過,而後默然一嘆。
賀喜轉身,褐眸映著日焰,散出令人不敢迫視之茫,刀唇微開,聲音沉似金鈞,「將派往逐州的人馬盡數召回。」
狄風停步,見方愷一路疾跑過來,不由皺起眉頭,「何事如此慌慌張張的?」
他根本不敢只帶五千人南下!
劉睿聞言猛地將頭轉過來,「西澗?」語氣且驚且疑,面上儘是不信之色。
帳外響起士兵大聲稟報之聲,狄風低聲應了,那人便掀帳入內,恰是依方愷之命來送飯菜的。
若是那人在此……
那一夜的她,恨他卻不忍他傷,替他包紮時下手狠重,可看見他吃痛,眼裡卻一下就凝了淚水。
……勿亂。

那一日他領軍赴東境前,在景歡殿中,她低聲問他,十年來有沒有後悔過。
他上前一步,伸手自朱雄腰間抽出長劍,朝下壓腕,在腳下沙地上飛快地劃了幾道,而後劍尖輕點其中一處,低聲道:「明日改道,自六合平向北,直取南岵壽州!」
其實他後悔。
但若是再這樣下去,賀喜傷勢難控,只怕會出大礙……
但……
背山安寨,營似月牙,中軍抵山。
半月前,鄴齊大軍一過秦山,狄風副將陳進便率部入南岵,一路掠鎮至秦山之西才止,而賀喜竟讓之不敵,只分出一萬兵力在秦山之東案寨紮營,以防邰涗大軍異動。
她壓他至身下,自己痛得將唇咬破出血,卻咬牙不肯輸。
狄風腦子裡面嗡嗡兩聲,震得他整個人都開始發暈,胸口一漲,熱血朝上涌去,他一展拳,猛地上前扯過方愷的衣領,低聲吼道:「你他娘的說什麼?再給我說一遍!」
擁她溫香滿懷,記憶如此清晰。
縱是她在他背後生生捅了他一刀,將逐州奪了去——他也未像此時這般心痛!
劉睿心底一絞,只不過……只不過是將帥無謀!
一世盡負旁人,卻不想他有一日會被人負!
狄風看著他,嘴角稍稍一彎,卻不開口。
她說,你與我,永不再見。
朱雄臉上略驚,「壽州堅城固守,以陛下此時麾下之兵力,怕是難以攻取!」
草中有零星小花,白中泛黃,顯得柔弱不已。
冷冰冰的四個字,帶著啞意,重重砸在帳中,震駭了眾將。
喬妹「嗯」了一聲,卻是跪在地上不起,拾袖擦了擦眼淚,又道:「將軍是我這輩子都沒遇過的好人……」
m•hetubook•com.com睿喘了一口氣,又道:「且不說你能不能過得了西澗,那繞至山後的小道也是崎嶇不平艱險不堪,若是取小道而行,自古都是出關容易入關難,你只一夜時間,如何能入得關來!」
杵州漫漫一夜,蒼翠高樹之下,他親手為她綰了髮髻,可她卻不知他從未對旁的女人做過此事!
狄風微一點頭,朝他走近兩步,看清他面容憔悴眼泛血絲,不禁道:「劉將軍不肯進食,難道連覺也不睡?」
一幹將領面露急色,齊齊上前,至帳前卻不敢進,正躊躇猶疑時,裏面又是一聲響,比先前之聲更大。
得知她要大婚,想到從此之後她身旁之位再也不是空著的……他便心如刀絞!
前面的士兵面帶疑色,卻仍是收刃道:「是!」
他之所以甘冒此險,而不按先前所定之計慢慢蠶食南岵,是因為他想要快!
劉睿不答,偏過頭,也不看他,半天才道:「逐州既失,我本已無顏再對我鄴齊皇帝陛下及千萬百姓,之所以久未以死抵罪,不過就是等著見狄將軍這一面。」
諸將互相一望,面面相覷,往後退了幾步,心中皆明——
……這許多事情,他還未得機會告訴她,她便如此狠心,生生掐斷了他的所有念想!
