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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翻御史大夫

作者:謝金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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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青衫卷 第十二章 最相思

第三卷 青衫卷

第十二章 最相思

「噓……」田敦禮將氣吹在她耳畔,引得她輕笑,昏暗的光線中,他想起當年在南陵,第一次與虞璇璣共寢的那一夜,她也曾經這樣低低地輕笑……他的右手往下滑,穿過十五娘的指縫,扣住她的手。
距離東都七百五十裡外的魏州,田敦禮才剛從晚會下來。夜來寒氣襲人,貼身的素紗中單卻早已濕透,他覺得全身的氣力也都被榨乾似的,連步子都是虛浮的,心像是踩在雲里一樣不踏實。
「他女人是我姊姊!你給我放尊重點!」韋尚書更兇狠地說,劍拔弩張的氣勢比李千里抓狂更有殺氣。
十五娘以為他在吩咐什麼,輕聲喚著:「大帥?」
「你問我我問誰?不管怎樣,總之先替秋霜擋掉持盈再打算。」韋尚書移過炭盆,眸光一閃:「持盈是褚令渠一手養大的,秋霜一點不知溫柔,持盈這種年紀的女孩子就是要人哄,哪可能愛上他?那秋霜就只能做深宮怨男,埋沒一輩子,就算能夠施展,也是在褚令渠眼皮下討生活,我可不希望秋霜被褚令渠抓在手上!」
「我有公主這個擋箭牌,陛下不會聽你的。」
這方羅巾是虞璇璣特別包在匣中,說要給座師的私信。初收到還以為是什麼秘辛,還好特別避到一旁去開,要是他沒多個心眼,就這麼當著其他官員打開,御史台主竟收到部屬一方緋羅,若不是傳成御史台禁斷之戀、就會變成風流女進士詩挑座師,堂堂御史台上空肯定布滿朝臣的玫瑰色想象,那還怎麼糾舉彈劾官員?
「那就宰吧,反正他也活夠了。」李貞一頭也不回地說,擺了擺手。
將羅巾收到金魚袋內,與魚符字條相伴,李千里拿下額上網巾,丟到巾櫛架下的衣籃里,經過衣架旁,在張開的紫袍上一拈,拿掉一段線頭,鮮亮的綾面在燈下閃著濃紫光澤,隱隱可見手掌大的暗織鳳池紋。李千里凝視著紫袍,這身濃紫鳳池紋,花了他整整二十年才穿上身,而這二十年,步步艱難。
李千里慢慢走回榻邊,揉著僵硬的肩膀,與擔負一個國家相比,眼下平亂都還算稀鬆平常,他仍然望著紫袍,心中不禁想,若是這回平亂后,仍是他當中書令呢?或者說,如果他能在承平的時候任中書令,他會做什麼?
他心中明白,七年前放下御史大夫之位,對女皇來說,是最大的背叛,遠比當年他娶韋氏女的打擊更大,但是他不得不這麼做,因為在他生命中,女皇並不是他最重要的人。
「不稀罕。」韋尚書冷冷地堵回去。
李貞一側身讓小宮女們經過,小宮女們走過去,又紛紛回頭看他,見他走遠了,才低聲對領頭的宮女說:「姊姊,都是御史大夫,李國老倒比現在那位李相公好多了。」
「鶴!你這臭小子!竟敢這樣忤逆我!也不想想當初是誰把你這黃口小鳥一手拉拔到現在這個地位,曉飛就不認娘了!混帳!我明日就讓寶寶把你貶到柳州去。」
