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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果然是個貪得無厭的人。

她點了點頭，坐起來，動動胳膊：「好多了，身上也不疼了，就是胸口還疼的厲害，不過比先前好多了。」

哪有這種事！澤秀抓住她的手，又細細搭了一遍脈搏，跟著又去解她衣服查看傷勢，小蠻抓住領口急道：「就算我只有兩個月可活，你也不用這會就解我衣服吧？！」

她張手，緊緊抱住他，把臉埋在他懷裡，瑟瑟發抖，像一隻被雨淋濕羽毛的小鴿子。是在哭？還是在害怕？又或者兩者皆是。

她真不是個好東西，一點也不是。

一陣雞湯的香味傳來，澤秀轉頭過去，就見小蠻挽著家常髻子，穿著狐皮小襖，用木勺子往碗里舀湯。他有一種錯覺，還是不太敢相信，這個嬌小玲瓏的女孩子能做出這些偉大的事。在他看來，任何會做家務的人都是天才。

難得他沒毒舌，不過小蠻寧可他毒舌。他這句話不知怎麼的，聽起來令她很不爽，十分不爽。

因為先前描過一次，所以這次熟練多了，她先勾勒仕女的眉眼，手腕微微轉動，描得活靈活現。

澤秀吸了一口氣，只覺滿腔香甜，不由伸手接過雞湯，笑道：「好丫頭，你以後必然是個賢妻良母，誰娶你便是有福了。」

澤秀哭笑不得，將她一提，背在背上，嘲笑道：「還能說這麼多話，看樣子一時是死不掉的。」

澤秀把手放開，道：「快去快回，我數五十下，你沒回來我就出去找你。」

小蠻轉頭，就見澤秀盤腿坐在自己身邊，裹著一件大氅，定定看著自己。她輕道：「夜那麼深了，你沒睡嗎？」

拍完衣服，她又要去洗碗，澤秀抓住她的袖子，將她扯得一個趔趄：「好了好了，不用這樣忙。你的傷還沒好，活蹦亂跳的，安靜去坐一會吧。」

澤秀盯著她看了半天，突然微微一笑，在她發紅的耳朵上一捏，道：「耳朵這麼紅，被煮過嗎？」

唉，又是藉機撒嬌。

小蠻吸了一口氣，低聲道：「你是看人還是看畫？」

不由分說扯開她的領口，果然見右邊鎖骨上有一團鮮紅的掌印。他笑道：「他騙你呢，世上沒有掌力能持續兩個月，這就是普通的無明掌。和*圖*書你若不信，兩個月後自然見分曉。」

可它偏偏換不來自己真正想要的。

澤秀在她額頭上一彈，道：「好，咱們打個賭，兩個月之後你真的死了，我就賠你一條命，如果沒死，你怎麼辦？」

小蠻哭道：「沒良心，你從來也不會說兩句好聽的……」

小蠻甩開他的手：「拉拉扯扯的，成何體統。」

她不願意發生這種事。

澤秀一面喝湯，一面看她忙碌，她身材嬌小，上身又穿著一件束腰小襖，下身著丁香色長裙，越發顯得纖腰楚楚，十分惹人憐愛。他笑道：「對了，我想起你名字的典故，唐代白居易家裡有兩個姬妾，有詩云：櫻桃樊素口，楊柳小蠻腰。你這個小蠻可不知比那個小蠻如何。」

小蠻癱在地上，很想流淚，「這個還叫傷的不重……我都吐血了……我從來也沒吐過血……肯定是要死了……」

她睡了兩天，他肯定一直沒睡照看著她，小蠻蹲在他身邊，用手在他臉上晃了兩下，一點反應都沒有，可見他是累壞了。

明明什麼也沒有，從外面到裏面都是個窮光蛋，只能光著手和自己的影子賽跑，可還覺得自己最富有似的。

小蠻先時精神還好，到了捱晚時分就開始發高燒，昏昏沉沉地躺在地上，恍惚中只覺洞口有人進來出去，一會是她爹的背影消失在風月中，一會是她娘坐在床沿哭泣。最後好像來到了華麗的庭院里，春日正好，某人對那個拈花麗人一見鍾情，輾轉求之不得，便因愛生恨，做出種種扭曲變態的事，極盡言語諷刺之能事。

她不是蒼崖城小主，他總有一天會發現這個荒謬的錯誤，那時候他會深覺丟人，為了一個不相干的陌生人付出那麼多精力。然後他或許會罵她一頓，甚至打她一頓，最後背負這個恥辱走人。

原來他聽錯了，畫，花，多麼巧合！小蠻呆了半晌，突然「噗」地一聲笑起來，把筆一丟，笑得在地上打滾。

澤秀低聲道：「不會死的，有我呢。」

他在睡夢中「嗯」了一聲，就地一滾，居然滾了上去，小蠻扯下他身上濕漉漉的大氅，又扯了一條繩子系起來，把濕衣服放在上面和-圖-書晾乾。一面又取了各人包袱里的衣服，細細縫補。