一股淡淡的桑樹汁味自帳間瀰漫開來,那青袍男子手上緩緩在動,絲毫不為眼前緊張之勢所擾。
方愷所說南面獨帳,正是幾條營道相交之地,夜裡巡營的必經之地。狄風一眼看過去,就見那帳外戈戟相錯,士兵們層層守在外面,不禁又是一笑。
一致果校尉單膝著地,跪于帥案下十步遠處,不敢抬頭,額上的汗大滴大滴往下滑,「陛下……」
狄風輕笑一聲,隨手搬了個馬扎至他身側,坐下,以手撐膝,望著他道:「劉將軍可是在心中恨透了狄某?」
朱雄一撇嘴角,正要再言,就聽帳中傳來一聲巨響,似是東西觸地碎裂的聲音。
賀喜右肩微動,身子向後略側,「你也出去。」
蘇祥看向朱雄,輕輕搖頭,「皇上的性子,朱將軍當是比在下更清楚罷?皇上不允,在下何敢留于御前不退?」
方愷一擦額角之汗,頭稍稍垂了些,再開口時聲音竟是有些抖,「皇上于京中下旨,六個月後行大婚之典,納寧殿中為皇夫。」
狄風隔了半晌,重又看向他,「劉將軍也不必如此,勝敗乃兵家常事。依狄某看來,鄴齊大軍亦是勇猛非凡,只不過……」
狄風眼角一抽,只覺這帳中再也待不得,便支吾了兩聲,抬腳就走了出去。
那名致果校尉頭垂得更低,聲音有些抖,「西境才傳來的消息,邰涗國皇帝陛下要於六個月後行大婚之典。京中使司是於五日前收到邰涗國書的……」
劉睿擰眉,想起當日在城樓上薛暉所言,便再說不出話來。
他沉默了十三年,掩藏了十三年,本以為一藏便可一輩子,可他是卻高估了他自己!
狄風額角跳痛了一下,不知該拿她如何是好,也不知她先前到底受過什麼樣的委屈遭過什麼樣的罪,怎的動不動就掉淚就跪,一副生怕將他惹惱了的樣子……他吸了口氣,隨便擺擺手,「也罷,明日你就跟著他們一道上路,路上帶些葯,費力撐上幾日,到了遂陽再好好調養身子。」
碎的碎,裂的裂,恰似他此時的心!
定定地看著這花,良久才閉了閉眼,手一合,將花瓣握碎。
劉睿面色頹然,「敗軍之將耳,狄將軍不必對我這般客氣。」
狄風出得劉睿帳外便直往中軍帥帳行去,才至中軍行轅前,遠遠便望見西面營門處有人聲騷動之狀,雖覺奇怪卻也未顧得上多想,直直進了帥帳中。
帳內滿地狼藉,案上www.hetubook.com.com能摔的東西,已被賀喜全部掃至地上。
賀喜額角青筋突起,伸手抓過案上之筆,狠狠一折,斷口木屑刺入他掌中,痛亦非痛!
他不是不求,他是不敢求。
烈日刺焰之下,他與她並列陣前,鄴齊大軍擲槍並甲、高呼三聲陛下,可她卻不知那殊禮是為她而行,亦不知那是他給她的何等尊榮!