「謝過國老。」
「不爽不要叫。」韋尚書隨即補上一句。
「那孩子本質不錯,但是就是不甚積極,不像秋霜當年死命往上爬,我不過推波助瀾而已。那孩子要成材還得磨,秋霜也要費力氣把她往好處帶才行。」
「年輕真好啊……不過,也要多注意身體才是。」
「你不能久站,膝蓋受不了,快坐著吧!」韋尚書說,回頭叫進幾個小內侍,讓他們搬來軟墊靠枕與憑几,扶著李貞一坐好,內侍們出去后,這才在他對面盤膝坐下:「姊夫,你得幫幫秋霜。」
「你只是因為平王妃曾經說你是變態老色龜所以討厭她吧?」韋尚書臉上像是抽筋似的一動,從鼻子里哼出一口氣:「我個人認為,平王妃完全沒說錯。」
「我也不知道,璇璣為人爽利,但是幾次遇的都是些混帳,只怕沒那麼容易把終身交在秋霜身上。」
「徒孫?」李貞一楞了一下,隨即微笑:「喔……是虞賡的女兒吧?那孩子小的時候我見過一面,不過也忘了,現在怎麼樣了?是個當官的料嗎?」
田敦禮見她神色間有些倦意,想起一事來:「我離京前,你才與我說懷有身孕,怎麼不留在西京待產?而且夫人是知道這事的,怎麼能讓你來?」
www.hetubook.com.com「我看是老弱病殘。」旁邊插話那人又涼涼地送了句閑話來,上皇惡狠狠地看向他,只見那人也是一身道袍,鬚髮灰白,一張橢圓的臉,五官倒很瀟洒,即使看得出年事已高,那端坐的姿態、隨意的道士髻依然透出一種飄逸出世的優雅風流。
田敦禮之前的幾個幕府都是小鎮,乍然接過魏博,即使是從小生在此地,也不太能適應這樣龐大的工作量。到目前為止,魏博武人看在田家的舊情上,都還恭順,而他非常明白,這樣的恭順沒有任何信任可言,只要有人一煽動就會瓦解,因此他特別小心。幕僚除了收買前任魏帥留下的,也逐步換成自己在陘原鎮用慣的人,武官雖一時不敢輕動,但是他一方面讓親兵們去探諸將的底,一方面也向虞璇璣討人情,請她把一部份探查的結果讓他知道,交換條件則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讓她進孔目司,因為他知道魏博檔案太多太雜,單憑她一人之力無法看完,而且現在朝廷與魏博的利益一致,李千里不是笨人,眼下不可能彈劾他,至於將來……
「抱來枕被,我們在這裏睡。」田敦禮含混地說,十五娘應了一聲,自去裏面取枕被,田敦禮合上眼睛,與記憶中的虞璇璣道別:「璇璣啊……我不能給你一個婚禮了,你選擇的,是一條我不能一起走的路哪……」
「大帥離京匆忙,夫人和老夫人知道魏博軍務繁忙,怕大帥無人照料,因此命奴婢過來。」十五娘欠身一躬,她是田夫人的家生婢女,直接給了田敦禮做媵妾。
「明天寶寶也要來華清宮……」上皇說。
「他怎麼了?」
「想得挺美,秋霜哪裡拉得下面子做主父?褚令渠身段這麼軟的人,有時候聽人背後說他吃陛下的軟飯,都還會生氣,要換了秋霜,不殺光對方全家才怪!」韋尚書搖著頭說。

實在忒亂來了……詞句如此纏綿,也不怕被人發現嗎?即使心中有些嗔怪她行徑大胆,李千里還是無聲地將巾上字句又念了一遍:「苦思燈下吟,不眠怕寒衾,殷勤未得語,寄此一片心……徒兒啊……」
「璇璣……」她的名字在唇齒間流過,青木香還在鼻間,像是她就在身邊……她從來沒離開過……