澤秀心中不快，冷著臉將鍋子從火上取下，自己出去洗碗了。進來的時候，卻見她抱著膝蓋獃獃坐在乾草鋪上，面前放著一把團扇，正是耶律文覺的那把。她孤零零坐在那裡的身影令人感到蕭索，澤秀的火氣早沒了，走過去坐在她身邊，把團扇拿起來反覆看，笑道：「就是這把了，上面的女子是不是和你有些相似？」

澤秀瞪了她一眼：「我去剝豬皮也不會剝你的衣服！瘦的皮包骨了，誰要看你！」

小蠻呆了一陣：「你說怎麼辦？難不成把剛得回來的命再賠給你？」

她回頭見外面風雪越來越猛，洞里的火堆也沒什麼用，只怕很快會被撲滅。風專門鑽山洞，在這裏面沒火堆睡上一夜，絕對能死人。

澤秀本來想開玩笑，說如果沒死，你就也把命賠給我，做牛做馬也不許吭聲。但見她臉色蒼白，呼吸急促，顯然受傷不輕，這個玩笑卻開不出口，只笑道：「沒死的話，你也做一幅綉品給我罷了，綉一個天下無雙獨一無二的美人，我好掛牆上觀賞。」

小蠻心中一動，冷笑一聲，還是沒說話。

她「嗯」了一聲，輕道：「澤秀，我胸口疼的厲害。」

「啊，你醒了。」小蠻端著湯，回頭看見他眼睛便是一亮。她氣色好了很多，不再像先前那樣蒼白。她笑道：「你真有運氣，居然能挖到野山參，知道市價多少嗎？和它一樣大的黃金也買不到呢！多虧了你的野山參，我精神好多了。」

「白痴啊！誰會算那麼准！」小蠻紅著臉瞪他一眼，披上厚厚的狐皮大氅，繞過他，只覺洞口的風呼啦一下拍在身上，她險些站不穩。奇怪，風有這麼大嗎？回頭一看，卻見他背後厚厚一層冰霜，像個雪人似的，心下登時明白他一直替自己擋著風雪。

小蠻格格一笑：「我綉一隻天下無雙獨一無二的母豬給你，讓你天天想著剝皮。」

沒有風雪灌進來，加上火堆正旺，山洞里漸漸變得溫暖起來。小蠻將乾草樹葉鋪平整，取了兩張大毛披風鋪上去，過去推了推澤秀：「你上去睡，睡地上會生病的。」

不一會https://www.hetubook.com.com又進來，原來是舀了一碗雪，等化了，彈在衣服上，拉平皺褶。

澤秀一愣，她早已氣呼呼地甩開大氅出洞了。

耳邊聽到澤秀的呼吸聲，她心中頓時一亂，靠著他的半個身體都變得滾燙，耳朵也紅了起來。他低聲道：「怎麼不畫了，我看著呢？」

「當然是看人。」

說完又開始咳嗽，再也說不出話來。

說著便要起身，澤秀拉住她的袖子：「你去哪裡？」

幸好他聽錯了。

她清楚地聽見自己顫抖的聲音，像是明明害怕，卻又無比期待著。

澤秀一面慢慢走著，一面笑道：「你想聽什麼好聽的？姑娘的遺願，我絕對樂意完成。」

但她就是不說，就是不告訴他真相。

這可是比黃金還貴重的好東西，不知他哪裡來的狗屎運能挖到。小蠻趕緊捧著木碗去外面舀了一碗雪，化成水去洗野山參，再將鍋子里的殘湯全倒了，洗乾淨，放了雪水進去，將兩隻野山參塞進雪雞的肚子里，放在火上慢慢熬制。

有他在的日子，多麼美好，除了有很多很多錢，她還有很多很多快樂。

小蠻沒說話，獃獃看了半天，又從包袱里取出一塊冰綃綢，那是給團扇子描花樣的時候剩下的，還可以再做一把團扇。她取出畫筆，將綢子和扇子都放在面前，自己趴在地上，小心翼翼去描那花樣。

她心中感動，飛快出去解了手，回來正要和他說謝謝，卻見澤秀早已躺在大氅上睡著了，背後的雪水化了一地，濕漉漉地。

她露出一絲狡猾的笑容，有點卑鄙有點無奈。

她突然起身，抓起筆，繼續描，一面笑吟吟地說道：「我就不畫人，專門描杏花給你看。」

他的回答讓她的心跳都停了，不知是驚還是喜。

現在她有很多很多錢，錢是個好東西，可以換來很多很多令人愉快的物事。

澤秀在她腦袋上拍了一掌，他沒有笑，只是輕道：「傻孩子。」

她多傻，多傻！幸好他聽錯了，老天才知道她問出口有多麼後悔。

澤秀在她脈搏上凝神搭了一會，皺眉道：「是耶律文覺那老賊的無明掌，所幸傷的不重。」

比起做窮人的尷尬，她更怕承受這樣的痛苦https://m.hetubook.com.com。

被他這樣一說，她覺得自己好像也沒那麼倒霉，不再像剛才那麼難受。到底是他的話說得有道理，還是因為說話的人是他，她也不清楚。她只知道，她雖然胸口很疼，渾身痛得像要裂開，比一隻土狗還狼狽，可是心裏卻順暢起來。

