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晏門
伊春將船櫓撐在水底淤泥里，皺眉去看，只見畫舫里端坐著三人，一名老者外加兩個年輕人，畫舫被困，他們看上去似乎並不驚慌，反而十分沉穩。
他喘息著忽然把腦袋鑽進輕紗里，與她額頭抵著額頭，眼裡有整片海洋的火焰在燃燒。
想留住她，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倘若專註地盯著他，會是什麼模樣？不要飛那麼高，不要什麼都不在意，不要與他——漸行漸遠。
她大叫了好幾次舒雋和小南瓜的名字，依然沒人回答。
忽然想起小南瓜說過，揚州煙花之地里有幾個很著名的姑娘相當迷戀他家主子，但他家主子守身如玉，絲毫不妥協，所以姑娘們芳心寸裂，恨他入骨。
那大漢抬手來推她，卻被她閃身讓過，一把搶過他手裡的幾個荷包，抬腳一絆，他便直挺挺地掉進了水裡。
頭目怔了半晌，滿是疤痕的臉上終於漸漸露出一絲笑意。
她愣了一下，那老者又喝道：「于道！」
伊春懶得和他廢話，直接亮劍出鞘：「怎麼打？」
「反了不成？！」烏篷漁船上的水鬼們因見同伴落水，紛紛跳上船來抓她。
問得古怪，他卻一下子明白了她的意思，伸手將她的頭髮全部撥到後面，露出整個額頭。
是的，這一次他不再逃避，也不會模稜兩可地無視心底感情。
她撇了撇嘴角：「……多謝提醒，我會注意的。」
「要命的把錢交出來，不要命的便跳下去！」他居高臨下地發令，說得十分簡潔。
「三少爺？」伊春愣了一會兒，才想起晏門那個門主共有四個兒子，晏于非不過排行老二，上頭有個腿被人砍斷的大哥，下面應當還有兩個弟弟。
再把屋子找一遍，還是沒有半個人。風雪中默然矗立的院落，像一隻詭異怪獸。
如今畫舫被幾艘漁船圍在當中，動彈不得，只因漁船尾上皆有鐵鏈拉出，拽住兩岸的柳樹，這樣一來等於是封死了河面，不光畫舫過不去，她這艘小船也過不去。
伊春再也看不下去，將船飛快搖動，緊跟著縱身跳上畫舫，不等眾人反應過來，「鏗」的一聲抽出鐵劍。
難怪他們聽到她的名字反應那麼古怪，難怪他們那種氣度看著十分眼熟，晏于非正是這種氣質。
伊春奇道：「是有什麼事？」
頭目並不勉強，看著她難免有些感慨：「我曾有個兒子，倘若如今還活著，應當也和葛姑娘一般大了。可惜小崽子只有一肚子草包，到處惹是生非，結果犯了命案被官府抓去砍了腦袋。我原是興元府人，留在那裡也是觸景傷情，索性隻身來到揚州，倒也結交了一般好兄弟。在姑娘眼裡，我們自然不是什麼好東西，搶劫的水鬼而已，然而天下生存之道萬千，我等亦是為了溫飽奔波罷了。」
回頭去望，只能看到倒影在水面上點點模糊燈火，小船打個彎，除了月色便什麼也見不到了。
隨著輕紗落在地上的還有她的外衣。
他饒有趣味地看著伊春，贊道：「姑娘真是好身手，誰是你師父？」
老者年約六旬，鬚髮花白，卻並無半點老態龍鍾，看上去精神矍鑠，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勢，尤其是那雙眼，似是把所有銳氣與光華都完美地收斂其中，看上去別有一種溫和。
好像整個世界都是黑白的，只有她在的地方才會斑斕多彩，情不自禁便要一直看著她，追隨著她，要她過得最最幸福。