他想起潼關斜陽中,那一雙攜手而行的人影,那個舉朝皆知的冷肅台主,也會在她耳邊吹氣逗她輕笑嗎?一種懷念似的感情湧上來,不是嫉妒也不是惱怒,他握緊十五娘略粗的手,無聲地嘆了口氣。
不知站了多久,有人為他剔亮了燈火:「姊夫……」
「那我明日就先擋掉這事。」李貞一說,沉吟片刻,又問:「剛才上皇說令渠這幾年都在東都,都幹了些什麼?」
「陛下要越過太子,傳位給持盈郡主,因此想讓秋霜成為下一個主父,你明日見了陛下,務必使她打消這個念頭。」韋尚書簡短扼要地說,在李貞一跟前,解釋是多餘的。
李貞一撫著長髯,一手捶著腿:「但是,秋霜若要與虞璇璣過個雙宿雙飛的日子,其中一個就要辭官在家做夫人,秋霜連主父都不幹,自然不可能在家相妻教子,那麼,虞璇璣會願意嗎?」
驪山華清宮中,上皇與韋尚書都穿著寬鬆的道袍,在熱氣氤氫的華清池邊對弈,眼見白子已殺得黑子屍橫遍野,上皇額上冒出密密汗珠,真可說是大珠小珠落玉盤,韋尚書卻仍一派悠閑,手持白子欲再下一城,此時,旁邊有人插入話來:「老頭,還不推秤?真要等到滿盤輸嗎?」
整肅官員是一定要的,要從吏部先下手,所以他還要再兼吏部尚書,把御史台人馬移過去,徹底改變吏部的規章、風氣,讓御史台與吏部更一致。然後是整頓刑法,法為立國根基,要讓大理寺更獨立出來,專門討論法條與規定,讓刑部成為完全的執行單位,以御史台監察,三重審查三重監管,降低人情影響的可能。還要重新規劃財政,最首要的就是解決掉目前各官署中嚴重的浪費問題,人力、時間、物資、運費上的浪費,與看管不周、國庫通私庫的情形,使得梁國的財政有一半以上耗損在這些無謂的浪費,而御史台和圖書中這類案件多得不能再多。這三帖猛葯后,還有兩樣是他一直掛心卻還不知道該怎麼動手的內外兩患,內有內侍省、外有藩鎮,內侍的勢力如冰下伏流,表面看來恭順平靜,底下卻是暗潮洶湧,而藩鎮就更不用說了,只要還有一個不聽話的鎮,朝廷就要再扶植兩個以上的鎮去弭平兵禍,這是個無底洞,沒有填完的一天……
「總不能婚後兩個都繼續做官吧?他們官品懸殊、地位也如雲泥,就算你在吏部那邊幫忙,也不可能一直都在一處,夫妻分居兩地為官,算什麼事?」
上皇聞此言,才不甘願地扔掉手中黑子,賭氣把滿盤棋子抹得亂七八糟:「算我輸了還不成!什麼鳥棋!什麼鳥臣子!殺得那麼狠!不知道什麼是敬老尊賢嗎?」
一陣風來,幾瓣梨花靜悄悄地飄落,凄清而寂寞。十五歲舉明經開始,從布衣入仕,五十年來,青衫綠袍緋領紫衣全部穿過一遍,到此時,也還是一襲布衣、也還是深深的寂寞。
「我好想看他年輕的樣子喔,一定迷死人了。」小宮女們嘰嘰喳喳地說。
「我看你也是關心則亂,既然擔心他們倆的前程,那秋霜跟持盈的事不是正好嗎?陛下下旨,他們不分也得分,一個做主父,持盈柔弱容易控制,秋霜就是真正的皇帝,提拔虞璇璣不是輕而易舉的事嗎?」李貞一冷靜地說。
「啊……十一郎。」李貞一回頭,看見內弟正拿著剪刀剪去燭花。
心頭雖然捏了把冷汗,但是在此四下無人的時候,李千里還是被這風流徒兒的詩勾得臉紅心跳,睡不著怕衾被冷,難道是在邀他暖被嗎?李千里嘆了口氣,不由得想起那個《曲江靈應傳》來,尤其是那魚氏在雨中金衫盡濕、不勝羅綺之狀,不正是虞璇璣那時在語中尋到山亭的樣子嗎?
