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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庭

作者:尤四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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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第一節

第五章

他兩隻眼睛盯著我,我就有種要露餡的感覺。

第一節

她半倚著竹榻扶手,羞怯道:「官家感到孤獨時,有我陪著你。不說夫妻,就當是朋友……」她笑起來,露出一排糯米銀牙,「我會些小把戲,官家無聊時我給你解悶。你不要把我想得太複雜,畢竟你我大婚了么,百年才修得共枕眠呢!」
「是啊,可惜才填了一點兒,後面還沒想好。」她喜滋滋過來,把單于遞給他,「不知官家能否賞臉,替我把詞填滿?」
這算是意外的收穫么?沒有第三雙眼睛監視,相處的時間多了,機會自然相應也增多。她心裏當然十分稱意,嘴上卻要佯裝,「娘子們一直在禁庭,鮮少出內城,再說太后也願意散散心,還是一道去的好。官家記得貴妃吧?就是琴台公主,她生性活潑,被圈久了恐怕悶出病來。」
他略頓了下才點頭,「一言為定,不帶別人,只有咱們兩個,如何?」
穠華有些喪氣,能和他聊起來的,一定是耐心奇好,話題奇多的人。尋常聊天,你一句我一句才能發展下去。他總是淡淡的,承不了上,也啟不了下。就像一塊石子扔進湖裡,撲通一聲,然後沉下去,沒有了蹤跡。
她竊竊歡喜,咬著兩腮不叫笑容擴大,勉強扮得矜持,太過矜持就有點遲遲的,說也好,「人多太亂,官家喜歡清靜,就依官家的意思辦吧!」然後起身,掖著領口一笑,自往後殿去了。
入夜的時候來了幾位尚宮,進殿里又換簟子又換錦被,說是太後派來的,伺候官家與聖人安置。
今上凝眉看她,「你可知道她為什麼進宮?」
她慢慢搖扇,一手托著腮,思緒飄得很遠。索性在他面前沒有秘hetubook.com.com密,反而毫無負擔。她有時候也想傾訴,想爹爹的時候,找個人聊聊他,也是一種懷念。
他抬起手鼓掌,她的笑臉從格后露了出來,「官家,你看我演得怎麼樣?」
她又壓著嗓子換了個男聲,身穿狐裘的單于大步走來,向美人攤開了臂膀,「塞北風光似錦,千里花香。美麗的人兒與我結緣,共保胡漢百年安康。」
「倒也是。」她豪氣萬丈的模樣,「我一定會贏,要是我贏了,官家帶我去艮岳,太后說那裡風光奇好,你帶我去看看。」
沒有銀台司呈敬的如山奏疏,也沒有口沫橫飛的諫議大夫,這個夏日的午後倒還愜意。只是慣常忙碌的人,即便歇著,腦子也停不下來。不停的轉、不停的轉……一旦空無所有,似乎找不到存在的價值了。
她眼巴巴看著他,「官家……」
照太后的意思,這樣的閑暇時光應該用來耳鬢廝磨,可惜全花在看書上了。更漏滴答,隱約有咚咚的鼓點傳來。他覺得奇怪,抬頭看,對面的朱漆架格上探出幾根小棍,底下垂絲線,吊著兩個布偶人。
她這樣刻意親近,他心裏都明白,不想戳穿她罷了,漠然應道:「這話咱們當得共勉。」
「我翻山越嶺入蠻荒,心在南朝,身在北番。」輕柔的女聲分外曠怨,公主拖腔走板,粉墨登場。
她停頓下來,坐在那裡想了想,點點頭,又搖搖頭,「她畢竟是我母親。我爹爹已經過世了,她和高斐都是我的親人。再說來大鉞,也沒什麼不好。」她抬眼看他,很快又調開了視線,「我現在是大鉞的皇后,太https://www.hetubook.com•com后和官家都不嫌棄我,我沒有什麼不足的。」
她笑彎了一雙眼,點頭說好,「就這麼辦。咱們請太后和娘子們來評斷,只是我怕她們有失公允,都向著官家。」
「你恨她么?」他問她,「你母親,十五年後相認,然後把你送到大鉞聯姻,只是為了利用你。」
他心下好笑,禁庭里那麼多女人,從來沒有一個敢這樣靠近他。他還記得初御極時,宗正少卿的女兒封了貴儀,一日有意在他途徑的路上遺了耳墜子,說什麼明璫贈君,結果第二天就被送進長寧宮做女道士去了。後來宮中各閣的娘子都安分守己,沒有攀比,彼此自然相安無事。皇后大概還不知道這些,抑或她是個堅定的人,心裏盤算的事一直沒有放下吧!
穠華茫然道:「據她說是聽了別人的調唆,貪圖富貴吧!」
他說不是,「你母親還是為周全崇帝面子,有些事不能同你直說罷了。崇帝是個有才學,但又極其荒淫的人。郭太后彼時年輕,同你一樣,是建安有名的美人,與城中貴婦也多有攀搭。有一次在平陽長公主府上遇見了崇帝,崇帝貪其美色,將其姦淫,后命長公主把她帶進宮,封了婕妤。第二年生高斐,又晉封昭容。」他笑道,「皇後知道的太有限了,其實你母親也是身不由己。就算真的貪圖富貴,起因還在崇帝身上,你不應該恨她。」