狄風低笑,「劉將軍還是吃些東西罷,明日離了逐州后也就吃不到這些了。到時一路上都有人在側嚴加看守將軍,只怕將軍是想尋死也不得。」
狄風在外面望了一周,而後越過那薄甲利槍,獨自入得帳中。
他向後仰去,靠上座背,撐在案邊的手指在抖。
他後悔十一年前那一夜,她在先帝寢宮中放聲痛哭之時,他竟不敢上前一步。
劉睿撇開眼,看向帳邊,臉色還是慘白無光。
「怎麼可能!」劉睿一下子站起身來,目光迥然,盯住狄風不移,「西澗在兩山之後,多年荒蕪,裏面儘是泥沼腐草,一般人誰都不敢從那裡過,你大軍怎能自那而入!」
劉睿一時啞然,半晌才結巴道:「你……你也非常駐此地,怎能知道西澗此時水漲?」

朱雄遲疑了一瞬,出列上前,「陛下,逐州一事究竟如何還未得決議……」
多日來賀喜不聽言勸,帶傷率軍向東疾行,定要在入秋前將南岵重鎮薊城攻下不可,因是導致傷口愈合得極慢,若逢戰事,傷口必是復裂。
狄風眼神定定,望著他,慢慢吐出兩個字:「西澗。」
蘇祥低頭,嘆了口氣,喃喃道:「先前的桑汁又是白費了。」他轉身,皺眉問朱雄道:「之前聽聞逐州失守時皇上都未如此動怒,今日怎會這般?」
賀喜抬眼,挑眉,「將留守于秦山東面、分赴江陵潞州二郡的大軍全數調回,合師共赴壽州!」
狄風點頭,「正是西澗。」
逐州既得,以邰涗眼下國力兵力,她根本不可能讓狄風陳進率軍冒過秦山,攪入鄴齊南岵二國之戰。
她要大婚。
這件件之事,怎可能……會是因她而為!
劉睿本是屈膝低頭坐著,聞得外面人聲,這才抬頭,看見來人,愣了一下才又變了臉色,放在腿邊的手攥緊了,「狄將軍?」
座下,相對而立的兩排將帥冷汗凝甲,立著一動不動。
邰涗大軍既入南岵,中宛屯境之兵便站風觀望,暫無派兵南下施援,這才使得鄴齊大軍如利劍劈竹,不到一個月便連克南岵數州。
只消再想一瞬,他便覺得自己就要發狂!
當下誰也不敢入帳去瞧個究竟,只在外面守著。
賀喜收劍,朝西面望去,眸子一眯,篤定道:「她不會。」
劉睿抬手抹了一把臉,眼角僵酸,幾日來的屈辱憤懣之情再也憋不住,頭埋入臂間,肩膀微微抖了起來。
狄風雙手撐膝,頭低垂著,緩緩吐出一口濁氣。
他以為他夠狠,他以為他夠無情——
這種種之事,他先前雖是略有疑惑,卻也並未在意;只是現下一想,這許多事情湊在一起,其後依稀透出的那個原由,讓他心下大駭!
朱雄身子微顫,竟不敢再往下想,左手攥住右手,狠狠將自己掐了一把!
右靴才落沙,帳外側面便響起一片「陛下」之聲,諸將皆在。
賀喜微一點頭,不再言語,轉過身往一旁踱了兩步,手指一下下地敲著掌心,腦中閃過那個一身硬氣的男子。
何事能得如此緊急?!
她說,你做你的東喜帝,我做我的西歡王。
青袍男子手上動作不停,從一旁捻過一片桑樹白皮,覆在賀喜傷口之上,又扯過白布,飛快得壓著樹皮纏過他的肩,低低地開口道:「陛下肩傷久久未愈,天氣又熱,萬萬不可再動怒。」
m.hetubook.com.com風端起飯碗,吃了一大口飯,才道:「明日遣人送劉將軍直赴遂陽。」
肩上傷口被新桑樹汁浸著,又癢又痛,幾不可忍。
她命狄風去奪逐州,已是冒險之舉;她既是要讓他痛,那他便遂她此願,放逐州不救!
那小將答道:「據報已近潯桑,最晚明日便可越境入南岵。」
明明是在戰場上殺得你死我活的敵人,怎會用這種語氣對他說話……
帳簾未放,中軍大帳處處通明,外面驕陽似火,帳內卻似結了霜一般,靜得出奇。
她竟在此時……在他流血流汗、于南岵境內步步難進之時……于京中下旨,意欲六個月後行大婚之典!