水路縱橫交錯，行了約有半個時辰，便見前方岸邊有火光閃亮，沿岸長約數丈，每隔三步便放著一座石台，台上點火把，映在水中一條龍似的光點。
伊春離開中興幫之後，回客棧取了包袱，當夜就雇了船隻打算離開揚州。她並不是個喜歡自找麻煩的人，和晏門畢竟有那麼一段不愉快過往，晏于非的右手還是被她斬斷的，再遇到肯定又要起風浪，索性離開才是上策。
伊春喘著氣，低聲說：「是我贏了。」
伊春最喜歡和爽快人打交道，笑道：「把錢還給他們，再把你們身上的錢給我，就此兩不相欠。」
伊春猛然從床上坐起，飛快地把散落床角的衣服一件件穿好，推門追了出去。
被幾艘尖頭漁船圍在正中的，是一艘畫舫，規模並不大，然而雕欄玉砌，燈火通明，甚是顯眼奢華。
她向來不愛自找麻煩，想不通就乾脆不想，回頭笑吟吟地聽船夫高唱揚州小調，和船里其他人一樣喝彩叫好。
她心裏猛然一墜，想起晏門和舒雋的父親之間有深仇，他今日一問，肯定是打算找舒雋的麻煩。
伊春正要說話，老者卻低聲道：「于道，怎能如此無禮！」
衣服沒了應該覺得冷，可是她卻越來越熱，燒刀子上了頭，暈暈沉沉。
那是從身體深處蔓延出的一股刻骨滋味，無端端，讓她感到傷心欲絕，像是失去了某個寶貴的東西。
可是那天他分明是打開了門，她卻把他弄生氣了。
他在門口枯坐了一夜，直到天色微明，手腳都凍得m.hｅtｕbook•ｃｏm.com冰涼，那五個蹲在雪地里的矮子更是臉色發青，因著被舒雋點了啞穴，發不出半點聲音，只能在地上滾來滾去表達不滿。
伊春回答的很老實：「想你。」
伊春忽然覺得一切都很荒謬，他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簡直像容貌俊美卻惡意耍人的鬼魅一般，塞給她一個美夢，還沒捂熱呢就再度搶走。
伊春喘了幾口氣，回頭對著門口那個墳墓拜了三拜。
因是夜深，船夫們都不肯替她搖櫓，伊春只得花錢租了一條船，自己渡河。
「對不起……舒雋，我走了。」
伊春掉臉就要跳下去，忽聽老者在後面說：「多虧了這位葛姑娘仗義相助，否則我父子三人便要命喪賊子之手了。」
如果愛情一定要有先來後到，楊慎可以給她的，他全部都可以給，他不能給的，他也會給。
岸邊有人等候，見到伊春難免神色怪異，倒也沒什麼敵意，只道：「居然真把她帶來了。」
那人輕手輕腳從窗戶翻進來，似是猶豫了一下，慢慢朝床邊走來。
伊春大抵是沒想到他們鎮定如斯，搞得自己救人看起來倒有點多管閑事的味道。忽見方才被扇倒在地的年輕人艱難地掙扎著要起身，另一個年輕人伸手將他扶起，蓋在腿上的毯子不小心掉在地上，下擺是空蕩蕩的——此人竟是個殘疾。
晏于道還想再勸，門主忽然說：「葛姑娘，老夫猜你留在這裏也不會痛快。無論如何，我父子三人總欠你幾分情面，日後有難，還請不要見外。另外……還有件事想請教姑娘。」
伊春縱身一跳，穩穩落在水鬼老大身邊，與他大眼瞪小眼。
伊春晃著腦袋要離開，手腳陷在他懷裡，像陷入一整片汪洋大海，有一種掙扎不出的絕望。
聲音隨著暴肆的風雪飛出很遠，可是沒有人回答她。伊春披上大氅，衝進風雪裡左右找人，可是每間屋子的燈都沒亮，一間一間去推，半個人也找不到。
「……伊春，和我一起。」舒雋說。
當帶著衝天怒氣擊退趁夜暗襲的雪山五矮子之後，舒雋的火氣還沒消。
在江湖上以技服人後放下狠話乃是常事，伊春起先並沒放在心上。
