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心事
第三節
她本是面朝門帘而站，這麼一鬧，變成了背朝外不說，更是走到了水閣裏面。他想起上次也是在這裏見面，那時候他便知道她是這樣一個極善矯辭偽飾的女子，他本不喜歡這樣虛偽的人與事，但此番對她卻是少有的包容。
「求之不得？」
「如今得償所願，我也不算枉受刑災……」
很多時候，慕儀都不負她給自己封的那個「肝膽丈夫」的稱號，言出必行便是一大特色。
「你騙了我。」慕儀壓低聲音道。
「你會蠢到被人這樣設計嗎？名滿天下的裴休元如果是這樣一個空有才名、毫無機心之人，我大晉還有什麼可以期盼的！」
裴業低頭悶笑數聲，然後慢慢收斂了嬉笑，正色道：「有些話，其實我早就想跟你說了。」
「若大小姐是因為業而愧疚不安，那大可不必。業此番所為，與大小姐半分干係也無，完全是我心甘情願、求之不得。」
「這些都是命數。早註定好的，業也無可奈何。」
消息傳來時慕儀正在理妝，聽完瑜珥的回報，她默不作聲，瑜珥以為她難過，勸慰道：「這已經是最好的結局了。按理來說，事涉太祖御書，是要判斬刑的，還好裴公子這回只有物證沒有人htｔｐs://m.ｈeｔｕbｏｏk•ｃom.ｃｏm證，他又不認罪。加上他才名在外，三千太學生聞得此事聯名為他求情，吳王殿下再從中斡旋，陛下這才輕判了。」
慕儀沉默，半晌嘟嘟囔囔道：「就會說別人，你自己還不是沒做到？活得亂七八糟……」
瑤環錯愕。
「大小姐過譽了。」裴業聲音低沉，「業本就痴傻，愚不可及，擔不起大晉天下的希望。」
他忽然伸手，指尖觸上她冰涼的臉頰。慕儀悚然一驚，下意識想向後退卻硬生生忍住了。
慕儀起身直視著她，「我要去見他一面。」
「至少對我來說是這樣。以後無論帝都風雲如何變幻，余身處嶺南，如在世外仙源，那些鬼蜮伎倆與我再無干係了。」
慕儀一愣，「什麼？」
「裴休元！」慕儀忍無可忍，「住口！」
「男人的世界是很危險的，你一個女子，不要冒險攙和其中。彈琴繡花、論詩品茗，這些才是你該做的，至於旁的，是男人該操心的事情。這是我們的戰場，成也好敗也好，生也好死也好，都是我們自己的選擇，與人無尤。而你……」裴業眼神溫和，「就像我前面說過的，你是一尊剔透ｗｗｗ•ｈｅtubooｋ•cｏｍ•ｃoｍ的玉人，一不當心，就摔碎了。」
慕儀含怒瞪視他，「你以為把我氣走這事便完了嗎？」
慕儀沒有等來姬騫的解釋，卻先等來了裴業的判決。
「我叫你住口！」
慕儀聽出他話中的輕鬆，憤怒逐漸散去，取而代之的是無可奈何，「你倒真是輕鬆自在了。了卻心頭事，走得瀟洒乾淨！」
慕儀有些不服氣，「我才沒有那麼脆弱……」
也許不過是因為心中明白，他們都一樣無奈。
這天與裴業的對話到此為止。外面很快有人來催促說時間到了，裴業聞言幾分滑稽地聳聳肩，轉身就要離去。
他最後看了她一眼，輕笑一聲，闊步而去。
經過許多重手續和折騰，她居然真的見到了如今已是重犯的裴業。而且由於監牢煞氣太重，以她的身份不宜入內，鄭府甚至為他們提供了一個見面的地方。
秦繼動了一下，似乎想說些什麼，最終還是忍住了，只是道：「還是繼先離開吧。」
一個月後的傍晚，聖旨送至盛陽，太子殿下率眾跪接。聖旨內以失職之罪將裴呈罷官免職、黥面刺字，再流放蜀中，裴業則被陛下以大不敬之罪判處脊杖四十、流放嶺南，本人及其子孫後代和*圖*書永世不得召回。
