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銷魂殿

作者:十四郎
銷魂殿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金庭祖師淡道:「鳳狄,方才平遠回來了,說芳准依然拒絕回清遠,但水琉琴卻已修復。本尊派給你一個任務,無論如何,你要將你師父勸回來。至於那姑娘,她願意回便回,不願回,本尊亦不勉強,更不會將水琉琴要來。你—可能辦到?」
鳳狄茫然地轉身,雙目無神地四處打量,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跑到了一目峰頂,這裡是師祖金庭祖師的寢宮。
鳳狄覺得自己不是人,非但不是人,只怕比畜生也不如。
鳳狄覺得自己整個人快要裂開,碎成片片粉末。
曼青愣了一下:「為什麼抱歉?我……你那樣對我,我沒生氣啊。」
又過了沒兩天,曼青到底憋不住,跑到芷煙齋找他,卻也不知說什麼,只紅著臉低頭看自己的鞋子。
其實只過了幾天,但大師兄像是變了一個人,從進來到現在,看也不看她一眼,更不用說講話。
「……我……嗯,我是想大師兄坐在外面會不會冷啊?」她總算找到個借口可以搪塞。
金庭祖師面沉如水,定定看著他,半晌,才低聲道:「你……都知道了?」
鳳狄輕道:「師伯,弟子求您。」
曼青怔怔看著他,臉色慢慢變得慘白。
胡砂驚疑不定地轉身,果然見門被人輕輕推開,一個黑色的身影緩緩走進來,臉色像冰雪一樣蒼白,雙眸卻黑得像最深沉的暗夜。
鳳狄張開嘴,想說話,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芳准又笑道:「好生啰唆,如今怎變得這麼婆媽了?」
胡砂臉紅得更厲害了,周圍一片黑暗,只有窗外的星光斑駁。很慶幸,不用與他面對面,否則叫他見到燒紅的臉,一股窘態,要如何是好?
雙方執了黑白,分坐兩邊,殺了不到片刻,胡砂的白子便被他吃了許多,他此番既不相讓,也不下狠手,只陪她慢慢磨,一點一點把她的白子都吃掉。
好吧,她確實在撒謊。胡砂臉紅了一下。
荒謬!鳳狄閉上眼,想大聲呵斥這些無聊傳流言的人。
金庭祖師深深吸了一口氣,沉聲道:「本尊問你,你相信么?帶了你七十五年的師父,你相信他是這樣的人嗎?」
胡砂輕輕走到窗邊,推開一道縫,小乖在外面歡天喜地地纏著鳳狄,抱住他的脖子一頓舔。奈何佳獸多情,英雄無情,鳳狄一遍一遍輕輕把它推開,它再一遍遍纏上去,一人一獸重複做無用功。
他似乎輕笑了一聲,笑聲鑽進耳朵里,令人心痒痒。
胡砂還沒反應過來,只本能地點了點頭,慢吞吞走過去坐下,芳准果然倒了一杯酒遞給她。
鳳狄緩緩用膝蓋行到他面前,抓住他的衣角,低聲道:「師父,這次請您無論如何要與弟子一起回去。不然……弟子寧可馬上死在您手裡!」
他退了兩步,重重跪在地上,給芳准磕了一個頭,沉聲道:「……多謝師父!」
「我是說……」胡砂打算再委婉些,說服他回清遠看看。畢竟他已經離開了五年,而且是為了她離開五年,就算旁人不說,她自己都有種紅顏禍水的感覺,難怪平遠看她的眼神怪怪的。
他在心底告訴自己:全是假的,根本不可相信。
鳳狄心亂如麻,搖頭道:「不……弟子……弟子沒有……」
隔了五年,今日他又要她陪他下棋,是十分難得的事。
從此芳准便不願與她下棋,陪著她溫吞水,一點也不過癮,陪著她發狠,卻又狠不過她。他寧可欺負白紙小人們,用圍棋殺得他們落花流水、叫苦不迭,痛快至極。
話音一落,他轉頭朝門口望去,低聲道:「既然已經來了,為何不進來?在門口乾站著做什麼?」
回想起自己不算長也不算短的一生,他赫然發覺自己活得十分失敗,幾乎沒有什麼事成功過。論到資質,他不如已經成魔的鳳儀,論到感情,他發現得太遲。
鳳狄咬緊牙:「不喜歡。」
「那麼,」芳准慢慢說道,「倘若我堅持不回去,你師祖便會責罰你?」
要走?她還不太明白,芳准在旁邊很好心地解釋:「他已經得道成仙了,如今與我一樣位屬散仙,脫離了妖獸的身份。所以關了書店,打算回老家娶媳婦。」
說不定,真的是師父……鳳狄緊緊皺起眉頭,不願繼續去想。
鳳狄怔了良久,最後擦去眼淚,叩首于地:「……弟子便是死,也要勸得師父回清遠!」
是許久未見的鳳狄。
「你如今來找我,必然是因為心中覺得我錯,所以你來。我既然在你心中和-圖-書是錯,為何要跪?放低姿態,以柔語哀求憐憫,甚至以死相逼—你何至於扭曲至此?」
他又放了一顆子,正在中心,胡砂臉色果然變了。
那黑衣男子忽然轉過頭來,平凡無奇的五官,偏生一雙眼精光四溢,嫵媚至極,胡砂又是一愣—這人怎麼有點眼熟,在哪裡見過?