青林暗換葉，紅蕊續開花。此時正值春夏交替之際，揚州氣候溫暖潮濕，在船頭站久了，便覺後背被一層薄汗浸透。
「只能給你我的。」他說。
她沒有後退的路，不會有，舒雋喜歡誰，一輩子也不會鬆手。
快、狠、准。曾經舒雋說過，她的動作輕巧是有了，狠辣卻不夠，如今兩年過去，她的劍術早已脫胎換骨，只怕舒雋看到，再也不會說這些話。
伊春見他那個笑容，忽然渾身打個激靈，恍然大悟。
伊春眉毛一豎：「我說了，不知道！」
他喜歡她，就是這樣。
待那兩個年輕人也道過謝，伊春仔細打量一番，才覺他三人氣度不凡，隱約似是在什麼地方見過。
他不會是落在後面的包袱，阻礙她前進的絆腳石，也不會孤僻地一個人走開，居高臨下看著她。正如她那天說的，在她心裏，兩個人是平視，沒有誰高誰低，像兩隻鳥兒，並肩飛翔難道不行嗎？
舒雋忽然翻身轉過來，問她：「在想什麼？」
他結結巴巴：「這個……真的要燉湯？」
那人怒道：「輸給你只怪我等學藝不精！你有本事今晚便與我前去中興幫總堂，頭目在那裡等著你，有沒膽子和他單挑？！」
肯定是沒找到人，所以他這麼蕭索。
伊春默默退了兩步，打算趁他們不注意的時候就開溜。
小南瓜早已跑得不見蹤影了。屋裡很黑，異乎尋常的黑，明明窗外雪光是瑩白的。
一直猶如銀龍穿梭般的劍光在剎那間靜止了，定定停在他眉前四寸的地方，劍尖微顫。
伊春低聲問：「老丈，他們是什麼人？光天化日之下搶劫財物，官府不管么？」
柔弱、找不到自己的力氣——這些情況本來絕不會發生在她身上。
「那個，主子啊……」小南瓜試探著想說話，舒雋卻低聲道：「怎麼還沒把這些混賬熬了燉湯？」
迷亂中她系頭髮的繩子被弄掉了，滿頭青絲被他捧在手中，從上到下順撫。那雙手從頭髮上流連往下，忽然用力抱住她的腰身，幾乎要嵌進身體里。
說話間，那些烏篷漁船大約發現了這裏還有一條肥魚，立即從後面追了上來。
說著便來搜身，手指剛摸到她的腰身，只覺脖子上一涼，竟是被一柄鐵劍抵住了。
輕微的撕裂聲在頭頂響起，大約是拽斷了一片輕紗，它們輕飄飄地落在伊春臉上，阻斷了呼吸的可能。
她簡直像一隻鬼魅，完全摸不透她下一步會做什麼，眼看著劍光刺到左邊肩膀上，那頭目側身讓過，捏緊拳頭打算用蠻力將她打飛出去。
晏于道笑吟吟地，看上去和氣憨厚，只有一雙眼精光四射，分明是典型的晏門中人，他柔聲道：「那是你和我二哥之間的恩怨，和_圖_書我們晏門向來分得清楚明白，他的仇他自己報，和咱們可沒關係。我聽說最厲害的二哥手腕子被人砍斷，還當是個什麼厲害女俠，真沒想到是你這樣的丫頭。怎樣？我看你大有潛質，加入我秋風班吧！保證不會虧待了你。」
伊春先搶荷包，再把人推水裡，一連串動作熟練無比，想來這半年不到的功夫也積累了不少搶錢經驗，連人家手上戴的玉石鏈子也不放過，統統抓過來。
話音一落，劍光便刺到了他眼前。
「把他們肉切下來燉湯，給狗吃！」說完，他猛地甩上門，差點把門框砸裂。
他就有這種本事，明明對她輕薄是他的錯，到頭來感到愧疚的人反而是她。
他有很多時候都顯得孤僻冷漠，臉上雖然是漫不經心的笑，其實是拒絕任何人靠近他自己的世界。
伊春沒多想，笑道：「老丈不必多禮，我叫葛伊春，偶爾路過罷了。既然諸位已無恙，我便告辭了。」
「這還有什麼真假？」伊春笑了笑，「不過我不認得中興幫，你得給我帶路。」
