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篇 年華袞袞驚心
（二）
謝明遠面色愈發不豫，回身揚鞭，指向太子車駕，咬牙道：「護駕諸衛都是廢物不成？天家鹵簿儀仗之中，任一個小孩子大哭大鬧，成何體統！」
沈知禮抿唇小笑，嗲聲道：「哥還不是因太子說了，若今日肯行此事。將來便讓管崇文館的劉大人許你入館閱書么……」
白丹勇左右打量一番，見無人注意他二人，才低聲道：「殿下此來涼城已是大逾之舉，莫要再琢磨去遂陽的事了……」他皺眉一嘆，「殿下棄儀仗諸衛、藐謝將軍迎駕一行而獨入城中，此事叫皇上及平王知道了，還不知會動多大地怒。」
謝明遠待看著行仗之列蜿蜒前行，才微微一松眉頭，然眼底卻漆黑一片，一想到往後數日要同這倆孩子在一起，心中便是發搐。
少年斂回目光，挑眉道：「今日才知，與這些民間傳聞相比，沈太傅的那本野錄記聞倒像真的些。」
車中那青袍小男孩此時方悠悠起身，竟是有模有樣地沖謝明遠躬了個禮，稚聲道：「我姓沈，雙名知書，家父乃當朝中書令、太子太傅、集賢殿大學士沈無塵公；舍妹沈知禮不懂分寸，方才頑鬧略過，衝撞將軍之處亦非其本心；久聞家父有言，謝將軍忠君護國，多年來軍鎮一方，實乃國中不可多得地忠臣良將，還望謝將軍念在與家母曾於軍**差過，且恕了舍妹此次之過……多謝將軍了。」
沈知禮小心翼翼地坐過去，展了展小裙上的褶痕，用手支著下巴，小臉上笑意盈盈。儼然貴宅千金模樣。亦是小聲道：「哥，若叫爹娘知道我與你在外胡來。還不知會怎麼罰我們呢……」
沈知禮癟癟嘴角。不再與他鬥嘴，自去一旁倚著車板，透過窗帘細縫朝外望去。
沈知書也早無了一臉淡穩之色，小手忙著拭汗，口中小聲道：「當然怕了……那謝將軍可比傳聞和-圖-書中地嚇人多了。一張臉黑得像什麼似的，我……我方才險些就說不出太子教我背地那些話了……」
少年不禁定眸側耳，恰聽見那茶博士低聲笑道：「……多少年了，若說他二人之間沒個什麼事，涼城中有何人肯信？」
茶博士「咳」了一聲，一掂手中碎銀，仍是笑道：「小公子這就說差了……平王何許人也，那可是攻無不勝、戰無不克，沙場之名令天下諸國聞風喪膽之人，對付南岵區區十二萬庸兵，安用五萬人馬？再者，我還聽人說過，平王實乃神人，刀槍之物根本傷不了他分毫，因是這麼多年來縱橫疆場從未聞敗……」
有茶博士在桌間賣小聞故事，看見窗邊有人沖他招手，忙小步快走過去，將人飛快打量了一番，方笑著道：「這位公子不是涼城人罷？」
茶博士拾杯嘬了口茶，靠近了些，略有神秘地道：「看小公子像是從東面來的，自是不知涼城舊事如何。當年天下大亂，平王自領八千人馬破境而入，皇上令已歿武國公狄公領兵助之，一舉將南岵十二萬大軍盡數剿滅，可謂瞻前籌謀，勇略無
才說著，就見先前那茶博士又在另一角與人在言，依稀可聞話中論及涼城行營前都部署謝明遠及潁國夫人英儷芹二人……
茶博士一驚，眼見這人衣著普通，出手卻是如此大方，不由陪了笑，側身往內一瞧，就見他身後坐著個十來歲地少年，衣錦顯貴，卻是隱而不露，當下更是小心起來，道：「敢問小公子想聽什麼樣地？」
謝明遠方一聽清，臉色便瞬時黑了一片，手猛一攥鞭，冷笑道：「他白丹勇逆膽潑天，竟敢私帶太子入城，莫不是不想要命了？！」