說了等於沒說,胡砂無言地把手縮回來,卻聽他又道:「世上錢債、血債諸多劫數,卻都不及情債來得可怕。你要小心風月。」
芳冶淡道:「不必抵賴,其實你便不說,我也明白。此事甚是古怪,並非你等小輩弟子所能過問,今日的事,只當沒聽見便好。我會即刻傳令廉貞部,命清遠上下不許再提此事。你如沒有他務,便速速回去吧,休得亂竄。」
話斷了開來,他不想再說下去。
胡砂「啊」的一聲,差點跳起來:「是你!開書店的狐狸精先生!」
但鳳狄沒有關心這些,他的心思始終處於茫然又自責的狀態,把自己關在芷煙齋里,不敢出去見任何人。
腦子裡只有一些零碎的畫面,從他拜入師門,芳准悉心教誨,到芳准將胡砂擁入懷內,最後變成了芳冶的背影。
芳冶在林中站了許久,慢慢回過頭來,雙目在暗沉的林中看來是血一般的紅。
胡砂果然猶豫了,捏著一顆白子思索到底要怎麼走。
「你不喜歡我?」她低聲問。
身後突然傳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他猛然轉身,厲聲道:「停下!方才那些謠言,你們都是從哪裡聽來的?」
鳳狄頹廢得恨不得立即去死,化成灰,別叫旁人看見自己,尤其不要叫師父與胡砂見到。
芳准輕輕搖頭,握住她的手,輕道:「你的命在我心裏,比天地要重,不可輕易言死。胡砂,下棋雖是消遣,與人生卻也並無分別,不過都是一場廝殺而已。只是棋盤上輸了,還有第二局、第三局,人生卻永遠沒有第二局可言。所以,你要謹慎,千萬謹慎。」
他忽而輕笑一聲,袖子一展,化作一道紅煙便要消失,忽聽林中一人驚呼一聲,緊跟著「撲通」一下摔在地上。
他轉身要走,卻聽林子里那兩人又道:「說起來,胡砂那人也古怪得很,突然入門,突然又被逐出師門。按理說,她一介凡人,半點基礎也沒有,芳准師叔祖到底看上她哪一點,居然破格收了她?如今我才明白,是為著她能養水琉琴。當時聽說胡砂去拿水琉琴,芳准師叔祖不是一下子就衝出去了嗎?把祖師爺氣得臉色都變了,回頭還真讓她把水琉琴拿到了。祖師爺擔心她的安危,派了鳳狄師叔去勸說,她也不知被芳准怎麼蠱惑,居然不肯回來,心甘情願替他養水琉琴。鳳狄師叔鬥不過自己的師父,所以芳准師叔祖便將他安排到自己身邊,隨時監視。真不愧是師叔祖,看他清瘦斯文的模樣,心機原來這麼深!我倒有些可憐起胡砂了。」
這個情竇初開的少女,完全沉浸在前兩天的美夢中無法自拔,眉梢眼角都是蜜糖般的羞澀喜悅,看著自己的心上人,她只覺幸福。
他又笑了笑,輕道:「大凡成仙者,追求的是無拘無束、逍遙自在,如今這般小心翼翼,唯恐錯了一步,唯恐得罪高位者。這樣的仙,成來又有什麼意義?」
他甚至對他倆產生了恐懼,只要一想到,心裏就像被鉤子狠狠鉤了一下,心臟都要被戳穿似的。
忽聽芳准笑了一聲,淡然道:「他們說得沒錯,我總是避免不了心軟。」
鳳狄怔了半晌,只得垂頭稱是,掉頭便要離開。
狐狸先生笑得眼睛眯成一條縫:「多謝,我也希望你能與心上人早日結合,攜手到老。」
他撲倒在地,跪在他面前,眼淚一下子就流出來了,渾身抖得像一片瑟縮的落葉。
話音未落,「咔」的一聲,那人的咽喉已被他捏碎了,一聲也沒吭便死在當場。
胡砂把腦袋伸出去一點點,想趁機偷窺一番師父大人熟睡的英姿。眼珠子正在一片漆黑中亂轉,立即聽到芳准低柔的聲音:「這麼晚了,不睡覺亂看什麼?」
鳳狄遲遲等不到他表態,登時心急如焚,幾乎要將手掌攥破。
芳准忽然抓住她的袖子:「胡砂,陪師父下一盤棋可好?」
芳准只微微一笑,沒有說話,轉身走了。