話音又一下子斷開，他毫不保留，像是真要把她吃掉似的吻她，燒刀子的餘味在口中泛濫，苦而且澀，可他的氣息卻又醇厚香甜令人陶醉。
伊春回頭去看，卻見三人的眼神都變了，就連方才那個一直看著水面的殘疾青年此刻也目光灼灼地盯著她。那眼神，很難說明是什麼意味，伊春被看得有些發毛，勉強一笑：「有什麼不對？」
客棧的窗戶年代久遠了，沒辦法栓死，伊春睡覺的時候便拿椅子抵住，到了夜深人靜的時候，果然又一次聽見椅子被人輕輕移開的細微聲響。
「……我不知道。」
一片混亂，伊春像是被一陣風抱了起來，旋轉、目眩神迷。黑暗裡有重重紗帳，暗香浮動，將他們纏繞。
頭目略有些動容，看了她一會兒，便說：「點到即止，不傷性命。念你年幼，又是個女娃娃，我讓你五招，你若贏了，中興幫非但不會為難你，在揚州這塊誰若是來找你麻煩，我等也會傾力相助。你若輸了，便自折鐵劍，給我磕三個響頭吧！」
她的手抵在他胸前，卻只能發覺自己身型的瘦削嬌小。唇上是滾燙的，手心卻漸漸泛涼，一種陌生的令人意亂情迷的感覺讓她心驚肉跳。
舒雋推開房門，還是決定回去看她，可惜迎接他的只有空蕩蕩的床，斷裂的輕紗還卷在地上，人卻消失無蹤。
「去年他們在湘地受了挫折，索性把注意力放到了江南這塊。江南是塊寶地啊，幫派雖然眾多，卻雜亂的很，也沒出過什麼厲害的大派，如我等魚龍混雜的小幫派倒是成堆扎。幫派既多，人心便也雜，倘若能集合一處和他們來場硬仗倒也痛快，奈何出頭者甚少，都指望別人替自己賣命呢！我看這裏遲早要被晏門抓住，他日再出點銀兩賄賂官府，我等江湖草莽哪裡還有容身之處？姑娘你年紀尚小便有這般好身手，正對了晏門的胃口。他們那個什麼三少爺，近年喜好培養個什麼秋風班，專門收集年少有為的俠客，你要是被他們看中了，答應便是賣命一輩子的事，死也不知怎麼死的。若不答應吧，下場還是個死。姑娘謹慎些最好。」
伊春點點頭，把銀子往懷裡一塞，又跳回漁船，船夫趕緊把船搖了起來，力求趕緊逃離這幫水鬼夜叉。
偌大的風雪擊打在她臉上，冷得她一個哆嗦，差點倒退數步。
頭目爽朗大笑起來：「不是燒刀子，廣陵名酒瓊花露，姑娘可否賞臉？」
他笑了一聲，像嘆息似的，身體微微顫抖了兩下，聲音也跟著顫抖：「……那現在這樣……怎麼辦？可以繼續嗎？」
水路行了一段，忽聽前方傳來哭喊和落水之聲，船夫的歌聲一下停了，把船一撐，停在水當中。
「應當反過來，把你們的荷包都交給我。」伊春嘿嘿一笑，露出一排白牙。
「你不願意，我就不。」他用腳把被子勾上來，蓋住她光裸的身體，把頭整個扭到一邊，再也不看她。
但在一連四天被人明挑暗襲，連吃飯睡覺上廁所這等私密時間都不得安寧之後，她終於發覺自己好像惹了個大麻煩。
小南瓜怒道：「再滾我就真把你們的肥肉切下來熬油！都怪你們這幫矮子！主子要是追不到姑娘，咱們看著辦！」
伊春默然看著越來越遠的二十四橋，腳下小船在微微搖晃，不知為何令她想起與舒雋在東江湖的那段日子。
船上的人驚慌失措，沒命地叫著快搖快搖，奈何那幾條烏篷漁船有十幾個大漢催動追來，在水裡竟快若流星，幾乎是眨眼功夫就圍住了小船。
要擋，來不及擋。想躲，身體卻被劍光籠罩，躲到哪裡都是傷。
邱大夫！不正是當年在賢德鎮替晏于非拔毒暗器的那個大夫嗎？！他是晏門的人！如此說來，這老頭兒就是晏門門主！晏于非說過，他有個大哥在巴蜀萬華派遭了殃，腿被人砍和*圖*書斷從此只能做個殘疾，當真是一分一毫也不差！