茶博士看他雖是年少，可開口之言卻透著老成，不由大著膽子抬眼去瞧，就見那少年面容罕俊，墨眉褐瞳hetubook.com.com，瘦頷薄唇，只是右眼前系擋了一片黑布，不知是何因以致獨眸，心中不禁略感惋惜，可面上卻不敢露色分毫，只連忙垂眼答道：「涼城行宮已存三百余年，便是當今皇上亦曾駕幸南都，宿於行宮中過。」
沈知書苦著小臉，抻了抻袖子。道：「太子有令，你我豈敢不從……再說了，爹爹亦說過，在外一切都要聽太子的……到時回京后只消搬出太子來做擋箭牌，爹爹便無論如何也說不得什麼了。」
當此之時，那喚作娉娉的小女孩兒偏又在後大聲哭嚷道：「才不是呢！是太子哥哥騙大家說他要下車小憩，趁人不注意時就自己騎馬跑走了，白侍衛見來不及擋，才也騎馬去追的……」
眾人皆應了下來，此一番折騰已近小半個時辰，想來太子已在城中多時，當下無人再敢耽擱，紛紛上馬，又著駕夫儀仗起行入城。
「你說，平王當年是八千敗十二萬？」少年橫眉，眼底湛光，「可我為何聽人說，是五萬對十二萬？且其時還有龔明德這等老將在後阻圍，不然斷無法敗南岵大軍。」
謝明遠尤是發怵，怎麼都不敢相信眼前這男孩與懷中這女孩是一胎同胞的兄妹----這二人除了長相，還有哪一點像！
少年笑了笑，瞥一眼白丹勇，見他只顧低著頭，便對茶博士道：「你且詳說說。」
謝明遠眉皺越深，不解似沈無塵那般儒流之人怎會教出這樣地女兒，定睛看去，就見這小女孩兒臉上分明沒有淚痕。兩隻大眼烏溜溜地轉。顯見方才是蓄意滋鬧，哪裡是真哭！
誰都沒料到一個六歲娃娃能說得出這一番話來！
少年挑眉，顯是頗感興趣，彎唇望著茶博士，等他接著說。
她小嘴撅著。臉側鼓嘟嘟地，見掙脫不休，不由又眨了眨眼睛，索性朝前一趴，四肢全貼上謝明wｗｗ.ｈetuｂｏｏk•com•coｍ遠，將他粘得緊緊的，再也不動。
他不由冷哼一聲，對那小黃門低聲道：「他們有所顧忌。我卻不礙曾參商地面子！」說著。便幾大步上去，走到車旁。長手一伸一抓，便將那小女孩兒拎了起來。皺眉道：「若是再這般胡鬧，當心我將你丟在這兒不管！」
他聲色尚嫩，一雙眼通透湛亮，小模樣煞是認真，口中之言堂皇有加，令在場眾人都怔了神。
小女孩兒被他這一聲低吼唬了一跳，竟瞬間止了哭腔，可才過了幾剎，她便在空中瘋狂扭動起來，兩隻小手去扯謝明遠的束髮，小嘴含糊不清大叫著：「你……你膽大！回頭我……我要叫我爹爹參劾你！」
劉覺自乾德元年之後便調至他帳下任副，十年來未曾見過他動怒若此，知他此生最恨于天家潢威蒙塵之人，不由上前低聲勸道：「還是孩子，又都是太子身邊的人，將軍莫要……」
周遭皆是倒吸氣的聲音，卻也無人敢來攔他。
白丹勇苦笑，「……也只有沈太傅敢作此等逆書，亦只有皇上這等明主不治其罪。」
唯獨車中那個小男孩兒面不驚色，小嘴抿起，兩眼直望著謝明遠。端的是一副看好戲的模樣。
沈知書小臉一下漲得通紅。不甘示弱道：「你不照樣是因太子說，會勸皇上讓娘允你習騎馬……才答應的。」
沈知禮趴在車簾前偷偷朝外張望，臉上早已不復先前那天地不懼的神色，良久才扭過頭，沖沈知書咧咧嘴，「哥，你方才怕不怕？「
少年薄唇微彎，「若是謝明遠護駕，定不會讓我隨意出入這等地方，幸好此次帶了知書知禮一道來……」
前方車駕緩行，微有顛簸，車簾黃旒左右輕晃，有光沿縫自外泄入，照得車中兩張小臉忽明忽暗。
白丹勇尷尬一笑，按了按腰間佩劍，道：「臣以為，殿下還是在謝將軍未遣https://www.hetubook.com.com人來尋之前便回潁國夫人府，方是上理。」