芳准垂下眼睫,將棋子放回盒內,淡道:「只可惜我棋藝不精,大約是要輸的。」
到如今恍然大悟,他什麼也不是,做什麼都失和*圖*書敗。
林中那幾個弟子嚇得紛紛噤聲,掉頭就跑,眨眼就如鳥獸散。鳳狄憤而去追,奈何林中道路複雜,他又天生不認路,追了半天,一個也沒追上,只氣得臉色發青,抬手去捶旁邊的一株松樹,松枝、松葉被他捶得嘩啦啦往下掉。
那人似是被他驚到了,立即停了下來,皺眉道:「鳳狄?你在此大呼小叫做什麼?」
到底什麼意思?他又不解釋,只與芳准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喝得頭上狐狸耳朵都鑽出來了。
這話剛好說中胡砂心中一塊隱痛,只得乾笑兩聲。
胡砂被眼前的情況搞得有些發懵,喃喃叫了一聲:「大師兄……」
「胡砂,你怕么?又要回清遠了。」他低聲問她。
鳳狄起身,走到她面前,將她腰上系著的寶劍抽出,劍柄對著她,劍身架在自己脖子上,低聲道:「是我冒犯了你,隨你處置。」
胡砂似明非明地看著他:「師父,您也在下棋?和誰下?」
胡砂看清進來的那人是鳳狄,頓時喜得跳了起來,笑道:「大師兄!你總算找到這裏了!那天你到底跑去了什麼地方?我怎麼都找不到你!」
想哭,卻哭不出來。想叫,喉嚨里卻只有粗嘎的喘息聲,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住了一樣。
「那個……鳳狄師叔……」因鳳狄始終不說話,她只得自己開口,羞得脖子都紅透了,「我……我一直都很喜歡你……心裏只有你一個。只是怕你不肯接受,所以都沒告訴你……如今……如今我知道啦……你那樣對我……我真的明白了……」
鳳狄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抱歉,我……不能。是我對不起你,隨你出氣。」
芳准沒說話。
直到那人突然用了傳音法,將聲音直接送到他耳內:「鳳狄!」
芳冶摸了摸他的臉,指尖像是帶著流竄的火焰一般,瞬間便將那人點燃,不出半刻,就燒成了灰燼,被風給吹散,再也不見一點痕迹。
可這告誡自己的聲音分明顯得色厲內荏,他的心好像破了個洞,洞的名字叫「懷疑」。
「師父,請您隨弟子回清遠!以消清遠上下謠言!」
胡砂抬手,抱住他的脖子,手指插入他濃密冰涼的發中,心中忽然有千萬般感慨。
芳冶嘆了一聲:「你知道又能如何?我明白,芳準是你師父,感情自然與旁人不同,但此事你知道也沒甚益處。回去吧,別想了。」
狐狸先生終於起身告辭。
鳳狄猛然搖頭:「不是!弟子並不畏懼任何責罰!只是如今清遠上下謠言紛紛,弟子已是忍無可忍。師父,他們傳誰的流言,甚至笑我無用也好,那都沒有關係。可他們說您……師祖也希望此事您能自己回去說明。我知道師父向來洒脫,不畏人言,但就算為了清遠上下考慮,不要鬧得小輩們人心惶惶,對清遠失去信心才好。」
鳳狄完全混亂了。
鳳狄回到清遠沒幾天,一直出門在外的芳冶師伯也回來了。
那隻狐狸卻不搭腔,看了半晌,將胡砂的手掌一合,微微一笑:「和以前一樣,沒什麼變化。關鍵就是這幾天吧,小姑娘運氣總還是不錯的。」
或許……或許真是這樣?師父活了三百年,什麼樣的人沒見過,為什麼單單對胡砂情有獨鍾?若不是為了水琉琴,他何必執意滯留在外,就連師祖跌軟,同意讓胡砂回歸師門,他還是不肯回清遠?若不是為了水琉琴,向來聰敏乖覺的鳳儀怎會成魔?那天怎會與師父說那些似是而非的話?