「知道啦!我再留一日就是。」
「持盈哪……似乎跟陛下的個性很不一樣?而且年紀也很輕吧?所以才想抓秋霜做免錢的參謀跟侍衛?」
韋尚書哼了一聲,總是和氣的笑臉拉下來,一邊收著棋子,一邊冷笑著說:「老是老,哪來的賢?」
「都是婢子本份事,不敢言苦。」領頭一個年紀稍大的宮女代替眾人說。
「虞璇璣……」田敦禮無聲地念著她的名字。
「我這就修書給秋霜。」
「凡事關心則亂,你不知道,秋霜十幾年前就看上虞家那孩子了,現在肥肉送到嘴邊,哪有不咬下來的道理?這才收到門下,原先只有秋霜單方面喜歡,也當他發花痴就算了,他們倆離京前,我觀察下來,那孩子只怕也對她老師有意思,總之,這師徒倆王八綠豆看對眼了。」韋尚書摩著膝蓋,似乎十分煩惱地說:「我心裏呢,是又盼著他們在一起、又盼著不要在一起,兩個都是我的傳人,真不知怎麼辦好。」
就像在現在這樣的夜晚,被人說是黑心變態的御史大夫,也會想有一個女人在懷中,讓他在她耳邊低聲說著過去、現在、未來……想聽見女人睡意朦朧或者半夢辦醒時,那種像是微醺又像撒嬌似的聲音,對他說一些讓他心跳的話……想有一雙手貼在胸口,讓他知道,有人會在意他的心跳……
田敦禮諷刺地一笑,如果他能活過這次的藩鎮亂,還寧願御史台彈劾他,好有機會致仕,撒手不管,朝廷跟藩鎮儘管去互咬吧!經過這些年,他只求全身而退,守住家產,到南山做個富家翁也就是了。恍惚地隨著家人手中油燈引路,回到後堂,卻見一個少婦迎出來:「大帥。」
「喂喂喂!」上皇連忙出聲。
「不見不是比較好嗎?陛下和主父這麼多年,也不容易。」李貞一在亭內緩緩走了幾步。
這也許就是他只能跟在韋尚書屁股後面,被座師耍得團團轉的原因吧?即使自詡為無情的御史大夫,他心中比誰都明白,他對御史台有著極深的感情與偏愛,甚至可能比愛梁國更愛御史台。而韋尚書平日嘻嘻哈哈,但是看事總能有不同的見解,甚至能做出眼下看來不利於己、而後才知道有益眾人的決定。
十五娘剛才出迎的時候,就已將酒放到火爐上熱著,又吩咐了家人開上飯來,所以田敦禮一換好衣衫,家人便https://www•hetubook.com•com將飯食送上來,十五娘吩咐小婢收拾掉衣裳,便趕出來,篩上酒來,又將水壺放到火爐上,備著田敦禮飯後飲茶,十五娘也知道他獨自用飯時不喜歡有人在旁聒噪,因此沒有說話。魏博鎮中雖有婢女,但是畢竟不了解田敦禮的習性,他也懶得教,這一個月來都是湊和著過,很多事都自己動手,此時飯來張口、茶來伸手,完全不必他吩咐。吃過飯、用過茶后,田敦禮斜倚憑几想著事,十五娘又坐到旁邊,為他揉肩捶背,一日辛勞后,田敦禮覺得心頭很是熨貼。
也許潼關的那個黃昏,是預示著他和虞璇璣的命運只能相望不相聞,她選擇了李千里、選擇在御史台下為他效力,以她的聰明,也不會不明白,一入官場就與自己的座師有情,李千里的地位又這麼高,只要她在官場一日,就不可能脫離李千里。但是在那日,她在潼關握住李千里的手,也不刻意避人耳目,她已經感情與仕途上做出了選擇……
想到這裏,李千里突然自嘲似地一笑,寂寞地摸了摸下巴:「還是以御史台主的身份看事啊……」
田敦禮看了十五娘一眼,婢女出身的侍妾,有時候比士家出身的妻子來得貼心,明媒正娶、家世相當的妻子總覺得吃晚飯的時間就是夫妻相處談話的時機,但是他有時已經沒有力氣去應付兒女的教養問題、父母的健康狀況或者家中的各項支出活動,只是想有一段完全安靜的時間,什麼話都不要說、不要問。但是他也明白,侍妾懂得這一點,不全是因為她們體貼他,而是她們一直以來都等主人發話才回話,她們習慣沉默……