他難道不覺得他欠她一個解釋？
慕儀搖頭，「休元君應該喜歡女子打扮得素雅一點。」
「賢德更勝儲君么？」慕儀苦笑，「原來這才是他的目的。那夜他不一味地對休元君窮追猛打，竟是為了這個。」
仍是當初那處沉香水閣。
他一個錯愕，立刻明白過來，瞥一眼水閣外那些不時朝里窺伺的下人，眼中浮現出好笑。
裴業笑意深深，「大小姐知道業的心頭事是什麼？」
「我不知道才來問你啊！你不說便罷，還做出這副憊懶模樣！」
「是么？哪怕因此禍及家人，哪怕因此飄零他鄉，哪怕因此永遠都不能重返故土，也不在乎嗎？」
「是啊。如今朝野因為這件事情都對吳王殿下一片讚譽之聲，說他不僅仁義過人，還懂得憐才惜才，賢德更勝儲君。」
那夜之後，他居然一次也沒來看過她。
「我不是說你脆弱。」裴業笑，「你很堅強，比我想象的要堅強。但你太不自惜了。凡事不要總想著別人，吳王殿下也好，你的家族也好，這些都不該被你放在第一位。珍重自身，比什麼都重要。」
瑤環勸道：「那裙子太素了，小姐現在臉色這麼不好，還是選鮮亮一點的襯襯吧。」
慕儀立在原地，看著秦繼的身影消失在紫薇花樹盡頭。四周繁花似錦，她卻覺得觸目所見，都是說不出的死寂荒涼。
裴業收回手，「小姐惱了？惱了便回去吧。你本就不該來見我的。」
「吳王殿下從中斡旋？」她喃喃重複。
慕儀不知他到底是說給自己聽的，還是說給那些面色陰沉、虎視眈眈的僕從聽的，只能默然頷首。
慕儀忍不住喚了一聲，「休元君……」
「你看，我現在還是這般膽大妄為，不是很傻么？」他凝視她的眼神幾分迷離，「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你立在綠竹之畔，當時我看著你，心裏就在想，怎麼會有這樣的姑娘，無暇通透得似一座玉人。那時候我就想碰碰你的臉，看是不是真的如白玉一般，幽冷沁涼……」
裴業身著囚服，面色有幾分憔悴，卻並未顯出困頓頹喪之色，聞言挑眉一笑，「不知溫大小姐問的是哪方面呢？若是論身外之物，如今身陷囹圄，自不比從前可食珍饈、服華錦，然這些東西，我從來都不在乎。不瞞大小姐，這幾日實在是業近十和*圖*書年來，過得最輕鬆自在的日子！」他說到這裏頓了頓，凝視著慕儀，「業很好，大小姐看起來卻不太好。」
慕儀垂下目光，「休元君心懷坦蕩，自然無論何時都能從容自在，阿儀卻為俗務羈絆，日夜難安。」
看著那個頎長身影挑簾而入，慕儀起身施了一禮，輕聲道：「休元君近來可好？」
裴業半彎下腰與她平視，透徹的眸子對上剪水秋瞳，「那你可太小瞧我了。裴某活了二十三載，從來只做對自己有好處的事情。」
慕儀猛地轉身走了幾步，以手掩面似在飲泣。裴業愣了片刻，想拍拍她的肩膀卻忍住了，猶疑地繞到她的對面，卻見她微微低頭，縴手掩住嘴唇，眼神卻冷冷地凝睇著他。
他回頭看著她，「差點忘了，聽說你病了？以後要多多當心，再難過也不要糟踐自己的身子，不然將來受罪的還是自己。」
「捨身相救美人，乃是世間第一風流之事，君子夢寐以求。」
慕儀看著越來越遠的背影，呆立原地久久不動。她想起當初那個風姿卓絕的白衣男子，挑開帘子走進來時眼中的笑意，怎麼也沒料到他們最後也會在同一個地方告別。
又沉默了許久，她忽然道：「去把我那件珍珠白的齊胸襦裙拿來。」
他看著她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