最後一夜胡砂沒有睡好,聽著窗外颯颯的風聲,全無睡意。
門口有人?
鳳狄慢慢鬆開他的袖子,一顆心像是終於落定塵埃似的,安定里卻透出一層死氣。自己雖是一力強求他回去清遠,心愿已了,卻彷彿在不經意間失去了什麼重要的東西,連他自己也想不出的東西。
眼看東方發白,這一夜將要過去,胡砂困得眼睛都快睜不開了,趴在桌上昏昏欲睡,肩上蓋著芳準的外衣。
他不知道要去哪裡,只是一直往前飛,一直飛。
胡砂倒也覺得有些道理,其實芳準的能耐是非常大的,只不過她先入為主地認定他身體不好,病弱文秀,故而總擔心他出點什麼事。仔細想想,他向來瀟洒不羈,三百年來愛去哪裡就去哪裡,從來也沒出過什麼意外,與其擔心他,倒不如先把自己照顧好。
話未說完,旁邊一個清脆的女聲便打斷道:「啊,這個早就聽說過啦!前兩天還聽有人在傳www.hetubook.com.com呢,鳳儀現在成了魔,擁有無窮無盡的力量。據說是芳准師叔祖的授意,因著他想成天神,卻沒有足夠的五行之力,所以便派鳳儀去偷神器,金琵琶也是他偷走的。結果師徒倆分贓不均鬧翻了,很不愉快呢!」
真的嗎?真是這樣?師父是為了收集神器?是他害得鳳儀成魔?是他引誘胡砂,令她尋找水琉琴?
「我這便要去了,日後山高水遠,不知何時能再與你像今日這般暢飲。」頓了頓,又道,「那小姑娘……」話終究沒能說下去,只是搖了搖頭。
胡砂愣了一下,見他似乎很有興緻的樣子,便欣然而允。
還記得五年前,因為窮極無聊,強拉胡砂陪自己下棋,因著她不斷推脫,他以為她不會下,還讓了她四子,結果第一盤就慘敗在她手上。
他甚至不知道她有沒有落淚,她就這樣沉默地離開了芷煙齋,離開清遠。
他不能再想下去,怕自己真的要碎開。
他再也沒見過曼青,此後長久的一生,直到盡頭,都沒有再見過這個他愧對的女孩。
芳准笑了笑,揮手將棋盤打亂,起身道:「你的棋路與你的性子一樣,若沒有被人逼到走投無路,哪怕死了也不明不白。今日不過是青靈真君逼你逼得緊,你尚可從容面對,倘若他日有人與你慢慢磨,你退一步他進兩步,你進兩步他退一步,最終令你退無可退,只有乖乖落在他手裡,你要如何?」
芳冶眉頭又皺了一下:「你方才……說什麼謠言?」
芳准靜靜站了一會兒,影子里又傳來二號先生的聲音:「我看,你還是聽他的話,回去一趟吧。別叫事情搞得不可收拾。」
黑暗裡,芳準的聲音聽起來是含笑的:「你撒謊。」
最後似是想通了,眉頭活躍地一跳,舒展開來,把棋子往棋盤上一放,兩眼亮晶晶地看著他。
四下里的黑暗似乎都在一瞬間沸騰開,胡砂從頭到腳似乎都變得像麵條一樣軟綿綿,氣也喘不過來似的,喉嚨中發出一個似愉悅似痛楚的呻|吟,他的雙臂立即收緊,幾乎要將她揉碎在胸前。
最後第二盤還是輸在她手上。
從頭到尾,沒有再說一個字,她轉身就走了。
芳准笑道:「你又看出什麼來了?」
狐狸先生喝了兩杯酒,忽然生了興緻,把手往胡砂面前一攤:「小姑娘,五年不見,不如我再替你看一看手相?」
她又走到門帘邊,透過縫隙往外看。
因很久棋面未動,芳准不由抬頭含笑看她。窗外竹林吟聲細細,他的目光順著她光潔的額頭滑下來,看著她的臉在春光中泛出白玉般的色澤,耳旁還有幾綹柔絲,被風吹得搖搖晃晃。她的手撐在臉龐,眉頭微蹙,纖細的手指無意識地把棋子轉來轉去,顯然為難至極。