她低柔婉轉的聲音那一夜曾說過那麼多話,可他竟然忘了。
劉睿也不看他,只是低聲道:「我既已知曉狄將軍是如何破得清瀏關的,便無它願,要殺要剮,都隨將軍了!」
方愷喘著氣,二話不說,更不顧上下之別,將手中木牌並信猛地塞至狄風掌間,而後又對狄風道:「京中消息,太醫院御醫寧墨近除殿中監。」
狄風聽他一口氣說了這許多,卻不打斷,直待他停下,才開口,「就算是此時,劉將軍都不信狄某會真的只率五千人同你鄴齊大軍叫陣,更莫論當初的薛暉薛將軍了。以薛將軍之老沉謹慎,又怎會放大軍出關迎戰!關外兩山之險,最適伏兵,鄴齊當是比邰涗更怕!」
他隨手捻起一根草,在指間搓動著,眉頭淺皺,事出緊急……
劉睿略惱,「你……」心中只覺可恨,雖是不甘心卻也沒法,猶豫了半天,才接過木箸,隨便拔了幾口飯菜。
他拱手讓她疆土,她命人奪他重鎮。
日頭當空而照,遠處營道邊上來來往往的士兵們時不時地偷瞥一眼,這一干眾將立在中軍帳外,甚是奇怪。
他左手抬起,探至右胸前,緊緊壓住纏在身上的厚白布條……肩下兩寸之處,她曾親手扎過一個布結,一分不差。
朱雄微怔,卻是不答,只低聲道:「這豈是你我打聽得了的!」
字字如針,緩緩戳進他的心裏……他怎能忘記她的這些話,他怎能忘了這女人有多狠的心,又有多傷人的手段!
他伸手,摘一朵來,擱在掌中,花瓣濕滑的觸感潤了他的心。
她輸不起。
朱雄一見他便急了起來,「蘇院判,你怎麼也出來了?皇上的傷……」
賀喜聞之,深深吸了一口氣,低聲道:「都出去。」
飯菜上案,香氣四溢,狹小帳中儘是誘人之味。
劉睿臉色愈白,一下跌回座上,「難不成邰涗眾大軍當真是一夜攀岩繞徑入得清瀏關內的?」
劉睿只覺嗓間發癢,一口米飯梗在喉頭,怎生都咽不下去,他抬頭望過去,就見狄風已轉身,大步出了帳外,再沒回頭。
喬妹已穿戴齊整,靜靜地坐在床邊等他,見他回來,連忙起身,低了頭小聲道:「將軍……」
這方愷也真是太過小心了些。
她竟想得如此周到,她竟是真的明白他的。
這竟是英歡未過樞府三省、自御前直發至他手中的聖諭!