老者取了桌上的茶壺，斟了一杯清茶，雙手端著送到她面前，含笑道：「舫內簡陋，無酒可贈，唯有敬上香茗一盞聊表謝意。」
小南瓜總喜歡在她面前把舒雋誇得天上有地下無，想到有趣的地方，她不由笑了起來。
「沒錯！就看你有沒有這個膽量！」
說罷再也不願與他們糾纏，翻身跳下畫舫，穩穩落在自己的小船上，把櫓一撐，笨拙地將船划遠了。
伊春初離開減蘭山莊的時候是不會喝酒的，然而人在江湖走了兩三年，漸漸地也學會飲酒逍遙，勉強喝個四五杯還是沒問題的。
水鬼頭子並不多話，一揮手讓水鬼們把搶來的荷包統統還給那一船客人，跟著把自己的荷包朝她懷裡一擲——沉甸甸的，裏面只怕不少銀子。
船上那些人紛紛掏出荷包，一個字也不敢說。又有兩個大漢上船來，一個拿錢一個搜身，眼看著一個中年大嬸藏在肚兜里的幾塊銀子也被掏出來，她臉色青白交錯，要哭又不敢哭，看著十分可憐。
她該離開了，實在沒辦法再繼續待在這裏。她甚至不能肯定是不是酒後一場亂夢，酒醒后變得混亂無比，不知道怎麼面對一切。
當然聽過，這兩個字真是如雷貫耳了。她低下頭，沒說話，大抵也明白他說的是什麼。
舒雋沒回答，他的心思根本不在這上面，隔了好久，他才說：「收拾一下，準備走了。那丫頭……暫且讓她自己闖兩年吧。」
小南瓜這才發覺不對勁，悄悄探頭往屋子裡看，伊春果然不在裏面。估計是主子想趁著酒醉霸王硬上弓來著，結果把人家姑娘惹毛了趁夜下山，主子欲|火中燒地去追。
到底是冷靜一夜，還是現在回去找她好好理論一番，他也不知道。究竟老天是怎麼把她做成這種樣子的？真不能喜歡上她，否則只會被氣得吐血。
大夫替三人把了脈，又取小刀破開手臂嘗了嘗鮮血，便笑道：「不要緊，只是普通的蒙汗藥罷了，想來下藥的那幫賊子只是尋常江湖草莽。」
小南瓜嚇了一跳：「燉、燉湯？！主子！這不是真的吧？主子？！」
伊春沒說話，像是沒聽見似的。
他又笑了，摩挲著她的額頭：「想我什麼？說說看。」
他曾對逍遙門女公子說過，誰要是喜歡他，就只能喜歡他一個，不然他就再也不理對方。那時候他多麼冷血無情，牛皮吹得比天高。原來自己愛上一個人，才明白是什麼滋味。
「運氣還真不好，遇到這些水鬼！」船夫打了個哆嗦，趕緊把船往回搖。
伊春默默頷首，便聽他問道：「舒雋人現在何方？」
伊春因他們態度古怪，心裏難免起疑，只盼趕快離開此地。但老者十分熱情，她也不好推辭，只得接過茶杯，忽聽身後又有水聲潺潺，十幾艘烏篷漁船幾乎是眨眼功夫就圍了過來，為首兩個中年人跳上畫舫奔至老者面前，直挺挺地跪下，面帶惶恐顫聲道：「屬下來遲！請門主責罰！」
回答得太爽快，結果對方反而變得不爽快了：「你……當真要去？」
後頭跟著那人低聲說：「頭目還在？」
他冷冷一笑，第一次感到暴怒是什麼樣的滋味。
同船還有幾個人過水路，都問他有什麼著名畫師，七嘴八舌說得好不熱鬧。
那圓臉的年輕人——如今是知道他的名字了，晏于道，只不清楚是老三還是老四——笑嘻嘻地說道：「喲，看樣子是反應過來了！咱們可是老冤家了，葛姑娘。」
她把劍系好，轉身飛快走出院落，連夜離開了雪山。
立即能感覺到她猛然一顫，很有點不知所措，舒雋張嘴在她脖子上咬一口，舌尖細密舔舐，她的肌膚溫熱滑膩，或許是因為陌生，也或許是緊張和醉意，肌膚上起了一顆顆雞皮疙瘩。
美也好醜也好，窮也好富也好，這些東西完全暗淡成了無光的灰塵。