鳳狄呆了一下,定睛看去,卻見此人白衫微須,正是芳冶師伯,他急忙垂手道:「弟子魯莽……請師伯責罰。」
芳准很久沒有說話。
胡砂合上帘子,默默搖頭:「……有師父在,我什麼也不怕。」
話未說完,鳳狄掉頭便跑,像是發瘋了一樣,踉蹌著也不知撞了多少棵樹,最後騰雲而起,眨眼便不見了。
芳冶蹲下來,摸了摸他的腦袋,輕嘆:「你的運氣真不好……」
曼青沒有接劍,她只是怔怔看著他,好像完全不認識他,甚至連這個世界都不認識一般。
「該說的,能說的,我知道的,都已經告訴你。切莫再任性下去,要保重。」
狐狸雙手攏在袖子里,卻不看他,只定定望著遠方微薄的晨曦。
芳准抬手止住她,緩緩搖頭。
他垂睫看著鳳狄,半晌,道:「你起來,我不記得曾教過如此卑微的弟子。」
第二天就傳來曼青自出師門,回自己家鄉的消息。
說罷,又望了望天色:「此刻回去也晚了,不如休息一晚,明早回去。」
是相信師父,還是相信自己從小到大所受的教誨,遵循清遠的正義?
芳准大半心思早已不在棋盤上,只低頭粗粗看了一眼,跟著笑道:「你輸了。」
不知睡了多久,忽然聽見外屋有說笑聲,胡砂迷迷糊糊地翻個身,吸了一口氣—好像還有酒味。誰大半夜的在外面喝酒?
芳准轉頭定定看著他。
狐狸果然不再說,只彎腰朝他一揖,轉身便走,因用了縮地之法,眨眼就變成一個小黑點,很快便看不見了。
鳳狄已經比他還要高,完全成了一個器宇軒昂的俊美青年。他看著他的眼神,卻沒有變,彷https://www.hetubook.com.com彿面前站的依然是七十多年前初初拜師清遠,因思念家鄉而夜夜不能寐的小少年。
不知他在外面聽說了什麼,一時間,清遠上下到處都是謠言,比以往流傳的師徒亂|倫還要嚴重許多。
他忽然又在外屋說道:「胡砂,替我倒杯茶過來,好么?」
她慌忙答應著,揭開門帘便大步往外走,不防一頭撞進某人懷裡,立即被兩條胳膊抱住。她倒抽一口氣,抬頭去看。黑暗裡只見到一雙星子般明亮的眼睛,緊跟著唇上一熱,是他吻了下來。
鳳狄卻沒有看她,他只怔怔地看著芳准,然後慢慢走到他身前,慢慢地,跪了下來。
芳准把書塞進袖子里,抬手摸了摸她的臉頰:「……等你再大些吧。」
鳳狄只是流淚,然後用力搖頭。
那個小弟子什麼也說不出來,臉色忽青忽白。
他苦笑起來:「師父,我總是說不過您。從我剛入門開始,我就一直很聽您的話,師父在我心裏就是天。您照顧了我七十多年,容忍弟子無數次的任性,今日便再讓弟子任性最後一次吧。」
慌亂中,不知找了個什麼地方,他猛然落在地上,一拳一拳狠命砸在石頭上,砸得手上鮮血橫溢,卻完全不覺得疼。
他不想待在芷煙齋,也不想再待在清遠,他想離開,去一個沒人認識自己的地方。
其後他就再也沒讓過她半子,大抵是為了挽回第一盤的面子,第二盤他殺得毫不留情,盞茶工夫便吞了她半壁江山,然後便發現胡砂下棋的一個規矩。
他的聲音低沉柔緩,卻令人感到無法抗拒的威嚴:「還記得當年我是怎樣教你的?世上何事何人值得你跪,何事何人又不值得你跪?」
他一個人茫茫然地離開了芷煙齋,在一目峰和二目峰的林中胡亂走動,迷路迷得昏天暗地,小小一個林子,卻像最大的迷宮,怎麼都繞不出來。