上皇瞪了這舅婿二人一眼,很不情願地說:「她說了要跟女兒女婿吃飯,還有一樁那時因為姓褚的在旁邊,所以她沒說……不過我猜應該沒錯……就是想見李貞一你這混帳!」
御史台帶給他功名、權力與成就,但是御史台永遠無法填滿他心中深深的孤寂與寥落。
「所以?」韋尚書挑了挑眉。
「幹什麼?」韋尚書橫眉直眼地問。
上皇與韋尚書兀自吵鬧不休,李貞一卻只是淡淡一笑,起身離去,上皇見他要走,連忙一手扯住韋尚書,另一手架住韋尚書脖子:「喂!李貞一!你敢走出華清宮,我就宰了這小子!」
「正是。」
早春的夜還帶著冬日的寒氣,曲陽漢白玉砌的台階上,凝著一層薄薄的霜,檐角的黃銅風馬發出金聲玉振也似的聲響,檐下支著三角火盆,一竄一竄的火舌在風中飛舞,映出檐下棗紅色的藻飾。正堂中已無燈火,只有堂內西首有一點亮光,堂下耳房裡,兩個庶仆一邊盯著堂中的光、一邊啜著燒酒暖身。
「說到你姊姊我就有氣!什麼人不好嫁,幹麼嫁李貞一?當年我就說了,只要她肯放棄,我馬上就把平王妃砍了,封她為平王妃,一品內命婦!不比嫁李貞一強嗎?」
東都之外,不少人徹夜難眠。
「混帳……真不甘心……」李千里咬牙說,獰著臉吹熄榻邊燭台。黑暗中,他將被子拉到脖子,聞到指間一絲極淡的青木香,臉上表情又鬆開來。
李貞一微微點頭,思考著說:「持盈即位總比太子好,你做中書、秋霜門下兼御史台,左右僕射留任,再引幾個自己人入京,令渠的影響也就有限了。」
雖是春寒料峭,那人卻拿了柄蒲扇,不在乎地扇了扇:「我在南山隱居得好好的,正與內弟把酒談心,是誰派車把我們綁來?還叫我們一起泡溫泉的?」
上皇氣得五官錯位,青瓷杯敲得棋案一片磕脫磕脫響:「可惡!我不過看在我寶貝孫女的面子上,賞你們個恩典,竟然這麼囂張,你們……」
「有勞上皇再派車把我們送回去。」那人將垂下的一綹發往後一撥,作勢要起身:「十一郎,走吧。」
「是啊,李國老對女人向來溫柔,現在是年紀大了,聽尚儀姑姑說,一直到致仕前,李國老都是宮女們最喜歡的大臣,連尚宮尚服這些大姑姑說起他,都還想念得很,這回他來華清宮,姑姑們可把壓箱底的寶貝全都翻出來穿戴,尚食姑姑還親自下廚做他的飯食呢!」
「台主這麼晚還不睡。」、「現在關東事https://www.hetubook.com.com全仗台主支應,能睡得著嗎?」兩個庶仆小聲地嘀咕,對幹了一小杯,又翻著紅泥爐,烤些冷飯糰子吃。
韋尚書聞此言,便不說話了,看向身邊那人,只見他露出一抹苦笑,已起了深深魚尾紋的眼睛微眯,嘆了一口氣。他是韋尚書的二姊夫,出身五姓之一的趙郡李氏,但是這些家族背景都比不上他的名字來得有人望,掌管御史台十七年,名震朝野,人稱天下文宗、士林祭酒,不敢直呼其名,以封爵尊稱為贊皇公。
「正是。」
十五娘抱來枕被,將被子放在一旁,移去憑几,換上枕頭,扶著田敦禮躺下,再攤開被子覆在他身上,吹熄了正間的燭火,只留內間燈火,自去換了衣衫,換過後,也滅了裏面燈火,持一個小燭台出來,放在正間與內間相連的門旁,這才在田敦禮身邊躺下,緊挨著他,因為懷著孕,所以側躺著。田敦禮的手臂穿過十五娘頸下,將她圈在懷中。