他閉著眼睛,綿長地嗯了聲。
這算什麼呢,洞房都過了,綢帕也拿去了,怎麼還來這套?帝后並肩站在一起,臉上顯得十分尷尬。
他勾了勾唇角,笑意不達眼底,「皇后賢良,www.hetubook.com•com是我之福。」
他把布偶舉在手裡晃了晃,「她們忌諱我是皇帝,不忌諱你是皇后么?」
天氣炎熱,沒有人伺候打扇,只得自己動手。他舉著蒲扇慢慢搖,一遍一遍,不厭其煩。終於胳膊有些酸了,換一隻手,奇怪涼風並未歇。微抬了眼皮,見榻前跽坐著一個人,皓腕輕舒,那流螢小扇上描著撒金牡丹,偶然掠過窗下游弋的錦鯉,倒映出一缸細碎的波光。
她的語氣變得更輕了,夢囈似的,「我的爹爹,出身不高,是個商人。官家知道建安的瓦坊么?我爹爹在中瓦子開了一爿香料鋪子,專為大內的香藥局供應異香。我以前不懂,以為不過是糊口的手段,其實不是。我孃孃喜歡沉水香,上好的香料都是從番邦引入的,若是儲存不得當,便會走失香氣。我爹爹是為了讓孃孃用上最好的沉水,才在中瓦子經營了十五年。孃孃進宮那天起,他就一直在等她。明知道同在一座城池裡,卻隔著宮牆不能相見,這種滋味一定不好受。」
他倒是又睜開了眼,側過身來望著她,「說你爹爹什麼?」
太陽往西偏移,困在柔儀殿里不能走動,起先是清靜,後來便有些煩悶了。
今上甚感意外,她所謂的小把戲原來就是這個,倒是出人意料。他扣下書抱起胸,面上含笑,注意力被她吸引住了。
他有一雙碧清的眸子,很奇怪,明明是個心機頗深的人,然而眼睛卻清澈得山泉水一樣。也許他身體里住著兩個人,一個狡詐陰狠,一個純質孤單吧!
她聽完簡直目瞪口呆,她孃孃的不得已,她是現在才知道,恨與不恨也不過是瞬息之間hetubook.com.com。可這殷重元未免太令人駭異了,他長了多少雙眼睛,多少對耳朵?兵書上說的知己知彼,被他詮釋得淋漓盡致。
公主一手搭在眉上,惆悵地吟唱:「站在莽莽草原眺望,大河上下,塞北江南。看不見故鄉,也沒有我惦念的爹娘。不知那單于生得什麼模樣,是否有寬廣的胸襟,純真善良。何時願放我回還,再看一看那富庶長安。」
她聲音輕輕的,唯恐驚了好夢似的,「臣妾怕官家熱,來給官家打扇。你睡吧,不用管我。若是我困了,就在席墊上睡一會兒。」
她在他榻旁的席墊上坐下,歪著腦袋說不,「單于雖然和公主相愛,後來也有坎坷和辛酸。一個好故事總要有波折,波折后的圓滿才叫人心悸,官家說是不是?」
單于壓著衣襟行了一禮,「我就是匈奴單于,你的夫郎。莫再惦念家國河山,它已經離你那樣遙遠。留下來吧,可愛的姑娘。這裡有動聽的胡笳,肥美的牛羊。以後有我的地方,就是你可以安居的家鄉。」
他緩緩點頭,「皇后說得有理,容我想一想,這故事該怎麼繼續。這樣,咱們各寫各的,過兩天叫黃門演來看,看誰的故事更精彩,勝出者有賞。」
穠華少不得要細思量,他這樣心思縝密,難道不擔心她們母女消除芥蒂后,會對他和大鉞不利?若換了旁人,只怕離間還來不及,為什麼到他這裏就截然相反了?唯一的解釋就是他也在等待契機,不滿足於當個偏安一隅的國君,志在天下卻又不得不遵守先帝在時三國達成的協議。所以他根本就不怕她起頭鬧事,說不定還求之不得。
「我和你說說我爹爹,好不好?和*圖*書
她表情錯愕,他倒不以為然。下了竹榻趿上鞋,騰挪到插屏後面盥手去了。
關於郭太后的情況,早就算不得秘密了。從她話里聽來,滿是對她父親的憐憫。至於那個母親,應當是沒有什麼感情的。
她站起來,憤然扭身進了內殿。等靜下心,又覺得世上的事真是堪不透,她孃孃是被逼的嗎?那天夜談,說了好多的話,為什麼她半點也沒提及?思來想去,反覺得殷重元靠不住,她要是信了他,迫不及待照孃孃吩咐她的去做,豈不是正著了他的道?這人太奸詐,面上裝得慈善,頗有點替她解開心結的意思,然而背後懷著什麼目的,她也能料想得到。所以提防他,反其道而行准沒錯。
公主見了陌生人大驚,掩面道:「呀呀,這是何人,作派孟浪!」
他拿手覆在眼上,「皇后怎麼不歇息?」
今上看得發笑,沒想到他的皇后還有這門手藝。閨閣里的姑娘吟詩作畫很尋常,能把傀儡戲演得有模有樣的卻少見。
窗外蟬聲交織成一片綿延的紗,像風吹起的排穗,起起伏伏,揮之不去。他在竹榻上躺著,淺眠的人,有一點雜訊就沒法睡著,但閑來無事,卻可以闔眼養神。
仰在床上小憩片刻,床頭有陸尚宮送來的布偶。她探身抱過來翻看,角色好幾個,有公主、單于、將軍,還有漁家女。
他說好,「這詞是你填的?」
今上專心擺弄棍上的絲線,隨口道:「我只輸你一人,福澤全後宮就沒意思了。她們想去,命內侍省安排,或去那裡小住也可以,未必一定要同行。」
他低頭撫了撫布偶的頭髮,「後面打算怎麼安排?單于迎回了新娘,從此兩國再無兵戈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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