澤秀胳膊夾著小蠻，不敢稍停，一口氣跑了四五里路，這才找了一塊平坦的地方把小蠻放下休息。小蠻這會早已面無人色，落到地上張口就嘔，只差把苦膽都吐出來，吐到後來沒有可吐之物，便是咳嗽，直咳得滿嘴都是血，這才癱了一樣趴在地上，一根手指也不能動了。

要說什麼，好像忘了。

這種荒山野嶺的地方，走上兩三天也未必能看到人煙，只得再一次過上野人生活，找了個山洞，鋪些乾草樹葉，權當床了。

小蠻笑了笑，淡道：「是呀，我也只能和姬妾比較比較了，連名字都高貴不起來。」

於是第二天早上澤秀醒來看到的就是一個井然有序乾乾淨淨的山洞，他懷疑自己沒睡醒，揉了揉眼睛，四處打量，不敢相信這個溫暖又乾淨的山洞是他們先前躲避風雪的那個破洞。

她心裏好像被人打了一拳，再也忍不住，轉頭去看他，正對著他多情妖嬈的桃花眼。

她放在心裡的，想問他的那個問題，她這會卻想不起來了。

頂著蒼崖城小主的光輝頭盔，正大光明剽竊人家的信任和寶藏，一旦頭盔被剝去，其實她就是一隻灰撲撲的土狗。

小蠻臉上一紅，聲若蚊吶：「去……解手啦，你問那麼多幹嘛。」

以前她窮得叮噹響，天天盼著做有錢人，也只有這樣一個最想要的東西，活得多麼輕鬆快樂。

小蠻躺在那裡，用手背捂住眼睛，笑得抽筋，眼底一片熱辣。

不過接下來那句話立即讓她清醒過來：「花有什麼好看的，人才好看。」

她轉身去翻繩子上的衣服，沒說話。

所幸這兩天他劈了不少柴，還捉了兩隻雪雞，洗剝好了堆在角落裡。過去一翻，雪雞下居然滾出三四支手指粗細的野山參來。

小蠻不由自主吸了一口氣，結果胸口又是一陣劇痛，她登時眼淚汪汪，死命抓著澤秀的手，哭道：「你、你聽好，我荷包hetubook.com.com里有兩千兩銀票和一些碎銀子，還有一些珍珠寶石，腰上布包里是你二叔給我的一百兩黃金。珍珠黃金我是沒辦法帶走了，我們同路一場，你對我諸多照顧，就送給你吧。我要葬在山清水秀的地方，你記得時常過去替我掃掃墓，那兩千兩銀票就當作紙錢燒給我吧，省得我到了陰間還是窮死鬼……」

背上的女孩子沒了聲音，像一隻小貓，從後面抱緊他的脖子，柔柔軟軟，可憐兮兮。他心裏突然就塌下去一塊，被春|水泡得酥了，慢慢走了兩步，低聲道：「你不會死，放心吧。也不會一個人孤零零，我不是陪著你嗎？」

她的聲音也在抖：「那個人打了我一掌，要我兩個月之內再綉一把扇子，還要找到五方之角，如果無法完成，他這一掌就會讓我內臟寸寸碎裂而死。我只有兩個月的命了，兩個月……」

澤秀沒回答，只笑道：「你睡了兩天，覺得好些了嗎？」

他改背為抱，把她打橫抱在身前，沒好氣地問道：「這樣不疼了吧？」

洞口有風灌進來，夾雜著冰雪，冷得徹骨，她微微一動，只聽旁邊有人低聲道：「醒了？」

晃眼間，那人正是耶律文覺，他披著凄清的月光，似笑非笑，突然抬手拍了她一掌，小蠻輕輕叫了一聲，睜開眼，只見黑漆漆的洞壁。她胸口不再窒悶，只是痛得十分厲害。

澤秀三下五除二喝完了湯，自己起身過來再盛一碗，道：「你廚藝也不錯啊，真看不出你居然是個寶貝。蒼崖城的秘術你一竅不通，倒是家務事做得井井有條。」

好在他倆的包袱都在，澤秀別的不多，大氅最多。小蠻取了繩子，拴在洞口上面，再取兩件大氅當作門帘遮住洞口，那兩件大氅都是皮毛做成的，十分沉重，風雪果然吹不動。再往火堆里加了一些劈好的柴，讓它燒得旺一些。火堆上掛了一隻鍋子，裏面留著一些殘湯，小蠻正好餓得肚子咕咕叫，撈了一些來嘗——「好難吃。」她一口吐了出來，肯定是澤秀做的，他的手藝和他的嘴巴一樣可怕。

小蠻急急拉上衣服，「好歹是我的命，我能不在乎嗎？萬一兩個月後真的死了，誰賠給我？你嗎？」

於是她只有一直笑下去，笑啊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