李貞一搖著蒲扇,穿過溫泉池邊的迴廊,幾個小宮女捧著果品要送到亭中,見了他來,整齊地欠身為禮,他也回個半禮,溫和地說:「內人辛苦。」
「我現在是老,但是弱病殘三樣,我都沒有!」上皇激烈地敲著棋案,以示抗議:「你們兩個!存心來氣我的是吧!」
而此時縈繞在他心頭的感情,則是深深的遺憾、深深的寂寞。他不可能與李千里爭她,因為她不是他心中的第一順位,所以遺憾。他也不可能與她一起走過剩下的人生,因為御史始終是藩鎮的敵人,更因為她受朝廷大恩,以她的官宦出身與師門背景,她都不能與藩鎮過於親密,所以寂寞。如江上月影,似是觸手可及,實則遠在天邊,若問相思為何,卻是此事最相思。
日月流年,到了這個年齡,死別是早晚的事,他早有準備,可是到了那一刻,正因為到了七十高齡,才更覺得心痛。她的音容笑貌,好像還在眼前,只是那些命婦服飾再也沒人穿戴了,既是如此,又何必再入仕?橫豎爭來的封爵無人共享,他的生命有一半在官場,那麼,剩下的時間理當屬於她,於是他完全退出御史台,再也不想涉足西京中的紛紛擾擾,退到南山別莊里,獨自咀嚼著只有她的回憶。
「還能幹什麼?自然是收買東都官員、囤積糧食、挑撥藩鎮之類的事,最重要的,還是教育持盈郡主。他好像對太子有些灰心,這六七年,全心都在持盈身上,只是東都那邊的線報說,持盈並不像褚令渠預期得那樣好,這祖孫倆好像還吵過幾次,所以褚令渠去年回京后就沒再去東都,持盈連過年也沒回來,不知怎麼了。」
十五娘推開門,側身讓田敦禮入內。田敦禮脫了靴子留在外面,走進去後堂,裏面一陣暖意,熏籠里也點了清淡的白檀香。田敦禮走進內室,十五娘便馬上站到他身後,先除掉帕頭放到旁邊。他張開手,十五娘便麻利地解去他的革帶、皮袍,再卸下護身胸甲,接著是外衫,觸手便覺衣衫盡濕,連忙連著中單一起脫掉,然後擰了熱手巾來給他擦汗,臂上還掛著一件乾淨的中衣,擦凈上身後便替田敦禮穿上乾衣。
放下剪刀,再看了那身袍服,衣架旁一個矮几上,玉佩革帶帕頭……一應俱全,在在顯出他的中書令身份,卻也標示著他身上背負著梁國。在遠離皇權的東都,他大可做個土皇帝,甚至以這個中書令位份,若是一狠心,在東都拉起一個朝廷也不是不可能,只是他沒這個心,而且他沒有家人,就是打下天下也無人與他同樂,更不打算聽什麼千秋萬代一統江山之類的廢話聽半輩子,自然不可能犯上作亂。
李千里獨坐在東都中書令廳內,自虞璇璣東行后,他就搬出韋家,住進中書令廳,以示長期抗戰之意,橫豎廳中本就有卧榻寢具,並不需要另外張羅。他披著件道袍坐在榻沿,手裡把玩著一塊薄薄羅巾,薄巾是淡緋輕羅裁成,上面淡墨寫著幾行字。他將羅巾攤在膝上、又收起,待要握在掌中又怕糊了墨跡。將那羅巾忽而繞在指上、忽而折起,默然無語,房中只有炭火燃燒發出嗶啵的聲音,但是他卻覺得心跳聲大得嚇人。

「夫人本想和圖書讓薛妹妹或戚妹妹來的,是奴婢自己要來的。大帥離京后,夫人請了醫博士給奴婢診脈,說奴婢身子健壯,若是不趕路,慢慢走官道都不妨事。夫人也說,奴婢侍奉大帥多年,讓奴婢來,她也安心些。」
「十五娘?」燈下乍見被留在西京的侍妾,田敦禮驚訝地問:「你怎麼會在這裏?」
「你以為你退隱就萬事大吉?如果寶寶能看得開,姓褚的這七年來幹麼長在東都?」上皇惡狠狠地瞪著李貞一,緊握著瓷杯:「你女人也死了,就不能看開些,反正你在南山也是廢物一個,就不能讓寶寶晚年開心些嗎?」