眾人聽說他們還被下了葯，急忙推出一個青衫大夫來。伊春越看那大夫越眼熟，依稀是在什麼地方見過？卻怎麼也想不起。
她有時候真狡猾的讓人牙痒痒。
伊春收了劍，過去先將老者扶起，低聲道：「沒事吧？」
伊春把劍鞘拋在地上，低笑：「我十八歲，已經不年幼了。不要你讓！」
那人頓了頓，率先從窗台上跳了下去。
唇與唇粘膩在一起，舌尖猶如蠕動不安的蛇百般糾纏，絞在一起竟是不能分開。
伊春把眼睛睜開，嘆道：「那你們到底要怎麼樣？想盡辦法來追殺我？」
「單挑之後是不是就不找我麻煩了？」
「我叫葛伊春。」她答得非常爽快，「誰要不服，隨時來找我。」
她也在喘息，兩人的四肢還糾纏在一起，完全無法分離。他的身體比烙鐵還要燙，某個危險徵兆抵在她身體上，那裡令她感到天性里的恐懼。
伊春翻身而起，收劍回鞘：「走吧。」
他走了很久之後，伊春忽然覺得屋子裡變得https://www.hetubook.com.com寒冷徹骨，好奇怪，火盆子明明燒著，剛才明明熱得要流汗。
伊春掉過臉定定看著他的眼睛，一個字一個字說：「在想我欠了你許多賬，銀子，人情。是因為要我還債么？」
他令她完全窒息，無法自拔。
小南瓜扁嘴搖搖頭，想不出什麼安慰的話，只得聽從他的吩咐收拾東西去了。
行了約有半里，忽見前面又有幾艘船停在河正中，情況相當詭異。
守在船邊的另幾個紫紅衣裳立即上前阻攔，卻被她一腳一個全部踢進水裡，剩下那幾人神情詭異地看了她一眼，飛快地低聲交談幾句，伊春只隱約聽見他們說什麼「有人搗亂，不知虛實，先撤為上！」
床應該很大，可是翻來覆去，她覺得自己又快掉下去，懸在那裡很不安。偶爾隔著輕紗望向外面，只能見到他身體隱約輪廓，精瘦、有力，雙臂擰緊她，長發似黑色瀑布披散在她身體上。
伊春分明覺得自己現在也是在戰鬥，沒有腥風血雨刀劍無情，他用唇舌令她軟弱，用指尖使她疲憊，用懷抱教她沉淪。
船夫笑道：「今日運氣不佳，沒遇著畫師出門，有時候天氣好，那些擅長作畫的畫師們也會聚集在此作畫，便宜的幾文錢，貴的幾兩銀子，諸位便能和二十四橋一同留在畫上啦。」
老者看了她一會兒，溫言道：「葛姑娘俠義心腸，令老夫十分佩服。今日你救了老夫父子三人三條命，他日老夫必然償還此恩情。」
她把身體蜷縮在被子里，卻還是不能緩解半點寒意。
其中一人提劍作勢要往老者身上砍下，伊春急忙上前阻攔，那人卻飛快撤劍，與其他人一樣轉身跳下畫舫，鐵鏈嘩啦啦一陣響動，從岸邊楊柳上收回，那幾艘尖頭漁船走得極快，眨眼便順流而下，再也看不見蹤影。
老徐急道：「邱大夫，你可看仔細了！真是普通蒙汗藥？」
「……我不知道。」伊春回答得極為冷淡。
人與人之間的戰鬥大多腥風血雨，刀劈斧砍，毒藥蒙汗，方法花樣千奇百怪。
船夫嘆道：「官府怎會管這等閑事，這幫水鬼頭頭每個月供奉給捕快們吃香的喝辣的，誰會管咱們死活！報上去多少次，都說沒有強盜，反而把報官的那些人打一頓板子，說他們妖言惑眾。這些傢伙不是揚州人，看那個體型！估計是北方來的，簡直窮凶極惡。」
很好，她乾脆先跑了。
舒雋深呼吸了幾下，抬手把輕紗丟下床，跟著翻身躺在她身邊，隔了好一會兒呼吸才漸漸平穩。
那人聲音裡帶著怒氣，以及輸給一個小女子的怨氣：「事關中興幫體面！何止十三兩銀子！」
一時間所有人都朝她這裏看過來，伊春神色尷尬，一個字也說不出。