他語氣並不嚴苛,甚至很溫柔,卻足以令鳳狄啞口無言。
「昨天……我去找了白如師叔……」曼青斟酌著,不知怎樣說才不會顯得自己太過熱情,「她說……如果兩情相悅,我們是可以……嗯,可以……去找師祖求情……」
「呵,我只道屋裡藏著佳人,原來佳人竟是這位小姑娘,真教人吃驚。五年不見,似乎長大不少。」他含笑說著,聲音低沉,身後的衣擺忽然揚起,「嗖」的一聲鑽出三根狐狸尾巴來,毛茸茸的。
他見芳准笑容淡淡的,一派風輕雲淡、沒心沒肺的模樣,不由鉤起唇角。
「……中午從芳冶師伯祖那裡聽到的,師祖為此發了好大的火,差點就要派人去元洲把芳准師叔祖抓回來。聽說是為了什麼水琉琴,那個鳳儀成魔了,需要水琉琴來輔助……」
胡砂不由一怔,眼見他用手抓起一把棋子,一個一個按步驟走下去,輕道:「我下一步走這裏,依你的路子,右下角必然堵住,可上方便空了一大塊。因我不會步步緊逼,所以你對我吃掉你上方几塊地也不甚在意,自覺守好下方便已足夠。但倘若我這樣走呢?」
話音剛落,影子里便傳來二號先生的聲音:「那狐狸說得不錯,此人可惡得很。」
鳳狄臉色蒼白,目光在她紅透的臉上掃了一下,突然像是被燙似的,急忙縮回來,轉過頭,再也不看她。
芳准嘆了一聲,緩緩起身,走到窗邊,外面斑斕的春光卻沒有一絲落入他眼底。
良久,他方道:「你的脾性,多年了還是沒有改掉,總是不合時宜的任性,還容易心軟。如今那位接替我來照顧你的小仙,只怕也十分吃力吧?」
她立即把腦袋縮回去,門帘子擦在腦門上,痒痒的。
胡砂呆了片刻,低聲道:「除死無大事。」
聽著總感覺那什麼孤本不是好東西。胡砂懷疑地看了他兩眼,懶得問他,反正從他那裡是問不出什麼東西的,她索性伸個懶腰往回走。
芳准一直送到門外,看著他醉紅的臉,含笑不語。
他沒說話,過了好久,才露出個淡然的笑容來:「我只是不願相信……」
她披了外衣,端著燭台把門帘一掀,卻見芳准與一個黑衣男子坐在外面喝酒正喝得開心,臉上笑吟吟的,一見到她,便招招手:「吵醒你了?要不要也來一杯?」
鳳狄沉默片刻,終於答道:「跪天,跪地,跪師尊,跪恩人。不畏強權,不畏謬錯,不畏淫邪。」
他慢慢停下動作,回頭望去,卻見一個不知輩分的小弟子軟在地上,惶恐地看著他,喃喃道:「芳冶和_圖_書師伯祖?你……你的眼睛……」
旁人若是不相逼,她也溫吞水一般,謙卑恭順,輸贏都不在乎。但倘若對她下了狠手,她還擊起來卻是招招狠毒,而且還有條不紊,吃她半壁江山她都面不改色。
說到這裏,真的說不下去,拿眼偷偷看他。
想起在桃源山的那一夜,靖草的光芒瑩瑩絮絮,從他的睫毛上滴落。她痴痴想著相差三百年也沒什麼大不了,其實不過自欺欺人,滿心的無奈。
「我好睏,師父,容我睡幾個時辰再修行好不好?」
芳准擺了擺手,示意她不用說下去,自己一言不發地起身走了。
芳冶背著雙手,嘆息著望向遠方高聳入雲的三目峰,良久,才道:「我也算看著芳准長大,這孩子向來聰明伶俐,怎會在此事上想不開……」
芳准啞然失笑,回身一把將書搶過來,自己翻了兩下,道:「早就告訴你了,是好孩子不能看的絕世孤本。」
鳳狄搖搖頭,還是那句話:「請師父與弟子一起回清遠!否則,就請讓弟子死在您手上!」
師父怎麼會是這樣的人?完全一派胡言!