他許她以後位,她給他一巴掌。
他低喘一口氣,抬手將腰間外袍飛快扯上身,任肩上之血滲過布條染上墨袍卻也不顧,大步朝帳外走去。
他步子不急,緩緩出得帳外,一轉身,就見先前帳中諸將正在帳外一側候著,誰也未曾離去。
他這幾句話擲地有聲,劉睿只覺耳邊陡鳴,先前胸間憋著的一股氣頓時就泄了,手腳僵硬動不得,面上也沒了顏色。
她于御前直發至他手中的聖諭,只有一句話——
他沒時間……
當時蘇祥甫一見賀喜肩上之傷,心中便小驚了一下。賀喜自登基起御駕親征數次,卻從未有過一次傷得如此厲害。南岵地多和_圖_書山林,夏季潮濕悶熱,賀喜肩傷未得良藥及治,待他來時已是隱有潰腐之象。
蘇祥本是鄴齊京中太醫院的院判,位在從五品,雖是年近四十,可在太醫院中也算是年輕的了。此次他自燕平隨聖駕至開寧,賀喜率軍入邰涗境時留他在朱雄麾下。上東道大軍至鄴齊西境后,朱雄接符掌兵,他便隨朱雄之部一路北上,過秦山後,於十二日前與賀喜大軍合師于交河之東。
領前鋒陣的余堅與朱雄一樣,同是長年于外伴賀喜親征之將,此時亦皺起眉頭,疑道:「陛下是要棄江陵潞州二郡?可若是壽州攻克不了,這二郡可就白白便宜了南岵!更何況秦山之東不留兵看守,邰涗大軍若是越山奪地,又該如何?」
不知狄風聽聞她要大婚,心境會是如何。
她的笑那般艷,她的眼那般亮,她的唇她的身子……那般軟。
狄風低笑,「是故二位將軍只知西澗春冬儘是泥沼,卻不知夏秋西澗之水大漲。」
賀喜猛地轉過頭,正欲開口,青袍男子便收拾了東西走至案下,行過臣子禮,又道:「臣先告退,入夜後再來替陛下換藥。」
荒唐,果真太荒唐。
諸將不敢再疑,領命而退,一個接一個地出了帳外。
中軍帥帳之後又隔了三十步,才見南營。狄風之部此次南下統共只有五千人,一戰之後便只剩四千多一點,雖在逐州城外紮營時用方營布寨,可大多士兵都分在東西北三營,因此南面營中無多少士兵駐紮。
他駭然,他驚顫,他且不敢信自己竟能容女人如此相待!
狄風這才回神,皺眉道:「寧墨除殿中監?」殿中監本是寄祿官,向來由京中朝官兼領,何時輪得到他寧墨來任?
狄風緩緩起身,「狄某若沒記錯,劉將軍與已歿的薛將軍二人,都是去年入冬之後才隨軍至清瀏關駐守的罷?」
狄風未在意方愷口中在說什麼,眼睛只是盯著掌中木牌,上面八個纂后勾邊的紅字煞是令他心驚,「御前文字,不得入鋪」——
他要讓她知道,什麼叫做後悔!
喬妹本是黯色的眸子一下亮了起來,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將軍……將軍不再要我回逐州城了?」
座后立著名青袍男子,容貌不甚年輕,正斂眉低頭,從一側小几上拿過木碗,右手指間夾著約莫二指寬的竹片,上面用明黃細綢裹了,從那碗中蘸起呈乳白色的粘稠物,小心翼翼地敷在賀喜出血的右肩傷口上。
他抬頭,眼中血絲愈多,開口問狄風道:「倘若是我鄴齊皇帝陛下領兵在此,狄將軍可還敢言勝?」
賀喜收回目光,瞥向身側將領,冷聲問道:「狄風之部此時行至何處了?」
若非那一日拆信后看見這二字,他非瘋了不可!
狄風點了點頭,悠悠坐下。
狄風盤腿坐于草上,望著遠處營中火光漸滅,才漸漸將目光挪至腳下。
劉睿看他,「是又如何?」
劉睿聞言又是一驚,「邰涗遂陽?你竟是要將我押解上京?」
他舍薊城而向壽州,只因奪了壽州便能扼住南岵京北糧道,便能將整個南岵箍于掌中!
她就似那迷魂之香,只聞一次,便永不能戒。
「你說什麼?」
先前在燕平宮中,他因對英歡口出不敬之言而被賀喜杖刑罰俸……後來赴逐州前,賀喜親手交給他那個鈿盒……再後來至開寧時,賀喜只因見了狄風一面便改了趁亂伐岵之計……
她的倔強和柔軟,她的強硬與不舍,于那一夜那一刻,正正印於他心間。
狄風走過去,不等人喚他,便先開口道:「留四個人,其餘皆撤了。」
劉睿點點頭,低嘆道:「我兩日來思慮反覆終是不得。死前惟有一願,懇望狄將軍能將此事告之於我。」
她想要的到底是什麼,他究竟還能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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