他的手忽然就變冷了，飛快從她額頭上撤離。
最後為首那人似乎惱了，一掌將其中一個年輕扇倒在地，旁邊那老者急忙起身似是打算攙扶，卻也被人踢中胸口撲倒下去不知生死。
另有幾個穿著紫紅衣裳的人提著刀劍與他們大聲說話，神情猙獰，那三人依然連眉毛也不動一下，彷彿全然沒有聽見。
像是知道她身上所有的弱點，甚至不用言語詢問，糾纏的髮絲被他一綹一綹撥到另一邊，那兩片柔軟熾熱的唇從臉頰蔓延過去，依稀還帶了一絲狡黠的試探，在她脖子上輕輕一觸，旋即離開。
那老者居然還是什麼門主？不是普通的富家老爺帶孩子出來遊山玩水嗎？
屋子裡忽然變得極其安靜，靜得有些詭異，她還是一個字都不說。
水鬼頭子倒也穩重，直接問她：「你要如何？」
可能是因為伊春也喝多了，所以被這濃密的黑暗糾纏住，無法脫身。連手指尖都是酥軟無力，它們應該很靈活很強健，一劍揮下去的力量足以斬斷男子的手腕。
伊春聞言便把斗笠拉高，露出一張蜜色臉蛋來，盯著那霓虹卧波似的長橋看了半天，點點頭：「是很好看。」
她轉身要走，忽聽那圓臉年輕人驚道：「葛伊春？！你就是那個葛伊春？！」
老者聲音溫和：「老徐、老林，快站起來！這事是老夫任性了，昔日曾聞揚州二十四橋奇景動人，便想著趁夜獨自欣賞，誰想遇到賊子下藥，否則豈會那般輕易令他們近身。」
對方點頭，一言不發地領著伊春進了總堂，裏面亦是一片燈火輝煌，正門后是大片空地，周圍也圍著一圈石台火把，先前在水上見到的那個頭目正抱著胳膊等在當中，肩上刺的一隻猛虎頭，燈火明滅中煞是猙獰。
伊春連連擺手：「沒什麼，小事而已！」
「荷包！」一人走到伊春面前，抬手將她的斗笠打飛，忽見是個年輕姑娘，長得也不賴，不由笑道：「是個小娘們！還挺嫩！」
小南瓜還鬼頭鬼腦地把腦袋伸進來，像是怕打擾似的壓低聲音叫他：「主子，這五個矮子要怎麼辦？照你方才說的，讓他們重新打掃廚房？」
涼爽的夜風拂面而來，隱約還帶來遠方煙花之wｗw•hetｕｂｏｏk•coｍ•ｃom地的歌唱嬉笑聲，有錢的達官貴人們往往一擲千金，流連煙花之地，徹夜不還，並引以為雅。
因見伊春不說話，神情似乎不大讚同，他便又道：「姑娘不必多心，今日不過是有感而發。我兄弟們也撈夠了錢財，過幾日便要離開揚州，尋個安穩的莊子種田娶妻生子。打家劫舍之類的事，再也不會做。奉勸姑娘一句，近日揚州只怕不太平，姑娘那麼好的身手，木秀于林風必摧之，招來是非就不好了。還是儘早離開為妙。」
頭目壓低了聲音，像是怕被人聽見似的：「姑娘聽說過晏門吧？」
「你膽子很大。」頭目聲音低沉，倒有些欣賞的意思。
一船的人都驚疑不定地探頭去望，卻見前面不遠處同樣一艘送客漁船被另幾艘烏篷漁船包圍住，上面的客人們哭的哭喊的喊，為一群彪形大漢攔住索要財物，不給的便丟進水裡。
這是什麼道理？伊春也不明白。
她不太擅長划船，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強讓小船行在水路當中。彼時月上中天，水聲潺潺，伊春索性放下船櫓，立在船頭任由小船隨著暗流往下游飄去。
老者搖了搖頭，忽然抬起臉來，目光內斂溫和，在她身上轉了一圈，並無任何驚惶的神情。
「我這麼做，是不是不太好？」舒雋聲音有些沙啞，低聲問她。
這樣不對，事情不是這樣發展的，要推開他推開他。