平遠離開后,芳准便不再說話,神色冷淡,不知在想些什麼。
她一直等到三更半夜,還不見芳准回來,最後連平日里最冷淡的一號丫頭都忍不住要來勸她:「你就趕緊睡覺去吧,芳准又不是三歲小孩,要你來給他操心。」
是師祖的聲音。
可是那一瞬間,突然又想到那天夜裡發生的事情,他剛剛趕回去,聽見鳳儀說的那兩句話。胡砂說那是挑撥離間,可事實誰也不知道。所謂無風不起浪,清遠的流言飛語到了可怕的地步,總不會是人瞎編出來的,必然有一兩個當日的知情者。
芳准住在外間,沒有點燈,沒有聲音,像是睡了。
他不相信,不敢相信,不願相信。
可是想想還是不甘心,停在那裡,低聲道:「師伯……求您告訴我,這些……是真的嗎?」
鳳狄像是怕芳准不履行承諾似的,守在門口盤坐,不懼夜深露重。胡砂有幾次忍不住想與他說話,見到他的神情卻又不知該說什麼。
狐狸嘻嘻笑了兩聲:「可幸,我早一步脫離苦海。這位兄台卻要多吃一段日子的苦了。」
最後不知走到何處,忽然聽見林子里有幾個弟子在說話,隱約提到「芳准」二字,他心中頓時一驚,本能地掉頭就要走。
他像是沒聽清,抬頭略帶疑惑地看她,分明是想著心事,心不在焉的模樣。
胡砂揉了揉酸澀的眼睛,喃喃道:「還是你上次說的什麼情仇愛恨、男歡女愛的故事?為什麼我不能看?」
他卻沒有半點反應,隔了半天,只低聲道:「我對不起你……抱歉……」
鳳狄終於還是站起來了,走到芳准身邊,像小時候一樣,緊緊攥住芳準的袖子,彷彿不抓緊一些他就會飛走似的。
原來狐狸精也能成仙。胡砂感慨地看著他,由衷說道:「恭喜你了,也祝你與妻子百年好合,早生貴子。」
芳准輕笑道:「哪裡,你說笑了。」
胡砂打著哈欠走出來,肩上還披著他的外套,手裡抓著幾本書,一面翻一面奇道:「師父,他給您的什麼孤本,怎麼又是白字天書?都是空白的。」
他微微一笑,緩緩走過去,笑容譏誚里還帶著一絲涼薄,柔聲問他:「我的眼睛如何了?」
曼青像是不認識他一樣:「那你……那你那天……那天為什麼要對我……」
身後好像有人在叫他,他卻聽不清,也不想搭理。
胡砂斟酌了半晌,小心翼翼地開口:「師父……您離開清遠也有五年了,不如回去看看吧?反正水琉琴已經修復,沒什麼可擔心的。」
他活了七十年,大夢一場,自以為是大師兄,旁人口中的師叔,師祖對他亦是青眼有加。
想通這一節,她索性自己洗洗臉睡了。
過了很久,她將劍柄一握,卻沒有刺出去,只是重新收回劍鞘。
鳳狄終於聽不下去了,忍不住張口怒喝:「什麼人在這裏妄談謠言?」
接下來一整天,胡砂都沒有再看見芳準的身影,不知他又跑什麼地方去了。
狐狸先生笑得更開心:「居然還記得我,真是榮幸。今日我來,一是告辭,二是既然要走了,索性把多年珍藏的幾個孤本送給芳准,順便過來討杯酒吃,打擾了姑娘休息,真真過意不去。」
胡砂點點頭,把兩隻手都放到他面前。這狐狸一面看一面點頭,嘴裏還嗯嗯地念念有詞。
胡砂的棋藝很好,這點曾讓芳准出乎意料。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