「徒兒啊……」李千里眉頭稍展,望著羅巾上的行書,有點匆忙,不像寫給情郎,倒像寫便箋似的,寫到台內的彙報跟公文都還端正些……一想到這裏,他的眉頭又擰了回去。
悠悠生死,即使位極人臣,李貞一也對死亡無能為力,結髮四十年,死亡卻不過一眨眼,活著的他,到七年後的現在還在守喪,因為所有與她有關的愛恨痴怨甚至慾望,就是他一半的人生。還記得當年乞骸骨的奏疏,繞來繞去就是兩句話『知遇之恩雖深,結縭之情難棄』,他與夫人韋氏自幼熟識,但是韋氏十三歲便嫁入京兆杜家,十六歲上就喪夫歸家,稚氣未脫,手上卻抱著一個小女娃,他毫不猶豫地求婚韋家,不過再嫁本就從己不從父,韋氏自憐身世,又怕他待女兒不好,足足讓他又等了十五年,直等到杜氏女出嫁,才肯點頭嫁給他。十五年的等待,迎來一個大齡的再嫁之婦,所有人都說不值得,唯有他明白,正因為蹉跎了十五年,剩下的年月才更珍貴。
「大帥……」
「喂!給我個面子,好歹我是寶寶的生父,我不忍心看她難過啊!」上皇大喊。
初入御史台,見了什麼不順眼就上奏疏……他唇邊勾起一絲笑意,從巾櫛架上銅鏡望了一眼,發現鬍鬚有些長了,順手拾起旁邊的剪刀修成一指寬的長度。默默地想,什麼時候起,他不再見什麼就轟什麼?是從什麼時候起,他養成了不擊則已一擊必中的習慣?又是從什麼時候,他就不再關心百姓、也不再官心地方,只專註官吏、尤其是京官?
「他現在滿腦子都是怎麼拐跑我那徒孫,哪裡看得見持盈?」
「秋霜不是人在東都嗎?讓他把持盈郡主的事查清楚,既然她有可能即位,就要好好注意,虞璇璣若回東都,也讓她去跟持盈接觸,女人之間,說起體己話容易,務必把持盈抓牢了。」
李貞一緩緩地走出溫泉池,到他所住的沉香亭去,亭邊本是一園芍藥牡丹,但是未到時節,都還在長苞,倒是幾枝早放梨花垂在窗邊,透出一種冷落的雅緻。年輕的時候隨駕來到華清宮,女皇總是在沉香亭擺宴,亭外奼紫嫣紅,亭內滿席綠葉襯紅花,女皇的個子嬌小、容貌也小巧細緻,性子卻剛烈固執,他掌管御史十七年,同中書門下也做了十五年,無數個春去秋來,朝中人事如天上烏雲聚散,唯有他一直站在次相的位置,直到他自行放棄的那一日。
十五娘的手勁恰到好處地揉著僵硬的肩頸,有點粗的手擦過他光裸的頸子,田敦禮半閉著眼睛,這讓他想起虞璇璣的手,她的手也有些小小的繭,當年,他曾經有機會一輩子握著那雙手,也以為過個幾年她會回心轉意,雖然他奉父命娶了平王的外孫女,但是他也想過要娶她做外室或妾室,她很聰明也有點執著的傻氣、卻不愚蠢,他喜歡她的沉默也喜歡她的風趣,她不是他唯一的女人,就像他也不是她唯一的男人。
幕府文官、地方官與京官視事辦公的時間很不一樣,京官是早入午歸、下午輪直;地方官一般分成早晚兩衙視事,中間有一段休息時間,黃昏擊咚咚鼓方歇;而幕府文官則全看幕主要求,魏博是天下雄藩,幕府是軍務民政一手抓,因此雖然待遇很好,視事的時間卻很長,也分早晚兩衙,但是是寅入辰退,中間約有三個時辰的休息時間,接著是申時入府,酉時退衙,每日朝會,每五日有晚會,商議幕府諸事。
「秋霜自己呢?他喜歡持盈嗎?」
「秋霜眼毒,拉拔御史特別有眼力,下手又狠,應該不難把她磨成大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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