她很少會讓自己醉醺醺完全失態，所以在喝了三杯酒下肚后，頭目還要給她斟酒，她便掩住婉拒：「我量淺，並非拒絕好意，實在是不能為。」
來揚州散個心也能遇到晏門，簡直是陰魂不散。
他說：「因為我喜歡，你呢？」
那殘疾的青年人大約有三十歲上下，與老者面容十分相似，只是略顯陰沉，道過謝便不再看她，兀自轉頭望向漆黑的水面，不知在等什麼。
他一面搖船一面笑道：「諸位抬頭看，揚州二十四橋可是別處看不到的。歷來許多大詩人大詞人為二十四橋作詩，青山隱隱水迢迢，秋盡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這首詩諸位一定聽過吧？」
他一骨碌爬起來，跺著凍僵的手腳，貼過去偷偷左看右看，硬是沒見到伊春的身影。
「原來如此。」他說，說完跳下床，再也沒回頭，徑自走了。
邱大夫還是笑：「放心就是。」
那幫水鬼見她如此身手，索性潛到水底在下面使勁搖晃漁船，試圖把小船弄翻，只要她落到水裡，就奈何不了他們了。
隔了一會兒，他忽然又衝出屋子，大氅和帽子都穿好，一句話也沒說，繃著臉朝山下追去。
勉強說一句：「我們都喝多了……」
「不錯，是你贏了。」他聲音很溫和，「要不要進去喝一杯？」
見伊春有點猶豫，他便道：「若有要事在身不便久留，姑娘請自便。」
伊春感到一種突如其來的陌生，對這個人，對這件事。
拳頭一擊而中，頭目心中大喜，不料定睛細看，才發現她一隻腳正抵在他拳頭上，藉著他一股蠻力直衝上天。
伊春握住鐵劍，連眼睛都懶得睜了，直接用劍抵在那人喉前，低聲道：「算來算去我不過拿了你們十三兩銀子，有點志氣好不好？十三兩銀子還要窮追不捨？」
她把手攏在唇邊，大聲叫：「舒雋！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讓你生氣的！」
船夫在前面緩緩搖櫓，小船在碧波中蕩漾，岸邊楊柳垂依，猶如芳華少女含羞帶怯，方是江南旖旎景緻。
伊春見他把話全部挑明，反而冷靜下來，低聲道：「不錯，你們要怎麼辦？」
伊春露齒一笑：「不，所謂的酒，不會是燒刀子吧？那個……我不愛喝。」
當頭一個大漢抱著胳膊站在船頭看他們，裸著胳膊，上面刺著一隻猛虎，看上去極其兇惡。
她還是很久很久都沒有回答，最後忽然握住他的手，低聲道：「我不知道，給我點時間。」
這次不管他怎麼叫嚷，舒雋再也不出來了，好像死在屋子裡似的。
話音剛落，便見舒雋一個人慢慢走回來了。
晏于道嘖嘖搖頭：「外面都說舒雋和你效仿鴛鴦神仙，早已是一對情深愛篤的眷侶，他在哪裡你怎會不知？」
那頭目忽然冷道：「我等是揚州中興幫人，報上名來。」
嗯，沒錯，一定是這樣！小南瓜嘖嘖嘆息搖頭，恨鐵不成鋼。
他朝伊春作揖，溫言道：「犬子無禮，姑娘莫要放在心上。老夫姓晏，敢問姑娘芳名？」
過了很久，她才開口，很輕很輕：「……為什麼……這樣？」
舒雋動了一下，回頭飛快走出屋子。那五個矮子被繩子拴成一條，傻兮兮地蹲在雪地里仰頭看他。
「多謝姑娘仗義相救。」他聲音低沉，極為穩重。
另一個年輕人則小一些，約有二十齣頭的模樣，身材微胖，一張圓圓的臉，面容甚是可親。
倘若是他在這裏，會說什麼？不過他向來雅的很，估計根本不會給她解釋這個景那個景，只會抱著三弦慢慢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