然他驚訝歸驚訝，聽了那一番輕言好話，心中怒氣不由降了七八分，眉頭也舒開些來，走過去，將懷中小女孩兒重新放進車裡，面作僵色道：「且多聽聽你兄長的話！」
眾人見他動怒，不由窘然，可車駕之旁數人均是不動，只低了頭，由那小女孩兒繼續在鬧。
此番話說得是暗語藏意，隱而不辨，非當年經事之人不解其意。
白丹勇心中一凜，忙道：「殿下……」
那茶博士一下子便來了勁，笑著道：「若說起此事，那可是千古之傳----想當年，皇上親赴涼城，犒慰前國鄴齊大軍，會平王于涼城以西三十里處，而後兩人才誓盟締約，方有了此後萬代功業、我大平王朝今日盛景！」
少年卻已起身，朝那茶博士走了過去，聲色涼道：「你方才說了什麼？」
他撩起窗側垂簾。朝外稍望一番，小眉毛一皺，臉上又有些不情願起來，口中嘟囔道：「太子定是一早就知道那謝將軍那麼凶嚴，才叫你我在城外將他纏住，好方便自己無贅進城，去看那些花花奇聞……」
少年斜眉清俊，發后玉簪水潤蒼涼，端坐于椅上，背脊挺直，聞得這話，方一撇眸，看向那茶博士，薄唇輕開，「聽說涼城原為南都，現如今仍留行宮？」
少年不復多言，低眸去看桌上酒菜，拾箸稍嘗了嘗，才又道：「味道果與京中不同，想來若是去了遂陽，那邊吃食定又是別番滋味----想起母皇曾說，她幼時最愛遂陽津橋街市上的金絲黨梅等小食，我倒想有一日能去嘗嘗。」
小女孩兒胡亂動動小胳膊小腿，坐穩后才仰起小臉，冷不丁沖謝明遠做了個大鬼臉，然後飛快地掀了車簾下來，躲在車裡，再不出來。
謝明遠氣結，這輩子本就沒同孩子打過交道，頭一遭便遇上這麼一和_圖_書個角色，本欲發威，不料卻吃了個生癟，當下也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反手將她抱在懷裡，橫眉看向後面低聲憋笑地眾人，怒道：「都愣著作什麼？起駕入城！」
二樓雅間兒邊上，靠窗一排有幾桌散座，雖不像雅間里那般清靜無擾，卻也不似樓下那般鬧哄哄地，讓人意躁。
一鳴樓大堂熱鬧非凡，正縫晌午時分，又在繁華街角，往來吃飯之人滿滿坐了樓上樓下，鮮余空位。
謝明遠半眯了眸子，稍一轉思，便乍然明白過來----當年邰東路軍雖是英歡麾下直隸親軍，然上下軍務卻是由方愷與曾參商同節，因而東路軍中的將兵們也算是曾參商舊部。敬服於她亦在常理之中，而今遇著她同沈無塵的女兒，自是護讓有加，又怎敢出手相制。
白丹勇點了下頭，面色微澀，也不多話，只是道：「我家小公子想聽聽這涼城中地趣事，你撿幾件來說說。」說罷，往那茶博士手中放了些碎銀。
隨駕幾個小黃門均是深諳宮中之事的人，知道謝明遠當年總領殿前侍衛班時，白丹勇不過是殿前司外班直的一個小衛，雖時過多年，白丹勇而今已是殿前親衛，又深得二皇寵信，然面對謝明遠，幾人卻不敢替他分辯一辭，均是相覷抹汗，不知如何去答這話。
謝明遠額角一陣陣發痛，使勁握住拳，拚命忍住想上前管教她一番的衝動，回身厲聲道：「起駕入城，先至潁國夫人府，而後再隨我便服搜城，將太子尋出！」
依稀可見遠處高牆城郭，其上涼城二字灰礪染塵，蒼肅森威。
一個小黃門忙上前來，對謝明遠低聲道：「謝將軍，此次護駕諸衛之人，大多都是當年隨皇上親征的東路軍中調去禁中的……」
白丹勇終是忍不住，抬頭止住那茶博士地話，輕輕擺了擺手，叫他退下，過了一會兒才對少年恭敬道：「殿下，萬莫輕信此種市井流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